我看了眼陆陆的神色,“你还在担心下周如何面对她么?连杨帆都看出来你心情不好。”
陆陆沉默片刻,转头看我。他的眸色深沉,有伤感的情绪笼罩其中。
“姐,昨天她已经回来上班了。按照你说的,我克制住了我自己。”
“许小妹回去上班了?我给她写的证明是从下周开始啊。”我暗暗思忖,脱口而出,“哦,我明白了,她肯定是因为太想你了!早回去一天都是好的。对不对?她怎么跟你说的?”
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和任何一个人到中年的老姐一样。
陆陆轻笑一声,缓缓吐出两个单词,“I wish.”
他的神情,却不像是很愉快的样子。
我有点犹豫,“怎么,她对你很冷淡吗?”
陆陆的神态像是默认。许久之后,他再次开了口,语调沉重。
“没有冷淡。只是,像是隔了一层什么。姐,你知道吗?”陆陆一声叹息,“见到她的那一刻,我感觉我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上前将她拥进怀里的冲动。”
本来我也可以取笑陆陆的话象蹩脚的台词,但或许因为他那黯然神伤的样子,他的话一下子打动了我,那一刻我心中无比难过。这个从来不给我和妈妈添任何麻烦,只除了年少时打游戏被我打骂之外,将自己人生里的一切都照料得妥妥当当的男人,他是我血脉相连的兄弟。那一刻,我好像忘记了自己与许亦真之间的医患关系,我不由自主地低喃,
“许小妹说,她很怕见到你,但又想见到你。我劝她换份工作她也不干。”
陆陆一怔,语调一霎那间升高,“姐,你,你怎么能劝她换工作啊?”
我回过神来,反击道,“喂,我是她的医生,又不是你的,当然帮着她排忧解难了。你们俩这是找我做婚姻咨询是吧?哪一个都这么不省心!”
陆陆急道,“姐,我不想知道亦真跟你说了什么,这是她的隐私。如果我用了这种手段,我不会看得起我自己。就像你说的,你只要告诉我她大体怎么样就行了。可是,姐,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劝她躲着我,虽然我知道,面对我她很痛苦。”
我叹了口气,“好吧,本人一失足成千古恨。对不起啊,陆总。”
陆陆的神色羞愧起来,“姐,不是。我知道你是在帮我。”
“我怎么帮你了?”我没好气地问。
“如果你不劝她,她也不会说出来,她不愿意换。”
还算识相。我白了这位老兄一眼。于是我们继续向前走去。小区里晨跑的人朝我们挥手,我也笑着问好。清晨的阳光透过树荫撒落在水泥地面,光影斑驳。空气清新温暖,我深深地呼吸。
陆陆走在我的身边,手插在裤袋里。他高大修长的身影,给人一种沉稳踏实的感觉。
许小妹将来会很幸福吧?我微笑着想。
我想起他刚才那句话,接着问,“你刚说,你担心和许亦真回不到从前了,你说的是哪个从前?”
他的目光看着前方的路,没说话。
“你们俩谈婚论嫁的从前?”我取笑他。
陆陆低下了头,似乎有几分尴尬。
“姐,我知道我不该找你说这些。你是亦真的医生。我对你说的,我怕会影响你和她之间的谈话,影响她的情绪。”
“算了吧,”我玩笑地说,“你以为我答应和许小妹随访,只是因为她妈妈的嘱咐?或者章小洋的拜托?”
陆陆听笑了,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像小狗一样可爱。那样灿烂的笑容,让我瞬间想起记忆里那个抬头望我,期期艾艾地问,做完作业他可不可以去找章洋玩的男孩。在当年,他被我打骂了多少次,却一直乖乖的对我言听计从。我的心中,涌上一阵温暖的情绪。
他平淡地接到,“我也没什么人可以说这些,只能跟你说了。”
我安慰他,“你放心。我能看得出来,你和许小妹是真心相爱的。我盼着你们在一起。”
身旁的傻瓜神色慎重地说,“比起和她在一起,我更希望她能开心快乐。尤其是,我希望她不要因为我犯的错,背负上原本不该属于她的思想负担。”
我抛出一个问题,
“陆陆我问你,相比较秦月抛下刚出生的儿子,有一定可能是自己选择结束了生命,让许小妹承受那种至亲离世的悲痛,和现在这种情况,她以为许航是她亲生的,她一时冲动酿成大错,秦月因为她的错误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你觉得哪一种情况对许小妹来说更容易接受?”
陆陆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当然是真相了。我会向她诚恳地道歉,让她明白,她根本不是那个应该被责怪的人。我也会陪她一起度过悲伤。如果她愿意,我会将许航视如己出,一辈子对她们母子好。”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温暖的坚定。
我回应到,“我同意,事实不容隐瞒。但你觉得,我们隐瞒了吗?许阿姨不是已经反复将真相告诉她了吗,她选择不去相信,却接受你的说法,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陆陆想了一下,“大概是因为许阿姨不是医生吧。如果你去告诉亦真,她就会相信。”
我摇摇头,“许航是谁生的,这么件简单的事她自己的妈妈不能确认吗?需要医生来告诉她?”
陆陆微微怔住。过了片刻他又说,
“你也知道,许阿姨一直对她隐瞒了秦月的事,也许因为这个原因,她不再信任她妈妈了吧。”
我立即反对,
“不,任何逃避都是有原因的。她如果心存疑惑,查阅病历,或者一个简单的医学检查就能判定。我觉得,亦真躲避事实的真实原因是,她在逃避痛苦。是的,你犯了错,但你的错话其实给了她一个温暖的避风港。她终于可以把她姐的不幸算到自己头上,是她的责任、是她的过错,从而得到一种变相的心理安慰。这是一种自罪心理。做一个罪人、责怪自己,也许比清醒着痛苦要容易。就好像,孩子把父母离婚归结为自己不听话一样。”
我和陆陆又安静地走了一段。
过了一会儿,我加了一句,“而且这样,许航与她就是亲母子,牢不可破,这一点,也增加了亦真的安全感。”
我身边的人静静地听着,神色温柔,若有所思。我知道,他的思想早已奔赴远方,去到他思念的那个人身旁了。
我提醒他,“你说,许小妹昨天躲着你?”
“她对所有人都面带微笑。对我也是,和其他人没有不同。我望着她的眼睛,感觉我们很遥远。那里没有我以前见到的那种,”陆陆深吸一口气,黯然道,“那种只有我和她才能懂的东西。”
我抿嘴一笑。
“是不是因为那种‘东西’,”我引用道,“陆总连人家正式男朋友的身份都没搞定,就已经急不可耐地宣称人家是自己的未婚妻啦?”
陆陆的脸上,泛起一丝可疑的红。好在他长得黑,阳光下不是很显眼。但我熟悉他的样子。无论他长到多大,在我的眼里,他还是从前那个小男孩。那个怯生生叫我姐姐的家伙。
我的心中,忽然激荡起一种我无法自制的冲动,催促我猛然发声,
“哎,陆陆,我觉得你应该直接去找许小妹,就跟她说,你要娶她!你就说你决定好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她躲不掉的。你看她怎么说?反正你们以后也要结婚的。”
陆陆停住了脚步。他那双黑亮的眼睛里,一瞬间象是燃起了耀眼的火种。那一潭沉静的湖水,有一颗石子正中湖心,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纹。他安静地站着,然而我却彷佛看见,他的心脏在一下一下地震动着。
我奇怪地问,“难道你真的从来没想过,”
陆陆猛然深呼吸了一下,他急迫地打断我,
“姐,我先回去了。”
没等我回答,他撒腿往他家的方向跑去,他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就好像我是一只猎犬,在他身后拼命追他一样。
这位大哥一会儿功夫就消失在马路的尽头。
等我微笑着晃到路的那一头,往他家的方向转去的时候,正好看见陆陆那辆银灰色的车,一骑绝尘,迅速地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我微笑着坐到料理台上,望着窝在沙发里盯着电视屏幕飞快操作游戏把柄的那个臭小子。我忽然心生感慨,朝他走去。
我一屁股坐在他身旁,将手臂绕过这小子的肩膀,开心地叹道,
“宝宝,老妈有件高兴的事告诉你。”
如我所料,杨帆不自在地将肩膀从我的环绕中躲了出去,嘴里哼了一句。
“妈,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别这么喊我。”
“咦~!”他夸张地抖了抖,好像我的话象一层粘液附在了他身上一样。不过他没有平时在电话上那么冷漠。他瞧了我一眼,
“什么高兴的事儿?我老爸什么时候回来?你们俩不离婚啦?”
我老脸一红,被这小子的话给噎住了。我满不在乎地说,
“我跟你爸从来就没事儿啊。小孩子,别瞎打听。你下个周末有安排吗?”
他挪得离我远了点,“老舅说,他想请我吃饭,想让我约上许阿姨的儿子到公园玩。”
我微笑道,“很快就不是许阿姨了。”
杨帆的手按在遥控器上,熟练地操纵游戏里的人物厮杀。
“妈,你说什么?”他回头问我。
我笑着回答,“你们可以星期天再去公园。周六我想请许阿姨和她儿子到你太婆婆那儿去做客,大家认识一下。你也要到场。”
杨帆的神色眼见着别扭起来,“看来,俺确实是稀缺型人才。”
他耸耸肩,“好吧,反正许航也挺好玩的。等舅舅和许阿姨结了婚,我和他估计要经常在一起混了,现在搞好关系也不错。”
我微笑着嘱咐,“说起来,你和许航这情况跟我和你舅当年也差不多。我上中学的时候,你老舅刚上小学。我那个时候可是以身作则啊。你也得给许航做好榜样,别整天被你老舅教唆着,带着小朋友打游戏。”
杨帆把遥控器往茶几上重重一放,
“到时候再说吧。我只希望不要两个地儿都添了毛娃,整天鸡犬不宁的,那我还是去太婆那里清净点。妈,你和老爸能不能等我上了大学再添新人?或者你们跟太婆说,让我在太婆那儿也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杨帆的太婆婆虽然年纪大了,但头脑很清楚。她对杨帆管得很严,几乎复制了当年对某些人的管教方式,包括查书包,每天要学习几小时,写多少页作业,在老人家那里的账目都一清二楚。正因为这个原因,杨帆才有点懒得去见他太婆吧。
“不用杞人忧天,我跟你爸没打算给你添弟弟妹妹。”我终于忍耐不住,安慰起了身旁这个气鼓鼓的少年人。他应该是气我和他老舅利用他,打算下周末两天都拉着他陪许小妹的儿子吧。
我拉长了声音笑道,“老妈没忘记----下周六是某人的生日。晚上有生日面煮给你的。”
杨帆看了我一眼,轻蔑地说,
“老舅许了我生日礼物了。你和我爸那份呢?”
我笑,“别急呀,肯定会有的。阿哥有什么生日愿望啊,老妈一定帮你实现。”
杨帆伸手向前,抓起游戏把柄,平淡地吐了一句,
“我的愿望很简单。我希望有个和别人一样的妈!”
这臭小子,张口就刺人啊。我淡然回应,“是不是许阿姨那样的呀?”
杨帆张嘴就答,“那就不用指望了。我重新投胎还比较快。”
我伸手在这小子的后脑勺上狠狠地薅了一把,他随着我的动作把头一歪。
我和杨帆在陆陆的家里,清清静静的呆了大半天。陆陆一直没回来,我也不放心让杨帆独自呆着,索性从车里拿来笔记本,留下来奋战完了我的幻灯片。
下午我带着杨帆去看他的太婆婆,陪老人家好好的说了会子话。太婆婆处,杨一鸣因为出差,找了一位保姆阿姨陪着同住。老人家一个劲地嘱咐我多吃一点,要照顾好自个儿和肚子里的小人。我尴尬的说好,一边偷眼瞧了一下杨帆。这小子,看着手机充耳不闻。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默默地想,不知道我给陆陆的大胆建议会收到什么样的效果?
陆陆那个二愣子,这一次不会又把事情搞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