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震在那里。好半天,我不能说一句话。坐在地上的人继续用力地系着鞋带,左右交叉,打了一个漂亮的水手结。第一次,我从此人微开的领口,注意到了他隆起的喉骨。
我猛咳一声,紧急压了一口啤酒,吞回了快要溢出口的惊叹。
我的身旁,有人在轻笑,
“好名字!一阴一阳。”
“您的意思是,不阴不阳吧?”
坐在地上的秋水姑娘,不,这位秋水兄抬眼看向我和艾清,神态冷淡,语带冰锋。他的声音与外形实在太不匹配了,低沉粗噶,简直像是配错了音!
我深深倒吸了一口气,心咚咚跳。
是的,现在我不用再小心眼地比较自己和“她”了,现在我只想在地上出现一个洞,我可以钻进去冰镇一下这一刻的囧囧有神。怎么办?我误会了他,还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秋水姑娘!艾教授肯定是受了我的影响,才会这么嘲笑他的。天呐,我这都是什么眼神?!我茫然四顾。
可是,这人长得也太。算了,我在肚子里腹诽,不知道会不会从眼里流露出来?可是,我是真的冤枉啊。这位老兄长得也太白净了吧?对,就是白净,比我还白,比杜小芊还白。白净不能算是完全的贬义词吧,无论哪种性别,对不对?
地上的人答话的语气很不快,我忍不住打量他的目光可能也更加惹怒了他。我隐隐感觉,秋水兄绷着脸,有火苗在冰面下起伏,状似燎然。他盯着我和艾清,几乎再次扬声。
我赶紧抢先一步,“确实是个好名字,可以跟鲁迅先生媲美!您父母一定极有才。”
墨镜后,那双如水的目光给了我一眼,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应臻抬脚往这边来,“介绍一下。冷旭是我高中校友,比我早几届,我们二中当年的校草。高中毕业就招飞去了,现在是上尉飞行员。”
褚菲菲笑,“哥,你高中校友里有这么好的资源,怎么从来不跟我提一句呀?浪费。”
坐她身边的陈言快口接到,“菲菲,你们那儿又要开镜么?你看我怎么样?我很有天分的,吹拉弹唱,样样在行。”他伸手做出拨弄吉他的样子。
褚菲菲上下扫荡着他,“你么,也能来试个镜,当个分母。”
我忽然意识到,这两人可能是情侣?从他们对话方式上。果然,陈言嬉皮笑脸地,“分母就分母,我下周就去找你试试。”褚菲菲脸色绯红,推了他一把,被陈言握住了手。
秋水兄回答应臻,“别草不草的了,十几年前的事还好意思整天回味么?阁下当年不也戴着顶拉风的大草帽么,也没见你现如今有什么优势啊?”
话毕,这人以手撑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坐到船边一圈皮凳上。
“你叫什么名字?”他继续灌了一口啤酒,含义不明地发问。
此人一连串动作出来,我相信自己绝不会再错认他的性别了。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可以准确形容眼前的这位上尉飞行员。不过,他的神态里又有一点说不出来的味道。冷若冰泉,孤若寒星。对,再加上这八个字才更准确。
我看了看艾清,他没有作声。秋水兄是在问我吗?
我清清喉咙,努力给他一个好印象,弥补一下刚才的大大不妥。
“你好上尉同志,我叫陈诺。耳东陈,诺言的诺。我是应臻的学姐。”
“一诺千金?”上尉还是那副略带嘲讽的语气。
我一惊。他竟然准确喊出了我的网名。不过,他指的应该是那个耳熟能详的成语吧。我的名字常常被人如此联想。
“不敢当,其实我经常说话不算话。”我微笑答道。
“确实,阁下经常言不由衷。”随即抛来的一句,还是让我有些错愕。就好象这位秋水上尉称呼应臻和我,都采用了阁下这个字眼,含义冷晦,说不清楚是友好还是冷硬。
我愣住了。
我身旁有人淡然发声,“我表妹心思单纯。如果在不知情之时胡乱说了些什么,那或许是言不由衷。不过,还算不上说话不算话。她的人品我是相信的。”
一股暖流从我心间涌过。我抬眼看了看身旁人那英挺的侧颜,甜蜜和心慌的感受混杂,让我心中震动。他是这样想我的么?初初相识,就会这样想我,何其有幸。我握紧了手中的啤酒罐。
无意中抬头,接触到一道冷静的视线。应臻坐在不远处,静静地注视着我和艾清。见我看他,他回望的眼神里,有一种难言的探究和冷淡。我微微一动。
秋水上尉的事,看来是我误会他了?那他昨天为什么要跟这帮人说,说我是他的女朋友?是玩笑,还是他确实心中有意?我的心跳猛然间剧烈了起来。
就算我今天对艾清一见钟情,也没有必要带着他来落应臻的面子吧?直接不出现就是了。我这都办的什么事啊。怪我自己。既然身为剩斗士,就不要想着什么长袖善舞了,早晚我要被我自己舞成个社死。
“小应,上尉,你们俩都是二中毕业的啊?”我想了想,努力没话找话。
被我招呼的俩人冷冷地望着我,没人作声。我只好自说自话,把这有点尴尬的搭话接着说完。
“我当年成绩不好,只去了你们学校对面的人民中学。以前我们大家说不定在路上还遇到过呢。”
应臻终于应了一声,“没人敢指望你的记性。”
我一顿。不及多想,褚菲菲忽然冲我说,“诺诺,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掌舵?很好玩的。”
应臻刚刚关掉了马达,此刻我们正处在湖心。汽艇浮在水面轻轻摇荡,没有太阳,云层下的光略有些耀眼,但不刺目。微风轻拂,心旷神怡,让人感觉很放松。我很享受此刻的宁静,但是,褚菲菲盛情难却,我只好依言站起。
我和她往船头走去的时候,秋水上尉也站起来,跟上了我们的步伐。
我忍不住回头。应臻和艾清相对而坐,彼此察看。他们相视的眼神里,一瞬间似有光华闪现。那一时刻,我突然想起动物世界里两头猛兽打量彼此的模样。也就是在那一时刻,我远远望着艾清与应臻默然相对,心跳再一次剧烈激荡起来。
老天爷啊老天爷,你为什么非要让本人渴的时候渴死,涝的时候涝死,一点节奏感都没有的?你要是能好心地分一分时段,一次派一个帅哥来让我有机会遐想一下该有多好。等他们带来的这一切浮华如烟花般绽放,再轻轻地随风而逝,我的夜空该会有多么寂寞。你知道吗?
象过往的二十八年那样。
“看到两个男人为了你针尖对麦芒,你是不是感觉很开心?”
一只苍白的手臂横到我与褚菲菲之间,它的主人单手把住发动机轮盘,漠然发声。我猛地一惊,看向秋水上尉目视前方的冷硬侧颜。他突然发力,绞动方向盘。未等我回过神,哒哒马达声起,船头骤仰如同烈马,一瞬间,我们劈开水面,往湖面纵深处一跃而去。
在后倾之前,我勉强拉住了围栏。细雨般的水雾再次笼住了我,如在幻境。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烧饼,回想白日情景。
在湖里吹了好长时间的风之后,我终于打起了喷嚏,头疼起来。可能加上我一副脸红红的样子,大家说一起晚饭的时候,艾教授便说要和我先回家,下次他请客。
于是我一遍一遍地回想,在我家楼下临别前,艾清望着我的样子。
我们真的是今天第一次见面吗?为什么,我对他的感觉却是这样熟稔?他的眸光里,有那么温柔的语句。彷佛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彷佛现在只是久别重逢。我能如此期待吗?我披着他新买的风衣,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在一片强烈的心跳轰鸣中,我记得自己红着脸说,这衣服可能退不掉了。我记得他带着微笑回答,要记得还给我。
我想他绝不会想到,后来的我傻傻地站在阳台上,对着斜对面16栋艾姨家亮起的灯,站了不知多久。我不能否认,有了他的存在,我不再记得我的生活里有应医生还是该医生。我也来不及问自己,我到底是不是一个见异思迁的女人?因为我不能阻挡自己的心被引领的方向。
记忆里,那是一个星辰满天的夜晚。
快到天亮时,我才勉强合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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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门帘,屋外蹲着一群人。弘旺也在其中,等着给我们请安。我放下诺如,快步走了过去,将他从地上扶起。
“你傻不傻?额娘不知道你等在这里。提前蹲着做什么?练气功啊?这个姿势对膝盖不好。下次见着我们出来了再行礼。”
弘旺应声说是。
我又对蹲着的许姑姑、周嬷嬷、彩虹几人说,“大家均是如此。这种无用功,以后还是不要做的好。”
众人齐声应嗻。
周嬷嬷低头轻语,“福晋宅心仁厚,奴婢万谢。只是这规矩礼节不可废。”
我回头看了一眼某位爷。他面色威严,不发一声。我想了想,他不肯发声帮我,那就是站在周嬷嬷那一边的了?我拉着弘旺的胳膊,“弘旺,你听额娘的话,别听他们的。”
某人轻咳了一下。我笑了笑,继续对弘旺宣传,
“对父母的尊敬和孝顺,是内心自发的情感。所表现出来的,应该是由这份情感催生的依恋,而不是蹲下来疼痛发麻的膝盖。额娘还是认为,这种提前蹲下来候着的行为是不可取的。”
“对髌骨、膝盖韧带与半月板的健康不利。”我指了指膝盖,又对他说,“如果实在等得无聊,确实想要锻炼身体的话,可以蹲下再站起,或者立定跳远。蹲马步也是可行的。”
我一边说,一边做了几个示范动作。几个侍女微微低着头,抿住了嘴。
某人走到我身旁,淡然评论,“原来朕的江洋大盗还有那么点真功夫,不全是花拳绣腿。”
我充耳未闻,笑着对弘旺说,“阿宝,你别误会了额娘。额娘绝不是让你做不敬师长君亲的人。心里有就可以了,不必显在膝盖上。额娘知道你很孝顺。”
弘旺深深低头,“儿臣谨遵额娘教诲。”
我想了想,又问他,“弘旺,如果是额娘的阿玛来这么教训额娘,你知道我自己会如何回答吗?”
弘旺抬头看我,某人也看着我不语。
我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本大盗准备要大放厥词了,还望各位海涵。”
在某位爷略有不赞同的眼神里,我深吸一口气,
“女儿对阿玛的话,赞成一半,反对一半。女儿会孝敬阿玛额娘,但不会完全地顺从您的想法。诚然,阿玛的人生经验可以帮女儿少走很多弯路,女儿自始至终也不曾忘记阿玛当年的谆谆教诲。但是,我的人生是属于我自己的,我必然会走一些无可避免的弯路,无论您是多么地不希望这样。然而,就算是弯路,因着阿玛的爱,女儿也有信心很快能走到正确的道上来。”
我顿了顿,“这世上本来没有路。走得人多了,便也成了路。”
弘旺发呆地望着我,似有所思。
某位爷依旧意味不明的样子,不置可否。
只有诺如在我脚边,小人儿满面笑容,热情地喊道,“额娘说得好!额娘真棒!”她拍起小巴掌,用词与我平时赞她的一模一样。我心甚慰。我俯下身子又抱起了她,在她的小脸上使劲亲了口。
我对着负手站立、神态莫名的某人说,“这最后一句,臣妾不敢居功。这是臣妾引用的。臣妾方才说过了,从今以后,话头话尾要尽量引用名言,这样显得比较有文化。”
身旁的人终于笑了一声,只是那笑意很短暂。
“福晋言之有理。只是,本王却不敢准你如此教导弘旺,免得惹万岁爷发怒。”
他话音刚落,我猛然心悸了一下,脚下立即不稳。我将诺如轻轻放了下来。
我的胳膊被这人一把攥住。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迎面对上他关切的眼神,我摇了摇头,努力朝他笑笑。于是此人一叠声催人上早膳,又急又怒。
确实,吃过早饭,我又浑身舒泰了。其实那一下打岔,让这位爷忘记了发怒这回事,我也就好了。哎,怪不得人们说东施时时想要效颦,原来西子捧心的效果是如此地振聋发聩。我禁不住想笑。
某人一边进餐,一边观察我。
“要不要叫章太医过来瞧瞧?脸色倒是好起来了,也知道笑了。”
我继续笑,说自己感觉好了。他便问我笑什么。我看了看桌旁的弘旺和诺如,没做声。等上了马车,弘旺和诺如坐在我们后面一乘里,我与他单坐一乘。他于是拥我在怀,问我刚才是怎么回事。
我回答他,“听王爷说万岁爷要发怒,心脏就好像一下子少跳了一拍一样。”
他抚住我的脖颈,微笑轻语,“这也值得好心悸发慌的吗?当年阿诺,朕震怒之下叫她跪好,想明白了再起,她还晓得自己站起来呢。福晋的胆子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我无言地看了他一会儿,无奈回答,“阿诺是您女朋友,对您的影响力要大一些。如果她生气了,即便是您,或许也要稍微哄着她一点。我可不敢拿自己同她比。”
“女朋友?”他一副好笑的样子,“这个说法新鲜。朕以后也要这么喊你。”
说话间,某人按着我的脖子,温柔地碰了碰我的额头,“其实还是福晋厉害些。福晋莫要妄自菲薄。”
他在我耳旁低语。我脸红了,垂头不说话。这人说的是,“阿诺怎能与福晋比?福晋若是今夜不让本王回房,那本王岂不是立刻要糟糕?”
过了一会儿,他又握着我的手,问我为什么早餐的时候笑。
我抬头看着他,“我是想到了西子捧心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