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紫竹2019-01-25 11:56:18

亡 命 天 涯

             缅甸生死录

                              紫竹

 

 第一章

              瑞 丽 江 畔

   1970年1月,在中国西南边陲的瑞丽江畔,风和日丽,郁郁葱葱。完全没有北方那种冬的萧瑟与苍凉。蜿蜒的江水与中缅两国的国境线交织在一起。江的南侧是缅甸,北面是云南省瑞丽县辖区。在江的缅甸一侧,一条柏油路与江水平行。中午时分,一辆军用卡车沿公路从木姐方向驶来,停在了距姐兰公路检查站不远的江边。一位移民局的官员率数名武装士兵将七名即将被驱逐出境的人犯押下车来。七名年轻的人犯都是去年从南坎,木姐一线偷渡入境的昆明知青。

站在江边的芭蕉树下,那名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的移民局官员庄重地宣布:

 “ ----- 我代表缅甸掸邦移民局,奉命将你们驱逐出境。 ----”

那位移民局官员的汉语说得很流利,显然是个华裔。他深知此时此刻,江对岸的中国正处在文化革命的癫狂中。 “一打两反”和“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如火如荼。这些年轻人一旦被正式移交给对岸的“瑞丽县革命委员会保卫组”,百分之百是会按“叛国投敌罪”惩处的。多次负责遣送,这位移民局官员不止一次地见到,“人犯”被移交给对方后,对方接收人员为表现自己与“反革命叛国分子”誓不两立的革命性,往往会拳打脚踢地将这些反革命分子五花大绑起来。人犯的挣扎,人犯的惨叫哀号往往令人心生不忍。

眼前这七个衣衫褴褛,神色惨淡的年轻人,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其中还有两位姑娘。他们都是在去年7月份,先后逃入缅甸的昆明下乡知青。深知对岸国情的移民局官员知道,所谓“知识青年”就是都市的无业青年,小小年纪被剥夺了求学和就业的机会,背井离乡,远赴千里之外的“瘴夷之地”插队落户当农民。沉重的农业劳动,匮乏的物质生活,没完没了的政治运动使他们对未来,对人生彻底绝了望,这才铤而走險,亡命异国他乡。

与中国瑞丽县对应的缅甸南坎-木姐地区是缅北的战区,缅共游击队、克钦叛军与政府军的控制区犬牙交错。企图摆脱下乡困境的昆明知青越境参加缅共游击队的人数不少。出于 “支援世界革命”的外交需要,中国人民解放军昆明军区在缅共东北军区司令部派驻有常设的“顾问团”,直接插手缅甸内战。缅甸政府军对游荡在边境地区的中国人警惕性很高。这些年轻的孩子人生地不熟,入境后不久,就被在边境地区执行“剿匪”任务的缅甸政府军捕获。被捕的知青先后被送到了缅军77师前线指挥部。经情报机构审讯甄别,排除了间谍和参与叛军活动的嫌疑后,这些知青被军方作为“非法入境者”移交给地方移民局。腊戍地方法院以“非法入境”的罪名判处他们6个月拘役,驱逐出境。现在刑期已满,由移民局执行“驱逐出境”。

移民局的官员同情地打量着眼前这七个年轻人。半年监狱生涯显然让他们吃尽了苦头。他们个个神色憔悴。特别是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大大的眼睛里闪动着掩饰不住的恐惧与焦虑。

 

“---- 我知道如果把你们移交给对岸的瑞丽县革委会,你们难逃一死。---- ”移民局官员悲天悯人,颇有几分感慨地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没有通知那边。你们自己逃生去吧。---- ”

 

七个年轻人一下子都楞住了。一张张苍白而消瘦的面庞上闪射出了希望之光。直到前一分钟。他们都难以判断自己的命运与生死。在腊戍监狱服刑时他们曾听说,性格各异的移民局官员在执行遣送任务时的方式也不同。如果碰到性情冷酷的官员,公事公办,把他们在江中心线直接移交给对岸瑞丽县革命委员会的保卫组。他们的结局就会很悲惨。如果碰到一位富有同情心的官员,只把人犯送到江边执行驱逐,不直接移交给对方。他们还有一线生机,一线希望。

当生存的希望突然降临时,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通知对方”就等于在阎王殿门前,给他们留下了一线生机,一条逃生之路。

还是两个女孩子反应快。从腊戍到木姐,一路上移民局官员对她们的态度格外友善,使她们早就有某种预感。

“谢谢您!”两位姑娘含着眼泪给那位移民局官员鞠了个躬。男孩子们迅速反应过来,也纷纷向移民局官员和士兵们鞠躬致意。

 

移民局官员指挥士兵们从车上拿下来一些包裹分发给这些即将被驱逐出境的年轻人。每个男孩子一个包裹,里面是衣服鞋袜与食品。女孩子两个包裹,一个是女性衣物,一个是食品。

“这是腊戍侨领庄先生委托我送给你们的。”移民局官员此时恢复了慈善的神色。缅甸毕竟是一个信仰佛教的国家。人们普遍信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年轻人在腊戍监狱服刑时,就常听人提起庄先生,“庄菩萨”,当地有名的华裔慈善家。手捧着庄先生的馈赠。年轻人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在历尽社会的险恶与风雨之后,他们终于体验到了几分人间的温馨。

 

“---- 你们可以走了。----- ”那移民局官员今天把这些年轻人送到江边,除了对两个女孩的同情外,也有庄先生的一份托付:给孩子们留一条活路,也算是“积德行善”吧!

 

“---- 你们去哪儿,我不管。---”那移民局的官员神色肃穆地说道:“---- 如果你们再进入缅甸,别让我们看到。看到了,我们还是要抓你们的。 ----- ”

 

移民局的官员和士兵们登上卡车走后,七名年轻人茫然地站在芭蕉树下,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这七名年轻人虽是同命运的“难友”。但他们入狱之前彼此并不相识。文质彬彬的车一龙和和身材高大的段景瑞是表兄弟,下乡到芒海的知青。戴眼镜的孙立国和身材苗条的周秀秀是下乡到瑞丽弄岛的知青。瘦高的李军和容貌秀美的林萍萍是下乡到猛卯的知青。而瘦小的王玉刚则是来自江对岸姐勒的知青 ,一个追求理想与自由的“独行侠”。虽然来自瑞丽县的不同乡镇,但他们七人有一个共同的之处,那就是家庭出身不好。他们不是出身于地主、资本家家庭,就是出身于国民党反动军官家庭。在文革那极端讲究血统的荒唐岁月,血统纯正的年轻人尚找不到出路。出身不好的年轻人所承受的精神压力就更令人难以想象了。正是对人生,对未来的绝望才使这些年轻人逃离了祖国。

这些倒霉的昆明知青原以为越过国境就是“自由”,就可以摆脱“家庭出身”的“沉重枷锁”,用自己的双手去开创自己的未来了。然而这美好的 “缅甸梦”毕竟离现实太遥远了。踏上缅甸的国土,迎接他们的并不是自由与希望,而是缅甸国防军的枪口和移民局的监狱。经过六个月悲惨的牢狱生活,他们险些又被重新送入虎口。多亏负责遣送的移民局官员心地善良,才使他们免于再遭“劫难”。

此时他们又该到哪里去呢?对岸飘扬着五星红旗的地方是他们的“祖国”,然而现在“祖国”已经没有了他们的容身之地。他们在缅甸腊戍监狱中就听说,国内一打两反运动已进入高潮,逃亡缅甸一旦被遣送回国,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在他们身后,是缅甸南坎到木姐的公路,往来车辆,公路检查站武装哨兵的身影隐约可见。“---- 如果你们再进入缅甸,别让我们看到。看到了,我们还是要抓你们的。 ----- ”七名年轻人都知道,移民局官员刚才那番话绝非虚言。

 

 这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沿着江边的小路,七个年轻人茫然地向一片竹林走去。直到茂密的竹林遮住了姐兰检查站和公路上来往车辆上人们的视野。疲惫不堪的年轻人才先后在江边的岩石上坐了下来。

 

身材苗条的林萍萍捧着一个装着男性衣物的包裹和自己的食品包来到段景瑞和车一龙面前。

“段大哥,车大哥,-----”女孩子刚开口,脸上就泛出了几许羞涩的红晕:“早晨的事儿,多亏了你们 ------”羞涩使女孩不知该如何表述早晨发生的事件。

 

今天早晨移民局官员带领武装士兵将人犯提出监狱,押上军用卡车时,一个好色的士兵乘林萍萍从车尾往卡车攀爬时,假装帮她上车,双手托住她浑圆的臀部,手指直抠进她大腿根部柔软的私密之处。林萍萍羞得满面通红,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滚开!别耍流氓!”

站在侧面的段景瑞对那士兵的流氓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他愤怒地大吼一声,猛力推开了那士兵。那士兵趔趄了两步险些跌倒,他恼羞成怒地抡起枪托就向段景瑞砸去。曾练过几天武术的段景瑞轻巧地避开枪托的重击,反手就把那个疯狂的士兵打得连退了几步。局面一时大乱,四五个士兵同时冲上来。段景瑞双拳难敌四手,在混战中连挨了几枪托,被打翻在地下。那挨了打的士兵挥起枪托直向段景瑞的脑袋砸去。

那气疯了的士兵完全没有考虑这枪托一旦砸在段景瑞的脑袋上会出现什么后果。千钧一发之际,车一龙闪电般地冲入人群,伸手就荡开了砸向段景瑞的枪托。车一龙旋风般地转身挥掌,那几个士兵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被推搡出去,连退几步才站稳。士兵们见车一龙身手矫捷,哇哇大叫着端起枪把两人围在中间。移民局的官员闻声赶了过来。车一龙双手抱在胸前,做出一幅无意伤人的防卫姿态,同时用简单的缅语冷静地向移民局官员陈述了事情的经过。最后车一龙委婉而坚定地表示如果不处理肇事的士兵,他俩宁肯被当场击毙,也绝不上车,反正被遣送回去也是死路一条。车上的林萍萍见状,不顾男友李军的阻拦,也跳下车来,含着眼泪和两个不屈的男孩并肩而立。

移民局的官员立刻就意识到了局面的严重性。任务在身,移民局的官员不愿惹麻烦,节外生枝。他迅速与当地驻军联系,更换了执行押送任务的武装士兵。

早晨冲突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分钟,但对于林萍萍、车一龙,段景瑞而言,那是一次生死抉择。

流落异乡,身无长物,林萍萍只能以自己和李军刚得到的衣物食品相赠,以表对车、段二人的感激之情。

 “都是昆明老乡,不必客气。” 段景瑞轻轻推开包裹。“你是女孩,现在你们比我们更需要这些东西!”

段景瑞话虽不多,但情意真切。

林萍萍的眼圈红了。她把包裹放在两人面前轻声道:“我们不需要了。张老板就住在木姐。他让我们出狱后去找他。”

 

张老板是缅甸的华裔,四个月前因贩毒案入狱,和男孩子们住同一间大牢房。张老板也是云南人昆明人。1959年“大饥荒”时从大陆逃亡出来的。“老乡见老乡”,张老板在狱中和几个男孩都很谈得来,常把家中送来的食品分给几个男孩子,还和李军、孙立国一起去探望过关在女牢的林萍萍和周秀秀。

在缅甸这种财能通神的地方,张老板被羁押不到两个月,就因“证据不足”,而被保释出狱了。张老板在狱中与李军最谈得来,出狱时把自己多余的随身衣物和食品都留给了李军和林萍萍。

 

 “段大哥,车大哥。你们就收下吧。我和萍萍都非常感谢你们,敬佩你们!” 这时李军也走了过来:“我们天黑了就准备去木姐镇找张先生。真不需要这些东西了。”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就虚假了。车一龙和段景瑞大大方方收下了馈赠。

经过一番谦让,彼此间的关系又亲近了许多。大家围坐在一起,谈起未来的打算。唯有瘦小的王玉刚独自一人站在不远处的竹林边,凝望着流动的江水和江对岸飘动的五星红旗发呆。

6个月的监狱生活真是一场噩梦。对被关押在男牢房的男孩子们而言,腊戌监狱就是一个地道的人间地狱。那里关押着形形色色的小偷,流氓、诈骗犯,杀人犯、抢劫犯。一间双面透风约二百平米的监室内往往住有上百人,睡觉都是人挨人分四排躺在水泥地板上。穷人和没有家人送被褥的囚犯,睡觉时只能捡出狱者扔下的破衣服和麻袋片做铺盖。狱中一天供应两顿饭,每顿一碗糙米饭,一小勺虾酱和一瓢豆粥。囚犯们每天都得到狱中工厂去做工或在监室内外打扫卫生。由于语言不通,受狱卒打骂,被狱霸欺凌,往往都是家常便饭。特别是王玉刚生性孤傲,独来独往,受人欺辱的时候更多。有一次被一伙狱霸围堵在监室内,险些被鸡奸。激烈的反抗,使他被打得头破血流。多亏车一龙和段景瑞闻讯赶到,一连打翻了狱霸的几个马仔,才把王玉刚救了下来。

车一龙和段景瑞显露出的身手,震慑住了所有的大小狱霸,以为他们就是李小龙式的中国拳师。在“强者为王”的狱中,被大小狱霸奉为神明的车一龙和段景瑞却没有“横行霸道”。他们谨守各种监规,处处礼貌待人,为人十分低调。最后连看守都对他俩另眼相待,经常给予各种生活上的方便与照顾。但性情孤僻的王玉刚不愿托庇于人,宁可晚上睡在马桶边,白天打扫厕所,也不愿借车一龙和段景瑞的“威势”,享受各种“优待与照顾”。车一龙知道他性格如此,也就随他去了。狱中的6个月,对王玉刚而言真比十年还难熬。

 

围坐在竹林的绿荫下,李军建议大家天黑后,一起到木姐镇投奔张老板。车一龙直觉地感到不妥。和张老板接触虽还不到两个月,但车一龙已察觉到张老板不是普通人。他不仅走私贩毒,而且他和他的合伙人,或者说老板,可能还拥有非法的私人武装。除此之外,车一龙从言谈中还发现张老板是个“嗜色如命”的人。。李军带着一个“美女”去投奔具有黑社会背景的张老板恐怕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心中的猜测不好说出口,车一龙婉转地表示:“我们其实并不真正了解张老板。出门在外,我们恐怕还是要靠自己的努力。我建议我们大家结伙趁夜色穿过公路进山,直接前往腊戍,再设法从景栋转道泰国。”对于来自中国的流亡者,泰国一直比较宽容。

“翻越大山到腊戍,就算不迷路,恐怕也得走十天半个月。万一路上又被移民局逮到,就麻烦了。”孙立国说:“我看我们还是去找张老板,请他帮咱们去泰国好了。”

车一龙发现不仅李军,孙立国想去投靠张老板,两个女孩也想去。车一龙当机立断道“这样吧,咱们人太多去找张老板也不合适,给人家添麻烦。你们几个去就行了。我和小段进山。咱们分路去闯,将来有什么事儿,也许还能互相照应。”

“嘿,”车一龙转身对站在远处的王玉刚喊道:“小王,你是跟他们去找张老板,还是跟我和小段进山?”

 

王玉刚不知何时已把衣服包绑在了身上。他一脸肃穆地走过来,把两包食物放在大家面前的大青石上。他给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谢谢各位的关照,特别是车大哥。我不跟你们去了。我要回去了。”

 

“回去?---- ”车一龙和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此时回去不是死路一条吗?

 

王玉刚神色苍凉地说:“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个世界既然容不下我。我还是回去吧。要死也死在故乡,和我父母死在一起吧。”

 

车一龙和几个男生都知道王玉刚的父母是云南大学的教授,三年前因不堪侮辱而双双自尽。王玉刚苍凉的声音使所有人黯然无语。

 

王玉刚转身向江边走去,还没等车一龙段景瑞反应过来。他已纵身跳入江中,奋力向对岸游去。

 

 “同是天涯沦落人”----- !王玉刚毅然决然地奔向了“祖国”,奔向了监狱和死亡,而等待他们这些留在缅甸的年轻人的命运又是什么呢?泪水涌进了所有人的眼眶。大家默默地站在江边,目送王玉刚在水中搏击的身影渐行渐远。----

  

第二章

         大 山 深 处

 

夜幕降临,六位年轻人分两路离开江边。李军带着孙立国和林萍萍,周秀秀换上当地傣族人的装束沿公路向木姐镇而去。张老板曾详细告诉过李军自己家的地址以及从公路进镇后的具体走法。李军在狱中也刻意学了一些常用的缅语和傣族话,估计只要从田间小路绕过姐兰公路检查站,沿公路行走不会过分引人注目。车一龙和段景瑞则乘着夜色的掩护,绕过公路检查站,避开山坡上的缅甸政府军军营,顺利地进了山。

 

进山后车一龙和段景瑞不敢走大路。他们钻入密林,沿着蜿蜒曲折的林间小路,向山顶攀登。静谧的夜,密林里泥土和草木的芬芳,使他们有一种重获自由的轻松和愉悦。行走在崎岖的小路上,车一龙和段景瑞时不时地停下来,拨开茂密的草木枝杈,借助于星光和残月的余晖辨别前进的方向。随着夜的深沉,淡淡的雾气升起,山林间最寒冷的时刻降临了。但两位年轻人心中涌动着的无限希望和青春活力使他们丝毫没有疲劳和寒冷的感觉。

经过一整夜不知疲倦的攀登,当东方透出一抹鱼肚白时,他们终于登上了山顶。回首远眺,瑞丽江蜿蜒如带,江边的公路,村落,兵营隐约可见。展望南方,墨绿色的山峦起伏,一眼望不到边。但那里孕育着希望,孕育着的未来。此去腊戍据说还有一百多公里的山路。车一龙和段景瑞决定等天大亮后,找个开阔,阳光明媚的地方好好睡上一觉,晚上再继续走。这里离边境太近,属于战区,两人必须昼伏夜行,尽量避免被人发现行踪。

但老天并不会永远眷顾任何人。第二天下午,车一龙和段景瑞刚睡足了觉,准备上路,天色就变阴了。夜幕降临后乌云遮蔽住了满天的星星和月亮,密林中伸手不见五指。车一龙和段景瑞只能沿着小路摸索着前行。茂密的林木枝叉不断刮擦着他们的衣袖和裤腿,在他们的小腿上,手臂上,甚至连脸上都留下了累累的划痕。更令人沮丧的是,奔波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亮后,他们发现自己似乎又绕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放眼远眺,四周林海茫茫,山峦起伏。两个年轻人根本无法判断自己到底走到了那里。

一连几天都是阴天。车一龙和段景瑞在密林中彻底迷失了方向,眼前除了树林还是树林,除了大山还是大山。他们身边所携带的食物已经吃光,只能靠捡野芭蕉和不知名的野果充饥。最后车一龙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们必须改在夜间休息,白天行走。白天凭借天光毕竟还可以判断出行进的大致方向。至于是否会被人发现,他们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在林中跋涉了四天,他们实际上还没有碰到过任何行人。

第五天,他们沿着小路向南走了一整天。夜幕降临,寻找休息地时,段景瑞突然发现对面山腰间有火光。仔细看,那似乎是一堆燃烧着的篝火。此时二人衣衫褴褛,又渴又饿,在深山野岭中奔波了整整五天。心中已经几近绝望。这火光使他们欣喜若狂。在这大山深处,有篝火就代表着有人。只要有人,不管是什么人,最少都能给迷失在密林深处的年轻人带来希望。希望使二人鼓起余力,跌跌撞撞地向对面山腰上的火光奔去。

登上对面的山腰,二人才发现那火光是在一所茅棚前燃烧着的篝火。茅棚周围是一块用篱笆围起来的园地。车一龙轻轻敲响茅棚前园子的篱笆门,应声出现在茅棚门口的是一个身材敦实的汉子。那汉子皮肤黝黑,赤膊,腰间围着一条傣族男人的沙龙。

车一龙用并不太纯熟的傣族话告诉那人,他们在林间迷了路,想讨口水喝,并希望他能给指指路。那汉子什么话也没说,打开篱笆门,引车一龙和段景瑞进了茅棚。屋角的大水缸上漂着一个大水瓢。黑汉子示意他们可以随便喝。喝饱了水,段景瑞注意到茅棚内的火塘边有几个烤得焦黄的玉米饼。他舔了舔嘴唇,小声对车一龙说,咱能不能用衣服跟他换块饼吃,实在太饿了。段景瑞在狱中一直不肯花功夫学傣语和缅语,和外人交流只能借助于车一龙。

车一龙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那黑汉子就用带有浓重云南腔的汉话问道:“汉人?”

车一龙注意到黑汉子眼中闪动的不是警惕和敌意,而是一种意外的欣喜与亲切。他也很爽直地点了点头。

“是从那边逃过来的?”那黑汉子关切地问到。车一龙迟疑着没有立刻回答,眼中现出几许困惑与犹豫。那黑汉子显然很理解车的困惑与担心,他爽快地自我介绍道:“我也是黑户人,是六二年从那边逃过来的。”

黑汉子的直率,黑汉子带有浓重云南腔的地道的汉话一下子就赢得了车一龙的信任与亲切感。

 “我们是昆明的下乡知青,是去年从那边逃过来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戒心解除,三个人彼此之间顿时亲切了许多。黑汉子热情地招呼车一龙,段景瑞在火塘边坐下来。他毫不吝惜地拿出自己珍藏的米酒和熏肉招待这难得到来的“乡亲们”。

一碗酒下肚,黑汉子首先做了自我介绍。他的汉人名字叫刘才康,祖籍四川。父亲当年是中国远征军的士兵。远征军兵败野人山。黑汉子的父亲腰间负伤,一个人九死一生,拄着拐杖挣扎着走出了野人山。一家好心的傣族人收留了这个瘦成了一把骨头的伤兵。

伤愈之后,黑汉子的父亲入赘傣家,结婚生子,在盈江马墩落了户。解放后黑汉子的父亲因曾加入过远征军而备受歧视,五六年就因病去世。六二年大饥荒黑汉子的母亲也病倒了。她临终前把家中仅有的十五块钱交给儿子,叫他去缅甸逃生。

黑汉子逃入缅甸后,成了一个没有合法身份的“流浪汉”。他四处打工,倒也能混饱肚子,还攒了几个钱。他本想在姐兰倒腾点儿小买卖,慢慢在当地扎下根来。不想1968年中国支持缅共在缅北扩大叛乱,缅甸政府军加紧了对边境地区没有合法居留身份的汉人的盘查与搜捕。黑汉子只好逃入密林,给一家印裔老板打工。这位老板,或者说地主,原本也是一个五十年代非法进入缅甸谋生的印度人。后来在一家景颇人家入赘,靠在大山里种植鸦片,积蓄了一些钱财。他贿赂驻景颇寨的缅甸地方官员,最终买到了一个可以在上缅甸地区自由通行的景颇族边民证。

黑汉子现在居住的就是印裔老板种植鸦片的一个点。茅棚东面就是用竹篱笆围起来的一大块鸦片苗圃。黑汉子的主要工作就是看守维修苗圃的篱笆墙。老板每个月只提供十五块缅币的工钱和三十斤口粮。茅棚周围的小园子是黑汉子自己开辟的。种了一些土豆,花生,辣椒和空心菜。

 

面对推心置腹的黑汉子,车一龙也坦率地介绍了自己和段景瑞的情况,以及他们目前的打算。车一龙下乡前,母亲曾悄悄告诉。他那已经身陷囹圄的父亲是原国民党第八军军需处的上尉军需官。第八军兵败蒙自。残部退入缅甸,车一龙的父亲放心不下新婚的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擅自离队逃回昆明。回昆明后,车一龙的父亲向政府自首,并做了反动党团人员的登记。但文革爆发后依然因“历史反革命”的罪名被捕入狱。母亲告诉车一龙,他还有一个舅舅,当年毕业于云南大学。后经车一龙父亲的介绍加入第八军,在军部任情报官。随军撤入缅甸后,据说他现在人在泰国,也有人说在腊戍国民党情报站见过他。车一龙他们就是想去腊戍投靠舅舅。

黑汉子告诉他们,这里是曼波。离姐兰大约有八十里地。据腊戍还有近两百里地。他们没有合法的身份证,不可能走公路,坐汽车。而大山里几乎没有路。没有当地的山民或马帮带路,外人根本不可能走出大山到腊戍。黑汉子建议他们不如先留下来,在这里打工。等养好身体,攒点钱,再随走私的马帮,或请当地山民带路,去腊戍。

“留下来,在这里打工?”黑汉子的话令车一龙有几分困惑,事情有这么简单?老板难道还需要打工的人?

黑汉子有几分腼腆地笑了。他解释道,这一年多来,他和曼波的一位傣族寡妇好上了。当地傣族,景颇山民家庭意识都比较淡漠。一般结婚几年后,就会跑到下缅甸或泰国去闯天下,扔下老婆孩子不管。相对来说汉人家庭观念重,所以当地傣家,景颇人都爱招汉人上门入赘。但印裔老板不肯让他走。在缅甸种鸦片并不合法。要种鸦片只能在深山野岭,人迹罕至的地方种。鸦片种下后,必须修筑篱笆,找人看守,以防野兽践踏啃食。但愿常年在深山野岭中驻守的工人很难找。所以老板说,在找到愿意接班的人之前,黑汉子不能走。黑汉子没有合法身份,又准备在曼波入赘落户,当然不能得罪老板。这事已经拖了快一年了。如今车一龙他们如果愿意留下,也算给他帮了个忙。

话说到这个份上,车一龙慨然允诺。车虽然年轻,但遇事有决断有担当。既然现在身无分文,走不出大山,到不了腊戍,那么暂时留下,谋定而后动,也不失为上策。

第二天黑汉子就带车一龙,段景瑞实地考察了罂粟园地,交代了应做的各项工作。黑汉子把自己的一切生活用品都尽可能地留了下来,并向车一龙详细交代了日常生活中需要注意的细节。

只是印裔老板比较吝啬。他赶来和车一龙,段景瑞见面后,表示对他们还满意。不过他说,现在苗圃不大,只需要一个人看护维修就够了。如果他们希望一起留下也可以,但他现在只能提供一份工钱,口粮倒可以多给一份。将来苗圃扩大,或建立新苗圃后,可以给他们再加工资。

车一龙,段景瑞志不在此,不过暂时栖身而已,也就全盘接受了印裔老板苛刻的条件。最后结果是三方皆大欢喜。黑汉子顺利脱身前往曼波入赘,车一龙,段景瑞有了临时栖身之所。印裔老板出一份钱,雇到了两个壮工。

 

第三章

 

             罂 粟 园

在大山密林中看守罂粟园是一个枯燥,寂寞,然而并不轻松的工作。密林中各种野兽出没,罂粟园的篱笆围墙被撞坏,遭践踏的事几乎天天都有。种植园大约占地近三亩,每天维修篱笆墙的任务并不轻松。

车一龙从小家庭贫困。父亲作为“历史反革命”,母亲作为“国民党特务的亲属”,备受歧视,只能在街道工厂做工,工资收入很菲薄。车一龙身为家中长子,小小年纪就承担起了在家里照顾两个妹妹的责任,里里外外都是一把手。他心灵手巧,十四岁时就会用家里的各种破烂旧物为原料,“拼造”家具,布置房间。一间不到18平米的房间居然被他用旧床单和旧床架隔成了三间卧室,当然他自己的“卧室”最小,虽然仅有一张床大小,但床下的储物柜,床头的书架,床尾的毛巾架,茶杯架都做得很精巧。

如今维护罂粟园篱笆墙自然难不倒他。经过反复勘察。他发现原有的篱笆墙过于简陋单薄,难以抵抗外力冲击。与其天天修补,不如彻底改建。他和段景瑞花了十多天的时间,砍伐收集了大量比较粗的树枝,削成几百根长约一米多长的木棒。他们把木棒的两端削尖,三个一组斜插入地下数十公分。三根木棒顶部交叉,构成一个稳固的椎体。椎体不仅远比单墙抗撞击,而且三根木棒尖锐的顶部,形成一个颇具杀伤力的“三叉戟”,足以对抗任何企图冲撞跳跃篱笆墙的野兽。他们根据地形,每隔一段距离栽上一组尖桩。两个椎体之间用削尖的竹劈、树枝和刺蓬相连。

整个篱笆墙的重建足足耗时一个半月。新建的篱笆墙,大量削尖的树枝和锋利的竹劈有效地阻止了野兽对篱笆墙的冲撞。车一龙根据观察,还在野兽经常冲击篱笆墙的地方挖掘了几个深达两米的陷阱,陷阱底部设置了大量削尖的木签。这是车一龙当年从报纸上看到的越南游击队对付美国军队的办法。篱笆尚未完工,车一龙设置的陷阱还真猎到了一只野猪。印裔老板非常欣赏车一龙建造的新篱笆墙,特地给他们送来了两坛米酒以资鼓励。据说林中湿气重,饮酒可以御风寒。车一龙投桃报李把猎获的野猪送给了老板。老板大喜,回赠了他们十条熏肉和一条军用毛毯。

两个多月的劳动虽然很辛苦,但车一龙和段景瑞心情愉悦,颇有几分成就感。过去在国内插队,不管活多活少,每天所有的人都得按点出工,按点收工。在集体所有制的框架内,收成好坏与个人没有直接的关系,干好干坏一个样。出工不出力是普遍现象。那时劳动强度虽然不高,但每天在田间耗时间,确实使人觉得很累,这不仅是肉体上的累,更重要的是心累,是精神上的疲惫。如今工作任务和工作总量是一定的,干一点儿就少一点儿。干活的时间也可以自由安排,随心所欲。没人管束,没人干预。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那种付出劳动后自己的成就感是车一龙,段景瑞心情愉悦的重要原因。

新篱笆墙建成之后,野兽冲撞篱笆,践踏啃食罂粟的现象基本绝迹。每天车一龙,段景瑞只需到苗圃转转就行了。罂粟苗的护理,松土,施肥,以及最后的割汁都不用他们插手,老板隔一段时间自会带几个“技术工人”来干活。

闲暇的时间,车一龙,段景瑞也几次以印裔老板新雇工的身份翻越大山去曼波赶集。表面上他们是去用自己小园子里收获的辣椒,花生,土豆换取日用品。实际上他们是想创造机会结识当地的山民,物色能带他们出山前往腊戍的向导。

但无论是在寨子里,还是市集上,人们都晓得他们是印裔老板看林的工人。要请人带他们去腊戍还得有个合适的借口,同时也得给人家脚钱。但这两样车一龙他们现在都没有。车一龙和段景瑞去探望已入赘的黑汉子问计。黑汉子热情地招待他们喝酒,并告诉他们,雨季就要到了。雨季山路湿滑,翻山越岭有危险,不宜远行。黑汉子建议他们最好静下心来,等雨季过去再说。届时他们手里有几文钱了,再弄点野兽毛皮和风干肉,去腊戍赶集逛逛就很自然了。万一没找到亲戚,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回来。黑汉子叮嘱他们回去抓紧时间检修加固茅棚和小园,雨季一到,山里雨大风急,夜里有时很冷。黑汉子还建议他们在小园里建一个简易的牲口棚,以便招待在风雨中迷路,有可能偶尔到访的零散马帮客。

   对黑汉子看似漫不经心的后一点提示,车一龙心领神会。回去后,两人立刻着手加固自己住的茅棚,同时在小园里建了一个牲口棚,棚内还有意建了一个喂牲口用的食槽。

缅北大山里的雨季确实不寻常。天气瞬息万变。刚才还是艳阳高照,十几分钟后就可能黑云压顶。凛冽的山风可以使闷热的“盛夏”转瞬间就变成寒气逼人的“深秋”。倾盆大雨一旦倾泻下来,往往能下一整天。暴风雨敲打密林的沙沙声,震耳欲聋的雷声,亮如白昼的闪电,有时会给人一种与世隔绝,末日就要到来的感觉。

在山雨频频,阴晴不定的日子里,车一龙,段景瑞困守罂粟园。下雨时就在茅棚中烤火躲雨。雨停了,特别是出太阳时就到罂粟园转转,把自己的衣物和储存的粮食拿到太阳底下晒晒。车一龙设置的“简易捕兽笼”和“自制捕兽器”居然还捕到了两只被大雨淋昏了头的狐狸,几只野兔和山鸡。学着腌肉,硝皮革也确实使他们忙了好一阵子。

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饮食不当。平常身体尚属强健的段景瑞在进入雨季后不到一个月就病倒了。最初是腹泻,不久就转为发高烧。而且是断断续续,时好时坏的反复发烧,有明显的疟疾症状。车一龙冒大雨翻山到曼波为段景瑞找药。但整个曼波都没有治疟疾的特效药奎宁。山民都是靠当地一种树皮和草根泡制的土药抵抗疟疾。服用了黑汉子给的土药,段景瑞发烧的症状有明显的缓解。但还不到十天,他再次开始发烧。再吃土药,即便加大了剂量,也没有明显的效果了。

车一龙天天熬野鸡汤给吃不下饭的段景瑞。现在车一龙束手无策,一切只能听天由命。期盼段景瑞能硬挺过这一关。五天过去了,眼见段景瑞的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车一龙彻夜难眠。段景瑞的母亲是车一龙的二姨。段从小就是车一龙的“跟屁虫”,打架跟着他,逃学跟着他,连暑假捡破烂卖钱也跟着他。下乡时,已被打成“漏划地主分子”的姨夫躺在病床上含泪把儿子托付给了车一龙。姨妈和段景瑞那两个还不懂事的弟弟妹妹拉着车一龙的手哭成了一团。往事历历在目,车一龙心如刀搅。在异国他乡的深山野岭中,万一段景瑞有什么意外,自己将来都不知如何面对二姨和姨夫,如何面对那年纪幼小的表弟表妹。

第六天,天好不容易放晴了。车一龙给段景瑞服过土药,喝了碗野鸡汤,就扶他到园子里,躺在一把车一龙自制的躺椅上晒太阳。据说在没有有效药物的情况下,阳光就是最好的医生,特别是在这阴雨连绵的深山密林中。车一龙到罂粟园巡视了一圈。刚回到小园,天就又阴了下来。浓厚的乌云瞬间就遮蔽了太阳,天色昏暗得有如夜幕降临。车一龙忙把段景瑞扶进茅棚躺下盖好麻袋片,还没等他收拾好园子里晾晒的衣物,外面的大雨就倾盆而下,四周都是一片沙沙的雨声。车一龙在火塘中加了几块木柴,熊熊的火光照亮了茅棚内外。篝火不仅能抵御风寒,防范野兽的侵袭,还能起到驱赶蚊虫的作用。林中的蚊虫很可能就是击倒段景瑞的罪魁祸首。

车一龙正在火塘边准备午饭。茅棚外的大雨中就传来一阵马的嘶鸣。车一龙站起身来,看到两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浑身上下被淋得透湿的大汉跌跌撞撞牵着一匹驮马,从小路来到小园门口。一个方脸的大汉在嘈杂的风雨中,用傣族话向车一龙大声喊道:“兄弟,能让我们避避雨吗?”

“快进来。”车一龙冒雨跑出去打开了园门,帮助两人把显然已经受惊的驮马牵进园子。两名大汉从马背上卸下两个长方形的油布包,放进茅棚内。但他们并没立刻坐下来休息。方脸汉子把驮马牵进牲口棚,首先要了一桶水饮马。另一个有络腮胡的汉子从卸下来的油布包里抓出几把饲料放进食槽。车一龙注意到络腮胡还另从自己的背包里抓出几把黑豆混在饲料中。这些动作表明两人显然是老资格的马帮客。走到哪里第一位关注的都是驮马。也只有这些久走江湖老资格的马帮客才真正了解驮马在深山老林中的重要性。

安顿好驮马,两名汉子走进茅棚,摘下斗笠,脱去了蓑衣。车一龙给他们倒了两碗米酒。

“大哥,喝碗酒,暖暖身子!”经过几个月的勤学苦练,车一龙傣语,缅语已经说得比较流利了。从外貌看,两位马帮客最少都有叁拾岁了。所以车很客气地用傣语称他们为“大哥”。

“谢谢,太谢谢了!兄弟。”两名大汉拿起还温热的米酒一饮而尽。对于在大雨中被淋得像落汤鸡的人,米酒是最好解乏的饮料,而且还能驱寒防病,。

车一龙请两位大汉在火塘边坐下,端出了烤得焦黄的玉米饼和熏肉。烤玉米饼和熏肉的香味使络腮胡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方脸大汉忙站起身来。连连摇手。

“兄弟,不用了。你太客气了。我们避会儿雨就走。”

方脸汉子从车一龙的穿戴,从草棚的简陋可以看出,他并不是富裕的人。玉米饼,熏肉,米酒已经是他所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四海之内都是兄弟嘛!谁也不可能带着房子走路。”车一龙用刚学会的傣族成语磕磕巴巴地说道。 “不用客气,两位大哥。尝尝我们的饼子和熏肉。”

两名大汉见车一龙诚心待客,也就在火塘边坐了下来。从络腮胡狼吞虎咽的吃相来看,他们两人肯定是相当饿了。方脸大汉告诉车一龙,他们是姐兰那边傣族自卫队的。去腊戍倒腾点儿私货回来。刚才突遇大雨,驮马惊了。树林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两人忙着勒马,一不小心走岔了路。多亏茅棚前的火光才把他们引到了这里。

两名大汉除了身挎傣族的砍刀,腰间似乎还别着枪。他们说傣族话也不是特别流利。车一龙弄不清楚他们的真实身份,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在静静地听。

突然之间,睡在床上的段景瑞呻吟着喊道“水,水!”

段景瑞喊的是汉话,车一龙心中一惊。他立刻站起身,端起火塘边准备好的药来到床边。扶起段景瑞,他小心地给他喂药。方脸汉子也跟了过来。

“这小兄弟怎么啦?”方脸汉子说的是一口纯正的云南话。

车一龙吃惊地转过头来,药碗里的汤药差点儿泼洒出来。方脸汉子眼中一片关切之情,没有丝毫恶意。

“大哥也是汉人?”

“是啊。”想起刚才两人交流时的费力情景,方脸大汉不禁乐了。“大家都是汉人,刚才咱俩还硬憋着说傣族话。”

“你们是从那边跑过来的吧?”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车一龙知道方脸大汉没有恶意,便直爽地点了点头。

“这小兄弟怎么啦?”络腮胡也跑了过来,那地道的云南话表明他和方脸大汉一样也是云南人。

方脸大汉用手摸了摸段景瑞的头。“发烧啊!”

“都烧了十几天了。好像是疟疾。”车一龙忧心忡忡地说。

“那得吃奎宁。”

“嗨,山里哪有西药。这里只有土药。”车一龙给方脸汉子看了看他手中的药碗。“不过现在也不管用了。”

方脸大汉摸索着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层层包裹。里面是个小药瓶。

“我这儿有几片奎宁。来,你赶紧给小兄弟吃一片。”

从方脸汉子收藏药物的层层包裹来看,这药对他而言也是很贵重的,是关键时备用的救命药。人家也是在山里跑的人。药给了自己,万一人家自己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大哥,我不能要您的药,你们也是在山里跑的人。关键时还得指着这药救命呢。”车一龙迟疑了片刻:“--- 我们 --- 我们再想办法吧。”

车一龙的话使两名大汉霍然动容。在这种时候,这年轻人还能先为别人着想,是条汉子!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山里跑,就得结交这种血性汉子。

“兄弟,就冲这话,你这个朋友我们交定了!”方脸大汉不容置疑地把药交到车一龙手里。“赶紧把药给小兄弟吃了。”

萍水相逢,怎么能承受人家这么大的人情,而且自己现在也无以为报。车一龙脸上现出迟疑的神色。

见车一龙仍在迟疑。络腮胡有些不快地从内衣口袋里掏出10块钱:“兄弟,如果你不认我们是朋友,不肯收下药。那你把钱收下。我们立刻就走!”

络腮胡直接把钱拍在了“桌子”上。

泪水涌上车一龙的眼眶。

“大恩不言谢!两位大哥,” 他站直身子,深深地给两人鞠了一个躬。“我车一龙有生之日绝不敢忘二位的大恩大德!”

 

吃了奎宁,段景瑞的高烧渐渐褪去,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车一龙和两名大汉坐在火塘边一直聊到深夜。

原来两名大汉是云南楚雄人,1962年逃到缅甸来的。方脸大汉是梁孟生。络腮胡是他的堂弟梁杉宝。两个人都出身地主家庭。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才背井离乡逃入缅甸。他们开始在八莫一带给人打工。而后随老板加入克钦叛军。作为汉人,在克钦叛军中无法得到真正的信用,一直是最基层的士兵。去年他们在八莫遇到一位国民党大陆工作组的工作人员。该情报员告诉他们,由于缅共,克钦叛军日益坐大。缅甸政府特许边境地区归顺政府的各民族土司和头人组建自己的武装保境安民。这些武装统一定名为自卫队。

由于这些自卫队基本都在中缅边境地区,总部设在泰国的国民党大陆工作组决定出钱、出枪把这些自卫队变成国民党控制的反共武装。除了给钱给枪,大陆工作组还需派人参加这些自卫队才能达到渗透控制的目的。该情报员动员梁家兄弟参与这一计划。在缅甸汉人没有根,很受歧视。总部设在泰国的大陆工作组隶属台湾国防部。正式情报人员都是军人。该情报员表示如果梁家兄弟参加该边境武装计划,取得资历和一定成绩后,就可以像他一样正式加入大陆工作组,授少尉军衔。服役期满,可以前往泰国、香港或台湾定居。

该情报员勾勒出的前景打动了梁家兄弟,亡命天涯,谁不希望有个家,谁不希望落叶归根!香港,台湾虽不是大陆,但那毕竟也是中国人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

加入大陆工作组的边境武装计划之后,梁家兄弟被安排到姐兰傣族自卫队。这次他们就是到腊戍为自卫队“买枪”。因为政府不管自卫队的装备,都得由自卫队自己筹钱去买。他们名为买枪,实际是从大陆工作组腊戍情报站取枪。土司官拨的购枪款可以作为给自卫队队长和驻队国民党人员的秘密 “津贴”。因为不是从官方购枪,运枪没有合法手续,只能走山路,绕过沿途检查站。

梁孟生告诉车一龙,刚才马背上驮着的两个油布包内就是他们这次取回来的枪和子弹。

梁家兄弟如此坦诚,车一龙也详细介绍了他和段景瑞的情况。梁孟生听说车一龙的舅舅有可能是腊戍情报站的人,便自告奋勇地说,下次他们去腊戍,一定帮他打听打听。

第二天雨停了,梁家兄弟动身前还一再叮嘱,药瓶里有七片药,一定要连续吃七天,疟疾才能断根。他们下次会再来看他们,给他们再带点儿备用的药。

 

第四章

          姐 兰 自 卫 队

雨季刚过,梁孟生就又来看望车一龙,段景瑞了。三个月前,梁孟生赠药救了段景瑞一命。车一龙,段景瑞对梁待若上宾。梁给他们带来了一好一坏两条消息。坏消息是车一龙的舅舅确实是大陆工作组的人,曾在腊戍情报站任职。但他1966年就退役回台湾了。据说现已移民到美国去了,和这边没有联系。好消息是,经过梁家兄弟游说,腊戍情报站同意吸收大陆外逃的知青参加姐兰自卫队。

姐兰自卫队与缅共东北军区木姐县大队隔江相望,有时也需要配合政府军作战。兵凶战危,当地傣族年轻人很不愿参加自卫队。自卫队兵源匮乏,梁家兄弟请自卫队队长白果向傣族土司官建议,收留中国外逃知青充实自卫队。该建议经土司官核准后,自卫队也向缅甸政府军77师前线指挥部和木姐移民局做了备案。

梁孟生这次就是想接车一龙和段景瑞去自卫队的。梁说,参加自卫队,他俩就可以合法地在缅甸留下来,不用东躲西藏地打“黑工”了。将来即便不能被国民党情报机构录用,最少也可以依托自卫队这个安身之所,在边境地区做点儿走私生意,有了钱,有了路子,再设法到缅甸内地或泰国谋发展。

梁孟生勾勒出的前景打动了车一龙和段景瑞。车一龙问,跟印裔老板怎么交代。梁孟生笑了。在这边境地区的大山里,有枪就是草头王。自卫队要人,印裔老板哪敢不同意。不过车一龙倒觉得还是去客客气气道个别比较好。多个朋友多条路,车一龙信奉的人生哲学是平日里一定要“多栽花,少栽刺”。

车一龙,段景瑞翻过大山到曼波跟印裔老板告别。为表示对印裔老板收留他们的感谢,车一龙把自己收藏,原来准备到腊戍赶集去卖的两张狐狸皮作为礼物送给了他。车一龙的感恩使印裔老板颇受感动。通过罂粟园篱笆墙的改建,老板早就看出车一龙,段景瑞不是凡庸之辈。他有心和他们今后拉个关系,就特地把黑汉子找来,大家在一起吃了顿告别饭。饭后老板拿出两百块钱和一张狼皮褥子送给车一龙。特别嘱咐说,段景瑞病好不久身子弱,狼皮褥子可以防风寒。车一龙很感谢地收下了褥子,但坚决不肯收钱。说自己离开,老板再雇人也需要钱。

 

姐兰位于瑞丽江畔,是南坎—木姐公路上的一个大寨子。自卫队的营房就在寨子中央。算上梁家兄弟,自卫队一共才十个人。土司官本人为安全计,全家住在木姐镇上,隔十天八天才来寨子里视察一次。平常自卫队都由队长白果负责。除梁家兄弟外,白果和其他七名队员都是当地的傣族人。白果很欢迎车一龙,段景瑞的到来。特地把全体队员召集起来举行了一个欢迎“酒宴”。“酒宴”上车一龙,段景瑞以“后辈的身份”频频向白果和自卫队的各位“大哥”敬酒。傣族人生性直爽,热情好客,大家很快就喝得勾肩搭背,亲如一家了。

自卫队平常没有什么硬性任务。除了定期到山脚下缅军靶场集中训练射击外,就是每天晚上派人到寨口放哨。自卫队的伙食费和人头费来自寨子里集市的税收。每五天一个集,每个集每个队员可得五元津贴。自卫队的傣族成员大多都是本地人。傣族人原本就比较自由散漫。没有硬性任务,傣族队员天天吃完饭就溜出去泡妞,,钓鱼,打牌。梁家兄弟也时不时地请假外出跑生意。队里日常只有车一龙,段景瑞当班。晚上傣族队员常来求他们代为站岗。两人有求必应,在队里人缘特别好。

车一龙心里有自己的打算,除抓紧一切机会向本地队员,和寨子里的邻居学傣语,缅语,景颇话外,他对军事训练,特别是射击训练很有兴趣,特别认真。来了不到两个月,车一龙,段景瑞就成为了“射击高手”。在训练时很替队长白果和土司官挣了些脸面。

车一龙,段景瑞的表现使土司官深感满意。他特地指示白果再设法弄几个流亡的中国知青来充实自卫队。白果通过移民局又弄来了五名被判驱逐出境的中国知青。三个重庆知青,两个昆明知青。车一龙待人热诚。对新来知青特别照顾。新来知青们很快就把车一龙视为他们的“大哥”。

 

车一龙等在自卫队站稳了脚跟,生活安定,最少不用东躲西藏地流浪了。但外面的形势却发生了变化。1971年初,大陆继续在极左的道路上狂奔,车一龙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回去。台湾方面,蒋公于1969年阳明山车祸后,身体健康每况愈下,蒋经国已经逐步接掌了大权。台湾的政策重点逐步从“反攻大陆”向“本土建设”转变。大陆工作组的边境武装计划收缩。不要说车一龙他们这些流亡的知青,就连梁家兄弟这些已正式参与了该计划的人,都没了正式加入大陆工作组的希望。

梁家兄弟当年在克钦叛军时,设法办有景颇边民证,可以在边境地区自由通行。他们对自卫队没了兴趣,就整天忙着跑生意,贩私货。但车一龙他们几个流亡知青没有边民证,政府军只允许他们在姐兰寨活动。要去木姐逛,过检查站都得给警卫塞钱,或由队长白果带队才行。

坐困愁城,一个新的冒险计划逐步在车一龙心中形成。特别是1971年6月,梁家兄弟私贩鸦片在腊戍被抓,被判处了五年徒刑。这事儿使车一龙更坚定了闯出一条自己道路的决心。靠别人的荫庇和恩赐,像梁家兄弟那样贩私货,赚小钱,绝非长久之计,风险也太大。与其让别人掌控自己的命运,不如利用现有条件,自己拉起一支队伍。

缅甸政府军多年来的对手一直都是少数民族叛军。这些叛军,人员参差不齐,武器装备落后,遇到政府军,往往枪一响就跑。政府军太平日子过久了,战斗能力和战斗意志都很差。三年前,缅共组建东北军区发动叛乱。由于有中国在各方面的大力支持,缅共装备精良,战斗力也远非少数民族叛军可比。一个排,甚至一个连的政府军根本不是对手。政府军连吃了几次大亏之后,被吓破了胆。没有一个营的兵力,根本不敢进山剿匪。

在缅北的深山密林中,几步之外就看不到人影。常有缅共零散人员在密林中与政府军遭遇。政府军人多动静大,很容易被察觉。缅共人员,那怕只有十个,八个,只要胆大心细,在密林中摆开迷魂阵,虚张声势东开几枪,西扔两颗手榴弹,就能把一个营的政府军吓得紧急收缩队形,摆出防御阵势。等政府军收缩队伍,判明敌情,缅共人员早就溜得不见人影了。政府军的谨小慎微,政府军的避战、怕战的心态,在缅北地区早就传为了民间的笑谈。

车一龙和段景瑞都在大山里生活过。他们觉得如果自己能拉起一支队伍,肯定也能在密林中纵横驰骋,打出一块自己生存的地盘。但要拉起队伍,除了人之外,关键还得有枪械。自卫队枪械子弹有限。唯一的两枝M16都存在白果家。车一龙他们手中只有三枝卡宾枪,两枝步枪和两枝手枪。自卫队中现共有八位中国知青。其中七个人都跟车一龙一条心。只有新来的一个人和他们没什么往来。

据队长白果私下告诉车一龙。新来的李明新是木姐镇国民党情报组托他照顾的。李是云南红河哈尼族土司官的儿子。原随父亲在昆明读书,文革期间也下了乡。他从镇康出境,先参加缅共,摸清情况后直接投奔了国民党木姐情报站。李的身份特殊,木姐情报站通过大陆工作组直报台湾,准备送他去台湾。但上个月,政府军换防,88师替代77师在缅北剿匪。88师前线指挥所进驻木姐后,首先清查户口,缉拿可疑人员。情报站为安全计,特地通过白果将李明新送到姐兰自卫队暂避风头,等候台湾批复。李是即将要赴台的人,最少也可以赴泰成为大陆工作组的少尉军官。所以他很谨慎,和车一龙等人没有太多的来往,住也住在白果家,不住自卫队营地。

车一龙觉得李明新有如此前途,肯定不愿跟他们冒险。他向其他五个人征求意见,并透露了自己的计划。大家一致表示愿跟车一龙,段景瑞共进退。

 

1971年10月3日,中秋节晚上,车一龙等七人,在自卫队吃过晚饭,歃血为盟,最后确定了第二天的行动计划。

第二天下午,车一龙等人带着两只卡宾枪和两只手枪,背着几个大背包来到姐兰检查站,要过关去木姐。卫兵认识他们,知道他们是姐兰自卫队的人。见他们背着大背包,显然是要到木姐做生意,但他们今天既没像往常一样主动给“好处费”,也没有白果带队。卫兵自然不肯放他们过关。双方争吵起来。检查站带队的班长跑出来呵斥。在政府军眼里,自卫队这些没有合法身份的中国人本来就是“二等公民”,今天公然敢跑到检查站来吵闹,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检查站所有的士兵都跑来看热闹。

带班班长喝令车一龙放下背包接受检查。车一龙在放背包时给大家递了个眼色。放下背包之后,车一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手枪,大喝一声:“动手!”

车一龙的手枪,段景瑞的卡宾枪,重庆知青小胖的手枪,和昆明知青大个子的卡宾枪同时响起。检查站13个缅兵做梦也没想到自卫队的这几个中国人敢造反,还来不及端起枪就全部被打翻在地上。段景瑞带着两个人冲进检查站,车一龙带着三个人搜索战场。不到五分钟,检查站内食物,弹药,被击毙的缅兵身上的枪支弹药和私人物品,包括钱,金戒指,项链,手表就被搜索一空。还没等公路上和远处田地里被吓呆了的人们反应过来,车一龙已率队穿过公路,消失在公路北侧的竹林中。

车一龙心里有底。他知道政府军胆小,反应慢。枪声这么突然,这么密集,这么短促,山脚下军营里的缅军在没有判明情况之前,绝对不敢贸然出动。

进入竹林,这群年轻人因初次开枪杀人,心中所诱发的那种茫然、紧张与恐惧的情绪舒缓了许多。车一龙有意放慢了脚步。他告诉大家不用慌,要节省体力。前面还有八十里山路要走。车一龙判断说,等缅军判明危险等级,出队赶到现场。咱们早就上山了。等他们查清事情原委,我们也许都翻过山顶了。他们追都不知道去哪里追。而且山脚驻军只有一个营。全军出动还得请示指挥部。那时我们脚快点儿恐怕都到美国了。车一龙的幽默彻底驱散了大家心中的紧张与不安。

上山进入密林之后,小胖爬到一课大树上观察情况。他发现缅军直到此时,才派出一百多人,向江边搜索前进,前哨还没到检查站。小胖观察到的情况使大家进一步放松了心情。大家围坐在一起,分享了从检查站拿来的罐头牛肉和压缩饼干。吃饱喝足之后,才重新上了路。

 

赶到曼波山里那个罂粟园时,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车一龙通过黑大汉早就了解到。由于新篱笆墙的坚固,罂粟园已经不需要派人常年驻守了。茅棚与小园现在空着。只有在鸦片收割季或播种季才有干活的工人临时住几天。

段景瑞在火塘内升起了篝火。车一龙在小园不远处的树林里布了一个暗哨,约定两个钟头一换岗。这是车一龙办事的谨慎之处,在这深山老林里也要预防发生万一情况。

痛痛快快睡了一觉之后,大家开始清理战利品。从检查站一共缴获了八支卡宾枪,三支M16,一挺班用轻机枪,一把手枪,各种子弹伍佰余发,还有二十四枚美制手榴弹,金戒指三枚,金项链两根。缅币九百多元。加上他们自己原有的卡宾枪两支,手枪两支,子弹一百二十发。装备近期是够了。关键是还缺粮食,衣被和一个新的隐秘营地。罂粟园毕竟不是久留之地。

 

第二天黄昏,车一龙带着段景瑞和小胖来到曼波黑胖子家。为了避人耳目,他们打扮成山民模样,每人只是在腰间暗藏着一只手枪和两枚美式手榴弹。车一龙和黑汉子避开他人在小屋里密谈。段景瑞和小胖子就在堂屋里陪孩子和女主人喝茶,实施警戒。车把实情一五一十地全盘告诉了黑胖子。黑胖子吃惊得张大了嘴巴。车一龙说,现在他们需要在林子里建营地。请黑汉子先给他们找点儿工具和粮食。黑汉子二话没说,把家里的斧子,砍刀,钢锯,绳索都拿了出来。并给了车一龙一袋粮食,两条熏肉。车一龙临走时把三个金戒指和两条金项链都留下了。叮嘱黑汉子最好重新回炉后再出手。

 

在密林中选好地方,搭建起临时营地后。车一龙带着全班人马大摇大摆来到曼波。段景瑞带三人在寨口放哨。车一龙带小胖和大个子直接到曼波的景颇山官家拜访。车一龙告诉景颇山官。他是山南游击队的指挥官,最近要在这一带活动。为避免彼此间发生误会与冲突,特地来拜访。并拿出三百块钱,希望山官能帮买点儿粮食。

虽然不知道山南游击队是什么背景,但车一龙轩昂的气质,特别是他那个随从,那个斜挎着M16大个子的满脸杀气给山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人家既然礼貌来访,山官也客气的表示,很愿意和山南游击队做朋友。钱不敢要。粮食可以赠送。山官当即命管家装了两麻袋粮食和十条熏肉,连带一匹驮马一起送给了车一龙。车一龙当即又拿出五百块钱给山官,表示亲兄弟明算账,以后万一还有需要麻烦山官的地方,请多关照。

这年头在大山里,无论是克钦叛军,还是缅共,政府军,有枪就是大爷。山官手下也不过只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谁都得罪不起。各路武装一到曼波常常是需索无度,根本不会给一文钱。山南游击队不知是何方神圣。但人家礼数周全,出手大方。山官受宠若惊。连连表示理当效力。

 

 

 

第五章

 

             风 雨 绿 林 路

黑汉子是个老实人。他把戒指和项链融成两根小金条给车一龙送了过来。车一龙表示一根金条是送给他的。另一根请他留着给弟兄们买几套缅军军装和军用物资。政府军军官待遇偏低,贪腐在所难免。在缅北战区,军方官员偷卖军装被服是常有的事。

“安营扎寨”工作基本就绪后,车一龙率队赶着驮马翻过大山,潜行三十多里,来到麻力波。麻力波坝子是大山中的盆地,木姐到腊戍的公路从坝子中穿过。车一龙在山边的密林中扎下了“临时营地”。

经过两天周密侦察。车一龙在坝子南侧,公路出坝子后的第一个山口,选定了“伏击地点”。汽车无论从腊戍来,或出麻力波,都必需经过此地。车一龙在预定地点前后的制高点布置了两个观察哨。观察哨配备望远镜和M16突击步枪。观察哨的任务,一是观察公路上车辆的往来情况。发现有军车,及时预警。二是在必要时,可以作为疑兵,掩护其他人撤退。

当年,在文革停课闹革命时,车一龙曾和段景瑞一起拜师学防身术。师傅是个煤场摇煤球的老工人,旧社会曾靠跑江湖卖艺为生。师傅闲谈时曾给车一龙讲过许多旧社会的江湖轶事。车一龙印象最深刻的是,师傅说,真正高明的贼在作案前踩点儿,主要探查的不是进去的路,而是出来的路。未虑胜,先虑败,是江湖生存保命的秘诀。

安排好前后的观察哨,车一龙在公路拐弯处的土丘上设置了火力点,由大个子赵哲林持机枪蹲守,必要时可以居高临下进行火力威慑。身穿缅军军装,统一佩戴墨镜的车一龙,段景瑞,小胖和另一个重庆知青黄建军带着驮马潜伏在公路边的竹林里。

等上午公路上往来的军车车队驶过之后,车一龙等人高举着“停车检查”的木牌拦住了一辆载客三十多人的大客车。这里接近边境战区。军方拦车检查是常事。司机按车一龙的手势将车停在路边的空地上,也就是大个子机枪火力控制范围之内。车一龙命令全车乘客带行李背包下车接受检查。

所有的乘客和司机下车后,车一龙用缅语命令他们交出背包里和身上的财物。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