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差光阴一厘米》第五章 9.
9.
媛媛变了。
脑震荡以后，她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因为医生说前两个星期要静养，一定要避免运动或者震动，所以，只要一过马路，一个趔趄、一个转身，她都会由内到外，从下到上地觉得头晕。每当她头晕的时候，身边就很很贴心伸出一个人的手，耳边就会有人叮咛：小心。
所以，媛媛时常会反问自己，到底得脑震荡的是自己还是纪宇晟？因为纪宇晟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人家成了二十四孝老公。这天下人分三教九流，一个女人能碰上个二十四孝老公是多小的几率，多大的幸福！现在这个巨大的幸福就空降到当了半辈子受气小媳妇的娄静媛的头上。
娄静媛分不清到底是在做梦还是现实。她每天被照顾得像个孕妇一样，感觉从医院回家以后，自己就堂而皇之地做起了月子。有人亲手端上热气腾腾的三餐，还让她一直躺在床上休养。要不是到最后在床上躺得腰酸背疼、后脑勺发胀，说实在，躺着的确比站着舒服多了。可是，娄静媛是谁？一任劳任怨的小媳妇，还真把她当少奶奶养着，她还“闲”得消受不起了。她时不时借口喝水，去厨房自己的领地溜达一圈，看看自己的领土里有啥被占领了，哪棵树苗被拔了换了。几个星期不烧饭，她手痒心更痒。可，她得忍着，因为她担心家里这个二十四孝老公是田螺姑娘托生的，指不定哪天又打回原型了。要不著名人物都立传说幸福是短暂的呢？
两个星期后。
早上，老纪送媛媛到她公司班车的pick-up point。晚上，媛媛刚到家，老纪就打电话来：别烧饭，等我回家一块儿出去吃吧。你累了一天了，出去吃很方便的。
媛媛嘴里说：不累。心里则一股暖流涌过。女人嘛，就吃这外酥里嫩的一套。于是等媛媛撸袖子烧饭的时候，纪宇晟就鞍前马后地也掺和着，笑道：这叫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吃了饭，媛媛不必再象以前一样还得洗碗拖地擦灶台，有人自告奋勇都做了。还时不时嘘寒问暖，端上热茶，问：头还痛吗？今天还觉得晕吗？早点去洗澡休息吧。
媛媛内心被感动得已冰雪消融，大地回春了。
可是，这脑震荡不但摔出一个二十四孝老公，还把她自己活生生地摔成了二百五。
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对工作上处理过的每个单子，报价、数量、几月几号收的订单，几时收到的付款、全款还是半款还是部分款、当初报价多少、采购价多少，一笔交易公司利润多少，她的记忆力居然惊人的准确，简直都可以把桌上的电脑给辞退了。
连她自己都大呼受不了。这天小宋经理又来SKYPE死搅蛮缠一个报价，明明每张单子利润率都低过8%，他还大言不惭说以前这个客户都是这个高利润的价格。媛媛不想再听他瞎扯，语重心长地跟他回顾了这个客户的历史：一共定了几次货，每次利润率是多少，每次你小宋都说就网开一面，下次这个客户订货一定超过50吨直冲100吨。可每次只听到楼梯脚步声，不见人下楼。
几句话把小宋呛得哑口无言，最后小宋死皮赖脸地央求：“娄经理，你别这么顶真不行吗？咱两啥关系？”
“你以为我植物啊？非得跟你有个光合作用？告诉你，非也，我属动物的。”
“神马动物植物的，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看你把脑子摔坏了，六亲不认。”
“什么认不认的？你小宋我能不认吗？”
“认就好了，别恩将仇报，行吗？特别是现在。”小宋词绝，哀求了。
“抱，什么现在将来的？现在就来抱！”媛媛气呼呼地说。话音刚落，赫然发觉，周围的同事一脸的诧异。她心里立刻骂自己是个二百五。
“好！我这就找人来抱！别急。”那边的小宋笑得只有出气的份了。
媛媛立刻想到了那个人，不能想他，一想到他她就觉得眼睛刺痛。再有人提到他，她就得直奔洗手池。
假如说女人心是个茶壶，有的女人非得把茶壶洗得里外锃亮，才能换茶。可有的，什么隔夜茶，乌龙铁观音都可以往里面灌。眼下的娄静媛，原本想把茶壶洗干净换新茶，现在平白无故地又倒了回去，搅和得她只觉得这脑震荡后遗症无穷。
坦白说，她心里猜得到为什么纪宇晟突然性情大变了，为什么罗去冬再也不发短讯给她了。他们夫妻十多年了，就算她暂时失忆了，但前后情节却了然于胸。那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话，初听是挺喜庆的，但一琢磨，十几年的任劳任怨却成了一个大笑话。现在，她都不敢去追究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比知道更能让人心里舒坦，哪怕是自欺欺人。
这天早晨，她打开电脑，搜狗新闻立刻从角落里蹿出来报告今日节气，地标是北京，背景是隐晦天空下琉璃釉面小兽排列的红黄紫禁城屋顶，动画里飘扬着小雪，最前面两个大字：节气——立冬。
原本媛媛低头收拾一旁的文件，手边一杯刚泡好的热茶，一扭头，漂亮的四个仿宋体“节气——立冬”鹰击长空般直撞眼帘。凡是罗字，去字，冬字，她读了都扎眼，假如有“去冬”两字连一起的，她准得杵半天。可现在摔了一跤后，眼神都摔歪了。只要长得像的字也犯忌，许是热茶雾气喷到眼了，媛媛的眼睛立刻湿润了，对着节气下一行的两个字，泪眼婆娑了起来。
有位叫Sharon的女销售经理 ，袅袅婷婷地路过媛媛的隔间去茶水间，好奇地打量着媛媛和她的电脑屏幕，关切地拍拍媛媛的肩膀，“娄经理，没事吧？”
“哦，没。”媛媛才发觉自己失态，伸手抽了面巾纸、小心地擦眼泪。
“中国多好，冬天来了，可新加坡没有冬天，可惜。”
“是。”媛媛眼睛又湿了，伸手按下了关闭，让立冬两个字从屏幕上彻底消失……心里一直打颤，她好想他，不分轻重、不分场合地想。可是……她不是有个幸福美满的婚姻？有个二十四孝老公、淘气聪明的儿子？一位中年妇女该有的她都有了？她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又一波眼泪滚了下来，热乎乎的还咸涩无比。
10.
媛媛挎着菜篮子，瞥见玫子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脑震荡得都出现幻觉了。现在虽然她跑跳自如，参加个10公里跑步之类的肯定能得名次（倒数的），但见到玫子朝她转身面对着她的时候，她竟傻乎乎地茫然不知所措了。
媛媛当然清楚是周玫在老纪面前说三道四，才使自己得了脑震荡，结果连罗去冬都没了踪影。但因祸得福的是，老纪现在变成好好先生了，虽然他参与家务活的热忱和主动性已经跟年底百货公司清仓大甩卖一样大打折扣了。不管怎样，媛媛已知足了。有这么好的婚姻罩着，她又如何再去找去冬？再去找人家不是耽误了他吗？他应该忘了自己，找个好姑娘/好女人结婚。可每次一想到这儿，她眼眶就会湿润，心里越发纠结难受。
她以为玫子恨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可是，现在，玫子居然面无表情地站在她面前。让媛媛立刻想到当初玫子气息奄奄、混身缠着纱布躺在病床上的情景，自认为做了亏心事的媛媛立刻开了口，她跟南极雪龙号一样擅长破冰。
“玫子，你好吗？”媛媛怀着谦意地说着一句废话。似乎在告诉玫子，她曾经有意在老纪面前散播谣言，根本都不是事儿。媛媛就是这样，跟南极雪龙号一样奋力拼杀，又总贤惠地忽略自己的利益得失。
周玫今天特意来媛媛家附近溜达的，因为前阵子她看到老纪跟媛媛两人有说有笑地买东西回家，她惊异万分。难道老纪真得不相信媛媛会出轨？细想起来，媛媛真不简单，有个对她死心塌地的老公，还有个多财多艺的情人罗去冬？周玫的心被嫉恨咬噬着。她一向认为自己学习好身体好智商高，她怎么就会输给一个土里土气的胖丫头? 这种心情就像被乌龟咬住的一根手指一样，起初毫不察觉，当手指被温顺的乌龟咬住，她越是气愤挣扎，乌龟的牙齿则咬得越深，越是痛得钻心。一直以来，对于娄静媛，她总保持着强劲的心里优势，就跟动物鄙视植物不会动一样，这种优越感是从物种起源开始的。可现在，几十年积累的优越感，却被一连串的事件打击得支离破碎，她的失败感被整合成嫉恨。她在家喝醉了好几次。醒来，下定决心要亲自来见见媛媛。她要重新认识自己交了二十多年的“闺蜜”，她不服输，她一定要扳回一局。
周玫冷眼打量着媛媛。别说，媛媛一副懒洋洋不经心的模样，几缕碎发飘在五官清秀的脸颊确有几分撩人的女人味。想到这儿，恨就涌到了心头。人们常说的，越是装清纯的女人越有杀伤力。绿茶婊！她心里骂，忍着冲动不上前给她一记耳光。
媛媛见对方脸色阴沉沉默不语，慌不择路得问了一句大白话：“你也来买菜？”
高智商的周玫根本不屑这没智商的问题，冷冷道：“正好路过，吃个早饭吧。”
“哦，我正好也没吃早饭呢。”媛媛应承着，心里纳闷：自己住的地方离玫子家一个东一个西，而且这大礼拜六清晨的，还真这么巧，能在一家小超市遇到？看样子玫子是专程来找自己的。记得去冬说过，玫子营造“碰巧”的功力堪称深厚，十点回家还能碰巧在家门口偶遇玫子。
可是一想到罗去冬，媛媛对周玫的歉意就跟热带早上的阳光一样与时并进得更强烈了，“那我们一起吃早餐吧？附近有你爱吃的叉烧面。中午档口排出去能有个50米远呢。”
周玫憋嘴，瞥了一眼媛媛半满的菜篮子，“你这些鱼虾怎么办？”
媛媛满不在乎地说：“不打紧，我放回去，等会儿回来再买。”
“你家老纪和儿子不等你回去？”
“不，他们还没起床呢。老纪的公司下周在圣淘沙举办活动，得去一周呢！”媛媛随口道，却怎么发现周玫的脸好像隐隐有点泛红？还是自己脑震荡得眼又花了？“我去去就来。”
最后，她们坐在TOAST BOX荸荠色木桌的两旁。媛媛坐在褐色皮质长沙发上，旁白放着她买菜用的印花蓝布小提包。玫子则坐在对面的高背木椅里，面前是刚出炉的鸡蛋吐司和丝袜奶茶。两个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挚友面对面却不知话该从何说起？连坐姿都不觉得不对劲。
媛媛把腿抬起放下，感觉跟求职面试一样的紧张。
窗外的蓝天被一片乌云遮盖，光影50年代怀旧装饰的咖啡座里穿梭滑动，扩音器里放着李玉刚的《刚好遇见你》。
我们哭了 我们笑着
我们抬头望天空
星星还亮着几颗
我们唱着 时间的歌
才懂得相互拥抱
到底是为了什么
媛媛憋了半天，看了一眼一直望着落地窗外的广场发呆的玫子，由衷说了一句：“玫子，对不起，我真没想到会弄成这样。”
玫子根本都没扭头看她，似乎媛媛是在自言自语。过了好久，玫子才笑了笑，她的右脸颊有一颗酒窝。酒窝闪了一下就没了，“过都过去了，还提! 你们现在进展如何？”
媛媛蹙眉，搞不清你们是指谁跟谁？指自己跟去冬？“我，罗去冬，很久没有来往了。”
“真的？”玫子端起茶杯，优雅地呷了一口茶。两个月前，她听李川岩提起，说罗去冬自己跟川岩说，他跟媛媛断了，看样子是真的。“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喜欢你吗？”玫子抬起双眸在会游走的光线交织中盯着媛媛。
媛媛愣住了，眼前的玫子成了个会看水晶球的女巫，洞悉所有她想知的秘密。
起初这个问题媛媛问过自己一万个为什么，最后她概括道喜欢就是喜欢，难道喜欢一个人还得写篇论文？但现在要从玫子的嘴里来告诉自己？就跟暗度陈仓的伎俩被识破一般，媛媛没接话题，默默喝了一口甜兮兮的奶茶，等着来者不善。
“他小时候，有个表妹住他家，后来表妹跟人私奔了。他跟川岩说，你跟她长得颇为相似。”
轮到媛媛笑了并来了个全面撤退的回答：“是这样啊，我应该是个不错的初恋替身。反正我跟他也没交往了，连过年拜年你发财、我健康的话都没了。不过知道这个答案也不错。”媛媛脸上的笑跟块敷了太久的面膜似地挂不住了，她的心却被赫然戳了个洞。
“你别告诉他。有次去冬跟川岩喝高了，他自己说的。他说他就是忍不住地想接近你。因为他小时候那个表妹死于非命，他总在谴责自己，认为自己有过失。”玫子风轻云淡地说，修长指甲上镶着亮钻的手指沿着白色的茶杯边缘打转，“他把你当作一个心理补偿，知道吗？总有一天，他觉得补偿够了，就厌了。你知道，以他的身价该有多少女生会追他？”玫子笑着朝后靠了靠，看着媛媛一脸极力想掩饰的悲痛，她心里有说不出来的爽快，“幸亏你有个爱你的老公。一个女人家，要知足，明白吗？”
“我，真得，我不是要跟你抢。玫子。”
“我明白，感情的事黑白分明，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玫子冷冰冰地说。
媛媛大惊，这句话是罗去冬在玫子的加护病房里说的，当时他们都以为玫子还昏迷不醒。难道后来她的病情急转直下都是因为这句话？想到这儿，媛媛手里的茶杯差点砸落到桌上，是自己的错，不应该阻止罗去冬早点跟周玫说明心有所属的真相。只要早一个小时告诉她，周玫就不会因为赶着去追罗去冬而遭遇车祸。刹那间，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玫子，我很后悔，我真得不是有意的。应该早点告诉你实情。”
“有意的？后悔？你知道我有多后悔自己还活着吗?我渴望自己就死在车祸里了，被车撞得粉身碎骨就完了。现在我身上还钉着五根铁钉，医生给我看了有这么长。还有各种长长的伤疤，你知道心碎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看到自己浑身伤疤的感受吗？只有经历了死，才知道活着有多无奈。特别是在你快死的时候，才发现居然一直亲得跟姐妹的人，在居心叵测地跟你抢、设计陷害你。”玫子一口气说完，接着长叹一声，“你命好，我什么都没了，而你什么都有。跟你比，我就是一个叫花子，而你有老公，还有个完美的情人，你到处招人喜欢，而我呢……”
玫子突然站了起来，拎起一旁的GUCCI提包，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独留下媛媛一个人，枯坐在晃动的光影中发呆……
只是让媛媛万万没想到的是，等到她再一次见到玫子时，一切都将改变，黑夜与白昼将彻底颠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