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远征和玉山下了楼,国峰正在门外吃煎饼摊鸡蛋,买了两个交到远征的手上。远征吃过饭,玉山没有吃饭,接过来吃了。远征感觉到他到北京的这一天是不寻常的一天,就像去年初冬开车上北芒山,在盘山路上陷进了浓雾,看不透三米远,身边即是万丈悬崖。在北京的迷雾般的日子里,段干老似乎再也醒不过来了。
国峰的“蓝鸟”车拐上长安街,从复兴门立交桥上看,西二环也没有多少车。所有的路灯都亮着,星期六的晚上,平静的北京城。但是军队会在今天行动吗?他们将怎样行动?
从长安商场到天安门没有多少路,国峰的车十分钟就开到了。
广场上很安静,只有幽暗的灯光,看得见一排排帐篷,一辆辆救护车。“自由女神”雕像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学生们已经偃旗息鼓了,他们太疲倦了,可以说疲倦到了极点。母亲说广场上仍有十万人,这个广场太大了,莫斯科红场、巴黎协和广场、纽约时报广场,简直算不得广场。40年前远征是随着父母来到北京的,那时候的广场没有这么大,广场有围墙,长安街东西两侧有三座门的广场门楼。这里的样貌他依稀记得。
国峰的车从大会堂前绕过去,绕过毛泽东纪念堂,停在革命历史博物馆前面,车旁是一片小树林。玉山叫远征坐在车上,他自己去找段干薇红。他说他熟悉。
玉山走进广场,远征下车抻一抻腰身腿脚。这是祥和的暮春天气,很快要到夏天了,天要热了,广场上呆不下去了。博物馆的廊子上站了几个士兵,可是他们的背后是上万的士兵,埋伏在公安部的大院里,随时会冲出来,手拿棍棒,腰别催泪弹。13年前的清明节,远征也在这里,“朝阳民兵”手里的大棒是带刺的,打得市民鲜血淋漓。那一次没有出动野战军,没有坦克车装甲车。
等了二十多分钟,玉山还没有出来。远征向国峰要一枝烟。国峰的烟是三五牌,他也有名牌烟。烟抽完了还不见人影。
“走,进去看看!”
远征和国峰跨过广场东路走到由救护车和帐篷围起的中心区。他是第一次走进这个全世界瞩目的象征中国的民主与未来的学生营帐,没有人阻挡他们,有几个巡逻的学生和工人纠察队,带着臂章。灯光暗淡,不知道清华大学的营帐在哪里。到哪里去找段干薇红呢?从外面看只是一小片营帐,走进来就大了,说不定有十万人呢!远征看到帐篷里那些可怜的孩子,有的在睡觉,有的在吃东西,有的在叽叽喳喳地说话。说话的是几个女孩子,不是段干薇红。
国峰说道:
“陆总,咱们出去等吧,说不定段教授回到车上了。”
哈,国峰把玉山称作“段教授”。这时候南边几十米远处闹起来了,人们一齐拥向那边,有数百人。还有几个人撕打着,叫喊着。
“抓住他!抓住他!”
“便衣!他是便衣!”
“靠边!靠边!”
“不要打,不要打他!”
远征也向那边挤去。拥挤之中有人跌倒,大声喊叫:
“妈呀!救命啊!”
是个女孩子,就在离开远征几米远处。远征和国峰上前保护她,挡住后面的人。有人拉起了那个女孩子,她的眉角出血了。还好,她的同学搀她到医务室去了。
前边纠察队在审问被抓的便衣。人们不再拥挤,安静下来。
“他是65军的。”
“不,他是27军的!”
“找到了,他揣着军官证呢。”
“(唸)黄大平,北京卫戍区警卫第三师五团副团长,啊,官儿不小呢!”
周围一阵喊叫。远征想看看这位军官什么样子,看不见。
“还有,中校军衔!”
又是一阵喊叫。
“你们的便衣有多少人?”
“为什么向天安门运枪运弹药?”
“你们要武力清场吗?”
“你们今天晚上要有大行动吗?”
听不到军官的回答。身边的一个中年男人说道:
“听说已经下命令了:采取一切手段,强行处置!”
另一个人问道:
“口头命令还是书面命令?”
“书面的。”
远征和国峰向外边走,越来越严重的事态使远征觉得今晚要出大事。他甚至觉得站在广场上便有一种恐惧感从背后袭来,13年前他也站在这里,却没有这种感觉。
远征和国峰走出广场,向车子停下的地方走过去,看见玉山和薇红已经出来了。薇红这个大个子女孩,穿了一套运动装,长头发挽在脑后。她倒不显得那么疲惫,带着青春的迷人的气息。她看见远征迎上来。
“贝贝好!”
“远征叔叔好!”
远征拉住孩子的手,她却扑到远征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她哭得泣不成声。她不在爸爸的怀里哭,偏要在远征的怀里哭。她为什么哭呢?她哭爷爷吗?她哭自己吗?她哭广场上成千上万的孩子吗?她哭上百万为了孩子们阻拦军车的市民吗?
国峰递过来一包纸巾,远征便给孩子擦眼泪。
玉山说道:
“我们快走吧。”
远征把薇红扶上车,远征和玉山坐在后面。
国峰拐上长安街,从天安门前向西开去。
毛泽东像高挂在天安门,灯光照射在画像上,成为整个城楼最明亮的地方。远征想:这个人,他是恶之源。
“远征叔叔,蓝屿也是这样吗?”
“当然。”
“我原来想放暑假时候去你那儿玩呢。”
“来啊!和汪聪一起来。”
玉山说道:
“汪聪在哪里呀?”
“在广场。”
汪聪的爸爸汪励之是当局紧盯的人物,包括母亲,这些著名的知识分子,将来会怎么样?今天以看望爷爷的理由把薇红带离了广场,带离了危险之地,可是她的男朋友还在广场上,多少同学还在广场上。全国人民的心也都在广场上。
车过新华门。
玉山说道:
“政法大学在新华门有营帐和队伍的,今天下午给清走了。”
薇红回过头说道:
“下午在这里打死人了。”
她的眼睛闪着明亮的愤怒的火焰。
车过西单路口,东北角的一大片房子拆成了空地。
民族文化宫前聚了一些人,一些车,不知是做什么的。
过了复兴门桥,在南礼士路路口上,从西面有不少市民跑过来。远征说道:
“靠边,停一下。”
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国峰跳下车,向行人打听。只见人们慌乱地四下奔跑,几辆自行车逆行而来。国峰拉住路人问了几句话,然后回到车边。
“陆总,说是前面开枪了。”
“哪里?”
“五棵松开枪了,打死人了。38军干的。”
几个人都下了车。隐约听见西方传来连续的响声,说不定就是枪声。薇红吓坏了,紧紧抓住玉山的胳膊。有些年轻人从东向西迎过去,两辆公共汽车仍然在向西行驶,昂着头,好像英勇的斗士。
玉山边拉着薇红边上车边说道:
“快走吧,前面就到白云路了。”
“你们看红绿灯还在亮呢。”
薇红笑着,这样说道。
“蓝鸟”一发动就到了长安商场,但是从西向东的人越发多了,人们不但在路边跑,也在马路中间跑。传来了枪声。远征趴向前想看个究竟,他看见军车远远地开过来,看见装甲车顶上手持自动步枪的士兵,听见人们的慌乱的喊叫声。
“快,快拐!”
国峰在白云路交叉路口迅速打轮向左。就在这一瞬间,一排子弹扫过来,哗啦啦的响声,风挡玻璃和侧玻璃碎了。“蓝鸟”拐进了白云路,一口气开到复兴医院门口,停下。血从国峰的头上流下来。
远征扶住国峰的肩头。
“国峰,你受伤了!”
国峰是当过兵的,他晃一晃脑袋,用手捂住伤口:
“他妈的,擦破皮了。”
可是段干薇红中弹了,她仰在座椅上。
“贝贝!贝贝!”
段干玉山嘶喊着和远征跳下车,打开前车门。子弹打进段干薇红的锁骨,血水染红了她的前胸。
国峰声嘶力竭地喊道:
“法西斯!希特勒!我操他妈,这是开花弹!”
玉山抱起女儿向医院跑去,远征跟在后面扶住薇红的腿脚。
他们跑到急诊室。
医生和护士上来抢救,止血,上氧气面罩。
薇红是第一个被抬进急救室的人,随后又有几个人被抬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拼命地哭喊,子弹打中他的上臂。
远征的脑子里全是刚才在长安街上听到的枪声,还有薇红最后说的话:“你们看红绿灯还在亮呢。”
年老的梳花白短发的老医生两只手沾满了血。远征几乎不敢看躺在床上的薇红,而玉山则紧张得浑身发抖。老医生扭过头来说道:
“这姑娘不行了……她死了。”
玉山大叫道:
“不,不……这不行!”
他俯上身搬过薇红的脸,摘去氧气面罩,让她的青春的面庞对着自己。她的脸苍白而闪着光,凝固在茫然的表情之中。“你们看红绿灯还在亮呢”,薇红的银铃般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你们看红绿灯还在亮呢……”
段干玉山跌坐在椅子上。远征抱住他的头,不觉眼泪盈眶。啊,赤手空拳的孩子和民众此时是多么的无助,在这个小小的急诊室里,在段干薇红的尸体边,仍能听见长安街传来的枪声。屠杀开始了。
满头是血的国峰领来了段干家的人。赵朵一扑在薇红的身上放声大哭,但是怎么哭也没用了。
远征让到门外,此时国峰已包扎了脑袋,缝了18针,像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又有人被抬进来,没有床只能躺在地上。段干玉玦也放声大哭起来。
国峰说道:
“陆总,我们算拣了一条命!”
远征说道:
“没想到真开枪了。”
“早晚是这个事儿。”
“今天是四面八方打向天安门,天安门有十万人呢,这么打过去,邓小平、杨尚昆要杀多少人?”
“他们吃错了药,老百姓就倒霉了。”
“国峰,咱们上楼看看。”
国峰跑回车上拿了一样东西——一架苏联产的军用双筒望远镜。他们乘电梯上楼,远征想在最高层看看长安街。复兴医院的主楼13层,离开长安街三、四百米。他们爬到屋顶的平台上,这里可以看到长安街。枪声平息了,军车继续向东,传来坦克履带的隆隆声。啊,在长安街的路灯下面,军车排成一长列,望不到头。望远镜可以看到坦克和装甲车上端着枪的士兵,但是没有徒步的士兵。据阿科说西线的部队是38军,威武的38军,他们的军长徐勤先在戒严之初拒绝执行命令被杨尚昆撤职,这个抗命的消息传遍全国。多么伟大的军人啊!他将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贝贝死了,还会有多少年轻的生命牺牲在残暴的共产主义的枪弹之下!不止是年轻人,也有中年人和老人,阻拦军车是全北京市民的行动,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邓小平会开枪!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多月的学潮,在取得了全社会的理解和支持之后会在大屠杀中结束!现在,就是现在,中国最精锐的野战部队组成的数十万大军正在从东南西北四面向天安门开进。
国峰接过望远镜,他指着左前方说道:
“陆总,那边是木樨地24号楼——我去给叶部长送过东西。你看部长楼的窗户也打烂了!”
枪声又响起来,像是在西单路口传来的枪声。不,还有更远处的枪声,整个北京城都响起了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