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gerWho2019-05-01 14:00:49

冲洗完毕,两个觉得肚子饿。林乐弘拿出带来的土豆片和才买的小点心,说,咱们对付一下吧?

她说好。

旅馆的房间小,一张小桌配一把快散架的椅子,他有点为难,东西不知该如何摆。她说,我们在床上吃,算点餐。

他们面对而坐,用一条毛巾当托盘,喝着剩下的酒。他身披旅馆的毯子,她身披浴巾,浴巾没系牢,不时滑下。她笑笑,说,你应该学我,先暖身。等下到公社参加婚礼,裸体会比较自在。

他拉了拉毯子,说,这样好。

他们聊着,她撩掉浴巾,越坐越近,脑袋还伸过来,仿佛要跟他碰头。

一会儿,又说到她的青春岁月。她说,我讨厌那个时代,怀念那个时代。

他说,听起来似乎是不能并存的两种情感。

她说,我常常问自己,那些事真的发生过吗?假设当时有人为我拍过录像,把录像放给我听,我不会相信,即使他把头像放大,把我当时的眼睛对准我现在的眼睛,我会矢口否认,否认那是我。怎么说呢,避孕丸的问世,我们女人觉得获得了空前的自由,我们不用害怕怀孕,我们可以跟任何人做爱,做到死。我像一头野兽,人人像一头野兽。现在说话,我可以找回当时性交现场的种种气味,酒精,毒品,男人的汗味,女人的精液。我现在的丈夫,那时在伯克利当教授,蓄的胡子比现在长几倍,一次吸毒,他的胡子被点燃,烧掉了一边,让世人头一回看到了他半边嘴唇。

林乐弘记起她老公的烟头,他的不动神色,他说,非常有趣的人。

萨曼莎看出他的尴尬,委婉地说,林,我们的夫妻关系是开放式的,我们互不干预彼此的私生活。当然,不干预不是无限制,比如,我不能容忍别的女人穿我的衣服带我的首饰在我们的床上做爱。

他只能说,我同意。

她说,我的丈夫不是普通人。从小做大量的体力劳动,割草,盖房子,修马路。在大学不正经读书,转了几个学院。去欧洲旅行,四处打工赚住宿费。最喜欢德国衣服,意大利鞋子和宝马摩托车,迷倒了许多女孩。尼克松上台第四天,他从伯克利辞职,搬出美国,在意大利住了八个月,回来,伯克利续聘,我们是那时认识的。

他念叨说,伯克利,伯克利。

她说,在伯克利,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一位教授,学生激进运动的理论家,头发比女生的头发长,上课不用教室,喜欢借一家书店开课,通篇反体制的言论。他这边讲课,那边的学生不断结伴上厕所。干什么?当然不是方便。他自己,下课后约上一个或者两个女学生去他的周末公寓,打开窗户,远处是金门大桥。他在四个角落准备好毒品,在餐桌上摆了几款啤酒白酒,然后和学生纵情做爱。

林乐弘想起了自己,想起学院对师生恋的严密禁止,苦笑着说,伯克利需要修订师生恋的规定。

她说,也许。但是,太自由的结果,跟随的只能是厌倦。我们走得太远,性失去魅力,在技巧上人数上寻求翻新。我记得,我跟一个男人性交,他的精液还留在我体内。我懒得起来清扫自己,第二个男人来了,他扑到我身上,摸摸我的下体,问,怎么回事?我说,你来晚了一步。他翻下身体。我等他催我冲干净。他又爬回。我问,你不介意?他的身体开始抽动,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何必介意。

林乐弘不由自主地望了几眼自己的下体。在萨曼莎的男人系列中,他算第几个?

她爱抚他,说,林,记住,那是“不要战争要性爱”的时代,是“只要感觉好,撸起袖子上”的时代。换成你,你一定参与进去。

听到这里,林乐弘的下体挺起。萨曼莎注意到了,捏了捏。

他说,令人神往的时代。

她简单地说,极端总有后果。我们制造了大量的新型性病,一个个提前衰老。我算转弯得快,迅速回到体制内,读完了博士,收获了八十年代疯狂追求财富的红利。我失去的呢?多次怀孕,多次堕胎,直到无法生育。说说那些公社吧。我不怀疑她们的理想,从不挑剔她们的生活方式,问题是,结果不太好。

他说,怎么个不好?

她说,男人基本跑光,剩下的女人成为同性恋,坚守阵地,最终成了纯粹的女权主义者,不再需要男人。可是,她们能做什么生存呢?卖健康食品,卖手工艺品,帮人看相算命。无论哪一个行当,收入微薄。当今世界,追求物欲成为主流,她们的所作所为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可笑可怜。我并不觉得可笑可怜,我只为她们伤感。我并不享受现在。

萨曼莎眼睛里噙满眼泪。

他收拾好吃剩的食物,把床清理干净,拍拍床铺,说,我们躺下休息一下吧。

他们躺下,仰望屋顶,静听暖气机的运转,发现噪音不小。待她平静下来,他说,六七十年代恐怕是美国年轻知识分子最好的时代。我不相信,我这辈子能赶上第二次。我怕是生错了时代。

她说,很多很多人这么说。我们做了一切想做能做的事情,崇高的,卑微的,肮脏的,愚蠢的。好不好,要看对谁而言。第二年九月,乔普林和亨得里克斯相隔十六天去世,才27岁,死于过量吸毒。他们不能那么高烈度地活下去。对他们,这不是最好的时代。他们的命运对我们这一代所有人,是个警讯,是个暗示。飞得再高,终会下坠,或者平安落地,或者摔得粉碎。

她本人,无法继续安心念书,她申请休学半年。她和一群人住进屋主不在的公寓,吃喝之外,就是吸摇头丸和做爱,平时懒得穿衣服。她对家里谎称,她要打工。工作不假,为一家画廊看店。画廊几乎没有生意,她百无聊赖,练就了修指甲的硬功夫。

她跟一个南方男孩相处了好一段时间,他的口音特重,开一辆破旧的福特车。他们两人喜欢坐在车盖上,听他点评《在路上》这篇垮掉一代的宣言小说。他们是几条街远的一家酒吧的常客,他痴迷一首歌,每次都在点歌盒里塞硬币,听了一遍又一遍,惹毛了女招待,找人将他扔出去。

她的父母过来看她,她父亲本想突然袭击,没料到她妈妈提前打招呼。萨曼莎吓得够呛,赶紧搬回伯克利的学生公寓,换洗一番等着父母。父亲的脸色严峻,那副样子,像极了科罗拉多公社的那个辛迪的父亲,鄙视带无奈,叱责伯克利的学运就是马戏团。萨曼莎的妈妈倒是没有抹眼泪,使出浑身解数化解父女之间可能的大冲突。

父母来访,成了她人生的转折点。她顺利毕业,接着上密西根大学的博士班。读书期间,美国社会归于平稳,大量的反叛者放弃主义,进入主流,为生计为家庭奔忙。她属于其中一分子。

林乐弘说,我发现,这不是美国独有的现象。法国有“五月骚乱”,捷克有布拉格之春,墨西哥城经受长达九个星期的学生抗议,诉求不尽相同,结果都归于现实。

她说,奇怪的是,那时没有一个全球中心指挥系统,国与国之间的通讯很不发达,怎么会同时兴起同时终结,殊途同归?中国也出现抗争,比如红卫兵,他们的口号“造反有理”响彻世界。

林乐弘说,从现象看,好像一样。本质上,我觉得,很不一样。

她问,不相同之处在哪里?

他说,西方的抗争是自发的,与官方是对立面;中国的抗争不是自发,是上头的一个派系引导,当成权力斗争的工具。等到它的利用价值耗尽,大批城市的年轻人需要工作,国家无法安置的时候,他们随时会成为不可控的力量。怎么办呢?上头设计了一场人口大迁移,叫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上头对年轻人说,看哪,广大的乡村,多么美丽的景色,多么智慧的农民,去,大胆追求,改天换地吧。

她说,你的年龄不大,你没参加红卫兵,没上山下乡吧?

他回答,我那时太小。那段历史,主要是我大哥后来讲给我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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