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飞机之前,我要把这次的揭发信寄出去。”余学安又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
“这次?还要分次寄呀?又有新的证据了?”静静看着明显比余学安给她的资料袋薄了很多的大信封,奇怪地问。
余学安摇摇头说:“不是新的证据。证据要一点一点地寄,一次不能寄太多。”
“不能把所有的底牌都亮出来?”静静一下子就反应过来。
“高竿!一说你就懂。”
余学安突然引用了学校计算机程序里用来夸人技高一筹的一句话。静静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一扫几个月来阴霾的心情。看到静静笑得开心,余学安也绽开了笑容,冲淡了压抑了很久的凝重气氛。
“每次还要用不同的名字。揭发的次数越多人越多,就越会引起证监会的重视。而且……” 余学安又补充一句, “对我们来说,证据越分散,怀疑面越大,我们就越安全。”
“还要用简体字,繁体字,粤语,英语不同的语言来写。”静静立即接上一句。
“哈哈,你真是聪明,什么招儿都想得出。”这次余学安真的是开心大笑,露出静静熟悉的洁白光亮的牙齿。
“我们两个雌雄双煞,定把这些个魑魅魍魉杀个片甲不留!”静静做了一个刀砍的手势,恨恨地说。
“噗”地一声,余学安又笑了,摆摆手说:“双煞?太难听了!也不比魑魅魍魉好到哪里去。怎么着也得天下无双啊!”
“好,好,好!咱俩的组合就叫天下无双了。”
信念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当生命被赋予了崇高的使命,死亡就变得不再那么可怕了。静静突然间理解了伏契克,卓娅,赵一曼……理解了那些英雄为什么能够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从容就义。死亡在英雄的面前,就是一件简单和平常的事情。
高唱过《国际歌》的余学安从来不觉得自己是英雄,他甚至都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形容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但是静静知道为什么。就像《二六七号牢房》,伏契克遭到毒打,刽子手们都打累了的时候,出现了这样的对话:
“ 你没有心。”高个子的党卫队队员说。
“啊,我有心的。”我说。“我因为还有足够的力量来捍卫自己的心,而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自豪。”
静静为余学安自豪,也为自己能和他一起去捍卫自己的心感到自豪。病魔在她的眼里,从气势汹汹的野兽瞬间就变成一只小病猫了。
万般不舍,可是时间无情。余学安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时间不早了,邮局几点下班?”
从深思中回过神来的静静,突然想到了什么,担心地说:“你不要在北京寄,这样岂不是很容易暴露你?你们公司京广两地来回跑、还能够接触到管理层的不就是你了吗?”
余学安摸摸脑袋,无奈地说:“暴露就暴露吧,早晚的事情。我觉得他们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你现在每天就穿这个上班?那不怀疑你怀疑谁?你今天回家应该好好休息,明天早上,还要像从前那样神采奕奕的上班,别人才不会怀疑你。”
“哦,”听静静这么一说,余学安下意识地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装束,笑着说:“我是为了混进人群里不被注意嘛!”
静静恍然大悟,开起了玩笑:“太帅的人,双面间谍不好当啊!”
“还是那么调皮啊你。”余学安忍不住又笑了。他的笑容那么温暖,那么宁静,每次都让静静感觉眼前仿佛升起了一弯新月。这么年轻鲜活的生命,怎么忍心就让他轻易陨落?反正她已经被死神索命了,就让死神索个够本好了,于是她脱口而出: “不行!不能让你在北京寄材料!我来寄!”
还没等余学安反应过来,她继续说:“我下周带客户去上海培训。本来因为心情不好已经推掉了的,我明天重新要求去。等到了上海,我从上海给你寄。”
窗外的巷子口,余学安口中的枯枝败叶在一抹斜阳里,将斑驳的影子倔强地印在深宅旧院灰白的墙壁上。纵是曾经见证了公子王孙的繁华,也逃不脱历史的冲刷。中西结合,土洋混搭的店面,迷乱了人的眼睛,浑浊的、迷惘的、清醒的……老北京人骑着满载着码放得整整齐齐一垛垛大白菜的平板车,“吱呀”“吱呀”地从巷子口经过,碾碎了石板路上干枯的落叶。在静静的眼里,那是散乱了一地的芳华。
余学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静静,很久很久。他懂得,面前的这个时常在他梦中“踏浪而来”的女孩,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任何人都无法改变。
终于将薄的信封也塞进了布口袋里,一齐推到静静的面前,但是余学安并没有松开手,而是再一次问静静:“你真的想好了吗?虽然你的病让你绝望,可是你还有希望。医学现在发展这么快,说不定哪天特效药就发明出来了。”
静静将他的手挪开,在他的注视下,把那袋资料抱到自己的面前,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说:“我不在乎生命的长度和广度,我只在乎深度。”
“他知道吗?”余学安终于问到了这个问题。刚才好不容易欢乐起来的气氛又变得沉重起来。
“不知道。”静静摇摇头。“这三个月来我煎熬得快发疯了。我明明知道即使考出好成绩,申请到了学校我也不会去的,我不想成为他的负担。本来留学就要很大一笔费用,我如果在美国发病,他如何照顾我?又如何付得起医药费?如果我现在告诉他,他会放弃出国;如果到了美国我发病了,他会放弃学业陪我回来治病,这样他的前程就毁了,因为我的病是绝症。学安,你能理解我现在的痛苦吗?”
“他把你看得比他的前程还重要,难道你不高兴吗?”
“女人分很多种,而我恰巧不是你说的这种。他的价值不是照顾一个活死人,我的价值也不是被他照顾。”
突然这时候,静静的电话响了起来。她看了一眼号码,接了起来。
“高粱饴,我下班了顺路买点菜。你晚上想吃啥?”董昌健兴高采烈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晚上和客户谈点事情,不回家吃饭了。”
“哦?那晚课呢?”
“我不能去了。你自己去吧。”
第一次在董昌健面前撒谎,静静的声音有些发抖。
“什么客户要谈那么晚?”董昌健嘟哝着。“好吧,等我回来帮你补上。”
“好!”
一切都看在眼里的余学安疲惫地闭上双眼,抹了一把脸,睁开眼睛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对不起,静静,我真地不知道该给你什么样的建议。只是我想告诉你,任何理由,无论多么高尚,都不能成为伤害一个人的借口。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静静点点头:“我明白。我尽量不伤害他而让他离开我。”
还有最后一个绕也绕不开的残酷问题,静静终于问余学安:“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需要我行动了呢?”
“从现在起,我每两周都会和你联系一次,当然是用公用电话。如果超过两周没有我的消息,你就打开文件袋,按照我上面说的去做。”余学安说得很平静。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