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7-30 22:13:31

自从写作以来才意识到,我们这些年来的诗歌翻译差的难以置信。5年来翻译了10来首诗,每一次翻译都写了一篇长文说明。对于这几首诗的翻译来说,的确,我认为是起了翻天覆地的改进。我的确认为是这样的。但是,对于整个中文的诗歌翻译来说,仍然是毫无意义的。现在摘录一些聊以纪念。

目录:

沃伦:躁动世界中的鸟类学

狄金森: 19

拉金:为什么我昨夜梦见了你/悲伤的脚步

策兰:花/冰,伊甸

艾略特: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

史蒂文斯:在卡罗莱纳/秋日副歌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18

卡佛:晚来的碎片

 

 

 

ORNITHOLOGY令人心烦意乱的鸟叫

——谈谈沃伦的一首诗的翻译

*

第一次读沃伦的诗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应该还在上中学,初中或者高中,有一天,在《读者文摘》上,(那恐怕还是没有改名为《读者》的中文《读者文摘》,)我读到了《给我讲一个故事》。在初中时,我不爱读书,更不喜欢上语文课,但当读到这首诗时,我却被莫名地打动,(直到今天我重读它时,仍然不愿去分析,他到底要说些什么?为什么他要写:那声音,一路向北,)而在当时,我是如此的感动,以至于反反复复读了很多遍,直到30年之后,有一天我仍然一下子就又想起了它,并且很快从网上找到了它的译文,直到这时,在30年后我才知道这首诗的作者叫罗伯特·潘·沃伦(Robert Penn Warren)。而在当时,我可是一点儿也没有去理会沃伦是谁啊。那时,我是班上的问题少年,没有学问,老找麻烦,只会让老师和家长头疼。但在那时,我也并不是一面粪土之墙,也不是一块儿石头,在我的内心里仍然有情感活着,而这首诗一下子触动了它。诗歌就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现在,当我读一些现代诗时却经常困惑可现在,在我读到很多大诗人们的现代诗时,不仅让我不懂,关键是让我觉得它们没有意思,不能感动。。(好像在古代并不存在这种问题,李白,杜甫,白居易,他们都不存在理解上的困难,即使是李商隐的诗歌中的美也是随着阅读而会直接又自然地呈现出来的。)当然,那些专业的评论家总是能说得神乎其神的。他们是靠评论诗歌谋生讨饭吃的人。如果诗歌不存在理解上的困难那么他们的评论就不可能做为一种专业被垄断,而他们就无法谋生。当然,更有可能是因为我的修养不够,尽管我自己觉得读书的时间已经太久了,但可能要理解一首现代诗,(因为现代诗歌已经变成了像修理飞机一样的复杂的专业技术,)就需要更多专门的学习与训练。可是,我已经不愿意再接受这样的训练了。因为,一则,不就是一首诗嘛;二则,我现在相信有时经过足够的训练后,人是能连屎都会觉得好吃的。

所以,这样一来,每当读到那些打动我的现代诗歌时,(我已经基本不读古诗了,)我就会特别的感动,而且感激。因为,他们这些写下打动我的诗歌的诗人们的写作维持了我心中对于诗歌的相信与爱,使诗在我的心中不死。

*

再次读到沃伦是在读伊沙和老G翻译的布考斯基时偶然发现了他俩译的这首《尘世鸟儿》。又一次沃伦的诗一下子打动了我。后来,又找到赵毅衡,李晖和冒名作者的译本,对比研究了一下。然后,我就又一次变得心烦意乱,想打人,骂街,出去吃饭不给钱,然后裸奔了。

*

Ornithology in a World of Flux.

It was only a bird call at evening, unidentified,
As I came from the spring with water, across the rocky back-pasture;
But so still I stood sky above was not stiller than sky in pail-water.

Years pass, all places and faces fade, some people have died,
And I stand in a far land, the evening still, and am at last sure
That I miss more that stillness at bird-call than some things
that were to fail later.

1.  It was only a bird call at evening, unidentified,


“它只是一只在夜间鸣叫的鸟儿,身份不明,”伊沙和老G翻译的这个句子有一种大头朝下一边重的感觉,仿佛一开始就来上一只掷出的飞镖却一头扎到地里的效果。

 “仅仅是夜晚的一声鸟叫,我无法确定;”我无法评论真实译者不能确定的译本的这句翻译。

“那只是一声傍晚的鸟叫,辨不出是什么鸟;” 李晖的译诗我通常很喜欢,但这里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把“evening”译成“傍晚”。evening 在英文中指从黄昏到睡觉的一段时间,The evening is the part of each day between the end of the afternoon and the time when you go to bed。因此,既可以翻成傍晚,也可以翻成夜晚。从诗中“still”的意境考虑,夜晚也比傍晚更好。而且,他和真实译者不能确定的译本的都把原诗的“,”改成了“;”。

 

identified在英文中是非常常用的表达,“身份不明”和“我无法确定”都译得有些莫名其妙,使这两个译本中的开篇具有了一种幽默的色彩。


“那只是一只鸟在晚上鸣叫,认不出是什么鸟,”赵译的这句话要更为平稳而且富于感情,不过我觉得“晚上”不如“夜晚”在声音上更安静,在字面上更稳重。

 

2.  As I came from the spring with water, across the rocky back-pasture;


“我携春水赶来,穿过身后岩石遍布的草地;”我可以想象伊沙和老G在翻译这句时的心情是相当明媚的。但这个翻译让我困惑。他和老G显然把“spring”翻译成了“春天”。我只能假设他们是经过考虑才这么翻的。“我从春天里走来带着沃尔特。”而且,伊沙还是“赶来”的呢。但那似乎也不是春水啊。这真让我很困惑。

“当我从泉边提水回来,穿过满是石头的屋后牧地;” 真实译者不能确定的译本翻译的“屋后牧地”,听起来吓人一跳,可能是为了和“定”,“地”,“谧”搞在一起,但有谁会深夜在自己的“墓地”里放羊呢!

“穿过身后岩石遍布的草地;”我喜欢伊沙和老G的这个句子。我真的喜欢极了这个句子。它富于想象力,是一个神秘的句子:“于是,我开始向前走,一步一步走进我身后的那座没有亮灯的空屋子里。”

“back”我认为显然是沃伦出于句子结构上的平衡而加进去的,它的意思就应该是他家后面的牧场。赵译:“我从泉边取水回来,走过满是石头的牧场,”和李译:“当我从泉边提水回来,穿过屋后满是石头的牧场;”李译更准确。但是,从中文句子的平衡考虑,不译出“屋后”也没有关系。赵没有翻译“as”,不知道是有所考虑,还是忽略了。考虑到下一句,其实不翻译出来更好。而且,也不知道为什么赵把“;”变成了“,”。两个人的“满是石头”的翻译,“是”和“石头”连在一起,读来有点儿像绕口令。我喜欢翻译成:

“穿过屋后遍布岩石的牧场。”

 

3.  But so still I stood sky above was not stiller than sky in pail-water.

这一句话非常值得讨论了。

首先,“but”,只有伊沙和李晖翻译出来了。

伊译:“然而如此之静,我站立着,头上天空并不比水桶中的天空更寂静。”但是,译成“然而”语气上轻了些,并且他随后的翻译是不很准确的。“我站立着”,这是一种很幽默的译法。

李译:“我停下来,头顶的天空那么静,但并不比水桶里的天空更静。”李晖把这句和前一句理解得最准确,但他翻译的句子结构变化太大,他只着重把事情说清楚,但原诗语言中的诗意没了。“我停下来”的翻译也失去了感情。

真实译者不能确定的译本的翻译:“我站得如此平静,头顶的天空并不比桶里的静谧。”

赵译:“我站得那么静,头上的天空和水桶里的天空一样静。”

 “so still I stood”我理解实际是: I stood so still (that)sky above was not stiller than sky in pail-water。

四个译本都把原诗的这个语气舒展的长句截断成了语气短促的散碎的分句。味道就变了。其实,汉语最需要向西方语言学习的就长句的构建。这个长句是起伏而且连绵不断的,But /so still I stood sky above /was /not stiller than sky /in pail-water.这里,s的声音是连贯起伏的,was和water是前后呼应的,而water声音比较短,所以加一个pail把它延迟,不至于in water,结束得太短促。在中文里这个呼应只能用“静”来完成。总之,这个长句是一个声音非常美优美而且气息起伏连贯的长句,截短了,就把这首诗译失了,失译了。

考虑到这句,前一句可以译为:“当我从泉边取水回来,要穿过屋后布满岩石的牧场”。但是,如果用“要”,前面的“当”就既有些累赘又在语义上稍稍不顺,因此去掉更好,而这样后面的“but”就是一定要译出来了。

这句的另一个关键是“sky in pail-water”,四个译者全部翻译成“桶里”了。我认为更准确也是更好的译法应该是:

但我站得那么静头顶的天空都不比我桶里水中的天空更静。

 

4.  Years pass, all places and faces fade, some people have died,


赵译的“多少年过去,多少地方多少脸都淡漠了,有的人已谢世,”“多少地方多少脸都淡漠了,”读到脸时感觉像瘸了一下,这里连用三个“多少”和原诗改变太大,而且也完全没有必要。另外,“谢世”英文中有对应的说法,我认为这里翻译成“谢世”真是大错特错,这里就要直愣愣地翻译成“死去”:“一些人已经死去”。而且,连读下来到“有的人已谢世”,听起来非常变扭,草率无力。

 

李晖的翻译:“多少年过去,所有地方和面孔褪色,一些人已死去,”“ 所有地方和面孔褪色”这读起来太僵硬了。这哪还像诗啊!我更喜欢赵译的“淡漠”。

 

 

冒名作者的译本:“一年年过去,所有地方和所有的脸褪色,一些人已经死去”这是一种非常恐怖的译法。如果一个对诗歌很认真很热爱的人读到这里没有能及时地捂住双眼,那么很可能就会有想去死的感觉了!

 

5. And I stand in a far land, the evening still, and am at last sure
That I miss more that stillness at bird-call than some things
that were to fail later.

伊沙:

我站在辽远的陆地上,夜深人静,终于确定
我怀念鸟鸣的沉静比某些日后注定衰败的事物,更多。

赵译:

而我站在远方,夜那么静,我终于肯定

我最怀念的,不是那些终将消逝的事物,

而是鸟鸣时那种宁静。

 

冒名作者的译本:

而我站在远方,依然是夜晚,而且我最终确信

我思念鸟叫更多,甚于一些稍纵即逝的事情

 

李译:

而我站在远方的土地,傍晚依旧,我终于确定

比起那些日后将淡忘的,我更怀念鸟鸣时那种寂静。

这里只有赵译保留了原诗的格式,但还是多了一个“,”。伊沙不知道为什么在“更多”前加了一个“,”。

“far land”不是太好翻译。我不喜欢翻成“远方”。但是,伊沙的“辽远的陆地上”也很奇怪,站在“陆地上”感觉接下来要谈大海了。考虑到原诗是“in a far land”,似乎应翻译成“遥远的国度”。

最后一句是全诗感情的爆发。沃伦在打太极拳,先是云手,现在就要发力一拳将你掀翻在地了。我极为喜欢伊沙和老G翻译的这句话。而其他三人的翻译是具有保护性的,他们让沃伦的这一拳不至于把你掀翻在地,但你可能仍然感动,那就是源于沃伦的内力雄厚了。即使是拙劣的翻译,仍然能够让你感动。如果在这四个译本中让我选一个,就因为这句话我会选伊沙和老G的译本。只不过,“更多”前面为什么要加一个逗号呢?纯属心血来潮。

另外,我认为“the evening still”不是夜晚依旧的意思,从整首诗的意义上也说不通的。

最后一个长句又是无一例外地给切断了。沃伦努力勃起出一个长长的优美的句子,被他们截成了两节!仿佛他们认定对于咱们中文就只有短的才是好的,或者,中文就不应该长,不能长,不许长,都要短短的,长了就他妈给你截掉,看你敢长。

 

*

Ornithology in a World of Flux.

至于题目的翻译,《世事沧桑话鸟鸣》和《尘世鸟儿》,都属于欠揍的浪漫,瞎浪漫。Ornithology只能翻译成就应该翻译成:鸟类学。“浮世”,没有反映出“flux”的用意。我觉得真实译者不能确定的译本的“骚动世界的鸟类学”最准确。可以加一个“中”:骚动世界中的鸟类学。还可以翻成:躁动世界中的鸟类学。好听一些。

 

*

我的翻译:

躁动世界中的鸟类学

那只是夜晚的一声鸟叫,听不出是什么鸟,
我从泉边取水回来,要穿过屋后散布岩石的牧场;
但我站得那么静头顶上的天空都不能比桶里水中的天空更静。

许多年过去,所有的地方和面孔都变得模糊,一些人已经死掉,
而我立在遥远的国度,夜色依旧,我终于知道
我怀念鸟儿鸣叫时的宁静要比那些日后注定
衰败的事物更多。

 

*

写到这里,我开始变得非常不安。我将如何结束这篇小文章呢?我是采用一种羞答答的方式,腼腆地说:“我觉得呢,有可能通过我的这番真诚还算用心的努力,尽管才智有限,但在四位前辈的译本的基础上,把这首诗翻译的可能稍稍地轻轻推进一些,让它更接近了完美”;还是采取用一种必然受到嘲笑的大大咧咧的草率的直白,说:“直说了吧,我的这个译本比他们四个哥们的要好,而且很多。尽管,他们都是专业的翻译或者诗人,但他们让我失望了。幸好,这种事情我遇到的多了。”但这些话我能说出口吗?我好意思这么说吗?于是,我发现我是无论如何说不出这样的话的。那么,我到底应该怎么说才好呢?这可真让我犯了难!于是,我就渐渐地“由着一种非故意的含混”被更深远地推进了“明确的夜和无边的静寂”之中。

于是,今夜我怀念鸟儿鸣叫时的宁静注定要比那些日后将要衰败的事物更多。

 

2015/11/6

 

“玫瑰的荆棘”

——谈狄金森的一首小诗的翻译

 

 

19.

A sepal, petal, and a thorn
Upon a common summer's morn ——
A flask of Dew —— A Bee or two ——
A Breeze —— a caper in the trees ——
And I'm a Rose!

 

一个萼片,一叶花瓣,和一根荆棘
在一个普通的夏日晨曦—
一瓶露水—一只或两只蜜蜂—
一缕轻风—一株马槟榔长在树林里—
而我,则是一朵玫瑰!

 

1. A sepal, petal, and a thorn

我觉得正是因为狄金森在“petal”前去掉了“a”,使这句诗产生出一种非常独特的节奏。可惜中文翻译时没有注意到这一微小的细节。据说狄金森写诗非常注意细节,直至每一处分行和每一个标点符号。而这句诗如果译者能够真正的尊重作者,而不是服从于中文表达的习惯常规,那么也能反映出狄金森原诗的这一特色。可惜,最终译者什么都不在乎,径直把这句诗译成了一个平常的句子。当然,实际上这个句子翻译的是很不平常的。

用“一个”来计数萼片很变扭,用“一叶”来计数花瓣也有些生硬,而把“throne”翻译成“荆棘”,就更加奇怪了,不知道作者是怎么想的。有时候我们不得不说,我们的想象力实在是太有限了,就像在读到这首诗的翻译之前,我是无论如何想象不出,“带荆棘的玫瑰”,这样不平常的表达的。

其实,从狄金森的这句诗我们可以受到启发。对于一些常规固定的表达方式的改变,有时会产生出非常独特的效果。然而,狄金森的厉害之处在于,她做得轻松自然,既不显出吃力,又不显得做作。而一般的诗人为了产生让人惊奇的效果,往往就只能靠加大音量,把诗写得复杂,感情饱胀,而且奇怪才行。用平易简单的句子让人惊奇,总是非常难的。

这句诗的翻译要在声音上模拟英文就更难了。我认为基本上是不可能的。需要注意的是,英文的词汇远比中文丰富多样,因此在写诗时,选择的空间也远比中文大。我试译一下这句:

一片萼片,花瓣,和一根刺。

我觉得这里用“一片”和“萼片”重复一下,会带来更有意思的节奏感,比“一枚萼片”要好。

 

2. Upon a common summer's morn ——

英文诗歌中的声音,基本上是无法翻译的。而我不太喜欢“夏日晨曦”,用这样的显得比较书面的语言,来翻译这种比较随意的小诗。而且,它改变了本句的重心。原诗最后的“morn”是一个短的发音。所以,我更喜欢把它简单地翻译成:

在一个普通夏天的早晨。

 

3. A Bee or two

“A Bee or two”,完全可以直译为“一只蜜蜂或两只”,而“一只或两只蜜蜂”,则也完全可以直译为,“One or two Bees”。其实,如果仔细体会,“一只蜜蜂或两只”和“一只或两只蜜蜂”,在感觉和节奏上还是很不同的。

更重要的是,“一只蜜蜂或两只”,前半句,“一只蜜蜂”是一个完整的叙述,接“或两只”,一个疑问;而“一只或两只蜜蜂”是一个单纯的疑问。这样一来两种表达就造成了非常不同的气氛。前者神秘,或者平直。

诗都要有一些非常大的东西在里面,但又都是细小的地方抠出来的,有时写诗就像用积木搭建大厦,稍微抽换一块,大厦顿时就倒塌,散了架。

 

4. And I'm a Rose!

最后一句的翻译,为什么要加这个逗号?英文原诗没有逗号,而中文里一般也不这样断句。应该注意到这首诗到了最后一句就产生出一种很微妙的气息,而那个逗号把这一切都给改变了。而那个“则”则则则更是加得莫名其妙的多余。

考虑英文中的“and”,和中文中的“而”,有时似乎并不完全对等。这里“and”是否应该翻译成“而”,我认为值得推敲。如果不翻成“而”,那么又似乎没有合适的中文放在这里

 

5. 我的翻译:

一片萼片,花瓣,和一根刺
在一个普通夏天的早晨——
一瓶露水——一只蜜蜂或两只——
一缕轻风——一阵雀跃在树林间——
我是一朵玫瑰!

有一些诗其实只在一两个句子,但是,为了成为一首诗,所以不得不再弄出些句子把它变得完整。我一直想写一些未完成的诗,像一些现代绘画中已经完成的未完成的画。好像正写了一半,突然灾难降临,城墙被攻破,野蛮人开始涌然城市,四处屠戮。而我立刻甩下手中的钢笔,头也不回的跑了,zai hun zhongyi ge shi bing tou tou ba wo de shi gai can jin le huai liran houta kai shi zai wen ming de shi jie li liu chuan xia qu le;或者,当士兵踹开我的房门冲进来时,我没有从稿纸上抬起头,而是伸出了一只手大喊:不要动,我的诗还没有……。zai hun zhongyi ge shi bing tou tou ba wo de shi gai can jin le huai liran houta kai shi zai wen ming de shi jie li liu chuan xia qu le

而另一些诗则是通过它的每一个句子的积累、推进,进而达到、完成最后一个句子。这样的诗通常每一个句子都不像诗,但读完了你觉得读了一首诗。而且,很可能很久以后还会想起它,但每一次想到时你里面的句子一个也想不起来。可你就是想起了这首诗啊。狄金森的这首诗便是这样。它的每一个句子单拿出来都谈不上什么精彩甚至诗意,但当到达最后一句时,狄金森就成就了一首诗。一首诗就是一个非凡的瞬间。

有意思的是,狄金森本人曾写过一首很不著名的诗,描写这种情境。这首诗很少有人注意,甚至在狄金森的几个全集里我也没有能查找到。但我非常喜欢这首诗,甚至比上面的那首小诗都让我喜欢。我觉得它说的不仅仅是一首诗,而可以是人生的许多其他的事情和时刻。那么,现在我也把它翻译了出来:

 

一首诗

狄金森

立译

 

很多年以前
我读到过一首诗
它深深吸引了我

直到今天,
我仍然觉得
它优美无比

只是,我已再也记不起
它的每一个字与句了。

 

6. 噢,那些玫瑰啊!可哪儿会有那么多的玫瑰呢?

我喜欢狄金森的这首小诗。但又想起了罗伯特的另一首关于玫瑰的小诗:

The Rose Family

The rose is a rose,
And was always a rose.
But now the theory goes
That the apple's a rose,
And the pear is, and so's
The plum, I suppose.
The dear only knows
What will next prove a rose.
You, of course, are a rose--
But were always a rose.

 

噢,这简直是给狄金森的一首献诗。如果,我们能允许调情,那这就是调情的极致。

 

那么好吧,我把罗伯特的这首诗也翻译一下,做为本文的结束:

 

你说你是玫瑰,
她说她也是玫瑰,
你们都说自己是玫瑰。
但就我所知,你们谁也不是——玫瑰。
只有玫瑰才是玫瑰。
直到深夜,直到冰川纪,直到玫瑰从地球上消轶,
仍然只有玫瑰才是玫瑰。
噢,我的玫瑰的花瓣,
你从来也未曾被替换。

 

2017-2-24

 

谈谈拉金(Philip Larkin )和两首拉金诗歌的翻译

*

诗歌当然是给人以心灵的瞬间惊奇,但也不至于像沃尔科特写拉金时说的,“打个冷战并点头”,“可笑的让人害怕”。据说余华在读到《窄门》的结尾时也出现了身体颤抖的现象。我很担心,会不会专业作家都具有“打冷战”或“浑身颤抖”的习惯,或者能力?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成为专业作家的可能性就不再是几乎为零了。我也不是非要反感夸张,只不过对这样的夸张不是很喜欢。我不喜欢看见一个男人看到一首诗后,在一旁就开始打冷战并不住地点头。

*

如果说,托马斯·爱德华的质朴里蕴藏着神秘;那么拉金的简单中包涵着复杂。拉金的诗常常貌似简单直白,但有时很不好翻译。好的语言一般都是不好翻译的。记得伊沙曾在一个大学演讲时称:自己的诗经得起翻译。举例在国外的一次诗会上,朋友翻译他的诗歌,但手头没有原诗,于是就把诗的大意翻了出来,结果全场听得哈哈大笑。据伊沙自己说,身旁的一个白胡子老头都笑出了眼泪。我不知道伊沙为什么要这样说,说自己写的不是诗,只不过是些笑话而已。不过,伊沙的一些诗,我还是很喜欢的。只不过后来写得太多了。

从一方面来说,拉金的诗写的多是一些日常平庸的小情感、小领悟,具有心灵鸡汤的性质。因此,容易流行,好像也确实挺流行,据说,拉金的诗集卖得好非常畅销。我这么说并不是在嘲讽拉金。他写下了一些非常棒的诗,而且能让它们流行起来。这是了不起的。我总觉得诗和别的艺术有所不同,好的诗歌一定要流行。诗歌如果只弄成一小圈人喜欢,一小圈人惺惺相惜的小情趣,那与其说深刻,不如说就把诗变成了一种专业知识,可能更复杂和高深,但诗人就不是诗人,而成了工程师。工程师看精密图纸,数学家看复杂的数学推演,都能获得快感。广义来说,图纸和公式也是诗,但狭隘一点来说,它们不是诗歌。无限的广义就没有意思了。

拉金不是肤浅的,但也谈不上深刻。文学本身就没有什么深刻与肤浅,只有是否触能动读者之分。因为,文学就是虚构,它可以让你觉得很深刻,但那只是一种感觉,因为即使这样,它所说的也都只不过是似是而非的文学表达而已。从某个角度来说,文学反映的永远是精神的世界。虚构的文学所能给予的,也只有心灵的瞬间震撼了。在有生的年月里的短暂瞬间,超越一下现实世界对于我们的局限,获得一次自由的飞翔。从这点来说,拉金的诗是好诗。它们“可笑的”让一个叫沃尔科特的男人感到“害怕”,然后,“打个冷战并”开始“点头”。像一阵风突然吹过盛夏里的一颗树。简单来说,拉金的诗让沃尔科特们的心灵感到了震撼。

*

Why did I dream of you last night?

谈谈“Why did I dream of you last night?”的翻译。

这首诗,我看到的两个译本中“Memories strike home”的理解似乎都错了。“strike home”与home并没有关系。strike home也可以说成Hit home or Strike a chord. “It means something happens and the effect on you is bigger than the average person. Affect deeply.”虽然,可能拉金这里用这个短语有取家这个意象的考虑,但翻译成“记忆敲打着家”“记忆敲打家门”,显然是错误的。

“Raised on elbow,”一个译成“抬起肘部”,另一个译成“拄着扶手”。这就有点让人费解了。和“strike home”不同,“Raised on elbow”好像是一个简单常见的用法。我的理解是,“用肘支着身体。”因为,我的英语很糟糕,所以这让我都几乎怀疑是否是我犯了一个低级的错误。而且“抬起肘部”,这听起来不太像诗,凝视窗外时,为什么要抬起肘部?是捂住耳朵,还是胳肢窝出汗了,让风吹吹,凉快一下?或者,扒着窗帘杆做几个引体向上?“拄着扶手”,则是需要思考一下才觉得奇怪,窗前哪儿来的扶手呢?一般只有在专业康复机构里,窗前才有扶手,而且,扶手一般不是用来“拄着”的。

从拉金的几首诗中可以猜测出他卧室的布局。比如《悲伤的脚步》。从这些诗我们可以知道,第一,拉金的床是靠在窗户旁的。所以,他上了床之后,才能去看窗外;第二,这个单身老男人有在床头扒着窗沿向外窥视邻居的习惯;第三,他的unit可能比较高,而周围的房子比较低矮。所以,他能看到只是邻居的屋顶;第四,如果是这样,那么,拉金要么是对屋顶的建筑美学情有独钟,要么是经常处于幻视的状态,但如果拉金真的有幻视,那么他的住宅也未必很高,他看到的屋顶本身可能也是幻视。只有诗人之眼才能看见自己奇妙的幻想。他好像有一本诗集就叫High Windows。

关于题目“Why did I dream of you last night?”到底应该翻译成哪一个?

为什么昨夜我梦到了你?
为什么昨夜我梦见了你?
为什么我昨夜梦见了你?
为什么我昨夜梦到了你?

 

这的确是挺难确定的。

而这首诗最精彩的部分,我认为是最后一句:Like letters that arrive addressed to someone/Who left the house so many years ago.一句话像一个悬念小说。但这句话非常难翻译,它体现了中、英文之间某种深层次的差异。我试写了很多句子,也不能翻好。

其实,“Why did I dream of you last night?”是拉金的一首非常奇怪的诗。充满了死亡的气息,调子有些阴森森的。而且有一些神秘。比如“Memories strike home, like slaps in the face”,思念一个人,即使是死了,也不应该有被打嘴巴的感觉啊。“slaps in the face”,我觉得还有一种屈辱的感情。那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而考虑到这些,“Now morning is pushing back hair with grey light”,也就越读越觉得有一丝的阴森了。

喜欢这首诗。试译一下。

我的翻译:

为什么我昨夜梦见了你

为什么我昨夜梦见了你?
现在清晨正用微光把头发掀起
记忆如此痛切,像扇嘴巴;
用肘支撑着,我凝视着窗外
灰色的雾。

有那么多我以为都忘掉了的事
又带着异样的痛回到了我的心里:
——好像给某人写的信终于寄到
那人却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离去。

 


*

Sad Steps

《悲伤的时刻》是一首极为优美的诗。拉金在半夜撒了泡尿后,就能写出如此优美的诗,这真让写诗的人牙疼。我分析能写出这样的诗,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肾虚。只有一个写了一辈子诗的人到了晚年,才能写下这种调调的诗来。年纪大了,没有力气了,肾气衰竭,一晚上,要起几次夜,回来后却怎么也睡不着。你在二、三十岁时,即便才华横溢,也写不出这样的诗。因为,那时你精力旺盛,浑身是劲儿,你即使写的是伤感的诗,那也是直挺挺的伤感和寂寞。你能写出精疲力尽,但你写不出人生的那种疲惫。那种疲惫,不是从健身房或公司会议室出来的累,而是充盈于整个身心的空无一物的疲惫。你写不出来,因为那时你年轻,肾气充盈。疲惫,这正是拉金的诗歌的关键。他用一种疲惫的语气写出了日复一日的生活中的空虚。因此,他的诗总是弥散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逝去与死亡的气味。而这才是拉金让你震撼的原因。也是拉金的诗不会过时的原因。因为,他的一些诗里关注的是死亡。而死亡是不会过时的。没有任何人能免去或多得。人生一世最终要成就一死。它让所有的荣誉与耻辱,富贵与贫贱,最终都化为同样的虚无。死亡即命运。它是一次性的。像一次等待一生的初恋。

*

尽管诗歌翻译时附原文经常就变成一种自我伤害,但我觉得翻译诗时还是要附原文。现在很多翻译都不附原文,这很不好。在这里我把我的译文和原文一起真诚地附上了。我是真诚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的翻译:

悲伤的脚步

小便后摸索着回到床上
我分开厚厚的窗帘,惊讶于
那急速的云,那月亮的干净。

凌晨四点,楔形花园躺
在被风刺破的天穹下
这样子有点可笑。

月亮冲出云层像加农炮爆炸后
硝烟散尽跃然而出
(石头颜色的光勾勒着楼下的屋顶)

高尚和荒谬和孤独——
菱形的爱!艺术的大勋章!
噢记忆之狼!浩瀚!不,

一个人轻轻颤栗着,仰望那里
坚定、明亮而又质朴
的目光在空旷中抵达遥远的凝视

那是一个提示关于力量和痛苦
关于青春;它永不再来,
但仍在另一些人另一些地方不会消失的。

 

我喜欢在中文里“那月亮的干净”这样的翻译。

 “一个多么美妙而新奇的描述啊。拉金!”

 

 

2014/12/31

 

 

Sad Steps 
 
Groping back to bed after a piss
I part the thick curtains, and am startled by
The rapid clouds, the moon's cleanliness.
 
Four o'clock: wedge-shaped gardens lie
Under a cavernous, a wind-pierced sky.
There's something laughable about this,
 
The way the moon dashes through the clouds that blow
Loosely as cannon-smoke to stand apart
(Stone-coloured light sharpening the roofs below)
 
High and preposterous and separate--
Lozenge of love! Medallion of art!
O wolves of memory! Immensements! No,
 
One shivers slightly, looking up there.
The hardness and the brightness and the plain
far-reaching singleness of that wide stare
 
Is a reminder of the strength and pain
Of being young; that it can't come again,
But is for others undiminished somewhere.

 

Why did I dream of you last night?

Why did I dream of you last night?
Now morning is pushing back hair with grey light
Memories strike home, like slaps in the face;
Raised on elbow, I stare at the pale fog
beyond the window.

So many things I had thought forgotten
Return to my mind with stranger pain:
—Like letters that arrive addressed to someone
Who left the house so many years ago.

 

在北岛和王家新的吵架中我们继续孤独的翻译策兰

 

*

 

交流和适度争论是非常必要的。各种不同的批评风格,平和中肯,直率犀利,讽刺挖苦,都应该被容忍。重要的是保持客观,不以一己之对错为重,而以发现真理和创造美为目的。要做到这样,有时幽默和保持开放心态是必不可少的。

 

*

 

最近想读读策兰的诗,便又看到当年北岛和王家新的争论。以前看过北岛的文章,没太注意。这次一细研究则大有收获。当你只是看热闹的时候,你看到的是一回事儿,而当你想弄清楚一首诗时,你看到的就是另一回事儿了。看来世界依观察的方式而不同。

 

北岛对于王家新的批评在先,比较严厉;王家新对于北岛的回应在后,显得小气了。显然王家新老师很缺乏幽默感,但如果说北岛的幽默感不比王家新少,那只是因为北岛也没有什么幽默感。因此,两个严肃的人在一起争论一定要非常的心平气和,不然一气之下就会乱了方寸,糊涂了。就像王家新所说:“但看了北岛的译作后,我多少有些难以置信。我不得不说,在多人的译本之后,北岛的译本似乎并没有“正确”和“高明”到哪里去。在很多方面,在很多关键性的地方,他都“套用”了别人的翻译,即他文中所说的“王芮译本”及钱译本。当然,“套用”一词用在这里有点刺眼,用北岛自己在一篇谈论里尔克的文章中的话来说,他的翻译是在参照冯至、陈敬容和绿原等人的译本后,“扬长避短”而“攒”成的(多么让人“难懂”的一个词!)。套用、参照或“攒”用了别人的翻译,而又转过来以权威的姿态对别人进行评说乃至抹杀,这可以说是翻译史上的一个创举。”,这话说的 就有些混乱了。非常的孩子气。(另外,我觉得诗歌每一个地方都是关键的。当然,太长的诗就例外了。)类似的情绪化的评论还很多,就比如,“北岛自己一句德文都不懂,也很难说真正进入了里尔克的世界,他凭什么这样说呢?” 一句德文都不懂,未必不能进入里尔克的世界,就像轻率的评论,未必就是错误的评论。同理,懂得很多德文,能够复述很多大人物对于里尔克、策兰的评论,也未必就能进入他们的世界。而这里真正重要的是,严格来说,王家新不可能真正进入北岛的策兰的世界,北岛也不可能真正的进入王家新的策兰的世界,他们都不可能真正的进入策兰的策兰的世界。关键是王老师说的是“真正的”,这样事情就变得非常的困难了。因为,王老师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意间触及了语言真正的困境。

 

*

 

这里,我依据两人译本,来谈谈Corona一诗的翻译。我也不懂德文,但关系不大。因为,我的目的不是翻译介绍策兰,而是研究中文写作。同时,我一直认为,宣称要真正理解一个外语作家,而阅读他的译文本身就是不严肃的。所以,对于想理解策兰的读者,我建议去读原文。这里只是我在利用策兰,谈谈策兰之外的事情。我并不需要对他负责,也不企图真正进入他的世界。

 

首先,北岛的文字质硬,王家新的文字绵缓,所以,北岛的文风似乎更适合翻译德语诗人的作品。当然,王家新翻译的策兰的诗,有些我是很喜欢的。但就这首诗来说,北岛对于王的批评我认为是恰当的。的确太差了。当然,王家新对于北岛的翻译的反击,也有很多中肯的地方。因为,北岛的翻译也真太差了。这让我更吃惊,在时间的玫瑰中北岛记录了他和那么多大诗人喝过酒的呀。看来北岛可能更多的只是在应酬而非交流,交流催生文化,应酬则只会留下美好的记忆。

 

 

*

 

CORONA

 

1.题目:Corona

 

北岛的翻译采用了音译。因为他发现,Corona系拉丁文,意为王冠、冠状物、(花的)副冠、(全蚀时的)日晕,因多意性而保留其音译。有许许多多的词都有不止一个含义,它们出现在一首诗里时并不等同于诗歌就具有了多义性或歧义性。北岛在这里并没有分析解释这些含义那些涉及指向了这首诗。王的反击中说:忠实于原诗的“多意性”(多义性?)当然是应该的,但要提防一点,那就是不要卖弄。因为说到底,我们应忠实的是原诗,而不是自己的那么一点临时借来的学问。这里,王家新老师不仅挑出了北岛的一个错别字,还进一步丰富了Corona的名词解释,他说:诗题Corona(这在德文原诗和英译本中都一样),如北岛所述,是一个拉丁文词,因为它的首义是“花冠,花环,皇冠,冕,花瓣”,……。这真的已经是情绪化的吵架。而且,知识和学问需要时借用一下,这就足够了,尤其在今天这个开始进入智能检索的海量信息的时代。王的评论恰恰折射出他对知识的某种传统知识分子的态度。即以知识的权力化。王家新老师的文章中引用名人、牛人的话比较多,这没有什么不好,记忆力好是优点,有信仰之人容易感觉幸福,会少很多苦闷。但是,如果没有了对于权威经典的独立思考与批判精神,那就不好了。那样就有变成一个朗读者的危险。记得的越多知道的越少。而关键是这哥儿俩吵了半天,但是谁也没有解释一下这首诗为什么要叫Corona。

 

纵观全诗,我认为策兰写的是爱与时间。因此王家新的翻译更准确,而北岛的翻译不仅没有反映出什么多义性,(或者多意性吧,)还把原诗的诗意都搞没了。对了,要说Corona的多义性,这个单词还是一种墨西哥啤酒的品牌,在美国很流行,口感小清新。北岛应该喝过的。可是王译“花冠”是否完美呢?“花冠”在中文里有些专业名词的气息,从表面来看,策兰用的是一个拉丁文,在专业领域植物的名称都是拉丁文,所以似乎王译“花冠”正是恰当。但如果深入到文化背景中观考察,就应当意识到,策兰在这里选用的是一个古老的拉丁名字作为诗的题目,他并非是指向植物学,或者说,他在这里并非要为诗歌带来某种专业气息,而是要为诗歌带来了一种遥远的古典的美。那么与其翻译为“花冠”不如翻译成“日华”,但翻译成“日华”有一丝古典文言文之美,却改变了诗歌的意象。因为,这里我认为策兰用“花开”的意象,还呼应了诗的起始和结尾,“Wir schälen die Zeit aus den Nüssen und lehren sie gehn:die Zeit kehrt zurück in die Schale”,“daß es Zeit wird”。所以,我选择翻译为“花”,如一句中国的古诗,“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爱与时间。另外,Corona本身是一个单词,而花冠是花与冠两个词复合而成,相比之下稍嫌累赘。

 

2. 第一段:

 

第一句两个人的翻译基本一致。个人更喜欢北岛翻译的“手中”。后面两句问题就出来了。我认为翻译像策兰这样的大诗人,即便不懂德文也要拿来原文研究一下。第二句,我赞同王家新的观点,尽量保持原文的语序,不要太中国化。但王家新翻译的“如何行走”不仅罗嗦,感觉还怪怪的。而北岛翻译的“走路”就像大白话。第三句,原文是:die Zeit kehrt zurück in die Schale.我看到的某个英译本中有一个“then”,王家新译成“于是”,我认为是错译,这里不是因果关系。北岛译成“而”也不准确。结合上句,至少这里应该翻译成“然后”。但是,逐字查字典后,我感觉原文中没有这个连词。而且,有一个重要的特点两个中文译者似乎都没有注意到。那就是策兰在这里并置了两个动词:Kehren,转身;Zurück,向后,退后;回原处,返回。

因此,这一段我的翻译是:

秋天在我手中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
从坚果里我们剥出时间并教它行走:
时间转身走回到壳中。
 

3. 第二、三段:

第二段第一句,王译“在镜中是礼拜日”,选用礼拜日似乎是考虑到这个词具有的宗教色彩,但一则在声音上有些别扭,二是这首诗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宗教性。而北岛的译文“镜中是星期天”,“镜中”和上一段的“壳中”重复,不和谐了。第二句两个人的翻译就更糟糕。如果不说王译“在梦中被催眠”是错译,那也是他对于这首诗的非常任性的理解。在催眠的状态下去写一首诗的评论。而北岛翻译的则是一个病句,“梦里有地方睡眠”,应该是有地方睡觉,而且还是像大白话。看来北岛真应该考虑在美国用英文写作了。原文,“im Traum wird geschlafen”,Traum ,是梦,wird,是变成,geschlafen 是schlafen的过去分词。然而,值得注意的是,schlafen 有睡觉,还有做爱的意思。这就非常值得玩味。如果是在梦里睡觉或者被催眠,表达上有一些出人意外,在和接下来的,我们说着真理,连在一起,即在梦里睡着又一起嘴里说着真理,这就太思维混乱了。所以,我认为这里是说,我们曾经在梦里做爱,一边嘴里说着真理。“我们口说真理”同样像是大白话,不像是诗!王译的“嘴说出真理”那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不太理解,作为诗人怎么能这样翻译诗歌。果真,接下来他们俩的翻译就发展到了可怕的地步。

第四段一开始,王译:“我的眼移落在我爱人的性器上”,天啊,你们看到了吗?他的“眼”“移落”到他的爱人的性器官上了!天啊!上帝啊,给我一分钟的喘息的时间吧。据说美不是什么,而是我们刚好可以承受的恐怖的开始。如果我叫喊,谁将在天使的序列中/听到我?即使他们之中有一位突然/把我拥到他胸前,我也将在他那更强大的/存在的力量中消失。深呼吸,保持平静。不要害怕。我必将在他那更强大的,存在的,力量中,消失。

而北岛纠正王家新老师,说是“我的目光落到我爱人的性上”,而且解释:“首句直截了当提到性(sex)(而非性器),因其普遍性含义更有诗意。”天啊!诠释是可怕的!你说你没有看一个女人的性器而是在看她的性,那是狡辩,你看的无非就乳房或者生殖器嘛。他们俩让我在阅读策兰时感到非常的苦闷。当然啦,在爱情中看看爱人的王家新式的“性器”或者北岛式的“更具诗意”的“性”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而且绝大多数人也都看过,但关键问题是,策兰在这里写的真的是在看她的“性器”或者所谓的“性”吗?如果是,为什么要这样写?

从感觉上判断,这首诗是一种优雅内涵的风格,似乎会应该有直接注视生殖器的描写,和那个拉丁文的名字也不协调。

我于是先查了一下sex一词的英文解释。柯林斯高阶英汉双解学习词典中两个主要的意思:1,The two sexes are the two groups, male and female, into which people and animals are divided according to the function they have in producing young.2,The sex of a person or animal is their characteristic of being either male or female.我个人感觉这正是策兰的所指,即他看的是两性中的另一半,即异性,这里要强调的是categories,而非“性”或“性器”,either of the two categories (male or female) into which most organisms are divided。就是这样,基于对于这两个人的彻底绝望,我找来策兰原文,开始研究。

“Mein Aug steigt hinab zum Geschlecht der Geliebten”,首先我们应该注意的是在这一段是以“我的”开始,后来跟随的句子却都是以“我们”起头的,而且连续用了4个在一首诗里。如果是看着她的性,那应该是我们互相看才对呀。我看你的,你也看我的。不能只是我看你的呀。第二,注意到这里策兰又用了两个动词“steigt,上升”和“hinab,下降”。你很难想象策兰写的会是一会儿看看上面的那个性,一会儿看下面的那个性。上下乱看。

而德语中“Geschlecht”这个词就更明确了。Geschlecht:1. 性(别),异性;2.种属,种(Menschengeschlecht 人类);3.家族,宗族;4.世代,代,后裔。这正是策兰的厉害之处,他非常抽象,他写的是注视着自己所爱的两性中的另一半。正是策兰在这里用的德语“Geschlecht”才是真正的多义与歧义性。他以诗的方式表达了一种非常复杂难言也非常优美的人类的情感,关于自我,关于异性,关于种,家族,世代。“我的目光起伏打量我异性的爱人”。(当然了,中文里我没有找到完全对等的词,而且我的理解也不一定正确。毕竟我不懂德文,只是查了查字典。但希望我的理解有些道理,不至于过分可笑。因为,于我,这句是这首诗最厉害最感动我的一句。想想我们之中有各种不同的分类,性,姓,家族,种族,国,这即美好,又是很多痛苦和灾难的原因。而在诗中,达到了一种融合和统一,通过交流,那像镜中的梦里的爱。另外,这个异性本身也可以就是诗人自己。总之,我希望我的理解就是策兰的意思,如果不是也很好,那就是我的创作。这样,甚至,更好。把错误变成美,把浅薄变成深刻,把厚脸皮变成完全的自信。)

另外,wahr,真的,真实的,符合事实的。我感觉应该是真实、真相的意思,而非真理。这涉及到了对于这一段的理解问题。这里真实和真相正是和镜子和梦的虚幻相对应。在无比虚幻的镜子里在梦里做爱,做爱时嘴里说着真实。另外,北岛解释的“镜中的星期天十分绝妙:时空的互相映照,造成特有的宁静与空旷”,我也十分怀疑。这似乎不是策兰的风格,而且对于策兰的这样的大诗人,那种小优美也太小儿科了。我认为,策兰写这句,第一是引入镜子这个意象,第二是暗示上帝的缺席。尽管如此,我仍然倾向翻译成“星期天”,而不是“礼拜日”。

这一段的最后两句,非常优美。王译的“贝壳”比北岛的“海螺”更有诗意。海螺很少出现在诗中。Blutstrahl, 很可能是策兰自己攒出的词。Blut,血,strahl,光线,光束,我翻译为“血光”。王家新的翻译,“像海,在月亮的血的光线中”,仍然是令人丧失信心的。而北岛的“血色月光中的海”,则充满了一种平庸的正确性。和弗罗斯特的平易不一样,策兰经常爱故弄出一些扎人或者让骨头感觉震动的词儿。有时候会非常生硬。当然对于无条件热爱策兰的人,比如王老师和王老师经常引用的那个特别善于诠释的伽达默尔(真是个聪明的小伙子),策兰写的一切都是好的。这就是文学的美妙之处,它无关乎对错,很多时候只是一种爱。同时,显然策兰影响了王家新,比如,他的“移落”也像是造词。

4. 第四段:

第四段两个人翻译的都有些奇怪。其实只要看过策兰的原文,就应该意识到策兰在这里采取的格式是非常重要的。然而北岛和王家新在翻译中把策兰原有的格式都破坏了。第一句,王家新翻译的“窗边”不如北岛的“窗口”,而“窗口”我觉得不如译成“窗前”。“窗前”有一种隐含的主动走上前去暴露出来的意味,与后面的诗句意境上更相协调。北岛的“人们从街上张望”用词不太恰当,至少也应该是“人们在街上观望”啊。我认为“人们”似乎翻译成“他们”更好,有一种和“我们”对立的关系。接下来的一句,如果看过原文恐怕就会同意,北岛的翻译和他对王家新的批评是错的。好像由于历史原因,北岛相信大声朗读的力量。他说:只要大声读一遍,就知道王芮译本的问题所在了。我看倒也未必,不然演小品的都能成为大诗人了。在原文中,策兰把“是时候了”放在句子的开始,而且还特意用逗号断开,之后又连续应用同样的句式重复。其实,如果对于策兰的这首诗能有比较深入的理解,即便没有看原文,也会倾向于王家新的翻译。可惜王家新也把策兰的结构破坏了,还解释了那么多。

其实,策兰在这里已经开始不动声色地为全诗的结束做准备了。而他要强调的正是这个“是时候了”。是什么时候了呢?北岛写的这篇关于策兰的评论文章题目就是“是石头要开花的时候了”,显然石头开花震撼了北岛,他把这一句当成了策兰的诗眼。看来北岛把诗歌的重点还放在那些形象的小比喻上。那些都是小儿科,策兰其实可能是一个非常抽象的诗人。正如文章开始的分析,他在这里的重点是诗歌结尾的这句,“daß es Zeit wird”,“时间变回时间”,爱变成历史,回到坚果的壳里,而鲜花依然在遥远的绽放。

由于有逗号,“是时候了”的“了”字就不能去掉,由于有惊叹号,“让他们知道”后面可能加一个“吧”更好。

而这一句,“daß der Unrast ein Herz schlägt”,北岛翻译为,“时间动荡有颗跳动的心”,也非常奇怪,因为和后面的让时间成为时间,有明显的冲突,而且,大声读时特像顺口溜;而王家新翻译为,“是心脏躁动不安的时候”,也很怪。难道他们在阅读他们这样的翻译时,还能觉得策兰的这首诗是一首好诗吗?“最伟大的现代主义抒情诗”?这说明,很多时候,他们只是在盲从和伏拜,因为策兰在西方有着巨大的声誉,于是不论什么样的文字,只要是策兰的,他们就以为是好的。不,不是这样的。我认为,如果一首诗写成这样,“在镜中是礼拜日,在梦中被催眠,嘴说出真实。我的眼移落在我爱人的性器上”,或者这样,“时间动荡有颗跳动的心。是过去成为此刻的时候了”,而还能是“最伟大的现代主义抒情诗”,那就是扯淡了。也是一种广泛存在的荒诞!

 

*

 

北岛和王家新可以说是中国当代最好的诗人之一了。他们翻译的策兰的诗就是这样的水平,让我怎么说呢。你当然可以说翻译的很好啊,甚至是完美无可挑剔的。正如我前面所讲,文学有时候只是一种爱。反正他们的作品摆在这里了。两人的争论发生在十多年前,十多年以后我这个后生晚辈还在读他们当年的文章。这正所谓文章千古事吧。

 

*

 

最后,关于北岛,我还想说几句。北岛在评论这首诗时说:这是最伟大的现代主义抒情诗之一,……,由我推荐并选入2000年柏林国际文学节的纪念集中。呵呵,被王老师抓住,在文章里笑话了一番。这些话写的也真是挺笨的。北岛要是想炫耀,可以完全换一种更低调的说法,比如,某某某请我为柏林国际文学节的纪念集推荐作品时,我就选了这首诗。我的推荐没有被某某某扔进垃圾桶而竟被采纳了。缺乏灵性和幽默感是北岛的缺陷,也可以说是特色吧。但这更反映出当年他内心的一种焦躁,他已经不敢轻松的自嘲了。十年过去,他现在很可能已经绝望了。不是作家式的对于人生与历史的哲学里的大绝望,而是失落终底的、个人的、深度归零的、琐碎的小绝望。其实,无论获什么奖,不获什么奖,北岛是不会被遗忘的。当年我们一代人都读着他的诗长大,至今我仍然挚爱着他的当年的那些所谓的口号式的诗句,胜过王老师诗歌里的学问,甚至某些策兰诗歌里高深晦涩的暗语。那些小情趣于我有什么意义?可是,什么是有意义的呢?“一切语言都是重复,一切交往都是初逢,一切爱情都在心里,一切往事都在梦中。”

终点总是在目标的反面。所有的爱也终将失去。

 

*

我的翻译:

秋天在我手中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
从坚果我们剥出时间并教它行走:
时间转身又走回进壳中。

镜子里是星期天,
在梦中做爱,
我们嘴里讲述着真实。

我的目光上下打量我异性的爱人:
我们相互注视,
我们交换黑暗的词语,
我们相爱如罂粟和记忆,
我们睡去了像贝壳中的酒,
那月色血光中的大海。

我们在窗前拥抱,他们在街上看我们:
是时候了,让他们知道吧!
是时候了,让石头也轻盈的开花,
让不安的心继续跳动。
是时候了,让时间变回时间。

是时候了。

 

2017-08-24
 

附:

Corona

Aus der Hand frißt der Herbst mir sein Blatt: wir sind Freunde.
Wir schälen die Zeit aus den Nüssen und lehren sie gehn:
die Zeit kehrt zurück in die Schale.

Im Spiegel ist Sonntag,
im Traum wird geschlafen,
der Mund redet wahr.

Mein Aug steigt hinab zum Geschlecht der Geliebten:
wir sehen uns an,
wir sagen uns Dunkles,
wir lieben einander wie Mohn und Gedächtnis,
wir schlafen wie Wein in den Muscheln,
wie das Meer im Blutstrahl des Mondes.

Wir stehen umschlungen im Fenster, sie sehen uns zu von der Straße:
es ist Zeit, daß man weiß!
Es ist Zeit, daß der Stein sich zu blühen bequemt,
daß der Unrast ein Herz schlägt.
Es ist Zeit, daß es Zeit wird.

Es ist Zeit.

 

花冠

秋天从我手里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
从坚果里我们剥出时间并教它如何行走:
于是时间回到壳里。

在镜中是礼拜日,
在梦中被催眠,
嘴说出真实。

我的眼移落在我爱人的性器上:
我们互看,
我们交换黑暗的词,
我们互爱如罂粟和记忆,
我们睡去像酒在贝壳里,
像海,在月亮的血的光线中。

我们在窗边拥抱,人们在街上望我们:
是时候了他们知道!
是石头决定开花的时候,
是心脏躁动不安的时候,
是时候了,它欲为时间。

是时候了。
(王家新 芮虎译)



卡罗那

秋天从我手中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
我们从坚果剥出时间并教它走路:
而时间回到壳中。

镜中是星期天,
梦里有地方睡眠,
我们口说真理。

我的目光落到我爱人的性上:
我们互相看着,
我们交换黑暗的词语,
我们相爱象罂粟和回忆,
我们睡去象海螺中的酒,
血色月光中的海。

我们在窗口拥抱,人们从街上张望:
是让他们知道的时候了!
是石头要开花的时候了,
时间动荡有颗跳动的心。
是过去成为此刻的时候了。

是时候了。
 

(北岛译)

“看见”或仍然没有“看见”

——策兰的一首诗的翻译

 

在西太平洋的卡萨摩蒂亚岛上,当地土著居民中流传着一种古老而血腥的风俗。长久以来,那里的男人在活到40岁的当日,就要由部落里的女祭司们举行仪式,将他们的双眼挖出来,然后在火中焚烧。岛上没有止痛药,整个过程极为残忍。但当地居民摸索出一套方法,使用岛上的几种特异的植物,能够有效止血,并预防感染的发生。因此,绝大多数人在如此严酷的仪式后,仍然活了下来。这造成了卡萨摩蒂亚岛上有许多男瞎子。如果是顺利经过手术,岛上的男人通常可以活到50至65岁,长寿者能活到80岁,也有极个别的百岁老人。部落中的传说里最长寿的老人的年龄则是220岁。部落的首领都是男性?

LinMu2019-07-31 00:22:00
要多译
2019-07-31 16:17:22
我们看星如雨在点赞。这多么令人愉快。赞越少便越胆大,也越勇敢,也越美丽。星如雨,你好!可不要
星如雨862019-07-31 18:47:04
哈哈,写的好就点赞呗,反正不花钱。没见过这么不矜持的作者,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