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1234562019-09-15 10:39:12

我小的时候,具体讲应该是12岁之前,非常快乐。但是,我是在很久以后回头看时,才发现自己的童年很快乐,当时并不知道,因为没有对比。儿时的我也有偶尔的恐惧和伤心,但是事情过去了就马上忘了,继续开心,不会忧愁。自己没有忧愁,就不体会别人的忧愁。不知忧愁,也就不认识快乐,即使快乐就在身边、就在眼前。因为快乐太多、太容易,所以就不觉得它特别,把它视同空气,不会在意。

记得我经常一个人跑到荒野地里,倚在茂密的草丛上,盯着大树,一呆就是半天。阳光穿过云彩之间的缝隙照在大树上,树叶被照得明亮,变成半透明的浅绿。它们在微风中抖动,形态轻盈,经脉清晰可见。我静静地端详它们,就像观察一群刚遇见的陌生孩子。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慢慢地我就觉得认识它们了,自己也就有了玩伴。有时候我会专注长在同一条树枝上的几片叶子。它们彼此相邻并且相似,有相像的形状、颜色和脉络,都一样的轻柔,同在风中颤动,但是并不同调,或向左、或向右、或向上、或向下,节奏也不同。他们就像一个家庭里走出来的兄弟姐妹,都很安静,都很快乐,相像、又各有个性。他们就像我的朋友,我与他们长时间相处,看他们玩耍,完全忘记了世上的其他事情,也完全忘记了时间。

在雨后、天色阴沉的时候,我喜欢跑出家门,在鲜有行人的小路上和路边寻找积满了雨的小水坑,因为在水面下藏着一个巨大的、颠倒的宇宙。它和真实的宇宙一样大,色彩稍微灰暗一点,但远让我更着迷。在那里,树木和建筑物都变成了黑白老照片里的样子,云朵拼凑成一个支离破碎的、极端深远的地板,天空则变成了无底的幽幽黑洞,而地面上大大小小的水洼都是这个隐蔽宇宙顶端的窗口。如果有谁胆敢从这些窗口向下凝视一会儿,他就肯定会“恐高症”上身。这种小“危险“让我更着迷,更要冒险去看。每次在凝视之前,我会先摆好防止跌倒的姿势,然后缓缓地把视线从脚下安全的地面移入幽邃的水里,再贪婪地直视下去,直到因高度感造成的恐怖突然袭来,我脊背发凉,不由自主地猛然从水边抽离。那时我觉得,水里的虚幻天地完全属于我一个人,因为其他人根本不在乎它,甚至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

我喜欢所有的云彩。大朵的,覆盖半个天空;小的,就像飘在水里的棉花球。有明亮的白色、让人忧郁的灰色、像火在烧的红色、夕阳西下时的橙色、或阴沉的黑色。我喜欢云彩的各种样子和形态,无论在什么天气下。艳阳高照时我喜欢,灰暗抑郁、或暴风雨时,我也喜欢。那时我骑车上学,我会一路扬着头,看着天空中不断变化的云彩,想象着云彩上面的世界。有一段时间我崇拜骑马的英雄,天上的云朵就都变成了各位巨人英雄和他们巨大的坐骑。另一段时间,我幻想未来的充气飞艇能够摆脱自然条件的限制,让人们自由自在地穿梭于世界各地,于是所有的云彩就变成了大小不一、设计各异的新型飞艇。初中时的一个傍晚,整个天空都被云彩填满,所有的云彩都像在燃烧。一半是火红的,像刚从炼炉中取出的铁块;另一半是明亮的橙色,如同在火中烧得正旺的木头。我看着天空,内心被敬畏占据。不久,敬畏变成了恐惧。我跑到房间里,但是还禁不住透过窗户窥视天空,虽然身体在不停地颤抖。

那就是我的童年乐园,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伊甸园。它存在于我的头脑里,远离真实的世界。除我之外没有人知道它,即使那些与我最亲近的人,比如我的父母、家人和好朋友。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谈起过这个乐园,并不是我要故意隐瞒,而是因为它对我太平常。我每天都与它在一起,把它看成理所当然。再说,在我身边的现实里、或者在我读过的书中,都没有人谈论这类事情。我原本就是一个不太会表达的孩子,又没有恰当的词汇、场合、或动机与人谈及它。与这个乐园相比,学校或社会里的事情都显得无趣、或不那么有趣。我就没有什么心思关注它们,人就变得孤僻、害羞。我有自己的乐园,何必要与那些乏味和算计的人打交道?

上高中不久,我突然被踢出了自己的乐园。变化之剧烈与突然,类似于一个孩子被强盗从父母怀中掳走。只是我无法怪罪任何强盗,因为肇事者就是我自己。似乎在一夜之间,"现实世界"撞进了我的心里。我迷上了一个女孩,为她朝思暮想;我突然理解了牛顿定理背后的意义,仿佛看懂了物理世界;我读了罗斯福的传记,被他的经历感动,希望自己的人生也精彩。这几件事都发生在同一段短暂的时间里。我已经不记得它们的顺序,也不记得它们之间是否有因果关系。它们让我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我有了一套人生目标,也就有了急迫感,于是我有了忧愁。漫无目的、又非常欢乐的童年就这样结束了。这些新东西占据了我的头脑,也就挤走了我的乐园。从此以后,我渴望自己变得更好,渴望了解事物背后的道理,渴望赢、成为第一名,也渴望一个美妙的女孩,我爱她、她爱我。在这个乏味的现实世界里,仿佛只有这些最美好的东西才让我向往,值得我离开自己的乐园。

在白天,我陷入不间断的思考,想着数学、物理、哲学、和我未来的人生。夜晚,我本该睡觉,头脑却停不下来,就像一台失控的发动机,危险地过热,接近崩溃。我知道这是个问题,但是越试图停止思考、赶快入睡,就越睡不着。我的失眠逐渐变得严重,让我很痛苦。因此我开始强烈地想念过去没有心事的日子,试图逃离这个真实世界、重回我的乐园。我对自己说 “我要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地生活!” 我独自一人跑到荒野地里,我的眼睛紧盯着天上的云彩,我又在雨后来到水洼边,但我看到的只有大树、云彩和水坑,再也找不到乐园的入口。于是我有了一个强烈的感觉,我被绑架到了一个丑陋和充满敌意的地方,远离美好的故乡,并且没有回去的路。

从13岁到40多岁,我就一直滞留在这个现实世界里,为生存和成功而奋斗。在内心深处,我清楚地懂得,这个地方不是我的家,也从来没有真正欢迎过我。如果我需要、或想得到任何东西,都必须努力奋斗才有可能。我的脑海里一直珍藏着关于童年乐园的记忆,从未忘记。每当面对巨大的困难时,比如在考大学之前的那段压抑期,在六四运动后我被重点审查时,研究生毕业后我被迫离开上海、与心爱的人分离时,在中国和美国的学校里受到不公平对待时,以及生意面临逆境时,我都想起儿时的天堂,然后对自己说,生活曾经如此美好,我已经如此幸运,相比之下,眼前的困难根本不算什么。即使在心情最黑暗时,这样的想法也能帮助我巩固决心,顶住精神压力,积极地应对局势。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有了家庭和孩子,有了自己的事业。我变得更适应这个现实世界了,虽然它对我本是“异乡”、暂居地。几十年过去了,童年乐园离我越来越遥远,在我的记忆中变得模糊、失去细节,从最初活灵活现的多维影像变成了呆板的图片、再变成粗略的素描,但我从未停止过渴望回归。令我惊讶的是,近几年里我有了更多接近大自然的机会,童年心态开始零星地闪回。这让我既欣喜又怀旧,就像迷路的流浪者,不经意间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但是我也发现,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改变了很多。在这个现实世界,我有了爱的人和事,早已不能割舍。这里是我的家,异乡已经变成了家乡。童年的乐园是我心中永远的仙境,但是我已经无法完全回归了。

几天前在家里,我思念起在远方上大学的孩子们,就联想到他们小时候无忧无虑的面容。同时透过窗户,我看着后院的大树。阳光下,风吹着树叶,叶子快速地颤动。突然间,关于童年乐园的记忆就像开了闸门的洪水,涌进我的头脑,与孩子们小时候的各种笑脸交织在一起。那个时候他们心思简单、快乐,笑声中荡漾着从心底来的开心。他们都不太会微笑,总是大笑。笑起来无拘无束,响亮得能吓到旁边的人。我就猜测,他们大概也有自己的童年乐园,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也许每个小孩都有一个秘密的乐园,但都没有机会告诉别人,就像我小时候那样。

后序

英文版《童年乐园(Childhood Paradise)》发出几天以来,多位朋友与我分享他们读后的共鸣,让我备受鼓舞。但是他们也谈到,阅读时需要经常查字典,费时费力。也有读者利用Google Translate把整篇文章翻译成中文,但是机器翻译总有很多词不达意。看到了读者们的需求,我就决定写这篇中文版,希望他们阅读更顺畅。

二零一九年九月中 于美国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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