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懿2019-09-30 10:58:06

黄海懿

 

距离能改变一切,时间也是,听起来颇有些伤感呢~~

 

那就换种说法吧,人们常说距离和时间产生美,其实它们也产生着不美。

 

前几天胡玫导演来Montreal宣传她的新片《进京城》。记得十几年前我刚离开中国时那时处处都在放她的《汉武大帝》,记得拍得挺好的......只是我这样一个土生土长中国的人,在离开了十几年后,在影院中看《进京城》时,却没能感受它的美感,而是一种尴尬的,感受到挺多的部分是不同文化理念之间的冲突挑战着整部电影的叙事逻辑。

 

我也在想为什么我们的文化是这样的,有些东西它难道早已融化在我们的血液里了?在想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去做出一个力显精致的东西,为什么反映的是这样一个腐朽的主题 —— 等级制度的美妙之处?在想等级制度的氛围下,人们究竟还需要不需要自尊,需要的是哪种自尊?在想小说的典型性,这种编造它究竟有还是没有必要?

 

我想坦率地将我感受到的写出来,有些问题其实困扰了我挺长一段时间仍没能找到答案。

 

电影故事是这样的:

 

第一部分:清乾隆年间(1735~1796年)男主角是唱戏的被称为下九流,不能与良民女子结为夫妻(社会禁律),二人私奔,被官兵抓回。父母强将女子嫁到遥远的安徽大山里。之后,男主角受到一位公主格格的青睐,从此机会多多。

 

1、电影开始没多久,男主角带女友私奔了。戏班找不到人,就将他的好友脱光了露天用冰水一桶桶浇他身上,体罚,逼他说出男主角的下落。体罚了一阵,看到他就是硬扛这招不管事儿,师父就也脱光了自愿一同被冰水泼。好友自己受苦可以心中坦然,但看不了师父苦肉计自虐,就仰天长啸招了。 

 

感慨啊,这种用私刑的行为,我们好像对虐人虐己之事有着特殊的偏好。表达感情和处理问题的方式有千万种,怎么选来选去就非得选到最痛苦的那一种呢(其实无论是冰桶挑战还是打他到皮开肉绽,师父得到任何好处了吗,除了威慑力)?师父怎么就不能换种方式比如捧出堆金元宝来糖衣炮弹一下他呢~~

 

困惑啊,男主角的私事为什么会轮到去惩罚他的好友呢?每个个体难道不是应该独自承担他的所做所为吗,为什么旁人需要为此付出代价呢?

 

以前上学时学过:国际共识是亚裔文化更偏于群体性,每个个体都特别在意自己是不是为群体所接受所认可,自己在群体中所处的位置和等级,个人生活很大程度上受其左右。而欧洲和北美文化是个体主义,就是充分表达自我个性彰显自我价值,不太在意在群体中的从属感。看这个电影时我才意识到亚洲文化的群体性是有它制度性的原因的,就是封建社会中常见的连坐机制。一个人做了什么事,在亚洲的社会结构中,他的亲戚和朋友也是要承担后果的,连带责任颇有些背书的意味,这样的机制下,怎么可能允许个人主义呢?也许是这样的社会运作机制,在经年累月强化了亚洲文化的群体性。

 

2、男女私奔官兵来抓。

 

按正常的逻辑,女方只要说了这我愿意,又不是绑架,官兵就应该不用管了,个人男女私事按说在法律之外呢。结果呢,就都给抓回去了。清朝的官兵真是辛苦,这破事儿也管,一队人马长途跋涉寻到荒无人烟的瀑布那儿,跟用脚量世界爬山过草滩的地质队有得一拼。这看上去不跟印度的种姓制度挺像的吗,谁配谁/谁的子孙做什么职业全都规定了,法律条款真是细呢。所以你说法律它到底是个什么,只是维持社会的正常运作呢,还是深入到生活的各个角落?

 

3、接着女方就被父母强送到安徽大山里嫁人了,也不顾她已经怀孕了。

 

感慨啊,等级制度下实在是受益者众多呢,平民家身为父母,在外虽然地位不高也受别人欺负,但对自己的子女却有着无上的不容置疑的处置权,决定她们的终身大事和方方面面。所以我们的文化中常有种特别的现象:就是感情中的从属感,好像我喜欢谁就对谁有着部分处置权了,平等好像并不算咱们文化中追求的东西。

 

4、男主角跟公主关系好,还成了戏班的台柱子,有位演旦角的同事玩笑说了他一句算挑逗/调戏吧,男主角立刻对他一顿胖揍。其他师兄弟上来劝架,男主角也将他们一并都打趴下。

 

哎呀~~男主角要是在加国,恐怕要去街上流浪了,这完全基于他暴力的黑历史。北美从小的教育理念是:不管你家是有总理/市长/还是亿万富翁,哪怕你是人间少有的天才,众人在人格上也完全平等,只要你敢对别人动手,就会被学校警告/开除,无有例外。对方只是在口头说说,无论说的是什么,都不构成动手施暴的原因。可为什么电影中的男主角就能够这样完全不用控制自己的情绪,见谁打谁不用承担任何后果大家还没二话呢,我们当然会理解,谁让他是戏班的台柱子呢,可不是想打谁打谁吗,在戏班里他最重要啊,别人的生活还要仰仗他呢~~虽然他在婚配上受伤于等级制度,但在戏班里他不也同样享受着等级制度带来的特殊优待呢~~

 

第二部分:九爷原先在京城唱戏,遭人设计被贬离京城,隐没在扬州城里,不时指点一下男主角。皇上招各戏班进京朝圣,让自筹路费。男主角所在的戏班没钱了要垮,九爷拿出多年积攒的银两说赞助他们进京,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带他一同进京。师父拒绝了,九爷含泪跪下,说当初被人像狗一样踢出来,终身梦想就是再回到京城。作为戏班的台柱,男主角愿陪九爷冒险。

 

1、班主人不错,热爱艺术,悉心指点男主角,从没陷害过他,这算是男主角的造化。但延续了中国电影中好人不长寿的一贯逻辑,劳累病逝。旧社会下怎么维持个基本生活就这么难,连个堂堂的戏班班主都到了快揭不开锅的地步了?

 

2、师父拒绝了九爷一起进京的要求,要是按照最直接的想法,那拿起银子转身就走不就可以了吗,谈不拢就不谈,那就谁也甭想进京了。而看到九爷跪下的画面真是意外而且尴尬......你可以说这是真情打动,也可以说是求人施舍,也可以说是强人所难......进京到底有多重要,重要到可以放下一切的自尊......我想我实在缺乏理解这一文化精髓的智慧,人应该做到身段柔软不是吗,这既可以说这是理想主义,用真情打动别人,也可以说是实用主义吧~~

 

 

第三部分:回到京城九爷立刻被发现,与男主角一起被投入大牢。生死一线中,知己公主格格出手相救,请来了皇上,皇上让九爷从此留在京城,还有赏赐。听到皇上的赞赏,九爷下一秒含笑离世,一生无有缺憾,正如他所说:“一生的努力,就为换来京城的这一声‘好’~~”

 

哎,这部电影里凡是不认识格格皇上的,无论他对艺术多有追求,无论心地如何善良,都是病死/穷倒/或是强嫁到深山,就像是一部控诉封建帝制的血泪史。但是公主和皇上却又刻画得如此开明/识大体/爱惜人才,都是奸人从中作怪。但凡三生有幸得以见到皇上格格,所有人生问题立刻都能扭转化解从此平步青云。

 

这里胡玫导演还特别刻画了一个喜剧效果:九爷表演着实精彩,看客们不由得想高声喝彩,但忽然想起皇上坐在最后面,皇上没表态谁敢表态这不是反了吗?所以一群人都在侧眼揣摩皇上的用意,提心掉胆,大气儿不敢出,直到皇上轻描淡写地说出句“好”,其他人才敢情绪热烈地跟着叫好~~长期拍君王戏,导演应该对这个细节的刻画相当地满意......

 

如果人们只是因为揣摩好上意才会叫“好”,而不敢真心叫“好”,这种形式上而非真心的东西它能有多大价值呢,难道这就是九爷心中执念一生的追求吗?还有就是对于体会上意那种略有些明显但又不能太明显的尴尬感,很多人还是挺受用的。

 

我一直对现实主义小说抱有一些怀疑,“呈现典型环境下的典型人物”到底有多重要,它的重要性是在于市场还是艺术本身?

 

写作者在看一个作品时常常有意地置身其外去感受另一个作者在如何劳心费力地架构一个故事,因为其中的辛苦和克服的障碍也多是他们之前在写作中曾经遇到过的,至于小说的情节其实反倒是虚幻。

 

小说的方向性源于作者心中深层的想法,他对这个世界哪些东西的认同和他心里的追求。《进京城》中,没能看到个体存在的价值究竟为何,是自尊还是苟且,是依赖别人的施舍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反正是个人奋斗没那么重要吧,更多的,像是创作者们对这种仰人鼻息的生活的享受和渴望吧~~

 

 

 

当然了,胡玫导演在追求精致度方面保持了她一贯的水准,富大龙饰演九爷有着很高的艺术性~~有些事情可能所处的视角不同才有了感觉上的差异,习惯了一种文化往往会自愿地去接受它适应它而不会去质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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