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路口记（21-2） 丝瓜园2019-11-03 17:01:28
地府的入口，在大巴山的峡谷当中，是玉帝亲选的地址，也是他亲手建造的。
七仙女提着柳条篮子，便向着这里飞来了。幽冥谷内阴气森森、吵吵嚷嚷。一条侧壁处有一个石缝。此处便是通往地府后门的密道。有许多魂魄蜂拥着堆积在洞口周围，乱糟糟地吵嚷着：“投胎去，投胎去…。” 有几个魂魄在洞口周围飘来飘去，对蜂拥着的魂魄们推推搡搡、呵斥叫骂，维持着秩序。还有一些魂魄，沿着幽冥谷的峭壁，站成岗哨，引导着刚刚下来的魂魄们，前往董永的道场。
董永的道场，在这峡谷中显得比较宽敞。魂魄们被一批一批地集中起来，等候听他宣道。董永正背靠崖壁，给新集结的一批魂魄，宣讲他的骆驼教。他身后有一个图案，画的是一只骆驼。骆驼的身子是一只人眼，骆驼的头是一颗人心。
只听董永高声叫着：“因果报应都是假的。你们有受到保护的权利，有自由投胎、命运不被操控的权利。在本教中，教友之间的对待，无种族差异、无肤色差异、无贫富差异。教友之间必须互助。放高利贷或在他人的交易中抽取利益，与盗窃一样坏。你们记住：世界无主；人类也无君主。你们要以教为家。教众之公议既是天意。你们自己就是这世界的主人……。”
七仙女缓缓地从幽冥谷的上端飞下来，远远地就听到董永的声音，对董永的言论大为震惊。前后飘荡的魂魄和阴森肃杀的气氛，更让她感到莫名地恐惧。
董永宣讲完，一些魂魄就来驱赶那些听过讲的魂魄，往密道口飘。那些受了蛊惑的魂魄就蜂拥而去。另有一些不愿意自行投胎的魂魄，见进不得鬼门关，就只好在幽冥谷中找相对清静的地方聚在一起，悬吊在石壁上。那些站岗的魂魄将他们阻隔得远远的。董永开坛至今，这里已俨然是一个被他控制和管理起来的地方了。
七仙女身上自然带着一股仙气，魂魄们遇到她的仙气，就被吹散了。董永的讲坛前，听完讲的魂魄们正在离去，下一批集结好的魂魄正在进场，就只见远处飘来了一股气场，将这些魂魄们四下里吹散，就如同春天里的一阵风，吹散了落在沟里的柳絮。
董永大惊，紧盯着这团仙气。渐渐地，他也感受到了气场的压力，不觉向后退了一段。七仙女已经看到了董永。她不敢再向前行，怕自己的仙气吹倒了董永，就停在他道场的对面。原本在人间是两夫妻，如今在阴间又重逢了。
七仙女不免心中惆怅，对董永说道：“鱼木子，你可还记得我么？” 魂魄在阴间已属阴冷之物，看仙气和仙人便觉得光芒刺眼。董永虽已是魂魄，但精灵尚在。他眯起双眼，透过炫目的光芒，仔细观察。终于，他看清楚了，那立在一团仙气中的，正是他在人间的爱妻——七仙女。
董永万分惊喜。自己在阴间已经将近两年了，终于又见到了一位故人。他立刻飞起来，一边叫着：“七仙女，是你吗？” 一边向着七仙女冲过去。怎奈他已是一缕魂魄，在七仙女的气场周围翻腾着、冲撞着，却根本无法靠近。七仙女见他心情激动，真情尚在，不觉又萌生出情感。毕竟在人间共患难过一段时间，她情不自禁地又想迎上去。但她还是止住了自己，运动起近两年的修为，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双手合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这一声‘阿弥陀佛’，如同一盆冷水，浇到了董永的心头，也触到了他的痛处。他冷静了一些，不在翻腾，但仍旧飘在七仙女的气场外，急切地问道：“七仙女，你是来看望我的么？这两年你在哪里？你怎么一去不回？”
七仙女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鱼木子，你我师出同门，以后不要叫我七仙女。我就叫你师兄，你就叫我师妹吧。我离开半边镇，原本是回天庭求救的，可是师父将我带回了观音岛。我一直在岛上修行呢。你我阴阳相隔，你近不得我身，你还是回原处，莫要靠近。”
董永听她这样讲，又灰心了，不得不回到眼前的现实。他徘徊了一下，苦笑着说道：“修行。呵呵，果然是修行了，难怪变得如此冷漠。” 他定了定神，说道：“好吧，姻缘已了，爱情已断。罢了罢了，你是来拿我回灵山的吧。哈哈，天庭有天条；佛法有戒律。天条我犯了；佛戒我也犯了。不过我早已无所谓了。所谓心无挂碍，一切自在。随你去就是了。”
七仙女道：“不是的。是你师傅找到了我师傅。我师傅叫我下来解救你的。”
董永听罢，一阵哈哈大笑，说道：“解救？收起你们这一套吧！你们高高在上，法力无边，一切规矩都是你们定的。你们想怎么摆弄我们，就怎么摆弄我们。还谈什么解救呀？何必还用这些花言巧语来愚弄我们。”
七仙女听他这样讲，非常痛心，想不到半边镇分别之后，他的心境竟有如此大的变化。七仙女感慨地说道：“师兄，你在半边镇时，是个急公好义的人。镇上的人遇到难处，都愿意来找你。黄牛视你为知己。邻居大婶和镇长他们都把你当成亲人。你原本不是这般愤世刻薄的。你抄写了许多佛经，给镇上的人讲解佛法。你的佛学精深，你讲得多好呀。我听你讲佛法，也受益良多呢。怎么现在反而离经叛道了呢？”
董永听罢，沉默不语，思绪又回到了半边镇。回忆起自己在人间的许多往事，喃喃地说道：“离经叛道，离经叛道！是啊，我现在是离经叛道了。可若不是我在人间走了这一遭，我又怎么会离经叛道呢？我切身的经历和我所研习的佛法，不相吻合啊！我教人识善恶：凡有利于他人、有利于将来、有利于自己，又符合公益的，就是善事。凡不利于他人、不利于将来、不利于自己和不符合公益的，就是恶事。观音菩萨将你扣在观音岛上，半边镇的百姓们眼巴巴地盼着你。你说这是善事呢，还是恶事呢？我教人心怀慈悲：慈众生，如母爱子，消苦与乐；悲世间，欲令人解脱苦难困境，不忍他人受苦。我两岁时，我母亲就去世了。她为了能看到我，不去投胎，甘愿在地府中过阴森的生活。她为了不让我受地府的委屈，不让我再轮回到人间，受人间的百般苦楚，又将自己融入关锁中，逼我离开阴间。可其他的魂魄们，却怨她堵了去路，不得重生。你说这是慈悲呢，还是残忍呢？我教人因来果报。我幼时丧母，与黄牛一起长大。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有爸爸妈妈，我是多么羡慕啊。可是在鬼门关，才见母亲一面，母亲又没了。我前世求学灵山，父亲为众人丧命，母亲劳累而死。我在镇上，也算得诚恳善良。可我却青年丧命，得母失母。如今一缕魂魄无依无存。你说我这般命运，因在哪里？果又何来？我教人轮回有数：人间说命由天定，其实命由仙定。是天庭下辖的一干神仙们，凭着自己的判断，操控凡人的命运。可是人生之中，恶中有善，善中有恶；此时行善，彼时行恶。命运又怎能件件公允。我在人间宣讲佛法，讲得振振有词，到如今，却连我自己也不能自圆其说了。你说我离经叛道。难道这经、这道，就都是真理了么？”
七仙女听他言罢，不仅没有恼怒，心情反而轻松了许多，心想：“师父果然高明，知道他的病根所在。” 她对董永说道：“师兄啊，你的佛法道理比我懂的多。师妹一时难以解答。不过，普天之下芸芸众生，瞬间就有万千个诉求、瞬间就有万千个愿望、瞬间就有万千个自我的考量。若得不到满足，就困惑于不公、就有怨气、就不信佛法，就以己度法，那还有什么脱离苦楚的机会呀？脱离苦楚的指望不在灵山，而在众生的内心。须知念身不求无病、处事不求无难、修心不求无障、立行不求无魔、谋事不求易成、交情不求益我、于人不求顺适、施德不求望报、见利不求沾分、被抑不求申明。我虽解不得你的困惑，但我有一法，或可助你拨云见日，自己将这些困惑想明白了。你可愿试一试么？”
董永问道：“你有何法？” 七仙女道：“我知你的困惑，是从人生中来的。要解这困惑，便还要从人生中去解。我带你重返人间，重走人生路，你再重新体验一回。你看如何？”
董永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望着七仙女问道：“是你与我同行么？” 七仙女点头答道：“是的。” 董永道：“好吧。”
七仙女心中欢喜。她蹲下身来，将柳条篮子放在地上，对董永道：“师兄，我这蓝中有一段莲藕。你自己过来进入其中，我就能带你离开这里了。” 说罢，便向远处飞去。
董永四周的魂魄早就被吹散了。他向四周环视一圈，又回头看看自己刻在崖壁上的符号，便飘入了蓝中，进入了莲藕。七仙女见他入得莲藕中，便照着观音教授的方法，用手一指，念动咒语，那莲藕的两端便长出了结缔，将董永封闭在其中。七仙女提着篮子，寻着原路，离开了幽冥谷。
她这边只顾了将董永带走，却未曾留意地府之中也起了动作。阎王在鬼门关内，早已集结好了判官、鬼卒。他自己化一阵阴风飘出关外，注视着幽冥谷中发生的一切。待七仙女走了，他便回到鬼门关，手里托着竹简对着关锁说道：“董母啊，汝子董永已离开幽冥谷了。依本王判断，他是不会再回来了，也不会投胎去人间了。你何不出了关锁，重上望乡台，继续看着他呀？” 言罢须臾，董母便从关锁中出来了。她接了竹简，又上望乡台去了。
阎王随即开了关锁，领着他的队伍，气势汹汹地出了关门。队伍当中抬着一口化魂的铜缸。
说起这口铜缸，却也有些来历。在米仓山东南，有一座山，名叫空山，林木茂盛。山中有一棵大榕树，枝阔根深。有一日，一位樵夫困乏了，睡在它的根上。那棵大榕树不喜人执斧执刀，便伸出一条细根，将樵夫卷入土中，吸干了血肉。这一下惹恼了乡民，动员了方圆百里的人来到此处，将它连根掘起，枝叶斩碎，纵火焚烧。那时节，玉帝正在建设地府，见它与人类结了仇怨，就将它的精灵铸入这化魂的铜缸之中，又将它那未燃尽的残根、焦干，制成了木炭，投入缸中。木炭在铜缸中燃出橘红色的火。人类的魂魄遇到这火，立时被烧得魂飞魄散。
此时，那些判官、鬼卒，个个现出青面獠牙，如同凶神恶煞一般，执着捕魂的钢叉，赶到密道的入口，将那些追随董永的魂魄们，一个个叉入缸中，直烧得缸中，橘火翻滚，好不煞气。
这边厢，判官、鬼卒们忙着追捕那些反叛的魂魄。阎王立在那道石缝前，运起法力推动岩石。只听得轰隆轰隆的声响，碎石崩落，地动壁摇。那条通往地府后门的密道被封死了。
不愿自行投胎的魂魄们，又在鬼门关前排起了长队。地府又恢复了原来的秩序。
魂魄们进了鬼门关，依着名册登记之后，便要经过一口烧得滚热的油锅。锅中的油，是从霜打的枫叶中提炼出来的。经这油锅一炸，魂魄中对前世的记忆，和在幽冥谷中的记忆就全都去除了。投胎之后，便又成了一个崭新的人。而未经过油炸的魂魄，对前世和在幽冥谷中的记忆，就仍有些残留，有些残留得一两成，有些残留得两三成，因人而异。投胎转世之后，这些残留的记忆，会时常经由梦境浮现在脑海中，对现实的生活就是一种困扰。那些受了董永蛊惑，自行去投胎的魂魄们，便会有这样的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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