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每个人每天不知不觉所扮演的角色,不外乎两种,第一种叫猎人,第二种就叫猎物,而我们每个人似乎都更喜欢扮作猎人的角色。
“爸爸,我要去 St Louis 打 Mid-American Open 国际象棋赛。”
这是一个干燥而暖和的三月的下午。窗外的阳光透过松树的叶子和百叶窗的缝隙静静地散落在地毯和沙发上。我心里估算着,比赛报名费加旅馆费加汽油费总共大约是500美元,这对于我们这样一个低收入家庭来说是一笔很大的费用,不应该去。可是望着 Penny 期盼的目光,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改口道:
“那好吧。不过你得好好准备,争取拿一些奖金,让你妈妈高兴高兴。”
“好的,我一定做到。” Penny 欢快地答应道,转身跑开了。
从 Champaign 开车到 St Louis 需要大约三个小时的时间,同行的除了我们家三人,还有 Patrick。Patrick 是 Penny 的临时私人国际象棋教练,在 UIUC 读书,这次搭我们的车也去比赛。Patrick 是那种典型的美国大男孩,瘦高的个子,有点驼背,满脸的雀斑,略显红色的头发乱乱地堆在头上,对所有人都彬彬有礼的。他出生在一个爱尔兰血统的知识分子家庭,母亲据说还在芝加哥的交响乐团拉小提琴。他每星期来我们家给 Penny 上两小时的国际象棋课,我们付他三十美元一次,有时教棋晚了会请他吃晚饭。虽然饭菜以我们中国人的标准来说很简单,但是他总是很客气,说我们用 feast 款待他。
一路上Penny 和 Patrick 在车后座不停地讨论着国际象棋。我是很佩服他们这些人,不用棋盘仅凭大脑也能对棋局进行深度分析。
比赛在 St Louis 市中心密西西比河边的一座五星级的酒店中举行,周围的环境很优美。Penny 第一天打得不错,二胜一负。第二天的第一场也赢了,算下来如果她最后一场能赢的话就能拿大约500美元奖金,正好帮我们付清了这次的比赛费用。
距离最后一场比赛还有两个多小时,Penny 和一些孩子在三楼大厅里的桌上玩棋,我们和一些家长坐在大厅的另一边看。这时候一个孩子的身影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他名叫Luke,在众多的人群中显得非常的于众不同,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上身挺得尤其的直,戴了一顶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帽檐下是一张超级光滑白净的脸,鼻子非常高挺,嘴部线条很清晰。很少见到下棋的书呆子式的孩子中有这样的形象。若不是他的下额略宽,这样的神态和举止,乍一看还以为是见到了早先007电影中的英国绅士。
起先见到他在厅里到处转,东看看,西看看,最后停在了 Penny 的旁边,两人开始嘀嘀咕咕说起了话然后就将棋盘移到了桌子的另一边,好像是在一起研究棋局的样子。就这样过了一会,我和燕开始觉得无聊,站起身想叫 Penny 一起到外面的 Mall 转转。听到我们的召唤,Penny 抬起头,脸颊泛起一片不易察觉的红晕,轻轻地摇了摇头,拒绝了我们的邀请,
“Luke 在帮我准备下一盘棋,你们自己去吧。”
“你知道你女儿最喜欢这样的帅哥了。”在下楼的电梯里,燕有点酸酸地说道。
St Louis 的 Mall 很大很漂亮,可是我们担心最后一轮比赛的 pairing,待燕买了一件什么便宜的衣物后,便匆匆赶了回去。
乘电梯到达酒店的三楼,电梯门刚打开,迎面一股紧张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大厅里提着棋包的人们都在匆匆忙忙地走着,一个个脸色刻板,见面都省去了通常打招呼的眼神和微笑。也难怪,最后一轮了,输赢将决定这次比赛的成功与否。
比赛 pairing 还没有出来,我先去上厕所。厕所的门被进出的人撞得疯了似地开了又关关了又开,里面挤满了严肃的办事的人,干手机器嗡嗡地响个不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臭味。这时一个酒店服务人员冲了进来,用喷雾器在空气中撒起了香水,但这仅仅使得空气闻起来更 funny 罢了。
走出厕所,发现走廊里的人都朝一个方向走着或不停地跑着,在走廊的尽头一大堆人围着墙上的 pairing 纸,伸长着脖子寻找着各自的名字,然后看自己最后一轮的对手究竟是谁。看完 pairing 的人便会带着或是满意或是沮丧的神色走进比赛大厅,后面的人又挤了过去。
我正在走廊里试图挤过去看 pairing,突然间 Penny 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摇着我的手,抬头用惊慌而且痛苦的眼神看着我,
“爸爸,爸爸,你知道最后一轮我和谁下吗?”
“不知道。”
“是Luke。”
。。。。。。
整整五个多小时过去了,酒店的棋手大多下完了棋并且散去,大厅变得空荡荡的。等我走进刚才还有500到600个人聚在一起搏杀的比赛大厅,发现早已几乎空无一人,雪白色的桌布上散布着纸片和用过的水杯,吊扇还在转着,将一些纸片吹落在地上。偌大的大厅只有靠门第三排还有几个人在那。两个站着的成年人是裁判,两个还在下棋的选手,一个是我们的女儿,Penny, 另一个就是“英国绅士”Luke。此时的 Penny 站在那,身体前倾,脸涨得绯红,一只手不停地将落在前额的头发再撸回耳朵后面,另一只手移动完棋子后又去快速地按钟。Luke 则端坐在 Penny 的面前,不时地抬头用略带疑惑和惊恐的眼光看着她。比赛时间所剩不多了,Penny 的钟上只剩下不到一分钟,这意味着她必须在几秒内找出下一步的准确答案,不能有一丁点差错。棋盘上 Penny 多一个 Knight,但是每一次的试图 check mate,都好像被 Luke 想办法化解了。这让我想起了“动物世界”中的镜头,一只饥饿凶猛的母豹子蹲在她的猎物前,不时地用前爪去撩,然后又快速地缩回。
我受不了这样的紧张气氛,只好走出比赛大厅,和燕一起坐在另外一间房间里等。这样又过了好长时间,我们待的房间门突然被打开,一个裁判冲了进来,对我大声嚷道,“不会有 check mate 了,理论上虽有一百万分之一的机会,这么短的时间内,她是找不到答案的。”
等我们再次回到比赛大厅,也不知道是不是另一个裁判强行终止的,反正比赛明显是结束了,Penny 和 Luke 已经在复盘。看到我们,Penny 露出了一丝歉意的微笑,有点难过地说道:
“爸爸,妈妈,我没有赢,和棋了。”
“没有关系,你已经尽力了,宝贝。”燕回答道。
在开回 Champaign 的55号高速公路上,天色已黑。燕坐在副驾驶位上,Penny 和Patrick 坐在后座,经过一整天的战斗,他们俩早已疲倦不堪,慢慢地就东到西歪地睡着了。我一边开车,一边不时地回头看看 Penny。她右手托着头,袖子管依然高高卷起,嘴唇周围有一些黑色的灰泥,这使得她看上去有点滑稽,像是长了小胡子。嘴角似乎还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好像在梦想着什么美事,让人看了有点心酸。
“这一天真是够她受的。”燕说道。
“是啊。她真是我们的好女儿。她太想赢最后那盘棋了。”
。。。。。。
在漆黑一片的中西部平原上,一辆墨绿色的 Accord 载着四个人,顶着黄色昏暗的顶灯,一路向北疾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