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chuan2020-03-30 08:30:40

 

 

芷秋

 

铃声响了,楼道东头的四十四位半大不小的孩子走进高618班的教室,开始他们的第一堂课。高表示高中,61表示1961年入学,8 表示高一里的第八个班,也是最末一个班。从此这四十四个新的面孔开始相互熟识,一起寒窗苦读,准备三年后随着冲锋的号角,拿下大学的阵地。

 

第一堂课是代数,主讲的荣淑兰老师兼任班主任,她的一口广西音让这些多数在北京长大的孩子觉着像是空山鸟语。还好,她讲课的风格是说得少,写得多。同学们目不转睛的看着黑板,希望能从板书上补偿耳朵分辨能力的不足。就像还没上学的儿童从小人书的画面来判断好人、坏人,来揣测人物的动作。时间一久,大家就适应了,好像她一旦改成普通话,大家反倒会觉着吊了胃口。

 

那学期共设了七门课,代书、平面几何、物理、化学、语文、外语、政治,当然还有不用动脑的肢体艺术课,体育。在这八个班里,前七个班都继续学俄语,只有618班学英语。英语老师姓王,有课的时候她就从北大的燕南园风尘仆仆,骑车过来。语文老师黄裕焕,受过传统的四书五经教育,读起诗词,俯仰吟哦,抑扬顿挫。教物理的张光能老师年轻少壮,说话时铿锵有力,生怕最后一排的学生听不进去。教几何的曹永洁老师总拿着圆规和三角板,似乎这是她的防身武器。教化学的老师姓郑,刚从师范学院毕业,一口江浙口音,可没听他骂过“娘西皮”。

 

首先引起43个人注意的是一个坐在前排中间的小姑娘,艾芷秋,不到一米六的身材,宽宽的前额,齐耳短发半围着一张银盆笑脸。她来自书香门第,满脸的稚气似乎与文质彬彬的举止不大匹配。她还没有脱掉童音,说起话来如银钟相碰,泉水叮咚。她爱唱歌,生性活泼,于是大家推举她为班上的文艺委员。

 

这个班里有七八个人都免去了初中升高中的考试,保送到这所中学。十多个人都在初中加入了共青团。除了本班的团支部委员,三个人被指定为位学生会的委员。其中有个男孩叫柳晴川,能拉会唱的一技之长令他担负自学生会的文体工作。

 

从不同的地方走到一起,大家都很热情,每人都希望出一份力,共同建成一个温暖上进的班集体。团支书杨晓光工作负责,他和几个支委经常开会,商量如何做好大家的思想工作,发展新同学加入到团员的行列。每个团员都要联系一到三个还在革命群众里堆着的同学,争取三年之内,让他们也佩戴上光荣的团徽。分配给柳晴川的两位同学是艾芷秋和赵全成。赵全成在初中时就已经是写过申请的积极分子了,他又是班里为数不多的工农子弟,对党和毛主席有着天然的深厚感情。一年之内发展他这样的同学进入组织不成问题。

 

挠头的是艾芷秋,她好像红领巾还没摘去,对入团这样的人生大事竟然无动于衷,从未提起。柳晴川有点心急,人家要是不往哪儿去想,你怎能把她拉到团内呢?最好的办法就是主动接近,多关心,启发她的思想觉悟。做思想工作最好的时间就是晚饭之前,体育锻炼之后;或者在晚自习之前,晚餐之后。

 

柳晴川初中读的是男校八中,没接近过女性同学。这回团支部把艾芷秋分配给他做发展对象,他觉着很不自在,不知道从何做起。万事开头难,可是不能把组织给的任务当成儿戏。一天,他用完晚饭,故意留在食堂不走。直到艾芷秋走到食堂门口,他才大步跟了出去。在背后喊了一声:“艾芷秋。” 芷秋猛一回头,见到还没跟她过过话的柳晴川,感到一阵诧异,说了声:“干嘛呀?”柳晴川一下子倒不知如何作答。本来嘛,你冷不伶仃叫人一声,干嘛呀?再说芷秋来自女十三中,也不习惯和男同学搭话。

 

事情既然开了头,也不好半路脱逃,晴川鼓足了勇气说了声:“随便聊聊吧。” 艾芷秋也不便拒绝,只好说:“行,咱俩有什么可聊的呀?”“咱俩先做个自我介绍吧。”“行。”“我先说。我叫柳晴川,来自八中。”“这我早知道了,开学时已经相互介绍过。”柳晴川一看对口相声没法往下接了,就直接了当地说:“我想介绍你入团,你乐意吗?”“成啊,不过我没啥思想觉悟,愿意当个群众,轻轻松松,就怕你白费力气。”柳说:“你应当有自信,我也有信心,只要你严格要求自己,在各项活动中积极表现,多读报纸和政治书籍,你会成为一个党的助手,为共产主义而奋斗。”

 

“我可没那么远大的理想,等共产主义实现的时候,我不定埋到哪个犄角旮旯了。”“那是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努力的结果,前人栽树后人凉嘛。要是没有毛主席和革命先烈的奋斗,我们也不会有今天。过两天,你先写份申请,我来帮你修改。”“那就让我试试吧,不过我自己不抱希望。”

 

几天后,芷秋在课间休息时递给晴川一张作业纸,说:“我写的申请书,你帮我看看吧。”

 

下课了,晴川拿出那张写了几行字的申请书,“敬爱的团组织,我想加入共青团。上初中时,我就有几个同学戴上了光荣的团徽。我不愿意摘掉红领巾,不愿意离开儿童的时代,所以没往那儿去琢磨。如今,我上高中,长大了,需要要求进步。希望组织早日批准。”

 

晚饭后,晴川把芷秋叫到校园里的一块大石头旁边,坐下来,帮她修改申请书。他说:“你这张申请写得过于简单。共青团是党的助手,你首先要认识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知道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要为人民开创美好的未来。然后,再写共青团的性质和目标。入团必须要有初步的阶级觉悟,树立起跟着毛主席干革命的坚定信念。这样吧,我借给你一本团章,你认真读读,然后再写。”

 

芷秋没想到入团居然要费这么大的力气,不过话既然说出去了,就不能收回。只好把团章读了几遍,又找了几本《中国青年》杂志看了看,学会了一些政治名词和术语,引用了几首革命烈士诗词。一下子思想觉悟提高不少,重新写了一篇,居然有三四百字的申请书。这一回到位了,晴川很得意自己的思想工作,把申请书交给支部的组织委员,迈出了做联系人的第一步。

 

为了鼓励芷秋,几天后,他又找芷秋谈心,启发她如何达到团员的标准。他说:“入团除了树立革命目标,还要有革命行动,要经受组织的严峻考验。” 芷秋说:“我以为递上申请就等着批准了,还有那么一大堆事情。要有什么行动,接受谁的考验呀?不会真的让我上刀山,下火海吧,我就敢豁出去,我妈还不干哪。”“你想远了,没那么严重,咱还是学生,主要任务是为了党的事业,好好学习,当然要又红又专,不能单纯业务。”

 

“你别说空话,我理解不了。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怎么着吧。”

 

晴川耐心地对她说:“比如,修建草场的工作就要开始,共青团员要带头不怕吃苦,积极分子也要不怕流汗。那就是你要求进步的机会。再比如,咱班有位农村考来的同学,叫梁家骏,家在天竺。现在正处于经济困难时期,大家都吃不饱肚子。家骏的父母只能用鸡蛋、后院种的菜、果换成粮票来支援儿子上学。每月也就是10几斤。你看他饿得面黄肌瘦,但小腿却肿得又圆又粗。再饿下去,他就会晕倒了。学校发给他几斤黄豆,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家骏学习刻苦,能写会画,热爱集体。班上家里条件好的,最好能伸把手,别让阶级兄弟倒下去。”

 

芷秋此时感到茅塞顿开,高兴地说:“我还以为多难呢,不就是劳动吗,我会多出力。至于粮票,我家有富余。老家的亲友经常送过来一些白薯、豆面和粉条,搭着吃。我每月拿出三斤粮票不成问题。”

 

在晴川的诱导下,芷秋开始从幼稚转向成熟。她开始关心身边的同学,学习有困难的,她会抽空辅导;生活有困难的,她会奉献几件衣物;修操场又脏又累,刨地推土她总是抢在前边。

 

团支部书记杨晓光还专门找晴川和芷秋谈话,夸奖了他两之间的相互帮助,以及芷秋最近的表现。他和团支部委员一起讨论,争取让芷秋在年底成为班上发展的一位团员。

 

那年的12月26号,杨晓光怀着对伟大领袖深厚的阶级感情,在班上开展了一次活动。他事先让宣传委员准备几张毛主席的照片和几十年的革命业绩,在墙上办了个宣传栏;他要学习委员准备几首主席诗词,找几个口齿伶俐的朗诵;他还要文艺委员芷秋找几首歌,最好大家都会唱的。

 

12月26号的晚上,活动开始。同学们先瞻仰了布告栏里的主席照片和万里长征、解放战争的丰功伟绩。然后晓光讲话:“今天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生日,他是我们的大救星,我们今天能过上美好的生活,全靠他的远见和奋斗。今天我们虽然有点饥饿,但有毛主席的指引,困难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让我们以忠诚的心崇拜和热爱我们伟大的领袖。让我们唱出最好的歌献给他,祝他老人家生日快乐。”

 

诗朗诵过后,开始集体唱歌,《东方红》《社会主义好》《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合唱后,芷秋又以清脆的歌喉独唱了《浏阳河》。

 

会后大家情绪激昂,忘记饥饿。晓光表扬了几位为了这次活动作出贡献的同学,包括芷秋。没想到散会以后,芷秋糊里糊涂地冒出一句:“咱干嘛要歌颂领袖呀?”几个团支委和晴川都听见了,没一个人能回答她的问题。但是晴川认识到,这几个月的努力算是拉吹了,团员们不会同意让一位对毛主席感情不深的人加入到团内。当然天真的芷秋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她是个城府不深有啥说啥的人,她还稚嫩得不晓得祸从口出的厉害。

 

晴川没有泄气,他认为大家不该因为一句话或者失言来否定一个同学的进步。他继续帮助芷秋,让她表现得更好,来抵消那句错话的影响。芷秋也开始摆脱孩子般的稚气,和同学更加融洽。受到她的帮助的也愿意做她的朋友。

 

第二年夏天,女同学关锦瑶得了猩红热,发烧,浑身难受。正好被芷秋发现。她二话不说,背着锦瑶就走出宿舍。同学们见她累得一脸汗,喘不过气,十分感动。和她一起把病人送到大学的校医院里。锦瑶得到及时的医治,过两天就好了。

 

这次行动,晴川也亲眼看到了。他对芷秋的看法开始改变,她不再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她诚恳真挚,虽然没有那么多革命的空话,但她有实际的行动,她为人慷慨热情,从不自私;她遇事勇敢干练,毫不犹豫。当然他也开始注意到芷秋美丽端庄的容貌。饱满的前额下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中间是玲珑娇小的鼻子,鼻尖稍微上翘,显得有点俏皮。她没有明显的颧骨,当她开心一笑的时候,脸蛋上显出两颗酒窝,让人感到亲切。她嘴唇不厚,说起话来莺歌燕语。一个貌不惊人的小姑娘正在长成美丽大方的青春少女。

 

然而他马上收回遐想,重新回到地球之上。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中学生,他的任务是上高中,考大学,千万不能动起交女友的念头,那会影响学习的。但是芷秋却像一根磁棒,总把反磁极的一端对着他,他在她的强磁场中总是难免心慌意乱。他想有意疏远她,却又不能克服奇异的引力场。

 

然而领导交给的任务还得继续。在一次谈话中,他一反往常,放弃了他也不大明白的政治教唆,说起了家长里短。“芷秋,我们认识这么长的时间了,虽然你还没入团,但是我也从你的身上学到不少好东西。”“我也是啊,你像个大哥帮助我,引导我,虽然还没领到入团志愿书,但是我会继续努力,接受组织的考验。”

 

晴川接着说:“平时老是说你,叫你如何提高觉悟,太严肃了,好像是个机器人,不食人间烟火。实际上,我也做不到。我上初中时专心学习,成绩总在前三名,不管什么政治,什么思想。我好好学习能碍着别人什么事啊。”“是呀,学生嘛。”

 

“但是到了初三,班主任在政治上要求高,希望在毕业前多培养几个团员,她经常做我的思想工作,要求我不光学习好,思想上还得树立高标准,要有正确的政治方向和学习目的。于是,在初三的第二学期,我在最后一批加入到团组织,成了班上第十二名团员。”“你的班主任真好,我的班主任老拿我当孩子,结果三年都没长大,虽然学习成绩还不错,那可叫只专不红呀。”

 

“我在政治上也不成熟,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学来的。”“那可不是,不学,你怎么就会呀。说说你们家吧,什么出身?”

 

晴川回答:“应当说知识分子,我爸爸毕业于伊利诺理工学院,获得机械工程的硕士,解放初期回到祖国为新中国效力。现在机床厂工作,三级工程师。”“太棒了,难怪你那么优秀,原来有位留过洋的好父亲。”

 

“说说你吧。”“我爸爸虽然没出过国,单我家也算得上书香门第。他毕业于辅仁大学物理系,毕业后在中央研究院工作过几年,又感到教育后人的重要,于是到中学去教物理,现在是一级教师;我母亲毕业于金陵女子学院,现在在皇城根小学当教导主任。” “太棒了,难怪你那么优秀,原来有位好父亲和好母亲。”

 

芷秋停了片刻,忽然用小拳头碰了晴川一下,娇声娇气地说:“你真坏,你在学我说话,”从此两人彼此之间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孺子可教,在晴川的不住开导下,芷秋的思想越来越先进,可是她和组织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那是一个星期一,她回家过完周末,马上向她的联系人晴川报告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她听说她爸爸加入过国民党,可能还有中统特务的嫌疑。晴川没有立即转告组织,他怕影响她入团,努力了两年,半途而废实在可惜。对毛主席感情不深还可以用自己的行动去说服别人,可是有位国民党的父亲,却永远不能抹去。一周后,对组织的忠诚无法阻止他向组织汇报。他清楚,她可能永远会被团组织拒之门外,可是他还是继续鼓励芷秋的进步和她对组织的相信。

 

果然,高二结束时,她的入团问题还没有解决,尽管两年里已经发展过三批。

 

高二暑假,为了迎接高考,晴川没有像同学那样进城回家,他决定留校复习功课,来个笨鸟先飞。语文和外语主要靠平日的功底,政治要靠临时的突击,另外三门老大难的科目就是数学、物理和化学了。他找来各种各样的数理化参考书,历届高考试题,争取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集中走一遍。留下来的还有两位外班同学,一个是家在哈尔滨的萨恩亮,一个是马来西亚华侨陈理查。

 

三个星期之后,芷秋也骑着自行车赶到学校,和他们一起复习功课。晴川有了更多的自由时间和芷秋交谈,有时能聊上一个多小时。离高中毕业只有一年了,他们不得不想到未来的去向。

 

芷秋问:“柳晴川,你能说说你的理想吗?”晴川说:“还很模糊。不过我的目标是清华电机工程系,我爸爸是机械工程师,我要做个电力工程师,把祖国照亮。”“太美好了,我可没你那么伟大,只想考进师范学院,毕业后分到北京教书,别离父母太远。毕业后,靠自己的劳动攒钱,买块手表,买辆新自行车。”

 

“其实,按你的成绩,上清华北大不成问题,起码学院路上的石油、地质和矿业都可以试试。”“石油毕业得去克拉玛依,地质毕业得到青海宁夏,矿业又离不开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我还没那么高尚。”

 

晴川看到芷秋对未来生活的现实主义精神,虽然觉着有点落后,但人家是个女孩子,不想翻山越岭风餐露宿也的确情有可原。人各有志嘛。

 

他们有时交流解题经验,有时陷入迷茫的科学幻想,天空的星座,地上的雷雨,乃至质子、中子和介子这样神秘的词汇。大自然太玄妙了,科学太深奥了,我们不管做出多大的努力,最多只能看清她的一片羽毛。芷秋也从深处认识了比他大一岁的异性同学,很高兴能有这么一位思想上进求知欲强的朋友。假期的接触和了解增进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晴川开始喜欢芷秋,和她交谈时好像彼此间都很透明很自在。

 

转眼,又到了九月一号,从第一堂课开始,大家好像站到了起跑线上,准备开始10个月的马拉松比赛。上课聚精会神,下课争分夺秒。为了让部分长于文学 的同学集中训练,又从八个班里分出部分同学组成高619班,目标文科院系。

 

校长也亲自抓起毕业班的工作,希望他的学生能按最多的比率考进大学。除了动员大家树立明确的学习目的和养成刻苦的学习风气,他还警告同学,男女之间不得谈恋爱。特别嘱咐女生,如果有男生私下递纸条子,直接送到他的手里,取消那位违规学生的高考资格。

 

本来男女之间就不那么融会,经校长这么一警告,男生没人敢有非份之念,女生也不再多瞟男生一眼。然而唾沫星子不饶人,班上开始有人议论晴川和芷秋的关系,似乎超出了联系人和积极分子之间应有的界限。一来二去,也传到晴川耳朵里,他也不得不有所收敛。为了避嫌,本来经常谈心的两个人开始疏远。

 

有个星期天,他们两个在隆福寺商场不期而遇,晴川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和芷秋边走边谈了半个时辰。最后,他想了个主意,对芷秋说:“以后我们可以在午休时到西大饭厅旁边的大桑树下碰头。”“那好吗?”“一个月一两回,不会有人发现。我要是想找你,就在书桌右前方沿45度角的方向放一只钢笔,你看到后,把笔在同样的位置放成315度角。时间约好午后一点。反过来,你要想找我,也是如此。”“我怎么不知道什么大桑树呀?”“就在大饭厅南门外,你忘了我们高一时在那里和水利系的学生一起用过膳。我吃过几个大白桑葚,还挺甜哪。”

 

班主任换成了教语文的李南生老师,他虽然不在党内,但思想上要求进步,工作热情高。除了指导大家学好知识,重视智育,还组织了许多旨在德育的活动。学雷锋时他号召大家艰苦朴素,做好事。在布告栏里经常表扬好人好事,芷秋的名字也经常被提到。那些还没入团的积极分子也拼命表现自己,希望毕业前解决组织问题。即使那五六位家庭出身困难的学生也不泄气,希望打破惯例,跨越阶级的鸿沟。

 

李老师是南昌人,但普通话讲得很好,关心同学,把他们的家庭出身和背景都掌握得一清二楚。他比较看好芷秋,这孩子天真诚实,乐于助人,可支部委员们都不同意她成为团员。只好耐心等待,等到时机成熟那天。

 

为了响应毛主席工业学大庆的伟大号召,他组织大家学唱石油工人歌。还组织了一次评功摆好的活动。同学分成三组,每组里挑出一人,其余的同学列举他或她做过的好事。芷秋分到第三组,她对轮到要被评功摆好的每个同学都认真回忆,不错过她知道的任何一件大事或小事。

 

那天,轮到她自己坐到中间了,她第一次感到那么多同学的眼睛都盯在她的身上,还有点紧张。不知道大家会对这位不起眼儿又不諳事理的姑娘会说些什么。有人说她不光自己学习好,还爱帮助别人;有人说她自己常常少吃一个馒头,为了给同学省几斤粮票;有人说她热爱集体,各种活动从不落后;还有人说,困难时期,她家大伯从香港寄来瑞士饼干、比利时巧克力和美国的牛肉干,她都拒不接受,并说服父母退了回去。

 

在你一言我一语的称赞中,她情绪失控,呜呜地哭了起来。原来大家没有忽视她的存在,她充分感到集体的温暖。哭声停下来后,她的心里又不自禁的提出一个问题:“我这么好怎么还不能入团呀?”她毕竟比两年前成熟多了,没把这样让别人为难的问题说出来。

 

一天上午,她忽然发现晴川课桌上的钢笔摆到45度根号2长度的位置,猛然意识到黄河黄河我是长江的呼叫。于是她把她的笔放到315度,告诉长江,黄河知道,黄河知道。吃过午饭,不到一点的时候,她来到那颗大桑树下,晴川已经坐在那里静候。

 

晴川说:“好些日子没跟你交谈了,心里觉着空的慌。”“我也是。”“你也是什么呀,说话老是偷工减料。”“晴川,我和你想的一样。哎?我想了好久了,你的名字还挺富有诗意。” 

 

“敢情,那是我妈起的。她酷爱唐诗,尤其七律。工整对仗,韵律完美。李商隐和杜工部都是律诗能手。崔颢的黄鹤楼则为七律经典之作。”“我知道了,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凄凄鹦鹉洲。美哉,壮哉。”

 

“YES,如果我后边有个弟弟就叫汉阳,有个妹妹就叫芳草。”“第二个妹妹就叫鹦鹉,她一定很会说话。”“可惜我们家就我一个孩子,崔先生的好诗续不下去了。”

 

芷秋说:“你的姓也挺好,虽说和刘同音不同声,但柳字让人觉着秀气。我还真怕你取个柳湘莲的名字,阴阳怪气,不男不女。我要是尤三姐,才不爱他,小肚鸡肠,孤高自诩。”“你放心,三姐死后,湘莲发誓不娶。我家和他没啥关系。我们柳家可以追溯到唐朝的柳河东。”

 

“他可是个好人,官是清官,文亦好文。你看他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把意境写绝了,可以和陈子昂的感遇比美。身处逆境,还留下永州八记。可惜他两袖清风,死后家里连点发送的银子都拿不出来。”“行了,你也别替古人担忧了,我们家现在的日子不是挺好的嘛,三级工程师有240块的月入,超过王叔文案后遭到贬谪的几位刺史。”“你倒是想的开。几点钟了?”

 

“一点半,咱赶紧走吧,别让人发现了,那麻烦可就大了。”两人一前一后,保持200米的距离,一个回到宿舍,一个直接去了教室。虽然他们的相聚没有任何谈情说爱的成分,但两个人都感到幸福满足。

 

过了个半月,又是一个蓝天白云的晴朗日子,两个人来到大桑树下。“上回说了我的家世,这回该轮到你了吧。”“咳,我们家可没你们家那么悠久,往上只能攀到宋朝。”“宋朝也好呀,还有我四叔祖柳永哪,他虽然有才,但我们不喜欢他,太爱沾花惹草,不务正业。”“那是你们柳家的事,跟我没关。我的祖先说出来吓你一跳。”

 

“如雷贯耳?”“差不多吧,你给我坐稳喽。北侠欧阳春之子、黑妖狐智化之徒,小侠艾虎是也。”“一向稳重的姑娘也学会开玩笑了,没想到你对武侠小说也感兴趣。可惜正史里没这么个人。”“其实,我没听说过祖先是谁,我们家也没啥名人。我问过我爸爸,您跟诗人艾青出了五服没有?我爸爸说:”八竿子都扯不上。”“艾斯奇呢?”“我看你是迷上名人了,爱想奇。你有个辅仁大学的父亲也够骄傲的了””“还真是这么回事。中国人喜欢拉关系,附权贵,傍名门,其实自己没本事,怎么也白搭。这回咱玩个对对联吧,练练脑子。我先说上联”

“俯瞰木林森,”“我对眺望人从众。”“我说李下取白桃,” ”我对岭上摘红杏。”

 

“行,还有那么一点意思。我再来个炮火燃天际,”“我回洪水漫地村。”

“土堆田中垄,”“金铄避雷针。”

 

晴川转而说道:“现在香山红叶一片,不如以此为题, 我说红林染芷秋,” 芷秋考虑片刻,说:“蓝天映晴川。”“你的脑子还真够快的,让我无语了。”“那是,你以为本姑娘是谁,花木兰能让你数落。我考你一个绝对吧,三光日月星,”“四诗风雅颂。”

 

芷秋这回折服了,这数字联居然也没把他难倒,居然脱口而出。”

 

晴川说:“不知你从何方趸来,到本公子面前放肆。此上联出自高丽学者之手,下联乃是东坡先生回赠。雅有大小之分,故曰四诗。既然到此,我再说个上联,宝塔巍巍七层四面三方,”这回还真把芷秋难倒了,“3+4=7, 又是七层,难煞我也!”

 

“这也是高丽访客要让苏东坡丢面子的对子。大学士急中生智,指着一位扛着锄头的老农说:”这样的对子不值得一回,在我国,连山野村夫都会信手拈来。”学者走到老农面前,说出上联,请他赐下联。老农没说话,伸出左手摆了几下。学者说:”他连话都不会说。”东坡说:”此言差矣,这是哑谜对,意思是只手摆摆五指三长两短。”2+3=5。学者听罢,佩服的五体投地。”“得,你今日也让侠女刮目相看了。”

 

在一次约谈时,晴川好奇地问起芷秋家里的事,“你父亲是教书的怎么会卷进国民党的暗流?”“这事我也刚弄清楚。1947年底,父亲有个朋友叫刘仁庆,在大北照相馆工作。他非要说服父亲信奉三民主义,加入国民党。父亲不以为然,却加入了这个组织,但从来没参加过任何活动。解放后,有人告发刘当过中统特务,肃反时也没经过审理,稀里糊涂地把他枪毙了。”“这回你爸爸倒干净了,死无对证。”“那倒好了。大炼钢铁时,我爸爸表现积极,学校不计较他误入国民党的那段短暂历史。可要发展他为党员,得内查外调。审查人到大北照相馆一问,刘已被枪决。而且知道了他是中统特务。于是我父亲的档案材料里又加上中统嫌疑,虽然查无实据,但入党的事还是搁置下来。党没入成,还落下一身臊。你说他不好好教书,去练什么钢铁呀。这回倒好,把自己给练进去了。”晴川安慰她说:“也许组织上会查清楚,还他一个公道。但愿不会影响你的前途。”

 

第一学期快结束了,他俩又聚到一起畅想未来。 晴川问:“芷秋,说说你的梦想吧。”“我是脑子简单的人,不想复杂的人生。我只想考进师范学院,将来像我父母那样,当个老师,为国家培育人才。”“你的学习成绩和能力都能胜任北大清华,去师范不觉得可惜吗?”

 

“师范学院属北京市管理和分配,我为了将来能留在父母身边不让他们老了感到孤单。我也不想发财成名,工作后能有块手表,买辆凤凰牌自行车就知足了。你呢?”“我想像父亲那样当个工程师,为建设祖国出力。目标清华电机工程系。”“祝你成功。”“祝你如愿。”

 

到了高三第二学期,晴川和芷秋之间的好感已经日趋亲近,开始考虑作未来的朋友,友谊长青。到了邻近填写志愿书的时候,晴川经历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报考清华还是也去师院?去师院的想法遭到父亲的反对,他愿意子承父志,也当个工程师;芷秋也反对他,不能因为迁就她而贻误了自己的前程。经过几天辗转难眠,他还是放弃了自己的追求,为了将来和芷秋在一起,永不分离,他把师院物理系填写到第一志愿。芷秋也为他的情谊所感动,甚至觉得对不起他,不该和他认识。

 

在填写家庭状况时,老师找芷秋个别谈话,建议她不要把父亲的事写进去,那毕竟是空穴来潮虚无缥缈。生性耿直的芷秋却说:“我虽然没入团,但也不想瞒着组织。谢谢您善良的好心。我相信组织上会作出合情合理的决定。”

 

凭借她平时的功夫,三天六门的高考轻松的完成了,她没有和同学对题的习惯,因为她很自信。可以跳过两米高度的她不会在乎一米七八。不少同学天天焦虑,怕考不过去。她却轻松逍遥,准备在上大学前好好玩一个月。她还同晴川去了香山、八达岭。

 

八月初的一个下午,晴川怀着激动的心情,拿着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去找芷秋。她和她的父母、妹妹正在焦急地傻等,骑着自行车穿着绿制服的邮递员挨门挨户送信,还有录取通知,唯独落下了他们。这下子芷秋的自信没了,然而此时她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失落,而是拖了晴川的后腿。本来人家能上清华,却随着我低身下就。而且,我还失去了陪他一起上学的权利。

 

晴川拉着她的手,要到邮局查问。芷秋说:“不必了,我已经料到了这种结局。”晴川和她的父母、妹妹一起劝她:“别灰心,明年再考。” 芷秋说:“君子安贫,达人知命。我的命运再好也改不了国家的政策。”她没有埋怨父亲,他也是受害者呀,他又能去埋怨谁人?要怪只能怪那个孙中山,建立了国民党这么个反动组织,贻误后人。那天晚上,晴川在艾家吃过晚饭才走。艾母为庆祝录取准备了一大桌好菜,可是没一个人有胃口。只捡了几箸青菜,勉强咽下两口小站稻煮的米饭。

 

那几日,晴川天天过来陪伴芷秋,芷秋却刻意躲闪。她开始在她俩之间划一条防线。一个成了天之骄子,一个前途未卜。她爱他,但是她不想耽误他。让他把她忘记,让鲲鹏展翅高高地飞走吧。可深爱不移的晴川却穷追不舍,无论她将来去干什么,都将是他的一部分。他激动地写给她一封信,只有四句

 

“芷秋,

 

你是蓝天上的一缕薄云,洁白透明,

你是荷叶上的一粒露珠,闪烁晶莹。

你是昆山中的一枚碧玉,无暇质朴,

你是夜空中的一颗明星,眨闪着美丽的眼睛。”

 

芷秋也回了他一封短信。

 

“晴川,

 

你是自由的小鸟,可以到处飞翔,择枝而栖。

你是欢快的地鼠,可以掘地为家,仓廪充裕。

你是迷人的蝴蝶,可以找到知己,成家立业。

你是高空的苍鹰,可以鸟瞰人世,鹏程万里。

 

我属鸡,你属猴,鸡猴不到头,咱就此别过吧。我永远会记住你三年的帮助和友情”

 

三年练就出的一对恋人本来应当互相吸引,现在一个在拉,一个在推,陷入僵局。但是晴川并不后悔,只要自己有才,不会因为一所不同的院校而变得前呈灰暗。他也相信他会以实际行动感化芷秋的那颗日渐冰冷的心。

 

几天后,他从老师那里知道了班上同学的去向。10个进了清华,三个去了北大,剩下的去了八大学院,以及北京工业大学等。全部留在北京。在那些落榜的人里,有五个因为政审问题。有个同学的父亲做过九路军副官,他托亲友进了建筑公司;父亲在东北军干过几年的那个孩子到京郊务农;给法国大使馆当过翻译的女儿分到宁夏农村;一位解放初期被镇压了的反革命的孩子知道自己不会有结果,不想蹚高考的浑水,直接报名去北大荒劳动锻炼;有意思的是一位国民党专员的儿子在填写十个志愿的时候,把五年制的北大列到第八,六年制的清华列到第九,八年制的医科大列到第十。同学笑他胡闹,他却大言不惭地说:“我要寒碜寒碜他们。”结果自然人家也寒碜了他,在家待业。

 

李老师欣赏芷秋的聪明伶俐和有诚信的为人,心里十分同情她,费尽喉舌,为她在本校找了个教书的差事。能在名气不小的母校教书,纵然升不了大学,也不算亏了。

 

开学第一天,晴川在买书的时候,把物理、数学和英语的教材及习题集都买了双份,留下一份,一份寄给芷秋。他附上一封短信。

 

“芷秋,

 

本来,今天应当是咱俩共同入学的日子。你虽然没领到通行证,我帮你把书买了下来。虽然身处异地,一个是学生,一个是老师,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学下去。周末我会跟你一起讨论。四年后,我们一起毕业,我的文凭也会有你的一半。

 

你的晴川”

 

芷秋已经开始新的工作与生活,她不想辜负老师的好心,想踏踏实实地坐一个人民教师,把心思花到学生的身上。她开始担负初中生的物理课。几堂课下来,学生和听课的老师都很满意。校长也鼓励她,希望她能成为优秀教师。

 

见到晴川寄来的包裹,她喜出望外,没想到这个书痴不光是个情种,还能如此设身处地地体贴关照别人。她制定了计划,白天备课教书;晚上自读业余大学。凭借她的基础,很快就入门了,先从极限、导数开始掌握了微积分;还从力学开始学会了普通物理。做不出来的习题,她就留到周末,和晴川一起讨论。两个人像一对共轭复数,一个是A+Bi,一个是A-Bi。只要一旦等来同情他们的命运,把她俩相乘,就会变成A+B的实数。

 

一个专心上学,一个努力工作,每个周末都能聚在一起讨论数理习题。日子惬意的两年很快就过去了。

 

天有不测风云,晴川的第二学年还没告结,中华大地发生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风云滚滚,破四旧,立四新,斗走资派,斗反革命,斗反动学术权威。工人停产,学生停课,不管你乐意还是厌恶,都被卷进这场风暴。晴川不大喜欢政治,尽管他对这次革命没有兴趣,可是连国家主席都躲不过的浩劫,他又如何超脱。还好,他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至于芷秋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她所在的那个中学干部子弟多,依仗着红色出身,他们积极响应了红司令毛主席的号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他们率先成立了一个组织,红卫兵。他们穿着没有领章的军装,戴上没有帽徽的军帽,斜挎着绿色的军包,腰上系者人造革的军人皮带。毛主席专门写信给他们,要他们别光解放自己,还要解放全人类。于是,他们成了共和国的鹰犬,把校长和有问题的老师打成黑帮,逼着他们劳动改造,打得他们鼻青脸肿。

 

不幸的是,帮过芷秋的李老师也被当作脱党分子揪了出来,每天推着小车运煤块,烧锅炉。还好,为学校剩下一笔雇佣农民合同工的开销。本来他在这个学校是芷秋的监护人,他一被打下去,芷秋也悬了。

 

有个早几年毕业留校的管总务的老师左来福曾经追求过芷秋,每次都被芷秋回绝,他觉得丢了面子。可是,人家是红五类出身,是红卫兵依靠的对象,他摇身一变成了造反派的小头头,也终于等来了打击报复的机会。他对红卫兵们说:“学校里有个中统特务的女儿,你们为啥不碰?”

 

小将门得到这个重要的信息,马上为芷秋赶制了一块大牌子,国民党特务的狗崽子。逼着她每天从一楼到四楼刷厕所,扫楼道。遗憾的是她父亲也被赶进牛棚,父女二人谁也顾不上谁了。

 

事态发展很快,红卫兵们经常批斗芷秋,有时还把她隔离到楼上的一间小屋。一天下午,左来福支走看门的学生,亲自提审芷秋。芷秋以为他是成年人不会像小将么那么用皮带抽打,没当回事。几句话后,没想到左老师动起手脚。正当他要解开她的纽扣的时候,芷秋一头撞开玻璃窗,向楼外冲去。她摔断了一只小腿,内脏出血。几位好心的老师把她送到大学的校医院抢救。几天后,内伤养好,但是右腿瘸了,走起路来拄根棍儿,一颠一颠的。

 

回来后,造反派说她要反攻倒算,以死对抗,加强了虐待和管制。晴川有些日子没见到芷秋,特地来学校看她,知道了她的处境后,流出了伤心的眼泪。多么天真的姑娘,多么敬业的老师,她招谁惹谁了呀?造反派拒绝了他的访问,爱莫能助,他无望地走了。此后,他还是经常给芷秋写信,只是没有发出去。

 

几个月后,原来敢冲敢闯的那批革命接班人又变成了联动,被公安部门收留为可以教育的子女。芷秋和那些被斗的老师也被放松了管制,可是腿上留下的残疾已经无法医治。左老师见到芷秋的样子,也有了良心的自责,不再干扰她的生活。她在周末还能回家看望父母和妹妹。还好,应当感谢的是,不管折腾得多邪乎,这些人的薪水照发不误。

 

1966年8月18日毛主席检阅红卫兵后,许多同学都到外地革命串联,煽风点火。晴川不放心芷秋的遭遇,他只到北京附近的天津、保定等地走了走,逗留不过数日。学校停课,老师休闲,学生放羊,这倒给了晴川和芷秋谈情说爱的机会,时常形影不离,讨论物理,讨论数学,偶尔也涉及政治,但是不想卷进太深。他两人除了巩固大一和大二的课程,把大三的也学了。他们从王府井的外文书店买了几本影印的英语书,提高阅读能力,增长知识。

 

到了1970年,党中央终于想到这批1964年和1965年入学的天之骄子,发给他们每人一本毕业证,按照四个面向的原则把他们分到全国各地,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同时发给他们行政23级的工资。晴川虽然毕业于市属院校,但是管事的彭真和邓拓等人要么被批斗,要么伏罪自杀。于是这些院校的学生也成了没娘的孩子,被发配到全国各地。尽管晴川告诉组织他的对象在北京,组织上还是把他分到河南息县农场。

 

临走前,他和芷秋告别,两人预订一年后成婚,先打下一点经济基础。芷秋嘱咐晴川安心接受改造,总有出头之日;晴川关照芷秋心胸开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晴川带着铺盖卷和几本业务书,整装待发。芷秋送他到北京站,相处了9年的一对情侣就要分别了,他们含着眼泪,握着对方的手,相对无言。火车呜的一声闷响,车轮开始滚动。晴川把上身伸出窗外,向芷秋挥手。芷秋此时却背过脸去,她开始变得脆弱,无法承受这种离情别绪的强烈刺激。然后,她望着缓缓远去的列车,怅然若失,默默地走出站台。

 

春节的时候,晴川回北京探亲,又和芷秋一起度过了甜蜜的几天。两个人各自都在准备着结婚的用品。这次离别比上次要容易多了,他们计划国庆节时结婚。

 

谁料不测风云又来了。国庆节后一个学毛著的会上,来校支左的解放军段代表坐在芷秋的身旁,无意中翻了翻她带来的一本矛盾论。他发现了几处娟秀的小字批注,如获至宝。会后,心怀鬼胎地对芷秋说:“这本书借给我看看。” 芷秋知道不妙,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原来,她的评注里涉及一些政治观点,比如中央文革连自己的人都整了,将来自己怎么收场?打倒刘少奇是革命胜利,那么提拔刘少奇是谁的胜利?她还写了一句主席诗词,百年魔怪舞蹁迁,人民五亿不团圆。打来打去,怎么团圆呀?

 

两天后,她听说旁边的大学里已经开始清查516份革命集团的整人运动,有点未雨稠缪的感觉。段代表见了她带搭不理,面目狰狞,又让她不寒而栗。果然,段代表找她谈话,要她交待反党、反中央文革的罪行,以及对外联络的组织关系。同时派人限制她的行动。军代表要她回去好好写交待材料,不要有蒙混过关的侥幸心理。

 

回去后,她没去写交待,因为她只是运动的旁观者,没啥好检查的。她知道,上次整她的是红卫兵小将,闹腾一阵就完了;这次整她的可是全国都得要学的解放军。面对在劫难逃的紧张局势,忧心忡忡,她连写了三封信。一封给父母,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可惜今生无缘相报。女儿不孝,乃至白发来哭黑发人。让他们保重身体,安度晚年。一封写给妹妹,要她替姐姐照顾父母。姐走之后,让她和晴川结为连理,替姐姐照顾他。晴川有情有义,始终如一,不离不弃。她之自残对他乃无情打击。

 

一封写给晴川:“晴川,这次我没那么好的运气,怕是躲不过去了。我舍不得离开你,但是摆在我面前的洪水猛兽却让我无法忍受,无法抗拒。我走之后,把妹妹芷寒介绍给你。她毕业于化工学校,现在做技术员。她人也善良,小我一岁,比我漂亮。她会替我举案齐眉,和你长相厮守。绝笔。”

 

她偷偷地把信交给一个信得过的学生,把身上的10几块钱都给了她。学生说:“老师,您是好人,我可以帮您,这钱不能要,趁火打劫的事我干不了。” 芷秋感到欣慰,良心未泯,中国还有希望。

 

几天后,艾家父母和妹妹赶到学校要见芷秋。革委会主任说:“艾芷秋服药过量,抢救无效。已经火化。”父亲顿足,母亲嚎啕大哭,成了泪人,妹妹也泣不成声。眼泪流得再多也无法挽回芷秋只有26岁的生命。

 

刚刚开始工作没几天的晴川接到芷秋的绝笔,连忙找领导请假,乘夜车赶到北京,直接去了艾家。看到堂屋里悬挂的芷秋遗像,上边扎着两绺黑纱,连哭都没来得及,马上昏厥过去,一头趴倒在八仙桌上。

 

艾家父母连忙拍打他后背,用毛巾擦脸,缓过气来以后,他大声说:“芷秋啊,芷秋,你太狠了,你这是要杀我呀。你知道我有多爱你,为了你,我可以挺身而出,死而无怨。可是他们射出的不是子弹,他们砍下的不是屠刀,他们在用魔咒摧残着你,让你自己朝坟墓走去。你傻呀?”

 

言罢,他问:“芷秋埋到哪里?”“埋到滦平县老家的祖坟。”晴川说:“我要到他的坟前看她一眼。”

 

芷寒陪着他乘公共汽车来到滦平。在芷秋的坟前献上鲜花,写了挽联,待了足有一个时辰,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回家的路上,他问芷寒:“爸爸、姐姐都遭到劫难,你怎么会安然无恙?”

 

芷寒说:“我们厂是毛主席亲自抓的典型,每次运动都大张旗鼓,雷厉风行。一般情况坏人超过5%。但是由于池浅王巴多,我连一只小乌龟也算不上。”

 

晴川不禁陷入沉思,这旷日持久的革命还要延续多久?还要让多少无辜的好人为它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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