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溪谷2020-05-03 22:11:48

母亲极少饮酒,但好热闹。热闹时,便饮酒。我小的时候,每当聚会,母亲便会端着酒盅,面带微笑地给酒桌上的人说,当年毕业酒会上,有男同学欺负女生,频频敬酒。她一时逞能,独当一面。结果,把几位男生灌到桌子底下去了。然后,便给人家看脸颊左右各一枚深深的酒窝。那意思是,有酒窝,能喝酒。

每到这时,我就有点发慌,知道又轮到我头上了。果然,母亲会说我这大儿子像我,俩酒窝。又说,从小他爷爷就亲他。吃饭时,谁都不准上桌,就他爷爷搂着他,筷头沾酒给他。那意思是,我必也像她有酒量。

母亲年过耳顺啦,也时常会要上一盅酒说,解解馋。耋耄之年,她老人家还是端着酒盅笑眯眯地说,来点,好久没沾酒了。然后,指指自己脸上早已不见踪影的酒窝说,没啦,不能喝了,凑凑热闹。语中透着豁达与智慧。

都是一个娘生的,舅舅却不能喝酒。舅舅馋酒,每喝必过。舅舅非常喜欢我,对我关怀备至。记得小学四年级那一年,去姥姥家过暑假。天还不亮,舅舅接我下船第一件事,就是领我去了一家羊汤馆,看着我呼噜呼噜地喝了一大碗羊汤。表姐领我上山去果园,舅舅紧叮嘱她看好我,别叫皮子(狼)咬着。

临回大连那天中午,舅舅又喝大了。舅舅送我到了通往烟台的长途车站等车,把行李放到路边后,我就跑去抓蛐蛐,舅舅好像坐在路边打盹。汽车到站停车,乘客下车上车,我俩谁也没看到。等汽车关上门跑了起来,舅舅才发现,赶紧喊我。喊了我,又觉得不对,赶紧跑到汽车前边拦车。刚拦了车,又发现我的行李还扔在路边,就又回过头来跑去拿行李。这忙乱的情景看得我也傻眼了,不知是喊舅舅小心,还是跑过去帮舅舅拿行李,还是赶紧先上车。姥姥就常数叨舅舅没酒量还贪杯,总是喝酒误事。还好,那次并未误事。

这说的都是白酒,也叫烧酒,或叫白干。爷爷喜欢喝散装的65度大连老白干。母亲常常提起的,说爷爷总拿筷头沾酒让我尝的事,我也常常地回想,追忆被爷爷亲昵的镜头。可惜,不在我追想的画面中。或许那时我太小,也许老白干的刺激没那么强烈,于是,只当是传说。在我们的回忆里,老人们不断重复的幼时往事,经常性地进驻我们的大脑里,成为一种“植入性”记忆,以至于最终把它当作自己的记忆放入自己的回忆之中。如果回忆的画面里,看不见也感觉不到的往事,我会将其归入传说一档收藏。

初中时代,为照顾爷爷,和爷爷一起住在造船厂的职工大楼,位于世纪街电车道旁的斯大林路38号。西边隔着电车轨道是斯大林路饭店(那里的包子是爷爷的最爱),南边是邮局(每月收到叔叔们给爷爷的电汇)和小卖部,背后不远就是我上学的大连第二十中学,旁边还有民寿市场,挺方便。每天,爷爷都会给我几毛钱,到对面的小卖部打二两或半斤老白干。

吃饭的时候,先以酒壶置于盛热水的碗中把酒热上。爷爷家的碗碟盘都是蓝花印有龙图的景德镇瓷器,非常精美。把饭菜碗碟摆放好,爷俩坐定,再给爷爷斟酒。程序固定,做起来很舒服。如今流行仪式感,倒也不错,只是不要赋予太多娇柔造作的意义就好。爷爷也是从太爷那学来的规矩,叫子曰“食不语,寝不言。”爷爷只和自己的老友下棋,从不和年轻人,也不和我下棋,说是棋盘上输赢无辈分,有失体统。不过,两盅酒下肚,爷爷还是忍不住的。毕竟只有爷俩一起吃饭。

爷爷讲的最多的是《东周列国志》和《三国志》,其次就是四书五经。所以,记忆里除了天子与“王公侯伯子男”,就是“子曰”。主要是孔子曰和孟子曰。比如子曰“惟酒无量,不及乱。”这是孔子说的,意思是酒不像别的,比如饭菜等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有酒只管喝,没限制,关键就看你自己的酒量,不醉就行。喝得不到位,不舒服;喝到好处,神清气爽,思如泉涌,头脑敏捷;喝过了,就醉了,神志不清,胡言乱语,颜面不存,礼法尽失。所以,要行孔孟之中庸之道,适可而止,恰到好处。所谓儒者,自有法度。饮酒即为一例。

如今回想,爷爷所言依如琼浆玉液淙淙萦绕耳畔。这让我想到古希腊人的饮酒风格。古希腊人喝的是葡萄酒。A History of the World in 6 Glasses一书的作者Tom Standage告诉我们,考古最早发现的葡萄酒是位于今伊朗北部的Zagros山区,时间大约是距今9000至4000年的新石器时代。那时,刚好酿酒需要的三要素已具备,即原料葡萄(Vitis vinifero sylvestris)、有了谷物可供养长期定居者,以保证有人一直照看,以及发明了陶器(约6000年前)。

The Origin of Wine作者Brendan Borrell认为,已知最早的葡萄酒当属距今9000至7700年新石器时代中国裴李岗文化的河南贾湖村。在该文化遗址发现的陶片上保留有9000年之久的米、蜂蜜及葡萄酒的残存物。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人类与考古博物馆生物分子考古学家Patrick McGovern解释说,这种葡萄酒的糖分主要来自山楂和野葡萄。挖掘现场即发现有野葡萄的种子。

葡萄酒最早出现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喝葡萄酒的文化传承在古希腊。古希腊人喝葡萄酒的传统被古罗马取而代之后,遍及农耕并非发达的意大利半岛,再进入法国。在中国,9000多年前葡萄酒的发酵技术,大约随着农耕的发达,演化为谷物酿酒技术。结果留下当今西方葡萄酒与东方粮食酒各取半边天下的局面。这是从自然的角度讲。若从人文角度讲,西方人适应了酸涩甜腻的葡萄酒(见Kaori O’Connor所著The Never-ending Feast: The Anthropology and Archaeology of Feasting),东方人则更喜欢香醇微甜的粮食酒。

言归正传。前边讲到古希腊人饮酒的风格与儒家的理想很相像,何为相像?中庸是也。古希腊人喝酒强调的正是中庸之道。且听我细细道来。

当白酒在古代中国成为激发诗情诗兴的仙丹妙药时,葡萄酒在古代希腊则被认为是激发哲思的灵丹。葡萄酒并非希腊人的发明,但到了希腊人的酒会上(symposion),喝葡萄酒便意味着向文明与文雅靠近。(见上Kaori O’Connor)喝什么样的葡萄酒,所喝葡萄酒的陈化度,不仅仅表明一个人对酒的认识深浅,更反映其文明修养程度。今天,喝哪类酒是个人的爱好和选择。但在古希腊,红酒比啤酒更尊贵。今天,我们知道并非所有的瓶装葡萄酒都会随着收藏时间的增加而可口。但在古希腊,陶罐里的陈酒总是比新酒更受尊崇。今天,刻意摆几个貌似懂得喝葡萄酒规矩(wine etiquette)的动作,来显示自己的优雅。但在古希腊,人们通过观察喝葡萄酒过程的全部举止,来透视你最内在的心灵本性(psychotropic properties)。这出自他们对酒神Dionysius的敬畏,因为酒神反馈给你的是祸是福(bane or boon)取决于你的饮酒表现:举止是否适度。

以下的饮酒训诫(exhortation)均来自《智者之宴》(The Deipnosophistae,作者Athenaeus of Naucratis)中的人物之语(见上Kaori O’Connor),从中可以看出古希腊人对饮酒的态度:适可而止。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试着译成中文加以咀嚼,领会所表达的儒道共享之中庸精神,即“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尚书·大禹谟》)

Do not get drunk and revel in order that you may not be recognized as the sort of man you happen to be, instead of the sort you pretend to be. (Pittacus in Athenaeus X: 427)

As bronze is the mirror of the outward form, wine is the mirror of the mind. (Aeschylus in Athenaeus X: 427)

When wine goes down into the body, evil words float on top. (Herodotus in Athenaeus IV: 303)

很多人喜欢讲究与追求至正至纯,一切必要正宗纯粹。首饰要纯金纯银,裘皮貂毛要毫无杂色,连饮酒也要讲究至纯至醇。与中庸精神南辕北辙,背道而驰。所谓知行分离,言行径庭。

有人会说,《大学》首章即谓,“止于至善”。自古以来都被诠释为“把一切做到最好最完美”。其实,此处的善,应理解为“恰到好处”。(可参见《说文解字·言部》)。“至善”,就是尽可能地恰到好处,而非最完美。世人皆知世上无完美之物,何来最完美?岂非自相矛盾?所以,才有后句的“知止”,即适可而止,不能过头。把事情做到至臻完美,尽善尽美,那不叫“知止”,有悖中庸。因为谁也不可能知道,做到什么程度算是尽善尽美,何以谈“知止”?

所以,古希腊人于饮酒,讲的是只有酒神才能饮用纯酒,至纯的葡萄酒。凡人饮之,会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依古希腊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us)在《历史》(The Histories)中所叙,纯酒只有经水的稀释之后(一半一半),凡人才能饮用,否则,便易陷入暴戾癫疯的状态,尽现野蛮粗俗。更糟糕的是,不会得到酒神的眷顾佑护。据传,亚历山大大帝染病而薨与其喝不掺水的葡萄酒无法脱离干系。(当然,此为借助神谕而发的警示。)

如今,恐怕关心传统上葡萄酒出品后,需兑水饮用的人不多。同理,也不会有多少品酒专家(不论西欧还是北美)告诉你,饮葡萄酒时为何要加冰的真谛。你若好奇,大体会被告知,葡萄酒(干红)的口感在现代室温以下才会舒适(葡萄酒传统上标注适宜于室温饮用,因传统室温要比现代室温低)。或者说,温度偏低时,酒中各种材料(水果与香料)的香味才能更多地保留在液体中,而不是更多地随酒精挥发出来。大概率上,不会有人告诉你,这是对酒神的敬畏,是彰显自身文明优雅的古希腊饮酒传统的现代延伸。(近些年来,专门为加冰而出产了些新品种,像Moët Ice Impérial Rosé NV这类。但那只是为了迎合干红加冰的风尚,而非继承古希腊传统。)

对酒神的敬畏,在古希腊,不但见于对纯酒的中和,还见于对饮酒习惯的接受上(当然指的是男性公民)。在古希腊人眼里,滴酒不沾与饮纯酒一样不被认可。因此,古希腊人所抱持的饮酒(修养文雅)的中庸之道,概括地说,就是指在饮用纯酒的野蛮习俗与滴酒不沾的粗陋习性之间,找到一种平衡。

中庸是一种智慧,而对智慧的追求,便逐渐地形成了一种学问,叫哲学(一个引入汉语的日本名词)。按《说文解字》及《释名》的解释,哲即知,即智慧。哲学译自古希腊语的philosophy,一半是爱(phil),一半是智慧(sophy)。合在一起,就是对智慧的追求。哲学最基本的意思就是智慧的学问。凡与智慧有关的问题,都在哲学的探讨范围内。 

饮酒本身即体现着智慧,而对智慧的探讨追求,最好不过的就是在酒会(symposion,引申为symposium 讨论)中,边品酒,边沉浸于酒后吐真言(Wine reveals what is hidden.--Eratosthenes,前三世纪古希腊哲学家)的氛围之中,思辨天圆地方的道理。

《国家地理》杂志(National Geographic)记者Charles C. Mann在亲历现场,并采访了考古学家(特别是德国考古学家Klaus Schmidt)后,在2012年的The Birth of Religion一文中写道,位于今日土耳其境内的Gobekli Tepe(波斯语,英译Potbelly Hill)山上的巨石阵,是史前最早的远古先人宗教崇拜诞生之地,距今约11000多年的前陶器时代(大约也是考古界认定的农耕开始的时代)。如果说饮用葡萄酒让人陷入哲思,进而出了追求哲思的人,然后走出神话宗教的行列。那么,按前述,哲学性思考大约在宗教崇拜兴起3000至6000年之后才出现。

古希腊哲学是西方社会(也是全人类)第一次有意识地获得的,自由于神话与宗教神学的思想自由体系。而一旦哲学这只小鸟飞出了神话与宗教的樊笼,西方人的思想便再也无法长期地完全地受到控制了。诞生于亚欧交界处的古希腊哲学,西移至罗马后,随着公元五世纪西罗马帝国的灭亡而莫名其妙地消失无踪。西方处于长达1000多年的宗教统治期(史称“中世纪”Middle Ages)后,经阿拉伯世界对古希腊罗马哲学的移植转译,文艺复兴(14至17世纪)才得以将其自由的思想引入既对哲学概念一无所知,又对自由思想如饥似渴的西欧,使相对于东方而言,依然处于蒙昧状态的西欧在短时间内完成了历史进程中一次华丽转身。

文艺复兴之前,西欧极少有人知道古希腊文明的存在。当时间到了19世纪,距文艺复兴约二、三百年之后,诗人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竟发出这样的呼声:“我们都是希腊人。 我们的法律,我们的文学,我们的宗教,我们的艺术,都植根于希腊。”(Preface,Hellas,抒情诗剧《希腊》)好像这一切天经地义,顺理成章。足见西欧文化脱胎换骨的完全性,足见西欧人被洗脑的彻底性。

所有这一切,回过头来看,无不来自于古希腊哲学家们在酒会中,借助葡萄酒的刺激,畅所欲言的传统。所谓的畅所欲言,必在饮酒的清规戒律下,克己守礼,秉持中庸之中实现。这就是智慧之举。

蒙昧中的西方知识阶层,在将自己归化为古希腊文明的后人之后,以饮酒为哲思的媒介,在哲学涵盖的认识论、美学及伦理等范畴中,以批判的精神,思考着古老的形而上学,思辨着知识的本质,探求着认识的本源及思维的方式;争论着怎样生活得更好,寻觅着欣赏天然及人工艺术带给人的美感的方式。

哲人们在探索世界及宇宙边缘的同时,亦在哲学所包纳的政治与教育等诸领域中,探索着人的尊严,个人意志与自由的边界,探讨着经验与实验的应用界限,研究着权力的形成、扩张及限制,以及政府、公民社会与私人领域的界限;他们既启迪着社会与国家教育的方向,也为私立教育探寻生存的意义及空间。

这一系列源源不断的哲学之追问,促进了科学、技术与社会(STS)的交互作用(见Robert.K.Merton的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ety in Seventeenth Century England,哈佛大学哲学博士论文),令思想及科技探索的结晶日新月异,与时俱进。这就是哲学,智慧之学的功力及功德所在:以自己恰当的思想表达,让别人生活得更美好、更有意义。比如乔布斯(Steve Jobs)借iPhone表达的哲思。

爷爷好饮,但饮得自制。酒桌上言语不多,但富有亮点。当是酒后思维活跃的结果,也是我后来的醒悟。比如第二次鸦片战争中(1860年,即圆明园遭焚毁那年),英国海军近两百艘舰船云集大连湾,为进攻北京备战补给,为探寻新的疆域进行勘察,在大连逗留了近半年。爷爷听他的爷爷(“立”字辈)提到过的,便有一事记忆犹新,就是第一次见识了洋人的葡萄酒,洋人也尝了中国的白酒。这或许是两种文明在当地的第一次交流。

到了爷爷的父亲,我的太爷那一辈(“家”字辈),伴随着俄国年轻工程师们要把大连建成远东巴黎的梦想,伴随着崇洋的日本建筑师们要在大连实现建筑西洋化的梦想,洋酒在大连流行起来。爷爷的四弟、五弟,即我的四爷、五爷(“远”字辈),都是洋葡萄酒的崇拜者,常常在与英国海军水手打完足球比赛后,便一同进酒吧饮酒。用与葡萄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爷爷的话说,洋葡萄酒喝多了,人多半也就洋化了。可同是洋化,在爷爷眼里,四爷五爷洋化得儒雅文明;照搬俄式的洋化则显得粗俗野蛮。看来,中国的白酒,若是饮得得当,行中庸之道,一样可以激发哲思。

 

2020-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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