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西海岸2020-05-08 01:35:46

 

              第 十 三 章

一九六五年很快過去了。農曆新年的第一天,照例齋素無肉。中國人認為這樣可以積點德來彌補平日殺生作孽,也可以替自己修點福。其實這麼多年來,每人每月配肉只有半斤,中國人的罪孽並不算深。天庭就不明白為甚麼中國老百姓還是那麼貧困,好像一點福氣也修不出來。初二那天一大早,母親端著一隻熟光雞,一壺酒,還有些小菜,給天,地,門神,灶君,和祖先各祭酹一番。酒,每一位神明都有三杯,至於雞嘛,那真不好意思,只能用同樣一隻雞來意思意思。誠如母親所說,只要有神心,神不會介意的。她還向每一位神明稟求些甚麼,那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燒香,放鞭炮把霉氣,小鬼趕走;然後闔家代各神明把雞和菜吃掉,那便算開年了。天庭無意摸到口袋裡的紅包,心裡一點興奮也沒有;自己的確長大了,現在需要的並不是這些。母親還吩咐天澤把地掃一遍;年初一禁止做的事,今天可以做了。不過母親却叮囑天澤要從門檻開始向裡面掃,這樣才會斂財。天庭却在一旁暗笑,不知哪位傻蛋發明這樣無聊的規定,連錢和垃圾也分不清楚。但別,還不是把整個地方掃乾淨?既然母親覺得這樣掃才令她心安,那又何必忤逆她的意思?新年應該喜氣洋洋,大家開心,不是嗎?如往年一樣,初三那天,母親把門打開好讓小客廳光亮一點,接著便又開始一年的縫踏生涯。因為門是開敞的,很多相熟的街坊鄰里經過,免不了互相打個招呼,說些新年好意頭的話。想不到蕭麗虹也一早帶著家臣過來拜年。家臣的確長高了,在他母親的引導下,還可以不清不楚的說,婆婆發財,叔叔發財,逗得大家很開心。麗虹對著天庭的母親,好像是找對了可以傾訴的知己一樣,也不管是過新年還是過舊年,只想把話盒子打開,把所有話吐出:「馬師奶,我真的很後悔結婚。我已經委屈下嫁啦,他的母親還嫌這嫌那,我根本無法忍受。很多時返外家這邊住,不曉得他母親又搬弄甚麼是非,搞到家臣的父親三個多月不寄家用回來,連過年也一分錢沒寄。」

「那你有沒有寫信給你先生,問他甚麼原因不寄家用回來?」

「怎麼沒有?可惡的是他連信也不回。真的不要把我逼火了,大不了離婚再嫁。趁現在還沒老,不愁沒人要。」麗虹氣說道,眼睛有點濡濕。

「離婚再嫁,你覺得名聲好聽呀?你以為再嫁一定會嫁個好的?如果又不好,又再嫁?你不替你自己想,也要替你父母的面子想想呀!」天庭的母親勸說著。

「替我父母面子想?我父親還好;我那個母親甚麼時候把我當過她女兒看待?現在甚麼都要跟我算錢。我從哪弄錢讓她高興?以前有家用時,一副笑臉,現在一副黑臉。馬師奶,不怕失禮的對你講,過年配給的那隻雞,我到現在還沒錢買呀。」麗虹說到眼眶含淚。

「麗虹,我手上還有幾塊錢,你把那配給過年的雞買下來再說,以後你有了才我好了。」天庭母親回答著,並從內衣袋掏出五塊錢來塞進麗虹手上,接說下去:「多點我也拿不出來;你也知到我的環境了。」

「馬師奶,謝謝。」麗虹擦了下眼睛,把錢收下說道:「有時候我真的想不通,為甚麼自己的母親反而不能幫一下忙。哎,如果過了這個舊曆年,家臣的父親還不寄錢回來的話,我便把肚裡的打下來。」

「麗虹,你瘋了你呀!」天庭母親瞪著眼說:「拿自己的肚子開玩笑,把三個多月的胎兒打下來很危險的。夫妻之間的誤會可以慢慢解決。如果真的撐不住,就把家裡能變賣的東西賣掉,賣到沒有為止。同時寫信給他,把家裡的困難告訴他。問他不替老婆著想,也應該替自己的兒子著想;否則,你會後悔莫及的。看看他有甚麼反應。」

「馬師奶,這樣磨來磨去多費時間?我不能再耽擱下去,晚了更難拿掉。我看還是先到醫院把肚裡拿下來再說。先是他不仁,我才不義。」麗虹悻悻然地。麗虹那兩道略嫌濃密的眉毛似在冒火,那管高直的鼻子也在生氣,她接著說:「如果長此拖下去,到最後他把我甩了,那不是悲慘至極?帶著一個去再嫁已經夠麻煩的了,再多抱一個,誰肯要我呀?」

這可能會發生的後果的確是要認真考慮,天庭的母親還能說些甚麼呢?以前那套「寧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在今天的社會裡,看來不合實際。何況麗虹不是自己的女兒,那麼容易勸說得通?即使是自己的女兒,她決定要離,又有甚麼辦法?以前的女人多像自己一樣,從一而終。嫁得不好或丈夫早死也不會再嫁,把命認了。現代的女性可不一樣,動不動便來個離婚,真的解放了。唉,社會真的變了。

麗虹看到天庭母親默不吭聲地踏踩著縫紉機,忍不住開口:「馬師奶,過兩天,我希望你能陪我去醫院一趟。」

「去醫院幹嗎?這種事我不陪你去。找你母親陪你去吧。」天庭母親斜看著麗虹說。

「現在我母親全不理我的了。我兩個月沒伙食費給她,她差不多天天跟我吵架。過年她配給的那隻雞,連我兒子也不給一塊。你可想而知,她對我有多好。」麗虹說著,用手帕把紅濕的眼睛擦拭幾下,然後包著鼻子輕揉幾下。

「麗虹,這種事可大可小,手術做得不好會弄出人命的。我可負不了這麼大的責任。」天庭母親嚴肅地說。其實她担心的還不只這一點,將來麗虹的男人知道又怎樣向他解釋?麗虹完全沒有徵求過他的意見啊。既然自己不準備陪她去,便不把這顧慮提出來。

「馬師奶,怎會要你負責?我自己簽名同意,是我自己負責。其實去的時候,一個人也可以,只是担心回來時候撐不住。如果你真的不肯陪我去,那我自個去好了。我真想不到你連這點忙也不肯幫。」麗虹說著,又把手帕往眼睛處擦拭。

天庭的母親又是一陣沉默,接著嘆口氣問:「那你決定哪天去?」看來母親已經心軟下來了。可能女人比較明白做女人的難處而容易產生同情;也可能她已經把麗虹當作自己的女兒來看待;也可能認爲此事與對面的居委會扯不上關係;這時她更可能忘了自己平日教兒子[順情終害己]那句名言。

那一天,天庭的母親陪麗虹去了醫院回來便悶悶不樂;不想踩踏縫紉機,逕自上了閣樓休息。天庭正在替那些白燕添補飼料和清理糞便;看到母親那種反常的神色,便立刻扶她到床去,問道:「媽,怎麼不舒服了?感冒了還是肚子餓?早上出去時還好好的呀。」

「甚麼都不是,歇一會就好了。世間的事哪有這麼巧的?」母親嘆說道。

「媽,甚麼事這麼巧得令你如此不舒服?我不明白你指哪方面的事。」天庭急問道。

「老二,你是男的,本不該知道這些女人事的。今天我陪麗虹去廣州市第一人民醫院看婦產科;想不到在那裡碰上[無牙李]的老婆。」母親用手朝樓下近大街那個房間指了一下再說下去:「她也在看婦產科。」

「碰上就碰上了;看婦產科有甚麼大驚小怪的。她可以去,怎麼你們不可以去?」

「唉,所以我說男人是不會明白女人的事的。一般婦科病當然沒問題,但是麗虹去那裡是為了墮胎的呀。如果姓李的老婆曉得的話,那便是非多多了。如果只有麗虹一個人,姓李的起不了甚麼風浪。巧的是今天我在旁陪著麗虹,她便會諸多事實。」母親憂慮地說。

「墮胎那種事,你也肯陪麗虹去?怎麼她母親不陪她去?」天庭詫異地問。

「唉,不要問了!她整天求我陪她去。看她怪可憐的,我硬不下心來拒絕她。」

「媽,我不怪你熱心助人;但是這個社會,好人難做的呀。」天庭說著,替母親多加一個枕頭,然後接下去道:「既然碰上了,擔心也無用,可犯不著鬱悶在心。無牙李的老婆要搬弄是非,由她去搬好了。她總不能說麗虹的肚子是你弄大的吧。」

天庭剛說完,便意識到不妥。正想補充些甚麼,母親已忍不住笑起來,接著說道:「唉,你這個傻兒子呀。她誣告我弄大就好了。枉你聰明一世,却懵懂一時。好了,你去做你自己的事,讓我休息一陣子便會好的了。」母親說罷便側身朝裡睡了。

這時天庭很明白母親真正擔心的是甚麼;但心裡却暗自安慰自己:「怕甚麼,清清白白的怕甚麼?你兒子的道行還不夠,還沒修出那樣的福氣呢。」

學校開課還不到三個月,一天早上十點左右,天澤已經從學校回來了。他一副不大開心的樣子,把課本隨便地往小餐桌上一扔,便拿起茶壺往嘴裡猛灌。母親停踏了縫紉,問道:「天澤,怎麼今天這麼早下課?不是在逃學吧?」

這麼多兄弟,天澤長得最飽滿,骨架也比較大。平常很喜歡運動,不像天庭那樣白臉書生型。母親經常說將來長得最高大的是他;連無牙李對他寬廣的胸膛也讚不絕口,說甚麼可以擺一圍酒席。羅瑞卿曾經要組織现代空軍到各中學招兵,十三中能通過筆試的學生只有三位,又能通過軆格檢查的只有他一個。後來因爲家庭成份而被取消資格。他飯量大,水量大,只見他把茶壺灌光了,用手擦了下嘴巴才答道:「逃甚麼學?以後沒課上了。」

「為甚麼沒課上?你不是給學校開除了吧?」母親急問道。

「媽,你想到哪去了?沒課上就一定是兒子給開除了?現在給開除的是那些教師。那些思想有問題的教師給關起來,給揪鬥,給跪碎玻璃,總之又有很多人要死的了。這次運動不曉得輪到誰倒霉!」天澤搖頭嘆息地說。

「學校搞甚麼運動?怎麼會搞到教師頭上來?那章秀英呢?」天庭問道。

天澤等了一會,使了個眼色,然後上閣樓去。天庭也跟著上,心裡明白隔板有耳,樓下講話不方便。原來天恩還在樓上睡覺;可能兩兄弟的腳步聲把他弄醒了,他兩眼矇鬆地問:「怎麼我睡得這麼晚了?天澤已經放學回來吃中飯?」

「今天沒課上,所以早回來了。並不很晚,你睡覺好了。」天澤答道;接著轉過身來對天庭說:「這次要搞的是甚麼[文化大革命]。顧名思義,當然要從文化界下手,也就是要向某些教師開刀。章秀英是高中部的教師,她處於甚麼狀態我不清楚。不過在那些被揪出來鬥爭的教師裡面,我沒看到她。那些負責揪鬥教師的學生全是家庭成份好的精英份子,自稱是麼[毛澤東主義紅衛兵]。唉,他們根本不是人養的;對那些教師扯頭髮,拳打腳踢,迫他們跪玻璃碎,弄到雙膝血跡斑斑。批鬥完後,還被捆扎在柱子上,讓烈日曝曬。我看不過眼便回來了。」

「唉,真不明白上層又耍甚麼把戲。劉少奇剛在鄉下搞完了[四清運動],現在又來個甚麼[文化大革命];真的應了印度總理尼克魯所說的[搖袋政策]。他說甚麼中國共產黨把所有的老百姓當作老鼠一樣放在一個大的乾坤袋裡,然後左右手交替搖動袋子,一定要搖個不停,否則,那些老鼠便會破袋而出。這位印度總理,真媽的虧他想得出這個比喻;可以說對中國運動政策的評價,一針見血。」天庭笑著道。

「二哥,你從哪裡聽來的?印度與中國素來不和的呀。」天澤問道。

「哦,那是余大均告訴我的內幕消息。開始的時候,印度和中國的關係並不是那麼差,當時尼克魯還來過中國作官式訪問呢。可是他回到印度後便發表了那番偉論。至於余大均從何得來消息,那我不知道。或者是他母親從香港回來告知他的,或者從別的朋友處聽來;總之路邊社消息,哪裡聽哪裡散。」天庭知到弟弟不會亂說話的,但還是作了一番吩咐。

「天澤,現在學校要搞運動,那你以後不用上課了?」天恩躺在床上問道。原來他一直旁聽著,沒有睡。

「以後要不要上課我不知道。總之,今天是搞得亂七八糟的了。學校到處貼滿大字報,說甚麼要把那些[牛鬼蛇神]揪出來鬥垮,鬥倒,鬥臭,還要踏上一隻腳,要他們永世不得翻身。」天澤答道。

「那些話聽起來蠻像毛澤東以前寫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以前要鬥的是地主,土豪,劣紳;現在要換一下口味,找那些知識份子出出氣。不同的是還少了戴高帽子遊街而已。知識份子思考問題的能力最令毛先生頭疼和討厭,也要打倒。」天庭冷笑道。

「怎麼沒有?那些教師還不是掛黑牌,戴高帽?」天澤補充說。

天庭沒再說甚麼了,他開始在想,究竟這次運動是不是真的只在文化界進行?他的記憶力好,還可以把高中時唸的那篇毛澤東的考察報告裡狠鬥地主那段背誦出來。解放後,農村搞[土地改革]鬥地主,天庭沒親眼看過,但是外婆被劃為地主成份而從鄉下逃出廣州時那種狼狽情景,他還記憶猶新。外婆逃抵他家時,猶如驚弓之鳥,渾身顫抖哆嗦。當她講述到村裡另一個地主的老婆被慘鬥的時候,外婆忍不住流淚抽泣。那些平日遊手好閒的所謂貧雇農在鬥爭檯上把那地主老婆上衣拔光,有個無賴還用煙蒂灼燒她的乳房,其他野獸在旁淫叫。後來那地主老婆還被那無賴強姦而不敢投訴;因為無賴恐嚇她如漏說出去,第二天便在鬥爭檯上把她鬥死。那地主婆只好忍辱去满足那無赖,可是没多久肚裏有了。說出來是死,不說出來也是死,結果那女人上吊死了。村民還說她畏罪自殺呢。天庭的外婆雖也循例被鬥,能因為年纪大而能逃此劫。後來又得鄉親父老的幫助而坐公共汽車出了省城。

確如天澤所說的怎會沒有戴高帽子遊街!中山五路和中山六路交接處是維新路,中山公園就在路盡頭。公園前的那段路站滿看客,路兩旁也擠得水洩不通,被圍著的高檯好像是最適宜的鬥人場所。年紀大一點的看客顯得神情麻木,可能是這些年來碰見這種場面太多的原故吧。只有那些小孩不知天高地厚地喧嘩亂叫。李仁信和天庭根本不用和別人在街上你擠我湧的;他們站在仁信住處的公用通道上,爐子旁邊的一個窗口地方,可以把公園前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其他的房客也站在別的窗口地方觀看。天哪,不曉得從哪裡冒出這麼多的[牛鬼蛇神]!只見他們兩個一排,十個一組,從仁信住處正對面的新星電影院拖出來,向那座高檯走去。每一隻牛鬼,每一條蛇神都掛上一個寫有罪名和姓名的大方形牌子;甚麼[頑固的右派份子XXX]啦,[資產階級臭知識份子XXX]啦,[文教界敗類XXX]啦,全都冠上[打倒]兩字。他們的頭上都戴上毛澤東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所說的高帽子。走在前面那兩位戴的最高最大,差不多把眼睛也遮蓋住。可憐的是不讓他們穿鞋子;烈日當中,那被晒得發軟的柏油路把他們的光腳燙得一扎一跳。這些被迫遊街的,其中也有幾個女的,也有年紀超過六十的老頭子。只見他們漸漸體力不支,半跌半爬的。有兩位老頭真的熬不住那酷熱暑天和給人羞辱,竟一頭倒在地上起不來,連高帽子也壓破了。旁邊帶有紅臂章的押趕者立刻過來把他們一把抓起,迫他們再走,還大聲喊著帶有打倒兩字的口號。那些無知的小孩也跟著起哄,有些甚至加踢兩腳。那兩條老牛鬼真的暈死過去;不管那些趕牛的怎樣去拖也不起來了。仁信看得一直在冒火,露出那顆破了半塊的門牙,大聲的罵道:「他媽的,還要打倒些甚麼?他們不用打,自己已經倒下了。如果他們罪該萬死的,那麼把他們槍斃算了,還要那麼折磨人幹嘛?」

「喂,仁信,你小聲點可不可以?隔牆有耳呀。」天庭勸說道,嘴巴向旁人嚕去。

「嘿,怕甚麼,他們全都是資產階級,以前他們都是當老板,老板娘的。這裡住戶算我本人成份最好,最清白的了。喂,劉老板,你認為我說得對不對?」仁信故意向站在另一窗口地方的中年人問道,然後咯咯大笑。雄亮的笑聲把整條公用走廊震響。

那位被仁信稱作劉老板的中年男士,光圓的頭上沒剩下幾根頭髪,那厚胖的身型還留著著昔日當老板那種風采;只見他也嘻笑著臉說:「仁信,我與你沒甚麼過不去的地方,你幹嘛在你朋友面前數落我呢?我知道這裡的住客的個人成份算你最清白;但是你老爹的成份比我更不乾淨啊。」接著是一陣很樂的笑聲。走廊上各人也哄然大笑。天庭在旁替仁信著急,心裡暗道:「仁信,你這次真是捉蟲放進自己的屁股洞了,自找麻煩。你父親是地主加資本家,還跟鄰居開這種玩笑幹嘛呢?」

誰曉得仁信還在嘴硬:「劉老板,家庭成份是沒得選擇的。我們的主席毛爺爺的父親也不是小地主嗎?但是主席偉大之處是背叛他的家庭,帶頭搞革命,而且搞得非常成功。誰能說他本人成份不好?」又是一陣雄亮的笑聲,仁信那隻半顆的門牙現在更破露無遺。天庭覺得他的話愈扯愈遠了。

那姓劉的也不是弱者,也蠻會辯的。他向仁信靠近兩步,輕聲問道:「仁信,你的意思是你也正在搞革命了?你也像主席那樣偉大囉?」他眼睛睜得圓大,看著仁信,嘴角掛著一絲笑意,一副看你如何回答我的樣子,得意而且可愛。這時仁信立即雙手抱拳作揖,連忙解釋道:

「哎,劉師傅,千萬不要誤會,千萬不要誤會。得罪之處,請多包涵,開玩笑而已。」

「當然是開玩笑了,小兄弟。」老劉用手拍著仁信的肩膀道:「我們現在正站在七十二家房客的公共走廊上,千萬不要以為站在天安門檢閱台上呀。仁信,帶你的朋友進房間聊聊天好了,馬路上的事不要看那麼久,晚上會作惡夢的。」

看著老劉和他老伴嘆息搖頭地進了房間,天庭的心才放下來。原來仁信平常和鄰居喜歡互開玩笑。天庭暗羨仁信有這麼世情練達而心地善良的好鄰居,不像自己家裡的無牙李動不動便向街道委員會打小報告。

夜幕垂空,而中央公園的正門前臨時架起的高檯却在挑燈夜鬥。不知道是哪所學校,哪個單位,或者哪個政府部門在鬥牛鬼蛇神。用過晚飯,仁信和天庭也走過去湊湊熱鬧,看看究竟甚麼回事。用幾張乒乓球桌臨時拼成的鬥爭台上放著一大堆磚塊,磚塊旁是一張窄長的[橋櫈];橋櫈上站著一位被批鬥者。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個大竹籮,竹籮上還貼著罪名狀。長時間站在窄長的橋櫈上並不容易,稍為失去平衡便會摔下來。鬥爭臺後面還押著幾個牛鬼蛇神,可能就是白天戴高帽遊街那批人吧。他們確實被整得疲憊不堪,那些臘黃的臉好像幾天幾夜的沒有剃沒有刮,身上的衣服也好像幾天幾夜沒有替換過。站在橋櫈上的牛鬼的脖子給竹籮壓得向前彎。看他只有那股知識份子不甘受辱的傲氣還在;而那開始顫抖的雙腿相信不能再撐多久了。他的頭髮給剃掉一半,瘦削的長臉也快掛不住那副眼鏡;滴下來的不知道是熱汗還是虚汗。左手臂上套著一個印有[紅衛兵]黃色毛體字的紅臂章,右手拿著一本紅彤彤的毛澤東語錄,這位負責批鬥的紅衛兵情緒激烈,血脈噴漲,粗著脖子喝道:「你自當右派以來,有沒有在學校再說些甚麼反黨,反革命的話?有沒有再作過反黨,反革命的勾當?老老實實的坦白交代出來。」

接著眾左右紅衛兵給予一陳口號助威:「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沒有,真的沒有說過甚麼。我一直是安份守己的當教員。」那位被鬥者給竹籮壓得只能低著頭說話。聲音雖然有氣沒力,但站在前面幾排的看客還是可以聽得清楚。這可把那位紅衛兵氣火了,他從臺上那磚塊堆裡拿了兩塊扔進被鬥者脖子掛著的那個竹籮裏。突然加進的重量使被鬥者在橋櫈上晃了幾下,脖子雖然更往下彎著,但是他還是盡力把自己平衡穩住,可是滿頭冒汗,腿在發抖。這時只聽到那紅衛兵在吆喝:「你這個頑固的知識份子臭老九,真是不見棺材不流淚。」接著他左手揮動手上紅色的毛澤東語錄本子,右手握拳振臂並大聲高呼:『我們的偉大領袖,偉大導師,偉大統帥,偉大舵手毛主席曾經教導我們,敵人和灰塵一樣,你不掃,它是不會自己跑掉的。各位群眾,在你們面前被批鬥的是一個頑固,死不悔改的右派份子,他至今仍然不肯向人民低頭認錯,對自己的反動言行仍然不肯向革命群眾坦白交代。我們黨的一貫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各位革命群眾,你們認為應該怎樣處置這個右派份子?這個反黨,反人民的傢伙?』

台下最前排的群眾立即作出反應,振臂高呼: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鐵証如山,不容抵賴!」一致,雄亮的口號聲響徹雲霄,差點把黑夜劃破。膽小一點的被鬥者勢必怯懼其威。天庭對這種臺上,臺下一唱一和的批鬥方法早已熟悉,一點不覺陌生;這只不過是以前的[三反],[五反],[反右派]運動的翻版而已。仁信比天庭還大幾個月,應該從小便看過這種鬥人場面;可他的嘴巴就是忍不住:「真的莫名其妙,臺下的人怎麼也知道鐵証如山的呢?他媽的,演戲也要演得像一點,騙人也要騙得心服口服呀!」

幸虧口號還在喊,把他的話蓋下去。天庭立刻用手碰他一下以示小心。臺上的紅衛兵又對著被鬥者聲嘶力竭地嚎叫:「你聽到沒有?鐵証如山,不容抵賴!你再不坦白交代,只有死路一條。你放聰明點,把自己的反革命一言一行說出來,我們還會從寬處理...」

「同志,如果...」那被鬥者很費力地想說些甚麼,却挨了那紅衛兵一個耳光,再加一脚。「誰是你的同志!你他媽的王八蛋。你是牛鬼蛇神,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不許稱我同志!」那紅衛兵把對方的話截斷,又往掛在他脖子上的竹籮添加兩塊磚頭。

被鬥者立時在橋櫈上晃了幾下,最後還是把身體穩住了,接著倔強地回答:「我沒說過反革命的話,也沒幹過反革命的事,那我沒甚麼可交代的。如果你們能拿出証據來,我甘願受處罰。我希望不要隨便冤枉好人。」

『他媽的,你這隻[死雞還要撐鍋蓋]。還說我冤枉你?你有沒有對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作過人身污衊?你有沒有說過「蔣匪是匪,毛匪也匪,獨我非匪;蔣有美援,毛有蘇援,獨我無援。」這些反動,反革命言論?你這個王八蛋真是狗膽包天,居然把無產階級的偉大領袖和蔣匪幫混為一談。我再次問你,有沒有說過這些反革命,反領袖的話?」

「這些話是我當右派之前講的,我已經罪有應得,關了五年了。但自此之後,我絕對沒有再說這種自尋死路的話。我真不明白我犯了一次錯而要受幾次罰!」被鬥者不服地問。

「你不明白為甚麼要多次受罰嗎?現在我告訴你,你要準備受一輩子的罰!因為你罪大惡極!我們紅衛兵要把你鬥垮,鬥倒,鬥臭,再踏上一隻腳,讓你永世不得翻身。」說罷,這紅衛兵又從磚塊堆裡,一塊,兩塊地往那竹籮裡送,嘴裡還髒字連篇地罵。

這位老右派再也撐不下去了,來不及再說一句話便[撲通]一聲從橋櫈上倒栽下去了。因籮磚先著地,頭朝籮裡蹱下去,再翻滾一下,血糊滿臉,血糊竹籮,血糊磚塊,不省人事地躺著,而腿部却不時地抽動。天庭希望這位被鬥者就此長眠不起。與其永世不得翻身地茍活著,與其一輩子地遭受人格尊嚴的凌辱,倒不如作為一位敢於對極權挑戰的鬥士而死去來得光彩。誠如仁信的鄰居老劉所說,馬路上發生的事不要看那麼久了,晚上會作惡夢的。天庭拉扯了仁信一下,使了個眼色,便從人叢中擠了出來。還沒上那[七十二家]樓宇,仁信突然問道:「天庭,你覺得野獸殘忍,還是人類更殘忍?」不待天庭回答,他便接著說:「我覺得人類更殘忍。野獸在飢餓覓食的時候才噬殺獵物而且立即致死;而人類却往往為了權力,為了地位,為了錢財,為了甚麼主義,甚至為了幾句話便致人於死地。還有不讓倒下的人痛快地死去,還要肉體,精神...」

「那就是折磨。」天庭忍不住搶說了:「如果說人類比野獸進化,文明的話,第一項應是人類發明了如何折磨同類。第二為了折磨同類而創造出很多名堂。歷史愈長的民族,其折磨同類的方法便愈多。中華民族整天標榜著,炫耀著自己有五千年的文明;其實翻開歷史每一篇,每一頁,都沾滿對同族折磨的血和淚,對外族却是屈服的恥和辱。」

「我也有同感。中國地版圖的擴大並不是征服異族去奪取得來的,而是先給異族征服,然後仗著人多而把異族同化掉。」仁信又把話題扯開了。當他和天庭湊在一起便無話不談。

「唉,自己力不如人,給異族打敗,那是無奈。問題是有時候打勝仗還要割地求和,那真是莫名其。宋朝如是,清朝也如此。滿人本是驍勇善戰的民族,一沾了漢人的陋習和怪思想便少了忠勇將士而多了漢奸。到現在我還不明白當年英國那種槍砲怎能在海上把陸上的清兵打垮。但當你讀到所謂的忠臣永遠鬥不過奸臣故事的時候,便明白為甚麼外侵得逞。其實皇帝不點頭,不站在奸臣那邊,奸臣又如何奸得起來?」

「那可能奸臣多如牛毛之故吧。」仁信無意的幽默引得天庭笑起來。

「如果皇帝不喜歡的話,他們多也起不了作用。」天庭答道;然後又自我解釋:「其實皇帝不會不喜歡的,因為奸臣多會對主子觀言察色,多會拍馬屁,多會擦鞋。人的本性是喜歡聽恭維話而不願聽批評話的,皇帝更不例外。所以那些沒本事而會歌功頌德的馬屁精才會得寵,才會應運而生。」這時剛巧有人經過,天庭把話停住。那人跟仁信打了個招呼便逕自上樓去;他也是其中一個房客。待聽不到他上樓的腳步聲,天庭又繼續說下去:「那些恃才傲物的所謂忠臣恭維話不肯說便算了,而他們偏愛說些挖苦話,那不給打成右派,不變成牛鬼蛇神才怪呢。」

『天庭,話又不是這樣講的啊。阿爺既然沒有氣量去聽別人的批評,那他為甚麼故作大方的來個「百花齊放,百家爭鳴。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的陰謀?待人家說了幾句老實話後,又把人家打成右派;這算甚麼偉大?這不是騙人家進厠所然後去脱人家的褲子嗎?』仁信激動的時候,會眼睜嘴大地說得不能自我:「現在新的運動來了,又把他們揪出來當活靶,當反面教材。這算甚麼法制啊?」

「仁信,我看你應該上去休息了。你的鄰居老劉說得沒錯,馬路上發生的事不要看太久,會作惡夢的。現在你夢還沒作,便已經氣得七竅生煙了,那太不值得了吧。」

與仁信分了手,沿著中山六路,天庭朝家的方向走去。天是黑的,地是暗的,整個廣州城是灰的;但是今天晚上如中央公園前面那樣燈火通明的地方真不少。看來這次運動來勢汹湧,要淹沒一切蛇鼠衍生的死洞暗角。天庭真不知道這股[革命洪流]最後向誰沖去,更不知道何時方會退潮。他只知道在這種制度的國土裡,運動是生活必不可缺的一部份。一個接著一個的運動猶如大海裡的波浪一樣把所有動物推向岸邊的巖石上,弱小的經不起沖擊,強者也刮到遍體鳞傷。面對驚濤駭浪,人也應該學會如何生存,要學會對惡劣環境的習慣和適應。習慣了便不會再驚慌,不會恐懼;適應了便可以繼續生存。胸懷壯志的革命之士有能力去改變惡劣的環境,但那些升斗市民除了對惡劣環境的習慣和適應之外又能做些甚麼?何況中國人的革命除了千萬人頭落地之外,除了一個獨裁者替換另一個獨裁者以外,又能革掉些甚麼?老百姓又得到些甚麼好處?推翻了腐敗無能的滿清政府,便來了個[刮民政府],打倒了[刮民黨],不是又來了[重慘黨]?惡性循環,積重難返,中華民族還有甚麼希望?天庭現在惟一的希望是有一天能逃離這個人間煉獄。

這次[文化大革命]確已蔓延開了,廣州醫學院也完全停課。有一天張仲強與他的同學麥維康來天庭家;寒暄之後自是一番熱鬧。原來維康是印尼歸僑學生,父母兄弟還在印尼,只有他一人返國唸書。天庭看到維康,便想起仲強以前談及他的風流趣事,忍不住暗自笑起來。礙於第一次見面的禮貌,天庭不時用手按住自己的嘴巴,不能笑出聲來。天庭母親沒察覺到兒子的怪異行為,只對著客人說:「仲強,怎麼今天這麼閒空來看望大姨?不用上課?」

「學院現在正搞得亂七八糟,天天大字報,日日搞揪鬥,很多教授給關進[牛欄]裡,那還上甚麼課?平常師生感情還不錯的,現在不知為甚麼反目成仇。要去鬥教授,我下不了手;不闘嗎?又說我保皇派。我想倒不如來探望大姨,聊聊天,還開心點。」仲強答道。

「仲強,能這樣想就好了。千萬不要做那種落井下石的事呀!那會有報應的;積點陰德,將來好子好孫。」天庭母親說道。她自丈夫過世後便開始信佛,少不了佛家人語。

「仲強,你叔父張維新在二十八中沒出甚麼事吧?」天庭插問道。

「沒甚麼事?我還沒說出來,你已先問起來了。因為長時間罰跪玻璃,不要說走路了,現在連站起來也很困難。」仲強開始有點眼濕鼻酸地說:「其實我叔父這個人,好好先生一名,從沒聽説有與別人過不去的事。他最大的毛病是喜歡說笑;想不到因話多了點而被折磨成這個樣。」

「唉,那就是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呀。我是在印尼長大的,到現在才體會到那句中國格言的真諦。」維康嘆說道。維康回國多年,能說一口道地的粵語;看不出,聽不出他是從印尼回來的。有人說唸書是頗為辛苦的事,特別是學醫,課程更為吃緊,而且比其它科目要多唸幾年。從仲強和維康兩張眼深頰削的臉可以看出當學生之艱辛。仲強的鼻子高長而帶勾,維康的比較短寬;而他們的眼神令人相信都是讀書的料。天庭母親看出仲強難過的樣子,便把話題轉到維康身上:「仲強,你這位同學怎稱呼呢?大姨現在的記憶力比以前差了,你剛才介紹過,現在便忘了...哦,麥維康。是了,維康,你家人全在印尼,怎麼你一個人在中國呢?」

「哦,那因為我小時候很皮,我父親擔心我學壞;後來他聽朋友說祖國對青少年管教很有辦法,比較嚴,於是把我送回來唸中學。伯母,我有個弟弟名叫維生,上個月也糊裡糊塗返到祖國來。目前他被派到福建廈門市郊的華僑農場,將來會被調配到甚麼地方還沒有著落。最近他來信,字裡行間暗士有後悔回來之意。以前我寫信給他暫時不要回來,他偏不聽。現在已經回來了,那還有甚麼好抱怨的呢?」

「維康,我有點不大明白,你父母主張你們兄弟回來,為甚麼他們自己又不回來呢?」天庭好奇地問。

「主要是那盤生意他們放不下。在印尼,很多生意,或大或小多控制在華人手上。當地的印尼人看到眼紅,心裡不舒服,很自然仇視華人的心態也相應產生。加上印尼政府頒令要求華僑歸化入印尼籍;但那些華僑却多有落葉歸根的旧思想,好像非要死在老家才安樂似的。不願死在異鄉也沒甚麼大不了的事;可是很多華僑離開印尼前都設法把那些辛苦賺來的財富帶走。試想想,當地人怎會對華僑有好感?每到經濟不景時,印尼很多地方有排華暴亂的現象。我的父母對排華事件很擔心,所以設法把我們兄弟和生意逐步轉回祖國。誰曉得自己的祖國也在搞排華!比較起來,印尼並不算過份。因種族不同而產生歧視排外那是意料中事。其實,如果華僑肯歸化,肯把賺來的錢拿些出來回饋當地的民眾,我相信異族的仇恨便不會那麼深。」維康詳細作答。

天庭突然走出門外,向右邊看了一下;同屋姓李那兩扇門是由一小鐵杆拴上,然後再扣一把銅鎖。確定那戶無人在家,天庭便轉進回來再問道:「以前中印兩國的關係尚還不錯的呀。我還記得印尼總統蘇加諾來訪時,廣州那種轟動的場面。後來國家主席劉少奇帶著夫人王光美去回訪;說甚麼中國,印尼兩國人民的友誼萬古長青的呀。我真想不到那裡還在搞排華。」

「哦,後來,相信是不久以前,蘇加諾給蘇哈圖推翻了,印尼不再走親中路線。總之兩國關係不再親密,人民的之間的友誼便不再長青了。唉,人在政在,人亡政亡,制度落後的國家多是如此。」維康說得有點感慨。也許平常仲強與維康無話不談,現在他只在一旁聽而不插話;後來他還乾脆的坐在天庭母親旁聊起鄉下的事。這時天庭更有機會向維康多了解一點國外的事情。以前中學的地理課程對南洋一帶的國家只作一個簡單概述。天庭還記得印度尼西亞這個國家很接近赤道,盛產奎寧,棕油,香料,人口過億,給荷蘭人殖民統治了三百多年。一般從印尼歸來的華僑膚色黝黑,衣著很有熱帶民族色彩。祝壽巷那位高家大小姐交的男朋友不就是那種模樣和打扮嗎?而自己能與印尼歸僑接觸,維康算是第一個。細看維康似乎有點不對版,大概他在中國呆得太久了,太中國化了。如果他自己不說,很難猜出他從那地方來。先不管他是真是假,與他多交談不就可了解嗎?於是天庭虚心請教:「維康,你說在印尼,很多生意都操縱在華僑手上,那確實難令人理解。那裡人口一億多,而華僑只有數百萬;況且他們離鄉別井時,多為生活所迫,可說是去當牛作馬,並非腰纏萬貫,帶著錢去南洋做生意呀。」

「哦,按理是不可能的事;但是由於熱帶氣候的國家一年三造,生活容易,當地人性情懶散,而那些華僑多能克苦耐勞,知慳識儉。初時生活很困難,後來省吃儉用積聚點本錢去做小生意,再而大生意;我父親就是這樣發財的。」維康心氣平和地解釋著。

「有一點我不大明白,既然賺了那麼多錢,為甚麼華僑不能把部份的錢回饋當地的社會 呢?我有位伯父僑居菲律賓馬尼拉;他來信說那裡華人的墳場不知何等壯觀華麗,比當地菲律賓人的居住環境不知要好多少倍。試問一下,要他們心中沒有嫉妒,那可能嗎?要他們沒有仇恨敵意,那可能嗎?」天庭說道。

「也不是沒有回饋當地社會,只是不普遍而已。」維康喝口茶,繼續說下去:「你要知道在那裡做生意並不容易。落後的國家制度不健全,必多貪污腐敗。如果不對那些官員上下通關的話,很多生意根本做不成。把錢用去賄賂,用去喂狗,哪還有甚麼錢去作回饋?舉個例子給你聽,你會更明白。印尼有些地方禁止木材出口;愈是禁止的生意愈賺錢,也就是說一定有人要做這種生意。有一位木材業大亨,神通廣大,有本事買通某些重要官員用炮艦替他護送木材,而且法律上沒有痛腳可抓。砍伐好的木材一批一批的順流而下,那炮艦只是跟在後面,也沒說那些木材是軍用的。那些輯私人員看到炮艦出現,他們哪來的膽子敢去碰那些木材?至於要多少錢才能買通那些軍爺,你自己也可以想象出來。唉,排外思想到處都有的;而華僑只有錢而沒有軍政方面的控制權或影響力,所以華人經常遭受那種暴亂困擾。再看那些英國人在他們的殖民地的處境又不一樣,他們操縱軍政大權和經濟命脉,當地人只有臣服,只有敢怒不敢言。」

天庭在旁注視著維康,覺得這位僑生很有分析能力,特別那說話的速度不快不慢,有條不紊,說服力強。這時仲強站起來打岔道:「我看你們兩位談得投契;不過我還要去探望我的嬸嬸。這樣好了,維康你留下聊天,我兩個小時後再回來,你們認為如何?」

「我也該走了,在這兒打擾這麼久真不好意思。這裡離學校很近,很方便,如果不介意的話,以後有空我會自個兒過來聊天。」維康笑道。

天庭的母親連忙說隨時歡迎,還抱怨他們飯也不吃一頓便要走了。天庭禮貌地送他們出門口。正當此時,老遠便看到同屋姓李的老頭買了菜回來。天庭心裡想仲強他們辭別得正是時候;否則,隔板有耳,聊下去也不能暢所欲言。唉,有鬼同屋真的很不方便啊。

晚飯剛過,天還沒黑,只見李步鹽下班回來;跟往常一樣,動作利落地把那鳳凰牌自行車停放在門口。他三步倂作兩步地進來嚷道:「老二,你們幾兄弟要不要看電影?我有幾張公司的贈票。要看的話,現在便要趕去新華電影院,七時半開映。」

「小李子,那是甚麼電影?像上一次的批判電影《清宮秘史》?慈禧那個老佛爺有甚麼好看?」天庭笑問道。

「老二,這次不一樣,是彩色電影。孫道臨主演的兩部電影,同場放映;第一部是《不夜城》,第二部是《早春二月》。看過的都讚好戲。」

「那好戲還要批判?這豈不是把鮮花當毒草?」天庭故意正話反說。

「哎,是鮮花還是毒草,你自己去看了便曉得。看完了再評論也不遲。喂,天恩,天澤一道去呀。動作要快,否則,看尾不看頭,那失真了,也太沒意思了。」步鹽說著,迅速地把馬家兄弟引帶到新華電影院。

新聲電影院在中山六路上,而新華電影院位於中山五路上,都在廣州市商業黃金地段範圍内,是相互呼應的都市娯樂中心。今天新華電影院比新聲電影院更爲熱閙,那裡真是人山人海。有票在手的爭先恐後地入場;沒票的在等意外的退票,有些甚至願出高價来買黃牛票。如此轟動的場面確令人產生未看先舒服的感覺。

《不夜城》這部電影描畫出舊上海十里洋場,醉生夢死的不夜生活;解放後,那些有錢的生意人又如何懼怕共產黨而逃往香港。最諷刺的是導演以誇張手法把最後一位登機人逃共避秦的狼狽不堪的樣子刻劃得淋漓盡致。他還未站穩,機門還未全關好,飛機的輪子已經動了,他的行李箱被振出機外,裡面的衣物散飛在跑道上。這部向共產黨臉上抹黑的電影怪不得要拿出來作反面教材批判了。可是當局又怎想得到這種電影偏偏給觀眾帶來反面效果。不是嗎?當時便有位觀眾在燈黑火暗那瞬間,聲音不小地說了句話:行李箱丟掉了無所謂,總之能上了飛機便逃出生天了!」旁邊的觀眾頓時爆出一陣哄笑,鄰近香港的廣州人非常明白那句話的意思。幸虧當時沒便衣警察在場,或者在場也沒有聽清楚,否則,第二部電影《早春二月》也不可能繼續放映下去。

《早春二月》是根據三,四十年代一位左派作家柔石的作品改編拍成的。電影裡的陶家鎮景色美得如世外桃園,小橋流水,滿塢桃花。孫道臨扮演鎮裡一位小學教員;那種西式的髮型和皮鞋配上中國長衫,再在脖子上繫條圍巾的打扮,現在看來有點不倫不類;但當時說不定是資產階級知識份子最瀟灑形象呢。男主角高大英俊,女主角雖不很美,但落落大方而且很上鏡。女主角由謝芳扮演;她曾在《青春之歌》裡有頗為傑出的表現。在那麼一個小鎮裡有這麼一對才子佳人,很自然便談起戀愛來了。誰曉得節外生枝,冒出一位年青寡婦來,非要把故事情節弄到一塌糊塗不可。這位教員因為一位貧苦學生的遲到而進一步知道這學生的父親曾是自己的同學,後因參加革命而犧牲了,留下孤兒寡婦。正常人,稍為有點血性的人都會對此表示同情而援之以手。可是這位教員却要同情當愛情,放棄自己年青貌美的女朋友嵐而要娶這寡婦為妻。在中國這麼閉塞的社會裡,特別在這樣一個小鎮裡,一位未婚的男士經常在寡婦家門進出免不了閒言閒語。後來很多學生家長對學校施加壓力,說甚麼這種道德敗壞的人怎可以為人師表,真是弄到滿鎮風雨。後來寡婦文嫂自殺,教員離開小鎮;鏡頭暗示他也要參加革命去了。                                                     

肚子餓了,需要物質食糧,思想空虛了需要精神食糧。飢不擇食,能填飽肚子便可;精神食糧又何嘗不是?管它甚麼水準,能解悶就可以了。其實這兩部電影水準並不高;但是當時娛樂節目極端貧乏的廣州市民能有黑白片看看已算不錯的了,現在居然同時有兩部不賴的彩色電影看,那簡直是在六零年大飢饉時期,有人請你飽吃一頓一樣感到意外的滿足。新華電影院的正門是不能出去的了,等看夜場的觀眾在那大堂裡擠得水洩不通。看完電影的人只能從側門離場;通出外面是條窄長的小巷。如果沒有巷燈的話,這裡比戲院裡還要暗,因為天色全黑了。出了側門,沒走兩步,天庭便聽到前面有人高談闊論,而且聲音很熟:「我到現在還不明白要對這兩部電影批判些甚麼?可能我自己的思想覺悟不夠高,分析能力又不夠水準;所以我只看見鮮花而看不出毒草,只看到外層的糖衣而看不到內層的砲彈。」那人說的反話逗得旁人笑起來。

天庭藉著巷燈仔細地一看,那不就是易子超嗎?那副好說怪話的德性還是改不了。與他同行的不就是林世才嗎?他正在有點口吃地說:「我,我,我也看不出要批判些甚麼。也許我們的水準太低了。我們應該再多看一次,也許下一次會看出眉目來。」

天庭對步鹽和弟弟說了聲不要等他,便趕上前去,輕拍他們的肩膀說:「你們兩位思想覺悟不夠高,看不出毒草?要不要跟我到警察局一趟,辦個學習班?」

他們真的楞了一下,但很快聽出是熟人的聲音;特別是易子超,反應比林世才快,他頭一側,便高聲嚷道:我以為是誰在裝腔作勢,原來是你這個馬天庭。好久沒見了,近來好吧?」

這時林世才也透過那金邊眼鏡把天庭認了出來,非常高興地握著老同學的手說:「怎麼這樣巧,你也來看電影。你自己來,還是和朋友來?」

這時他們已經出了那條窄巷,在戲院旁的水果店前稍為停下。想不到居然有人走過來問有沒有票要退。天庭却開玩笑地說他們三個也是在等退票呢。新華戲院很少有這樣熱鬧和喧嚷;其實在這種嘈雜的地方談話還比較安全。天庭靠著騎樓柱子回答道:「我和弟弟,還有哥哥的同事來看。我聽到你們怪論連篇的,便讓他們先回去,我自個趕上來湊你們的熱鬧,再聽聽你們的高見。」

「甚麼怪論連篇的?」子超咧嘴笑道:「你不認為彩色美,風景好,演員又漂亮?既然是甚麼都好的電影,那還要批判些甚麼呀?」

世才也在旁附和子超的看法;而天庭却故意另作高論:「彩色,風景,演員是不錯,我不跟你們爭辯。電影是革命的還是不革命的,或者是反革命的,我也沒有這水準去分析。但《早春二月》裡的畸形戀情是應該要批判的。那位小學教員把同情當愛情,發展到後來對他的女朋友說要討那寡婦作妻子,那是不合情理的。那個年代,哪個男人肯穿舊鞋?有人肯穿舊鞋是因為家貧,貌醜,或缺陷找不到新鞋而不得已才穿的。現在他有一位漂亮的小姐追求他而不要,偏要去討那寡婦,這的確難令觀眾認同和接受。這種小資產階級思想是應該批判的。」

「喂,天庭,我到現在還沒有甚麼愛情經驗,猜想你也比我好不到哪裡去。如果有一天你有機會掉進情網裡,說不定你會比那教員更失去理智。」世才又露出那顆招牌金牙說道。

「世才,我不敢說將來掉進情網裡,不會失去理智。不過我現在要你把心話講出來;兩個女人擺在你面前,你挑哪一位?文嫂還是陶嵐?」

「那,那很難說。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各有優點,看你需要些甚麼。」世才答道。

「世才,不管你說我唯美主義也好,不懂愛情也好,你打我一下,問我一句,我還是要挑後者。何況文嫂是後來才認識的;除非她比陶嵐標緻,更具吸引力,這種後來先上的情況方可能發生。作者偏要違反常理,硬要來個同情當愛情,寫出這樣的病態文學作品。導演又把這作品拍成病態電影。如果大多數觀眾能接受這種病態思想的話,那中國勢必出現出現病態的社會。」天庭愈說愈激動,愈激動便說得愈起勁。

「天庭,想不到沒見你這麼久,說話還是那麼激進,而且多了點憤世嫉俗。唉,我們這些升斗小民總之有飯便吃,有電影便看,管它甚麼香花毒草的,是健康的還是病態的,是革命的還是不革命的。對了,你還没告訴我你在哪裡工作呢?」子超笑問道。

「工作?除了當無業遊民,還有甚麼事街道讓我幹?」天庭苦笑地說。隨後他很快發覺這樣回話會令兩位同學有點難堪,令他們不敢再說些甚麼;於是改了話題,繼續說下去:「世才,你被分派去當英文教員的;現在學校正在搞運動,那你不就是不用上課了?」

「那是,是,事實。現在學校已經被搞得亂七八糟了。我們剛進去的教員倒沒甚麼;可憐的是那些資深歷久的老教員給學生揪出來批鬥。老實講,哪人沒說過幾句不滿的話?如果真的要清算的話,你和我也有很多痛處給別人抓。何況那些恃才傲物的老教頭?現在利用那些無知的學生來搞運動,他們除了亂揍人外,還懂些甚麼呀?」世才邊說邊嘆氣。

「問題是,你說那些學生無知,可他們能寫大字報,能揍人;你說他們懂事嗎?他們根本乳臭未乾。」子超笑說道,還是以前那個樣子,棗型臉總是那麼喜氣洋洋。

「我們當學生時,雖很皮,但只不過去作弄一下老夫子而已,沒有殘忍到揪鬥老師呀。現在不是只有中學在亂搞,連大學也犯上了,都不用上課。」天庭嘆說道。

「哦,前,前幾天盧以倫來找我,也談起華南工學院也癱瘓了,所有課程停下來。他不願意當鬥牛勇士,所以整日賦閒在家。」世才說道;接著他提議到別的地方閒逛。

子超和天庭沒意見。這時電影已經開映了,戲院周圍也靜下來,再在那裡站著便顯得不妥當了。其實邊逛邊聊最安全,最痛快;少了陌生人在周圍,那才是陿意的聚舊。世才與鄒小娟被分派到同一所學校當英文教員;天庭開玩笑說他近水樓台先得月。王盈月嫁了芳草街那位姓陳的老幹部也在同學間傳開了。至于黃雨霖去了中山民眾插社,子超和世才也知道了。看來小圈子裡消息容易通天;天庭也裝糊塗說沒與雨霖有聯繫。子超在一家皮革廠裡當會計;他提及工廠有大批皮箱要找人縫車裡花。天庭也順口回答會與母親商議此事。時間飛逝,差不多是深夜十二點了。世才還說他的手表是慢了幾分鐘的;那真的應該分手了。三位老同學該談的已經談了,不該談的也談了;如果還有甚麼話要說的,那留待下一次吧。甚麼時候是下一次呢?那只有天知道。其實又何必為此擔心,是真正的朋友一定會再聚,不是朋友的話,那再聚也沒意思。天庭心裡在想人與人之間的聚散故之然要講點緣份,但談不談得來,那關係到相互間的志趣是否相同。不同的際遇令人有不同的心境。子超與世才現在都有工作,雖然不一定會令他們很滿意,但起碼有點相對的滿足。如果要他們捨棄現有的東西來對其它的事作冒險的打算,那他們的確少了那種勇氣,主要是沒那種必要。如果自己也被派有一份工作,也說不定會像他們那樣安份守己呢。很多時候,人是給環境逼出來的。同學相逢,切夜交談,是一番喜悅;但說到深處,天庭覺得自己與他們少了一種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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