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国女儿2020-06-25 11:25:41

 

   

“滋……滋……”电话执着地震动着,把龙忆桦从梦中惊醒。这个钟点儿打来的电话不会是什么好事。她抓过手机来看,号码是父亲的。

“爸,怎么了?”

“你外婆走了。”

“天哪!什么时候?” 

“三个小时前。你大舅让我通知你,追悼会安排在两个星期后,大家都等你回来再举行。快买票吧。”

“行,我马上收拾。”

老太太九十多岁的人了,卧床多年,驾鹤西归,说来大家都有心理准备。可真听到她过世的消息,忆桦难过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是外婆带大的孩子,出生不到一年,母亲就过世了。父亲当时是现役军人,无法照顾她,只好把她送到北京外婆家里养。等他再婚以后,“眼前新妇新儿女,”更顾不上忆桦,只偶尔来看看她,并没有长期相处过。对忆桦来说,所有关于家的印象都跟外婆有关。

然而,她和外婆并不亲近。

从忆桦记事起,外婆永远都是忙忙碌碌的。外公去世早,指导舅舅、姨妈们学业和生活的担子,全都落到了外婆身上。老太太说从前政治运动太多,耽误了她做学问,等到能重拾旧业的时候,已经要争分夺秒了。

她是一所著名高校的英文系教授。白天带研究生做课题,参与系里的行政,出席各种学术研讨会;晚上则要忙着看专业书,写论文。就是节假日偶尔有和忆桦独处的时间,一老一小,也经常捧着书,各看各的,大半天不说一句话。

从懂事时起,忆桦就知道老太太不是寻常人物。高门巨族的大小姐,当年西南联大的校花。抗战胜利以后,出国留学,在哥伦比亚大学拿到了英美文学硕士学位,又和外公放弃了国外舒适生活,毅然回国,成为知识分子爱国的典范,经常在报纸上被歌颂、被赞美、被崇拜。

忆桦从来没有崇拜过外婆,羡慕是真的。老太太的美貌风度,见过的世面,来往的人物,都让童年的忆桦艳羡不已,喜欢追问外婆往事。然而老太太不爱回忆当年的风头,总是一带而过。问得多了,还会沉下脸,让她回屋看书或者练琴去。

没有父母的孩子总是敏感的,等忆桦长大些,觉出老太太的不耐烦,也就知趣地不问了。再大些,忆桦学会了察言观色。知道老太太喜欢音乐,就刻苦练琴,除了把古典练习曲弹得纯熟外,还会弹不少爵士歌曲。亲人聚会时,外婆会让忆桦给大家弹几曲,老太太兴致高的时候,还会跟着唱几首英文歌。她当初曾在朱莉娅音乐学院进修过声乐,虽然几十年不开金口,但只要唱起来,还是有腔有调的。

忆桦跟着老太太长了十几年,觉得只有她们祖孙弹琴唱歌的时候,才最默契快乐。当然她也明白,琴弹得再好在老太太眼里都不值一提。外婆祖上是探花出身,把读书上进看得比什么都重。

忆桦的妈妈没赶上好时候,上山下乡耽误了读书,但舅舅、姨妈们都在恢复高考后,考入了一流大学,然后申请到美国奖学金,远渡重洋,继续深造去了。

忆桦记得上高中那几年,家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了她和外婆。青春期的忆桦却正爱沉默,而退休后的外婆变得絮叨啰嗦,一老一小,总是说不上几句话就闹别扭。

回想当日的冲突,忆桦如今颇为后悔。老太太的唠叨无非是督促她认真准备高考,但那时她正经历青春反叛期,烦透了书香门第的严格和迂腐,越逼她读书,她越读不进去。

高三那年,她索性跟老太太说不想考大学了。她认识了一个音乐才子,想跟他一起去五星级酒店弹琴驻唱。其实说这话时,忆桦并不是真的要下海当流行音乐人,她就是想看看外婆仓皇失态的样子。

外婆并没有发火,沉默半晌,冷冷说道:“你真想卖唱,我也管不了。不过最好离北京远点儿,我们卢家老祖的名字还刻在国子监的石碑上呢!”

忆桦没有当上流浪音乐人。外婆一个电话就把她当时在深圳经商的父亲揪到北京,让他狠狠地说了女儿一顿,以切断经济来源为要挟,逼她参加了高考。忆桦天资聪颖,认真复习后就考入了外婆执教过的英文系。

大学毕业后,忆桦去外企工作了两年。一下班就上托福,GRE班,功夫不负有心人,她靠高分拿到了一所加州大学的奖学金。外婆不舍又骄傲,把全部积蓄去黑市换成了美元,包了个特大红包,给忆桦当生活费。

出国前那个晚上,外婆来到忆桦床前,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忆桦只听到“你妈妈”这三个字,剩下的就是外婆的饮泣声。忆桦从小到大,从没见过外婆哭,那一夜,外婆的泪令她十分惶恐不安。

在美国拿到绿卡后,忆桦每年都回去探望外婆。老太太得了帕金森症,说话渐渐不利索了。手抖,头也抖,慢慢地话都不会说了,只能在喉咙里发出些含糊不清的低吼声。忆桦最后一次看到外婆时,她已经连声音也发不太出来了,脸上也无悲无喜,看着忆桦,努力想伸出手,可是抖呀抖地抬不起来。忆桦大恸,伸手抓住外婆瘦骨嶙峋的手指,紧紧攥住,泣不成声。

外婆的葬礼办得很风光。因为她自身的成就,也因为当年跟外公回国的经历,不光她执教过的学校跑前跑后地张罗,连党和国家领导人都送了花圈。忆桦的父亲和舅舅、姨妈们都觉得十分荣耀。

丧事过后,全家聚餐时,又忍不住回味追悼会的盛况,扳着指头细算谁送了什么花圈,发了什么悼词。忆桦向来对这些政治风头不感兴趣,她只是默默地走到客厅钢琴前,打开琴盖,随手弹了起来。

钢琴久未调弦,有些走调,不过客厅立刻安静下来,大家都围过来听忆桦弹琴。一曲终了,舅舅和姨妈们都眼泪汪汪的,回想起当年忆桦跟姥姥祖孙一个弹一个唱的快乐时光。

聚餐完毕就宣读遗嘱。老太太是个明白人,十年前觉得健康水平开始下滑时,就找律师把遗嘱立好,公证完。老太太在遗嘱里说子女辈都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不需要她操心,她准备把一生的财产平均分给孙辈。

忆桦已经定居美国,于是老太太把当年回国前留在一个美国银行保险盒里的东西指派给她。遗嘱里没有明说保险盒里是什么,表弟表妹们都好奇地看着忆桦,有些羡慕。

老太太的律师效率一流,等忆桦回到洛杉矶,银行已经把保险盒里东西寄到她家了。包裹里是个黑乎乎的金属匣子。忆桦仔细地用牙膏擦了好半天,去除了将近七十年的氧化痕迹,才看出是个四寸半长,两寸半高的银质首饰盒。

盒身遍布曲折缠绕的花纹,玳瑁盒面上,嵌着三朵鎏金的玫瑰,一朵怒放,一朵半开,一朵含苞。盒内衬着粉色丝绒,隔着将近七十年的岁月,依然娇艳非凡。只是盒内空空如也,并没有金银珠宝。

虽然银盒不值什么大钱,但到底是外婆的遗念,忆桦特地把它摆在卧室的床头柜上。一天晚上,她开灯不小心把盒子碰到地上。捡起来看,外壳无损,但盒盖的丝绒半落。她拿了胶水想修补,发现丝绒下有把金钥匙。

她把银盒子拿起来翻来覆去地检查,在盒底看到一个突出的玫瑰纹样,用手一摸,是个暗扣,她用指甲把花心抠开,立刻看到一个钥匙孔。忆桦把金钥匙插进去,刚一转,就有叮咚的乐声传出。

一串串清越空灵的音符,从盒子里缓缓地飘出,忆桦怔怔地听了很久,心神仿佛被一种甜蜜的忧伤所淹没,虽然辨不出是什么曲目,却觉得十分耳熟,似乎在久远的过去听过这首歌。

见盒身的丝绒衬里也开始松动了,忆桦拿小刀仔细地把丝绒从盒身剥离,这才看清音乐盒内部有个小圆桶和一排细细的金属梳齿,这是音乐盒发声部分。圆桶旁边是个暗格,里面塞着一枚红宝石戒指,一只三镶翡翠镯子和一张老照片。

照片上一男一女,都二十多岁的样子,拎着手提箱,站在一艘大船前,笑逐颜开。那女子卷发披肩,鹅蛋脸,丹凤眼,虽是黑白照片,也觉得人艳如花,而那男生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忆桦一眼就认出照片上的女子是年轻时的外婆,可她身边的男人不是外公。忆桦出生的时候,外公早就过世了,她只见过照片。外公也眉目俊朗,但不是外婆身边男人的样子。照片后面只简单写着“卢丹薇 郭梦槐 上海,1946,7月3号”,算来这是外婆出国前上船时的照片。

外婆的确姓卢,可芳名不叫丹薇,叫青桐。这郭梦槐又是谁? 她打电话给舅舅、姨妈们,追问他们是否知道老太太当初留学时跟谁一起坐船走的。大家都说不知道,因为老太太不爱提这些陈年往事。

既然家里人不知道,忆桦开始查阅西南联大的校友名单和外婆同学的回忆录,希望从中找出些头绪。然后大家对那段兵荒马乱的往事,都语焉不详,也查不出什么端倪。她好奇心盛,开始在网上查这两个名字,还是一无所获。后来又把那张照片扫描上传,依然没有回应。

忆桦把音乐盒的声响录下,放到网上请大家帮忙鉴定是什么歌曲。这次她得到了很多回应,不少音乐发烧友说,那是中国早年的一支艺术歌曲,叫《玫瑰三愿》。忆桦立刻想起外婆一个同学写的回忆录里,提到当年抗战胜利,西南联大解散,师生分别前曾有一次告别聚会。卢青桐盛装出席,演唱了这首歌。她美妙的歌声和美好的容颜,不知倾倒了多少学子。

外婆九十六岁冥寿那天,忆桦把《玫瑰三愿》练熟了,边弹边唱,录下音,发到脸书上,也算是奉给老人心香一瓣,感谢她多年抚育之恩。

 

 

 

那晚她刚回公寓,手机突然响了,是个她从没见过的号码。忆桦从不接陌生的号码,随手按了拒绝键。几分钟后,手机又响,还是那个号码。忆桦再次拒绝,不到半分钟就收到一封短信:“你无法拒绝我的电话,最好接起来。”

“我就不接。你能怎么样?”忆桦回复道。

她公寓的灯突然灭了,电视也关了,连手机都自动关机了。忆桦大骇。两分钟以后,一切恢复正常,她拿起手机,上面有条短信:“你接不接?”

忆桦不答。一分钟后,手机铃响,忆桦只好胆战心惊地按了回答键, “你是谁?”

“我是郭梦槐。”

忆桦瞠目结舌,好半天才问:“你是郭梦槐什么人?”

“我就是郭梦槐本人。”

“郭先生是我外婆一辈的人物,我外婆已经仙逝了……”照片上的郭梦槐看起来比外婆还要大两三岁,接近百岁的人了,怎么可能听起来像个壮健的青年?

“我是看了你的脸书帖子才知道丹薇已经过世了。”那个郭梦槐听起来有些难过,也不那么盛气凌人了。

“您怎么叫我外婆丹薇?大家都知道她叫卢青桐。”

“青桐是她的笔名,她小名叫丹薇了。世上大概只有我一个知道她这个名字了。”电话那头,郭梦槐的声音听起来既傲娇又伤感。

“您就是照片上和我外婆一起来美国留学的那个人?”忆桦还是不敢相信。

“是的。我看了你脸书上纪念外婆的帖子,听了你唱的《玫瑰三愿》,又看到你以前发的照片,知道你对我是谁很好奇。”郭梦槐说,“既然你是丹薇的外孙女,我也想见见你。”

“谢谢您,我工作很忙,以后我们再约吧。”忆桦的好奇心已经转为莫名的恐惧感。

“今天是礼拜五,下个星期一是国殇日,你们公司休息,你有三天假期,而且你的日历上没什么重要安排。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见面,你不要推托。”郭梦槐说得斩钉截铁。

既然对方能把她公寓的电器随意开关,忆桦意识到自己躲不过,只好问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怎么见面?”

“今天晚上十点半,我的助理会在你的公寓楼下等你。”

忆桦还想说什么,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她刚想要打回去,郭梦槐的号码和通讯记录已经从她的手机上消失了。

差两分十点半,楼下果然来了一辆白色轿车,走下一个瘦高的白衣人,戴着遮阳帽和墨镜,背着手站在门口。见忆桦准时出现,白衣人点点头,微微一笑,走上前,跟忆桦握手。“我叫淳于赟,是郭教授的助理。很高兴认识你。”

“我叫龙忆桦,也很高兴认识你。”忆桦心下诧异,这个人高鼻削颊,明明是白人模样,却能说如此流利的汉语。不过她最近遇到的怪事太多,已经有些见怪不怪了。

车速很快,一路向东,不一会儿驶出了洛杉矶,灯火被抛在身后。忆桦隐约知道自己穿过了沙漠,然后就昏昏睡去。等她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凌晨。天色微明,但能看出车窗外山岩赭红,怪石林立,苍松翠柏,点缀其中。

“我们在哪儿?”忆桦迷迷糊糊地问。

“人类信息研究储备中心。” 淳于赟答道。他开了一夜的车,但还是精神抖擞,一尘不染的样子。

忆桦擦擦嘴角的口水,很不好意思,问道:“你开了这么久,累吗?要不我替你开一会儿?”

“其实这辆车是自动驾驶,我不过是坐在司机的位置上装个样子,否则会有多事的警察或者好奇的司机凑过来看热闹。”

 “郭教授的专业是什么?”

“郭教授曾是全球一流的脑外科医生,后来做医药开发,再后来就设立了人类信息研究储备中心。你看,我们已经到了。”

人类信息研究储备中心听起来十分现代先进,可没有奇形怪状钢筋玻璃大楼,只有一些随山势而建的简单的房舍,蜂巢一般错落有致。建材无非就是当地赭红的石头,跟山岩融合得天衣无缝。山坡上摇曳着大片蓝紫色的鲁冰花。山崖边有个穿着白色禅服的人在做瑜伽,看起来仙风道骨。

“太美了!”忆桦大赞,刚想拿手机拍照,就被淳于赟制止了。

“龙小姐,你的手机照相功能已经被屏蔽了。”尽管戴着墨镜,忆桦也能觉出他的不快。

忆桦收起手机,有些不好意思,笑问:“我什么时候能见到郭先生?”

“你先去休息一下,吃点儿东西,晚上再说吧。”淳于赟把帽子往下压一压,太阳出来了,他的皮肤愈发显得苍白。

淳于赟把忆桦带到一个小屋里就离开了。房中陶砖地面修洁,上铺印第安人的织毯,实木桌椅上摆着原住民的陶器和草编,质朴而精致。房门正对一个河谷,太阳初升,河水粼粼闪闪,美不胜收。忆桦极想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拿出手机来定位,却发现手机已经被锁死了,怎么也打不开。

良辰美景,却没有朋友圈可发,忆桦不禁有些怅然。她倒不是喜欢晒自己生活的人,而是从昨晚到现在的经历太怪异,她隐隐觉得需要朋友了解她身在何处,否则在这里消失了,都不会有人知道。用不了手机,她只好出去看看。空气澄明,她整个身心都觉得像被过滤了一遍一样,十分舒畅。早上看到的做瑜伽的人都不见了,整个山谷除了她仿佛没有别人。

午后天气骤热,她留在房间里东翻西看,每件摆设旁都有语音解释, 她随便听听,长了不少土著艺术方面的见识。卧室床头柜上,放着一叠子介绍这个中心的印刷品。忆桦躺在床上细看,原来这是个顶级疗养院,只供权贵阶层的人物来这里休养,难怪不许照相。而且客人之间,也不许打招呼,以免尴尬。

除了一般的水疗,按摩之外,这个中心还提供一些特色服务,比如记忆恢复、剔除、替换、存储等等。当然记忆部分的都是基本服务项目,高档些的还有爱情谋划、体验以及梦想规划等等。所有的服务都没有价目。

忆桦虽没经过大富大贵,但毕竟在洛杉矶西区住过多年,听说过那句笑话,如果你需要问价钱,那你就买不起。忆桦自知买不起这里的服务,但被创立人亲自请来,住到这样精洁独特的度假屋里,也许他会白送自己一个服务项目吧。如果可以选择,忆桦不知自己想选哪个。

她想着想着,沉沉睡去,等醒来,已经星光满天了。

在北京和洛杉矶都看不到这样的星光,忆桦看着天穹上横亘的银河,不禁感慨。

“这里看月亮也极好,尤其是满月的时候。”不知何时,淳于赟已经走到她身边。他还是一身白衣,不过没戴墨镜。第一次看清他的眉目,疏朗俊美,忆桦觉得很舒服,心中喜欢。

“可惜我星期二要回去上班了。今夜新月才如眉,我肯定看不到满月了。”忆桦叹道。

“郭教授在等你,我们现在去吧。”淳于赟浅浅一笑,他的眼珠颜色极淡,黑暗中像是两个透明的玻璃球。

忆桦有些激动,也有些紧张,忍不住问道:“郭教授怎么保养得那么好?听声音像个壮年人一样。我外婆是他同学,跟他一起来的美国,已经仙去了,而且去世前得了帕金森,卧床多年,最后连话也说不出来。”

忆桦平常不是个多话的人,但今夜她需要用声音撑起自己存在的维度。

淳于赟淡笑不语,在前面领路。他们所到之处都有微明的地灯闪亮,虽然没有带照明工具,也没有迷路之虞。走到一个山壁前,淳于赟把脸凑到一个显示屏前,得到确认后,山壁打开,里面是个电梯,里面有盏黯淡的老式电灯。他们进去后,电梯立刻开始下沉,速度奇快。

电梯并不完全昏暗,忆桦还是觉得呼吸困难,她不由抓住了淳于赟的手,凉而湿,像一把软虫,忆桦顾不得指尖传来的不快,她仅仅想抓住一点儿生命的依托。好不容易等电梯开了门,忆桦冲了出去,干呕起来。

“你怎么了?”身后传来淳于赟没有温度的声音。

“我从小没妈,所以最怕黑,怕被一个人留在家里。”这个叫淳于赟的人令忆桦有一种奇特的安全感,她不介意在他面前承认自己的幽闭和黑暗恐惧。他默然半晌,把手放在她背上,直到她调整好情绪。

电梯外是个长长的通道,地面光洁,空气也还流通新鲜,只是灯光也是昏昏暗暗的,让人走着走着,就觉得恍然如梦。通道尽头是个方方正正的房间,里面都是漆黑的玻璃。忆桦一迈进去,就听到郭梦槐的声音。

“你们怎么耽误了这么久?”他声音洪亮,可忆桦四处张望,看不到他。

“对不起,郭爷爷,我来晚了。”忆桦赶紧道歉。

“你叫我什么?”郭梦槐的声音透着几分惊喜。

“爷爷,您是我外婆的同学,叫您爷爷是应该的。”忆桦很真诚。

“到底是丹薇的外孙女,果然知礼。”郭梦槐呵呵地笑起来了。

“郭爷爷,您能不能露一下庐山真面目?”忆桦已经听出郭梦槐的声音是从房间顶部的一个角落发出来的,她好奇老先生为什么不现身。

“郭教授年事已高,出于健康考虑,需要留在一个无菌的环境里。你在这个房间里,他看得到也听得到,你们可以无障碍交流。”淳于赟急忙解释。

“你站到左边那面墙那里去,让我好好看看你。”郭梦槐要求。

忆桦站了过去,灯光打到她身上,照得她有些眼花。

“果然很像丹薇。”郭梦槐感慨道,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龙忆桦。”

“忆桦,忆桦,是桦树的桦吗?”郭梦槐声音有些低沉。

“是的。”听郭梦槐沉默,忆桦接着说道:“先外祖杨家桦文革期间空难过世了,外婆一直很怀念他。我是第一个孙辈,因此取名忆桦来纪念他。”

“是这样,她一辈子最思念的果然是他,哼!”郭梦槐的声音越加低沉。

忆桦不敢插嘴。好半天,郭梦槐接着问道:“你外公怎么摔死的?”

听他出言不逊,忆桦有些懊恼,她尽量平静地说道:“我外公回国以后,在国防部门工作,经常去边疆出差。文革中有次他去一个基地收集爆破方面的数据,回来途中,飞机遇到气流颠簸,和全机同事都遇难了。”

她话音未完,面前的墙壁突然亮了起来,变成一个显示屏,上面有搜索出的关于杨家桦的报道。里面特别提到他文革中如何受冲击而不怨,如何在机毁人亡时刻把数据包搂在胸前,以血肉之躯保护珍贵的科学资料。

郭梦槐呵呵地冷笑道:“那个傻瓜当初放着麻省理工的教职不要,非要回大陆去自找苦吃。他自己倒霉也罢了,还害了你外婆跟着他吃苦受累。你外婆那样的家世,当年肯定吃够了苦头吧。”他声音里透着幸灾乐祸。

忆桦一直不太理解外公外婆的当初毅然回国的壮举,但听别人耻笑他们,立刻激起了维护之心。

“外公是爆破力学专家,常年在戈壁工作,外婆不光生儿育女还要教书育人,的确很累。文革里她更是吃尽了苦头,不光要交代作为海外回来的学者是否里通外国,还要忏悔她封建大家庭的罪孽。外公过世后,所有孩子的教养也落到她身上,她那些年极苦极累,但从不后悔。”

 “他们爱国,可国家爱他们吗?” 郭梦槐冷笑连连。

忆桦一时不能回答,因为她也问过外婆类似的问题。她想了半天,终于答道:“外婆说过,她和外公这一生最感动的时候,就是跨过罗湖桥的那一瞬,这边锣鼓喧天,红旗招展地欢迎他们。他们当时还是年轻的留学生,真觉得回家了,为国为民,他们可以付出一切。”

“我就不明白,你外婆在西南联大哲学系专攻尼采,最讲究个人意志的人,怎么会去建设社会主义?!她留在美国,唱唱歌,教教书,相夫教子,多幸福的一辈子。偏偏被你那个外公迷了心窍,非要回国不可,自讨苦吃!”郭梦槐悻悻地说。

尽管不喜欢郭梦槐的口气,但忆桦年轻时何尝没有这样想过。她小时候就特别不理解外公外婆为何甘愿放弃国外平静生活,回国经受政治风浪。

 “我以前也不懂,不过这次给外婆开追悼会,听国家档案局来悼念的人说,当初外公拿到博士学位后,立刻回国,因为他肩负着把他导师钱学森要求回国的亲笔信带回去的重任。当时我妈刚出生不久,他们就把信埋到我妈婴儿奶粉下面,带回大陆。有了这封表达钱学森归国意图的信,才有朝鲜终战之时,跟美国谈判释放他的条件。”

忆桦从不吹嘘家世,但这段话,她觉得有必要让这个阴阳怪气的老家伙知道。

“外婆最常引用的尼采的一句话是,人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是桥梁,而不是目的。她和外公都是甘当桥梁的人。”

郭梦槐好久不吭声。显示屏突然闪动起来,杨家桦和卢青桐的年表同时出现在屏幕上,“1953年12月23日回到祖国怀抱。”

“你妈是什么时候出生的?”郭梦槐急急地问。

“1953年7月7日。”每到母亲生日那天,外婆就给忆桦做一顿极丰盛的西餐早点,然后给她一笔买书的钱。现在想来,外婆是不过是借着宠外孙女来纪念女儿。

“你妈出生在美国?”郭梦槐问。

“对,帕萨迪娜的圣玛丽医院,外婆记得产房号,我还去看过呢。”

“淳于,我累了,你送她回去吧。”郭梦槐突然语气冷淡起来。

龙忆桦再次进入那个房间和郭梦槐对话时,明显发现老爷子的口气变了。他不再冷嘲热讽,而是仔仔细细地问起了忆桦和她母亲生活。

“你有她的照片吗?”

“有,在我的手机里。”忆桦有些迟疑,不知该不该说手机被锁的事情。还没等她开口,她的手机设置已经出现在显示屏上,所有的照片文件夹被打开。忆桦从中调出了母亲的照片,从童年到成年都有,在屏幕上列了一排。

追悼会后,舅舅和姨妈把外婆相册中忆桦和妈妈的照片都给了她。当时捧着照片,特别有分家的凄沧。

回美国后,忆桦把母亲的照片做成了电子文件,存在手机里,偶尔拿出来看看。照片原件都很小,忆桦从来没有看清过母亲样貌。电子显示屏把照片放大了,忆桦第一次有看清母亲的感觉。母亲的眉目酷似外婆,照片上的她笑颜如花,比忆桦现在还年轻。

“你妈怎么那么早就过世了?”郭梦槐话音里透着遗憾。

“我也不太清楚,好象她在云南插队,吃了很多苦,得过什么热带传染病。生下我以后就复发了,很快不治。”外婆从不当着忆桦的面提女儿,忆桦关于母亲的记忆主要来自姨妈和舅舅们。

他们说起大姐总是饱含深情,她美丽和善,却生不逢时,刚懂事遇上“低标准”,刚上初中遇到文革,然后去云南上山下乡,在当地跟一个军宣队的小伙结婚,失去了后来上大学的机会。

忆桦小时候嫌外婆管得太严,到如今才明白老人的心意。女儿没有机会读书,自然想多给孙辈制造上进机会。人生的遗憾在于时差,忆桦希望有时光机器可以让她重回从前,跟外婆道一声谢,说一句对不起。

“那你呢?什么时候来美国的?结婚了没有?有孩子吗?”郭梦槐完全没有以前的霸道,絮絮叨叨地问个没完。

忆桦只好把来美国后的经历叙述一番。她读了一个信息工程方面的硕士学位,在几个电脑公司工作过,现在在洛杉矶的一家游戏公司做策划。她曾有过一段不愉快的短暂婚姻,离婚后就没再婚,也没有孩子。从小孤独惯了的人,比较害怕会制造出另一个孤独的灵魂。

“你不孤独,你还有我。”她话还没说完,郭梦槐立刻插嘴。

见她发愣,屏幕上立刻显出一张出生证明,忆桦凑过去看,原来是她妈妈的。

“你看父亲那一栏。”郭梦槐急急地说道。

“Kuo, Mike Meng-huai.” 忆桦念出来,大惊失色。“怎么可能?我的外公是杨家桦。我的名字都是随他起的。”

 “说来话长。”郭梦槐长叹一声。“我和你外婆是中学校友。珍珠港事变后,她跟着全家去了大后方,后来考上了西南联大。而我在檀香山有亲戚,辗转到了美国,先在夏威夷读大学,后来转到哥伦比亚大学。”

难怪我在西南联大的学生名册里没找到他的名字,忆桦心里想。

“抗战胜利以后,我回国探亲,在上海遇到你外婆,她正要赴纽约读书,于是我们就决定一起坐船,彼此照应些。同船有她西南联大时的同学杨家桦,他当时要去加州理工读书。临行前,杨家桦给我们照了你在网上贴的那张照片。”

“我从中学开始就喜欢你外婆,重逢后见她出落得那么漂亮,就起了求婚之意。我家是开珠宝店的,离开上海前,我特别找人设计了一个音乐盒子,歌曲选用了你外婆当年最爱唱的《玫瑰三愿》,里面放上求婚用的红宝石戒指和翡翠手镯。”

 “我们到纽约不久就结婚了。我继续进医学院深造,她去茱莉亚音乐学院学声乐,去哥伦比亚大学上英美文学。我希望她随便上几门课解解闷,其余时间留在家里收拾打扮就好。可她偏不,非要闹着要读硕士学位。”

忆桦见惯了外婆的勤奋,完全可以理解她不愿无所事事的心情。而且跟郭梦槐虽然没有见过面,就从他说话行事的霸道上看,当初外婆估计没有少受气。

“她在学校认识了一帮激进的留学生,天天商量着要回国探亲,报效祖国。可那时朝鲜战争已经爆发了,回大陆就是通共,要进监狱的。而且我留在大陆的亲戚,田地被充公,房子也没收,店铺也被合营,三反五反,逼死了好几个。我恨死他们了,说什么也不想回国。”

 “而且,我是个正在受训的脑外科医生,我这双精巧的手,怎么受得了那些泥腿子的改造?”

“我们越来越说不到一起,借着各自学业繁忙,尽量少见面。后来我去医院实习,更是忙得一个星期才回家一次。” 

“1952年12月,她拿到了硕士学位,又开始问我要不要回国。我非常坚决,告诉她我是绝不会回去的。她当时也就没做声。刚过新年,我有一天回来,她已经不见了。桌上留了一封信,告诉我她已经启程回国了。”

“我又惊又怒,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找她,因为太太通共会影响我的前途。我只能私下托人找她,后来才发现她没有立刻回国,而是去了洛杉矶,跟杨家桦在一起,等他博士毕业后一块儿走。”

“我气得要死,赶到洛杉矶想再挽留她一次。可她非常坚决,非走不可。我问她是不是因为杨家桦才非要回国的,她承认了。我气急了,忍不住朝她狠狠地扔了一个咖啡杯,她拿手一挡,把戴的翡翠镯子都砸碎了。”

忆桦想不到郭梦槐会对外祖母如此暴力。

“我想动手扯她回去,可被杨家桦拦住了。他抓着我的肩,看着我的眼睛说,他和你外婆,在西南联大读书的那些年,时不时被日机轰炸,经常跑防空警报,在坟地里东躲西藏,见惯了死亡,受尽了惊吓。国耻对他们来说是切肤之痛,他们要回国去建立一个再也不受外族欺负的新中国。不回去的,他们理解,可也不容许任何人侮辱他们的信念。”

“杨家桦个子比我小,力气也没有我大,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被他抓得死死的,动都动不了,听了他一顿教训。我这辈子没有经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尤其是在你外婆面前。我为此甚至终生再未娶妻,我再不能忍受一个女人的背叛和蔑视。”

郭梦槐沉默良久,好半天才又接着说:“后来,我独自回纽约了,只希望这辈子再也不要跟他们有任何瓜葛。我不知道他们究竟什么时候才回的中国,更没想到丹薇当时怀着孕,你的妈妈原来是我的亲骨血,而你是我的外孙女。”

忆桦颤抖着,好半天无法说出一个字,说不出心中是悲是喜。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外婆这些年对往事讳莫如深。很多夫妻情事,当事人还觉得难以启齿,何况是对后辈。

 “忆桦,你想要什么?”郭梦槐的声音极其温柔。

“我想抱抱您。”忆桦突然哭了起来。她从来没有见过给她名字的外公,如今她非常想拥抱一下给自己生命的外公。她知道身体的记忆会比图像难忘得多。

没等郭梦槐说什么,淳于赟急忙插嘴道:“郭教授需要处于绝对的无菌状态……”

“没关系,淳于,她应该知道真相。”郭梦槐疲惫地说。

“你真的想见郭教授吗?”淳于赟失去了一向的镇静,神情慌乱。

“当然。”忆桦很坚决。

“有些事儿看了,很难忘掉。”淳于赟尽力劝道。

“真相再令人不快,也胜过谎言。”忆桦坚持。

“好吧。”淳于赟叹了口气,对忆桦说:“我带你去消毒室灭菌去。”

换上无菌衣,忆桦跟着淳于赟进了通话室旁边的一个通道。这个通道更窄,更黑,每隔几十米,有一盏蓝幽幽地灯明明灭灭。忆桦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她看到通道有不少旁支。

淳于赟带她走到一个支道里,尽头隐隐有个小小的白色茧形盒子,盒子上是一个玻璃罩。淳于赟拉着忆桦的手,走到盒子前停了下来,轻轻说道:“你看,他在那儿。”

玻璃罩下是一摊灰白色的物质,泡在一缸黄绿色的粘液里。

忆桦几欲晕倒,鼓足了勇气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郭教授。确切地说,是他的大脑。”

“脑子能体外存活?”

“只要有足够的氧气、血糖和营养素,大脑可以体外生存。而且我们已经实现了初步的人机接口,他可以通过生物电,把意念通过电脑来传达,再通过语音程序,转化成语言。”

“他还活着?”

“记忆活着,思维活着,就是身体没有了。当然,你可以说是身体外包给电脑了。”淳于赟竟然幽默起来。

“他怎么知道我在悼念外婆,寻找他的呢?”

“郭教授没有身体,但自我意识还在。他每隔几个月就在网上搜索一次自己的名字,看看别人在说自己什么。他正好搜到他和你外婆的那张照片,又根据IP找到了你的脸书,所以就和你联系上了。”

玻璃容器里突然注入了一股无色透明的液体,淳于赟说:“郭教授要吃饭了,我们走吧。”

跟在他后面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忆桦看得出每一个通道旁支的尽头都是一个类似的白色茧形装置。她猜里面都是不肯向死亡屈服的人脑,靠着金钱和技术来维持生命的幻影。

黑洞洞的隧道里,一排排的人茧,如果有灵魂的蝴蝶飞出,不知可会迷路。忆桦想着想着,身体软下来,昏倒在地。

等她醒来,看到淳于赟在床前扶额深思。她轻咳了一下,向他示意。

“你醒了。”他脸上露出浅笑。

“我来帮你个忙,好吗?”忆桦说。

“怎么帮忙?”淳于赟很诧异。

“你一定在纠结怎么处置我。你说的对,有些事儿,看到了,想忘掉很难。尤其牵扯到核心科技、商业机密这些东西,更不能外传。”忆桦慢慢地说。

淳于赟脸上露出几丝惊讶来,他没想到忆桦如此明理。

“就这样放我走,你不放心。干掉我,你又不忍。所以很纠结,对不对?”

淳于赟也笑了,大家都是聪明人,很多事儿就好办多了。

“我看过贵公司的服务项目,我最喜欢其中两样:记忆恢复和记忆删除。这样好了,你们可以把我这几天的记忆删除干净……”见淳于赟点头,忆桦又说:“不过这是有条件的,删除记忆的补偿是帮我把从出生到三岁以前的记忆恢复。”

“很少有人要恢复那么久远的记忆,我们公司还没做过。”淳于赟听起来很谦虚。

“记忆是不会丢失的,最多被遗忘或压抑。我很想知道三岁以前外婆和妈妈都跟我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忆桦相信在她还不记事儿的岁月里,一定有爱的碎金存在。她要把记忆的宝盒打开,从里面捡金淘宝。

“我们倒可以试试。”淳于赟显得如释重负,“其实,我已经想要抹除你这几天的记忆了,你自己主动要求,当然好办得多了。而且你很节制,不贪心,没去要求我们最贵的项目,爱情体验之类的。”

“你这么一说,我倒好奇了,你们的爱情体验是怎么回事?”

“其实就是利用成瘾理论,通过激素的刺激和控制,让大脑释放多巴胺,达到实现快感的目的。论技术比记忆抹除之类的简单多了,但人类不介意为情爱付最大的代价,我们也不能免俗,只好把价格定得贵一些,好补贴其他的研究。”淳于赟叹息着摇摇头。

 “你们现在的技术已经到了可以控制情感的地步了吗?”忆桦讶异。

“对,而且我们还能控制大众对现实的观感。”反正忆桦的记忆早晚会被抹去,淳于赟不介意和她多说几句。

“好厉害,我在一本书里看过,‘控制现在的人,控制过去。控制过去的人,控制未来。’你们能控制对现实的观感,就意味着控制现在了。”忆桦感叹。

“就跟人机接口一样,控制现实还处在摸索实验的初级阶段。我们所做的仅仅是些个人项目,还没有机会用到大众市场上。”淳于赟听起来很慎重。

“我在你们公司宣传品上看到有梦想订制,那又是什么东西?”

“这是我们最新的主打项目,帮着个人设计实现梦想。从订单上看,大众的消费意愿很高。”

“梦想不是要靠个人奋斗来实现吗?”

“那是从前。现在可以通过吃一粒药,就能实现,那多快乐。”淳于赟说得很轻松。 

“这里简直是个貘窟。”忆桦喃喃道。

“貘窟什么意思?”淳于赟的中文没好到能看张爱玲。

“貘,据说是食梦而生的异兽。你在山洞里靠操弄大脑来贩卖幻影,这里当然是貘窟了。” 忆桦解释。

“其实,你在游戏公司做策划,不也是在贩卖梦想吗?只不过你们做的是批发,给特定的年龄群人一个共同的梦。而我们则根据个人的欲望,来量心定做,私人定制。”淳于赟说得很诚恳。

“我外婆那代人忙着牺牲自己,成就一个共同的强国之梦。而我们如今要么忙着订制自己的个人美梦,要么向别人贩卖梦境。”忆桦不由感慨。

“出卖梦想,满足欲望。两厢情愿,公平买卖。”淳于赟听起来就是个心平气和的生意人。

手术前,淳于赟耐心地询问忆桦是否还有其他问题。

忆桦心想,反正手术后,关于现在的一切,什么都不会知道,也就不再压制自己的好奇心,问道:“你究竟是谁?明明是个白人的模样,怎么中文会说得这么好?”

淳于赟笑了,问道:“你心里是不是一直也好奇,为什么看到我就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忆桦的眼睛闪闪,看着他,心怦怦乱跳。

 “从生物学上讲,有相同基因的人,如果长期分别而突然相逢,会产生莫名其妙的好感。你喜欢我,不是我有特殊的魅力,而是我们的基因有重叠之处。”

忆桦不太懂生物学,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淳于赟只得挑明了,“我是郭教授的小儿子。”

忆桦大惊,“他不是说终身未再娶吗?”

“他可没说终身不和别的女人生孩子呀。”淳于赟开始准备麻醉剂了,微笑着解释道:“郭教授靠做医生挣了大钱,后来又开药厂,专门研发止疼药,现在市面上流行的止疼剂,几乎都有他的成果在里面,郭教授也成了世界级的巨富。他跟很多女人都生过孩子,记得住的就出钱让她们养,记不住的就不帮着养了。”

“所有的孩子都跟母亲姓,我的英文名叫Benjamin Cheney。我妈是个女护士,白人,我的外表随她。”

“那你算我的舅舅了。” 忆桦心中有些温柔,继续问道:“那淳于赟这个名字,是郭教授给你起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起的,好听吗?”

“很别致,就是太贪心了,不管想文武双全,还要金银财宝。”

“不贪,怎么成功?”

“想成功就必须要贪婪吗? ”

“要。”淳于赟毫不犹豫地说着,把麻醉剂打入了忆桦的手臂。忆桦觉得臂上一阵微微刺痛。

淳于赟盯着忆桦的眼睛道:“你从小没有母亲,所以害怕幽闭黑暗。而我从小没有父亲,母亲是个酒鬼,所以我怕没钱,怕被人欺负。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决心什么都要得到!”

忆桦渐渐觉出几分凉意,一定是麻醉剂开始起作用了。见淳于赟灰色眼眸里满是伤感,她想转移话题,于是问道:“那你从什么时候学中文的?”

“从我知道我的父亲是谁哪天起。我努力学好中文,而且刻苦学习医学知识,终于考到这个研究中心,努力工作,几十年如一日,一步一步走到核心位置,直到取得他的信任。”

“那他知道你是谁吗?”

“不知道。他和你一样,见到我觉得喜欢亲近,但不知道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我学医这么努力,就是要他对我另眼相看。如果告诉他了,他对我再好也无非……无非是动物性的父爱,我怎么能证明自己?”

“你做什么医学工作?你的视力那么差,能做外科医生吗?”忆桦已经开始迷糊了。

“你很有观察力,居然看得出我视力很差。”

“这不难观察。我早就注意到你怕光,只敢在黑暗处活动,不难判断你视力有缺陷。”

“那我的缺陷是遗传还是外伤呢?”淳于赟笑问。

“如果是外伤,依这个中心的财力和条件,早给你治好了。我猜你的眼疾是遗传。”忆桦努力保持清醒。 

“那你猜猜我现在想做什么?”忆桦朦胧中听到淳于赟的声音,心中突然闪电般地一亮,随即就陷入了一片昏暗。

忆桦如今生活得特别快乐。

她的记忆手术很成功,她全面恢复了从婴儿到三岁时的记忆。从前被时光掩埋的美好瞬间都重新涌现,她时时能听到外婆推着她的摇篮轻轻唱:“玫瑰花玫瑰花,烂开在碧栏杆下……”她甚至能回想起母亲的笑脸,她乳头的芬芳,胸怀的温暖。忆桦总是在清晨起床前追忆起外婆和妈妈,她们的爱带给她一整天的温馨和爱意。

起床后,忆桦就去上班。在公司,她工作积极,领导团队研发出的新产品受到各界欢迎,不断地打破销售记录。公司上层主动给她加薪,送她去世界各地讲学旅游。所到之处,用户夹道欢迎,围着她签名留念。

下班以后,忆桦则要忙着约会,对象都是事业有成的多金帅哥。他们全都真心爱她,陪她去高雅的餐厅进餐,去昂贵的商店购物,而且每个人都手捧鲜花和戒指,争抢着要和她结婚。

忆桦的美梦周而复始,连绵不断。

她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她的幸福也感染了凤凰城精神病院的所有医生和护士。这个他们在医院门口发现的盲女,是他们见过的最快乐的病人。一天到晚微笑着,没有任何时空观念,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津津有味。

他们给她做了大量的测试,发现她体内,尤其是脑子里多巴胺含量超高,她全身心都沉浸在快乐的漩涡里,载沉载浮。

淳于赟也终于心愿圆满了。金钱、权势还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凡是他想得到的,都已经拥有了。现在他终于可以走到阳光下,看看鲜花、蝴蝶、溪流、松林,而不必担心亮光会灼伤自己的角膜了。

世界这么美,他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遇到眼睛的主人。

其实当初去洛杉矶接她来这里时,他心里是非常抵触的。几十年的忍辱负重,处心积虑,就是为了某一天可以成为这个金钱帝国的主人,而那团浸在药水里的灰白质,居然命令他去把那个无知的女子带到绝密之地。

他立刻就看出这个女人是个大威胁,她不光拥有灰白质的基因,还能触动他残余的感情,这令淳于赟妒火中烧。几十年的鞍前马后,忠心耿耿,居然敌不过几星爱情的劫灰。

他付出的已经太多了,所有的计划,不能被一个无意中闯入帝国的女子所打乱,不管她多无辜。而且,她的基因和他匹配完美,意味着她的眼球能够轻易移植到他的眼窝里。当她躺在手术台上和他轻松聊天时,他几乎要压抑自己心中的怜悯。

不过他没有让自己失望,一切按计划进行。他如愿以偿,先是得到了眼球,然后给那团灰白质的营养皿断了电。反正人机接口还在试验阶段,出点儿岔子也难免。

没了那团灰白质的存在,淳于赟众望所归,成了人类信息研究储备集团的实际领导人,他立刻把公司从注重解决从前记忆问题和情感矛盾的过去型业务,改换成了满足个人内心需要与梦想的未来型模式。已经有人撺掇他把集团做得更大些,开始做上市准备。

淳于赟踌躇满志,但不肯轻易冒进。他准备先做些实验,等有了可靠的数据再说。他每个月都慷慨地向不同的精神病院和贫困地区,免费投放大量的致幻剂和止疼药。社会赞美他的善心,而他只认真敬业地记录数据。

每当他对愿望达成的速度有些燥急时,他就会把那个嵌着玫瑰的音乐盒上紧发条,让清越叮咚的乐声平复自己的心绪。

如今的他经常仰望星空,赞叹宇宙宏大美丽。只是每到月圆之夜,月华如水时,他会不由想起那个叫忆桦的女子。

她不过是座桥,而他才是目的。

 

【此文已在《青年文学》(2020年第7期)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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