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涛骇浪2020-11-11 21:30:06

花样年华(小说) —— 金弢

 

踏上人生路

车厢与车厢之间有节奏地撞击着,发出有恒的咣当咣当声,每隔几十米

的铁轨链接,在咣当声的主旋律下,配奏着吧嗒嗒、吧嗒嗒的附和。这

是一条浙赣线,终点站是南昌。虽说宁州是浙廖的省府,浙赣线本应从

宁州发车开往江西,但今天这条浙赣线的车次在宁州站却是一趟过路车,

始发站是江海。建子跟着两个陌生的成年人匆匆上了车。因是临时买的

票,又是在最后一刻赶到的车站,不但没有了座位,两边的车厢均已挤

得水泄不通。好不容易挤上了车,建子跟这两个陌生的叔叔只好站在车

厢的连接处。

火车继续唱奏着它的歌。两位陌生叔叔说着方言,谈论着自己的事,他

们要去的地方是义乌,建子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地方,还是前两天父母

刚跟他提过这一地名,宁州人称义乌、金华、东阳那一带都叫作上江地

区,意为钱琅江的上游。

昨天下午这两个陌生叔叔来的家,跟父亲说着家乡方言,父母的老家祖

籍在东阳。东阳、义乌靠得很近,各自的方言除了微妙的口音,说话基

本一致。建子虽然从未去过那地方,但父母都是在那里长大的人,宁州

话是孩提时跟着爷爷、外公到了宁州后学的,在家乡说惯了东阳话,就

是到了大城市,在家里彼此间还是习惯说老家话。建子和三个弟弟多年

来已听得耳熟能详,尽管说不来,也从来不学,但是听懂是不在话下。

大人们在堂前聊天,用家乡话说着他们的事,建子在里屋继续他的自学。

他高中毕业刚离校才一个多月。本来毕业该分配了,但正好赶上一位国

家领导人复出主持国家教育工作,他有意恢复某些专业不采用推荐工农

兵上大学的方式,而是从应届生直接选拔进大学,譬如外语专业。但这

一提议尚未得到中央的认可,政策一直落实不下来,所以建子他们那批

毕业生,虽到了毕业时期,但没有分配工作,依然留在校内的编制,但

已不再开课,呆在家里等待消息,这种情况当时叫作 “戴帽子”。高中

几年,建子已爱上了学习,养成了自学的习惯,虽然学校没开课,但他

自学不辍。

他尽管不留意大人们说的话,但偶尔间感觉他们在谈论自己。那天晚饭

后父亲跟他说:你都看到了这两位叔叔,他们是义乌稠城一个社办工厂

的领导,来我单位采购材料,你现在反正在家等分配,我们想让你利用

这个时间去他们厂做小工,学开模具做钳工,学校一旦有了分配的消息

你就回来,工资讲好每月二十八块,听说他们那里一个人的伙食费八到

十元就够了。我请了这两位叔叔明晚来吃饭,吃完晚饭你就跟着他们上

路。

那天夜里建子久久不能入睡,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失眠,这是他独

立生活的开始,是真正意义上的离家、离开父母。虽然初中、高中都有

过学农、军训拉练,但离家时间不会超过十天、两个礼拜,而且从心理

上那只是一次学校里的活动,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离家独立生活。建子无

法想象离开父母后等待他的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二月的天,春寒料峭,基本上还是冬天,车厢连接处从底下吹进来的风

刺骨,把建子从遐想中拉回现实。第一个途中停靠站到了,有满身背着

大包小包的乘客往门口挤,站在门口的乘客跟他们换着位置,把出口处

让给了他们,自己依势挤进了车厢。尽管占不到座位,但这里比门口暖

和多了,车厢里满满的人气,闻上去虽是浑浊的人体味,毕竟温暖还是

那么地诱人。

现在建子跟两位叔叔站得很近,他们把话题转到了建子身上,用他们自

认为的宁州话,浓浓的上江口音,向建子介绍着他将开始的工作,讲解

着钳工的内涵、工具及所用的材料。建子第一次听说了钢材有低碳、中

碳、高碳之分,后来听师傅说也有称作 30 号、45 号、60 号钢的。建

子用来开模具的是 45 号中碳钢,是用来压胶木的模具,制做日光灯的

灯脚。

这是一家地主老宅,四九年解放时没收给了稠城公社,公社党委在此开

设了社办工厂。老宅设有正门和后门。进了正门右边是一小间,过去,

里面住的是管家,现在改成了传达室,信件及财会事务均在此处理,后

来建子取信和每月领取工资都来此处;进门左手边是一侧间,在此可以

处理家杂事;紧挨着是正厅,是主人接待宾客之地;再往前隔壁为另一

侧间,是地主家的餐厅。出了餐厅对着门左手边是与传达室对称的厢房,

佣人在这里主厨。两厢房中间隔着一个宽三米、长五米的天井,紧挨着

天井,背后是一堵高墙。

进了正门有一个十来米的过道,过道顶头是后门。成了社办工厂后,白

天前后门都打开,上夜班时,工人只走大门,后门上锁,以防偷盗。紧

靠后门左手是上楼的木梯,八十公分来宽。来到二楼,先是一个空堂,

差不多四米见方;空堂背后靠墙,设有一个不大的窗口。正面敞开,有

一木制扶栏,天日敞亮,此地是建子后来的早读之地。除了英语 900 句,

他这次来做小工带的几乎全是英语书和词典;正堂的右手边是一个较大

的房间,有窗,但屋里不甚明亮,四六见方,估计是原来东家的卧室;

卧室出来右手边是小于卧室三分之一的厅间,日照亮堂堂的,朝南,朝

南面是一色玻璃窗,估计是楼上起居室,也做客厅;对着卧室,空堂的

那一边是一个约两米半乘四米的小间,看来是客房,挨着客房便是孩子

的卧室,有十五、六个平方米。曾经的主人有多少个下一代,家境如何,

建子曾打听过。但厂里无一人知晓,毕竟新中国成立二十五年了,年轻

的一代对往事已经时空遥远。

楼上那个敞亮的客厅是建子的宿舍,里面已住着一人,因夜已至深,建

子到达后便悄悄就寝了。第二天醒来,那人已早起,见建子醒了,过来

搭话。建子一看是一位年界花甲的老人,施姓,就是建子后来的施伯伯。

他与建子是宁州同乡,已经退休,经女儿介绍在此做工,名目是作产品

合格检验,其实就是在灯脚打包发货前看一下有没有明显的次品,挑选

一下。厂里有两名专职的检验员,施伯伯的工作没有任务,不强求他上

班,纯属自觉。实际上他日常主要的事是睡醒了去义乌农贸市场买肉和

菜,回到房间用煤气炉、砂锅炖红烧肉,香气扑鼻,建子可闻不可及。

施伯伯的女儿正当虎狼之年,有一情人,是宁州市物资局的干部,手里

掌控着批发物质材料的生杀大权。经女儿介绍,厂领导认识了林干部,

为报答推荐之情且确保厂里的加工材料将来源源不断,厂里安排施伯伯

来厂工作,每月三十八元,超过二级工,算作半个技术员的工资。这是

一种无需技术的技术工,而且所谓的工作只是巧取名目,给发钱有个说

法,上不上班全凭自愿。施伯伯偶尔在上班的高峰、厂里将近二十号人

员齐全之际,佯装性地作些检验工作,也是为了掩人耳目,让社办工厂

的领导对舆论有个交代。其实,上下里外谁都明白,大家只是心照不宣。

后来建子时而听人背后私下议论,但谁也不敢大声,不敢过分,这事关

厂里材料的来源,企业的生死存亡是每个职工的切身利益,没了这社办

工厂,大家不就都得回家务农。在厂里怎么也不用天寒地冻、日晒雨淋。

大家心里不时还很感激施伯伯呢!有谁要写中国官员的腐败史,或许可

以从这里开始。

有了施伯伯,女儿和她的情人就有了落脚点。林干部可以用视察的名义

来厂检查材料使用的效果,因为是厂的利益,公社提供旅馆及报销路费,

物资局何乐而不为;有了老爹在乡下工作的动因,女儿就有了看望父亲

的理由,情人双方,家里就有了各自冠冕堂皇的说法。建子后来听他的

师傅说,在施伯伯来义乌开工前两人就来这里鬼混,正值师傅回家探亲,

两人均以跑供销的名义来厂,厂里安排女儿睡大间,林干部睡师傅的房

间,整个楼上就只他俩,这是公社的蓄意,师傅说:天一黑两人不但睡

到了一处,还 TM 地拿我的枕巾去垫屁股。把建子乐得想笑又不好意思

当着师傅笑。

 

入行先拜师

拜师喝酒是七十年代中国的社会风气,尽管不像现在大讲排场,但因陋

就简,请师傅吃个夜宵喝杯酒,权作拜师的仪式在所难免。建子到达的

第二天,厂里财务就叫他去预支一个月的工资和十个晚上的加班费,说

是怕他到了这里人地两生,囊中羞涩。建子心里明白,这些都是关系钱,

目的是为了让父亲更方便地给他们批材料,而且厂里也没有加班的必要,

如果真的活儿来不及,白天紧张一点不就赶出来了?然而不!白天聊聊

天,晚上加夜班,反正是国家的钱,其实是老百姓的钱,但没权的老百

姓没有决定权。然而,又不能单独安排建子一人加班,要加就得带上车

间里的三个师傅一起加班,老爷带皮匠,还有开车床的李师傅,厂里就

他一个车工,也得讨好着一点。

除了建子名正言顺的“拜堂”师傅外,一起干活的还有两个小师傅,两

个年轻人,二十五岁来着,是建子师傅前面的另一位师傅带出来的。出

了师,就是师傅,建子在学技术时也有许多问题需要请教他们,特别是

当师傅不在车间或回老家探亲。中国农村有个非常普遍的现象,就是有

手艺的男人往往在外地找工,拿钱养活在家的老婆孩子。建子的师傅也

是这样,虽然家里离得不到一百里地,但不可能每个星期花车费回家探

亲,有时难得回去一趟,会把前后几个休息日连起来,不回家时周末就

上班,算调休。就这样,只要师傅不在,两个小师傅就是建子名正言顺

的师傅了。

好不容易凑到了一个晚上,大家加班,车工李师傅也一样。钳工有些活

需要车床完成,跟李师傅搞好关系事关重要,所以请吃夜宵把李师傅也

捎上。今天是建子拜师请客,他给大家每人买好一碗肉面,外加几个小

菜,又给每人订了一海碗老酒,足足半斤。开吃时,李师傅说他不能喝

酒,其他的师傅也酒量有限,加上吃完夜宵还须继续上班,多出来的一

大腕酒建子又不好意思拿去退,本来半斤的酒量他已是封顶,为了不浪

费,他只好一人独喝一斤,又是加班到夜里,空腹,这一斤酒把他整得

够呛。餐毕起立时他已甚感困难,还没出饭馆他已不能自立,靠着小师

傅走,满眼是一个花花世界,所有的亮光都变成了霓虹灯,对面过来的

形象、形态变得异常,鼻子眼睛都是双叠的,师傅们的说话也走了调,

间距也改变了,退去了远方,回过来时带着回声,脚下的路变得不再平

坦,估计好的落脚点踩不着,嘴里嘟囔着连自己也不明其意的话。

终于支撑着回到了厂,继续上班是绝对不可能的了。十八岁的身体毕竟

还嫩,请了个假就上了楼,来到小便的粪桶边,连面带菜外加一斤酒,

没有丝毫的打折扣,无保留地捐给了有机肥。第二天睡得起不了床,真

是不想上班,没想到厂长来了,建子不由大吃一惊,心想这回可要吃大

批评了。想不到厂长说: 今天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