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早期曾有作品被选在中学语文教科书里,高雪盈和在座的人都读过,当年她上学时和孙老接触时间有限,没过多交谈,其实这次来,她还真有几个问题想问孙老。
“孙老,在座的我们,都读过您的《大山里的春天》,今天我还能背出几句,‘大山里的春天,就这样来了…’”罗姐刚背了开头,咖啡馆里的众人一起背诵起来,“随着春风,伴着春雨…”一个段落下来,更热烈的掌声又响起来,气氛顿时热烈极了。
孙老被罗姐扶着,缓缓站起来,他冲着人群,深深地鞠了个躬,再次高举双手过头,对大家表示谢意,“谢谢大家还记得这段文字,让我再一次感叹文字的魔力!”
罗姐扶着孙老坐下,等众人稍稍安静下来,杏仁眼里闪着光,问,“孙老,您的文字被选进教科书,人人都读到,是种什么感觉?”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估计不少人想问。
孙老想了想,说,“首先,我很幸运,那时候,没人见过我的照片,不然读的时候,眼前是我这张不耐看的脸,估计都读不下去了。”众人哄堂大笑。
孙老年轻时候给人印象深的是他的高颧骨和大腮骨,加上没有笑容,眼睛再睁得大点,乍看有点凶,和他写的《大山里的春天》里隽永的文字极不搭调。
待笑声落下,孙老又说,“很多年前,我曾遇到个中学语文老师,我记得很清楚,方老师,四十多岁,胖胖的,穿件白色短袖衬衫,戴方框黑眼镜,说话有很重的口音。他问我,第二段第五行,为什么要用逗号,他觉得那里应该用分号...他说,每次给学生读到这里,都是分号的感觉...当时我根本记不得第二段第五行说的是什么,回家看了,又琢磨了很久,我觉得方老师说得对,之后再版的时候,我就把那个逗号改成了分号…我想说的是,被选进教科书的文字,就不单单属于个人了,它是我们文化和文明的一部分,所有人都有责任去完善它,让它经得起时间,经得起流传…”静默片刻,大家鼓起掌来。
高雪盈已经记不得那个逗号还是分号了,但孙老的这番话,让他这个人和《大山里的春天》那些温暖、充满寓意、印象深刻的文字完全融在了一起。
罗姐待掌声落下,绽出个俏皮的笑,还带点小小的恶作剧,问,“孙老,您的《阑外青山》曾引起很大轰动,在座的包括我都拜读过。业内一直传言,这本书有您自己的影子在里面,从前,您对传言没承认,也没否认,现在,我还想问您同样的问题,不知道现在您的答案会是什么?”
孙老的《阑外青山》是部史诗样的作品,男女主人公在近二十年的岁月中,经了战火、斗争和牺牲,却未能成眷属。书里有残酷的战争,令人掩卷长叹的斗争和感人泪下的牺牲,甚至有当时少见的姐弟恋的细腻情感描述,书出来后,顿时纸贵,是孙老获奖最多的作品之一,高雪盈导师当年翻译的就是《阑外青山》。
罗姐这个问题问得让人不免有遐想。和大多数人一样,高雪盈也对著名人物的私生活充满强烈好奇心,总想知道,除去了绚丽外衣的人,私底下与寻常人究竟有何不同?孙老这种年纪的名人,在公开场合对个人生活从不提及,自然引得大家分外好奇。
孙老听完问题,哈哈大笑,笑完,伸出胖胖的、香肠般的手指,点指着罗姐,“你这鬼丫头,当年没问出答案,居然惦记到今天,好吧!今天我就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说完,低声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和我老伴儿呢,就是姐弟恋!”
听到这个回答,众人顿时哄笑起来,还有人鼓起了掌。
“不过我俩可没那多故事,我和我老伴儿是中学校友,认识时间长了,自然而然就走到一起了,人生中该经历的风雨和磨难,我们一样都没少经历。那本书里写的,极少是我亲身经历,大部分是根据真实事件创作出来的。我的个人生活跟在座的差不多,也是柴米油盐,鸡毛蒜皮,根本不值一提。”
罗姐显然对孙老的回答很满意,转转眼睛,笑嘻嘻的,带着孩子般的小得意,让她整个人顿时年轻了十岁,继续问,“孙老,我发现今天您的心情和状态特别好,所以还想继续问点更敏感的问题,可以吗?”
孙老完全靠在沙发靠背上,非常随意,说,“没问题!你尽管问,我最爱聊天了。”
罗姐身体微微前倾,眼里凝着光芒,问,“《熔炉》出来后,大家都说,您的作品能获得那么多的赞誉,是因为得到了当时高层领导的欣赏和支持,您同意这话吗?”
《熔炉》写了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它是孙老获奖最多、也是争议最大的作品,有说它真实再现了中国一代知识分子的时代故事,有说它完全媚上,毫无价值。高雪盈记得很清楚,当年《熔炉》出来的时候,周围几乎人手一本,热度让今天纸媒体衰落时代的人难以想象!
孙老仰头看看天花板,顿了片刻,看向人群,说,“我听过这种说法…嗯…记得当时开文代会,座谈的时候,有领导旁听,散会的时候过来和我说了几句话,说读过我写的《熔炉》,很喜欢...喏,就这样。我只把它当成是读者和作者的正常交流,像现在我和大家一起聊天,我从来不会过度解读读者的身份地位。今天能和大家坐在一起,是我的荣幸和快乐!也许这一生中,我们彼此之间只有这一次机会,我会非常珍惜,也很感激!生活中我们都是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喜怒哀乐,表达出来,也是普通人的快乐!谁也没有权力剥夺它!更不能曲解它!”
这番话说完,有人站起来鼓掌,更多的人陆续站了起来,鼓掌。
高雪盈一直觉得大多人物访谈的主持人有意无意中都把自己当成了“无冕之王”,总是高高在上地带着审视和质疑与人物交流,忘了TA的本职是站在尽量公正公平的角度,尽可能多地挖掘出人物的真实一面。罗姐不过几个问题,立刻拉近了孙老和所有人的距离,更让孙老这个众人眼中距离遥远、高高在上的殿堂级名人稳稳站在了充满人间烟火的土地上,她也用力鼓起掌来。
罗姐给孙老端起茶杯,等老人喝完,又接过茶杯放在孙老面前的小桌上,抚了抚衣角,语速平缓,问,“孙老,非常感谢您今天给我们大家这次聊天的机会,我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写完《熔炉》后,您差不多有近三年没有重量级的作品问世,现在,您可不可以和我们说说原因了?”
这其实是高雪盈非常关注的问题。一个著名的,以写作为生的人,为什么会停下笔?什么原因?个人原因?社会原因?
孙老好似不解地扭头看向身边罗姐,不以为然道,“没什么原因啊,就是写不出来了!”又扭头看了圈周围的人,继续说,“你们以为我脑子里的想法就像水龙头,扭一下就出来了?才不是,那时我手里既没有特别有兴趣的素材,脑子里也没有想法,眼睛里看不见任何人和事,于是就想,索性暂时不写了,就不写了,还好,我生活在中国,作协还给我发工资,能让我填饱肚子!”待众人善意的笑声停下,孙老继续说,“不过那几年我真没闲着,完全对得起作协发给我的工资!从前我不好意思承认,现在年纪大,脸皮厚,更不怕背后有人说我了。”孙老停顿片刻,在众人的期待中说,“作协当时的领导找我谈话,问我能不能开个写作班,发掘一下人才,我说行,就在作协开了个创作研究班,上了两年课,小罗,这事你知道,对吧!”
罗姐附和着点头,扬起脸面对众人,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自豪,“没错,从前我要见孙老,打电话没人接,偶尔打通了电话基本上都是没时间,那两年,只要周六上午在文联楼下的小花园等,一定能等来孙老!”
孙老点了点头,说,“在同龄人里,我真是非常幸运,写出来的字有人看,教出来的学生个个成才,比如说那个,那个崔浦川,林惟仪,田雨鑫,对了,还有霍新然,他现在不光写小说,还去写剧本了,听说挣了不少钱,这个中秋节他来看我,给我买的月饼说是一个就值多少钱,我说你干脆给我送钱不更好吗?”说得众人哄堂大笑。
孙老提到的几个人,过去十几年都是文坛领一路风骚的人物,尤其霍新然,顶尖名校毕业,学城市规划的,改行写字,一部官场小说《混凝土》横空出世,改编的电影和电视剧也引起了巨大轰动。不过这些人赶上了纸媒渐渐衰落的时代,不论知名度还是影响力,和孙老不能相提并论。高雪盈更惊讶于孙老的坦诚,这种“我教过谁”的话,在文人圈子里有点犯忌,也许以孙老的资历和威望,说出这样的话,能让其他人与有荣焉吧!
众人笑声过后,罗姐追问,“那霍新然怎么说?”
孙老笑嘿嘿笑,“他说,老师那你就把月饼当红包送出去好了。于是我就把月饼分给我的几个孙子,说,今年中秋节的红包就是月饼了!”说得众人又笑了。
笑声过后,罗姐停顿了片刻,问,“孙老,感谢您今天回答了这么多大家关心的问题,我这里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问完之后,就是大家自由提问的时间。孙老,刚才您说和同龄人相比,非常幸运,我们大家想知道,回首看,您觉得人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高雪盈一直觉得孙老今天情绪和状态都很好,回答罗姐的问题个个精彩,明显也很愿意继续聊下去,可罗姐这个问题却问得有点想急于结束今天的对话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