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穗2021-01-20 06:19:20

  窗外传来两个女人的拉扯争执声,很大声,是“酱酱”的老婆和她妈。那个年轻女人和“酱酱”大吵一架,冲出家门,她妈追出来,想拖她回去,女儿大声喝道,放开呀!拉牢我做啥啦?老太婆拎勿清!老太太苦口婆心道,侬勿要跑呀,咯得(这里))不是侬屋里啊?跑啥啦?侬跑忒了,叫我老太婆一噶头(一个人)哪能办啦?有闲话(话)回去好好交讲嘛!女儿吼道,和那只猪头三戆男人讲个屁啊!只猪头打我侬没看到啊?!侬要回去侬回去,不要拉牢我,放手!女儿甩开老太太,快步离去。

那天晚上挺晚了,老太太又来“咚咚咚”敲我家门,我开门让她进来,她说,不好意思啊,小Y老师,又来打扰侬嗷,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侬晓得伐,阿拉小姑娘离家出走了呀,到这歇(这会儿)还没回来。我安慰她不要急,说加拿大社会治安好,晚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再等等可能就回来了。她摇摇头,唉声叹气,说她女儿不会回来了,“我晓得伊的,脾气臭莱西(脾气坏),主意嘛又来得个大,想好的事情,啥人的闲话(话)都不听的”。她稍停顿,似乎犹豫片刻后说,我也不怕家丑外扬了,讲把(给)侬听吧,小Y老师,阿拉小姑娘跟“酱酱”没戏了,侬大概也听到过的吧,依拉(他们)打相打(打架)不是一趟两趟了,老早在上海就打过的,“酱酱”嘛也是的,个男人动手打女人,侬(酱酱)还比阿拉小姑娘大噶许多,也不晓得让让伊,女人么要哄的呀,外国男人连这点都不懂,拎勿清!打了之后嘛又后悔了,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认错道歉,还要下跪,个外国男人弄得跟上海男人一样的,学会跪搓板了伊刚(“伊讲”语气词),没出息吧侬讲?还好意思一天到夜要跟阿拉小姑娘做依个(那个)事体,还说老爱老爱阿拉小姑娘的,受得了伐,侬讲?现在好了,阿拉小姑娘外头有人了呀,伊和“酱酱”没戏了。

老太太于是道出她女儿出走原委。原来她女儿在教堂里结识了一个白人——老太太从教堂领取免费面包就是那个白人教的,两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很快就如鱼得水了,酱酱觉察后醋性大发,动手打老婆,结果却使事情恶性循环变本加厉,那个白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撺掇酱酱老婆离家出走,跟他去天长日久做鸳鸯。老太太对此大加反对,她劝她女儿实际一点,说那个白人连个像样工作都没有,开个二手车,住借来的旧公寓,酱酱至少是工程师,有房子有稳定收入,而且与她女儿是合法夫妻。离开酱酱跟那个没钞票的穷鬼走明显不合算,“寿头(傻瓜)啊,侬?”但她女儿根本不听,吼她少管闲事,还说至少她与那个白人性关系好,有爱情,“小姑娘不要面孔伐,侬讲?”她女儿并说她自己会英文,去找工作自己可以养活自己,不想靠那个小气鬼(酱酱),也靠不牢云云。老太太哭丧着脸说完唉声叹气直摇头,“侬讲我哪能办啊?我一个老太婆,外文又不懂,女儿嘛跑忒了,女婿嘛讲不通,我哪能办啊?小Y 老师?”我怕老太太哭出来,不好收场,竭力安慰她,我劝她可以去中侨寻求帮助,那是本地华人组织,可以帮助无助华人解决很多问题。老太太第一次听说中侨,好像溺水之人忽然抓到漂流到身边的浮木,立即来了精神,要我赶紧帮她查询中侨地址电话抄下后,再三道谢,回家去了。

若干日之后,我在家门口碰到老太太,她情绪平复了许多,笑眯眯地跟我说她已经去过中侨了,说中侨给了她很多帮助,还帮她看了移民局新给他的信。她说“酱酱”一直催她去劝女儿回家,她推说她女儿与她没有联系过,但其实她同她女儿定期在附近的商场(mall)见面,她女儿已经找到工作,在旅行社里做业务员,“小姑娘还是蛮有得本事的”她说。

又过数日之后,有一天酱酱不在家,那个白人和酱酱老婆开车来把酱酱家里的电视机音响和一些首饰之类拖走了,酱酱回家看到后对老太太大发雷霆,怪她是内贼,与外贼里应外合偷东西,老太太义愤填膺告诉我她理直气壮据理力争反驳酱酱说,那些首饰本来就是她女儿的,电视机音响是她老太太当初出钱买的,“侬的么事(东西)阿拉小姑娘一样都没拿!”物归原主拿回自己的东西怎么叫偷呢!“个老外,莫名其妙拎不清嘛!”老太太说。

那之后不久某日,老太太时隔多日来我家,告诉我说,她女婿酱酱下逐客令要把她扫地出门了,“唉,我没地方去了呀”她说。但老太太说酱酱还是让她蛮感动的,她女儿离家出走后还让她老太太在家里住了两个来月,她说“酱酱”虽然赶她走,但又拥抱她说“对不起(Sorry)”,让她老太太也是百感交集,两人抱头而泣——我想象那个老外酱抱着比自己矮俩头的胖老太相对哭泣的画面觉得有些滑稽。老太太说她女儿的现住所只有一间房,她不想以后挤在那里,她说这两个月里她也没有浪费时间,找到了本地的“夕阳红俱乐部”天天去跳舞,希望找到一个老伴,结果碰到了一个同样来自上海的老伯伯,好像有点喜欢她,总是盯着她看,找她做舞伴,还要请她去外面吃饭。老伯伯说他觉得她总是笑嘻嘻的,老好的。她就对老伯伯说,“老伯伯侬不晓得呀,侬看我面孔上笑嘻嘻,我心里响勒嗨(在)哭呀。”那次是老太太最后一次去我家,那之后她离开了“酱酱”家,我很久都没再看到她。

大约过了半年多,有一回我去本地最大的购物中心购物,忽然在那里的一个饮食区(foodcourt)看到一熟悉的身影,正是那个老太太。老太太一人坐在位子上,两只光着的胖脚丫从桌下伸开上下交叠横搁在对面座位上,两只撑大变形的拖鞋呈外八字伏在腿下地面上,她正专心致志大快朵颐汉堡包,边吃边抖动光脚,上面那只脚的大脚拇指与相邻的脚指,好像一对耳鬓厮磨打情骂俏的男女,不住地前后摩擦相互搓来搓去。从她样态看已完全不像“心里勒嗨(在)哭呀”的样子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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