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严教授2021-02-02 06:12:40

年夜 (短篇小说)

Ye医生从新冠病房回到办公室,疲惫地一下子坐在一张椅子上。长时间不间断地工作使她眼睛发涩,由于带着防护面具不便揉搓眼皮,只好微微闭上眼睛休息一会。这时她的脑子怎么也安静不下来,刚才抢救病人的情景依然挥之不去。带着氧气罩的病人在绝望中呻吟,病人的面部因痛苦扭曲得狰狞不堪。更让她心悸的是死者被拖走时车轮擦着地板的咕噜声,凸显刺耳孤独。一个人告别人生的终曲竟是这般地草草了事,没有一个亲人在场,只有医生和护士们让开过道,双手垂直肃立两旁默默致哀。

Ye医生名牌医学院毕业,刚刚完成住院医师的培训,来到这家医院工作,正好赶上了新冠病毒的新一轮爆发。这个月她被安排进病房值班,每天从早上7点钟进入病房,一直到晚上7点钟离开,中间忙个不停,像陀螺一样从一张病床转到另一张病床。每天都有病人在死亡,紧接着新病人填充进来,像流水作业一般源源不断,循环往复。本来全美国的疫情已经得到了控制,呈下降趋势。可是今年是总统竞选年,为了造势,川普总统在全美各地举行大型集会拉选票,无心抗疫,甚至公开反对国民戴口罩,愚勇逞强,致使新冠疫情急剧反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正想着,隔离区的大门打开了,又一位新冠病人被推了进来,患者是一位垂垂老者,还有一位翻译陪同。Ye医生迎了出去,翻译看见长相清秀的她长着一副东方人面孔,喜出望外,急忙用中文向她介绍患者的病情。患者讲福建话,不懂英文。Ye医生小时后受过一些中文教育,但半生不熟。看着年轻医生似懂非懂的眼神,翻译明白了,大概她见过许多这种华裔二代医生,于是叙述中夹杂着英文。

原来感恩节期间患者过九十岁生日,家人为了庆寿举行家庭聚会,儿孙同堂,祝福老人高福高寿。结果从昨天开始他身体不适发烧,今天呼吸感到困难,家庭医生检查后发现是新冠病毒感染,建议送到医院急救。Ye医生听罢马上开始和护士一起给患者做例行检查,发现确实病得不轻。这里刚刚送走一位死者,病房里有一张床位空着,于是老者被安排在了那张床上,护士熟练地为患者插管输液,安装监测仪。

 

天色已晚,交接班的医生陆陆续续来了,按时替换上白班的医生们,大家互相说了一些鼓励的话。

Ye医生如释重负,脱下防护服,拖着略显沉重的步伐离开了病房回家。刚刚走出重症病房的门口,门外一位年约六七十岁上了年纪的妇人带着口罩马上迎了上来,开口便问:“您就是Ye医生吧,翻译告诉我收治我爸爸的是一位华裔医生,想不到这么年轻,拜托了!”看样子她一直等候在这里。

Ye医生望着那半张露在外面的脸庞,用磕磕巴巴的中文彬彬有礼地回答:“这是我们医生应尽的责任。我会尽力照顾好您父亲的。”

妇人接着要求道:“我父亲现在怎么样?能不能开开恩,让我进去看看他?我一直在这里等候着您出来,心里着急。都怪我不小心,感恩节给他过生日,想尽一份女儿的孝心。他这一辈子受过许多苦,能活到这个岁数不容易。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呢?会后悔死的!”说着妇人的眼睛涌出了泪水,满满自责的意思。

家属的这种要求天天都有,有乞求的,有蛮横的,医生们习以为常了。Ye医生安抚她说:“我已经给他用过药了,现在有其他医生照顾,暂时不会有事情的。医院规定,家属是不能探访新冠病人的。您该回去休息了,当心自己的身体。别忘了,明天是圣诞节。”

“现在哪有心情过节。看您是一位好心肠的医生,能不能把您的电话号码给我?”妇人问。

“不行。有问题和前台联系,他们会告诉您一切的。”显然这不是家属第一次向医生提出这种要求,她熟练地拒绝了。

“哦,那好。对不起打扰您了,希望您多多关照我父亲。谢谢,谢谢好心肠的大夫。”妇人没有像有些家属那样对着医生大吼大叫,缠着不放,态度谦恭。

年轻医生感谢她的温和态度,说:“我明天早上七点钟就要来值班,您看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我需要回家休息,明天好继续照顾您父亲。”

“那好那好,对不起对不起,拜托拜托。”妇人唯唯诺诺退到一边,眼巴巴地目送医生离开。

 

圣诞除夕的地铁车厢里空荡荡的,Ye医生心神不定,心里七上八下不踏实。她有一位护士同事和自己年岁相仿,大家一起抢救病人,不料被感染了新冠。本来以为年纪轻,抵抗力强,结果上了呼吸机,现在生命垂危。想到这位热情开朗、助人为乐、朝夕相处的同事,Ye医生心里感到沮丧和害怕。好在昨天她优先接种了辉瑞新冠疫苗,心里多少安慰了一些。Ye医生这时觉得手臂发烫,身体乏力,大概是疫苗的反应。

手机响了,Ye医生从皮包里掏出手机看了看,是母亲从外州发来的一条WhatsApp短信,询问她医院值班的情况怎么样了?母亲一直为工作在抗疫第一线的她担心着。

Ye医生此时情绪烦躁低落,正需要有个人交流,马上用手机回短信,一股脑地将心里憋屈的话都倒了出来。“医院里忙得要死,收了太多的新冠病人。有两个受感染的病人情况不妙,吵着要回家,但是他们的病情不容许这么做。还有一个病人55岁,也是新冠,接受气管插管治疗时无法出管,只好给他进行切管手术通气。每天都有许多病人家属对我们吼叫。急症室的医生们见病人就收,真让人受不了。"也只有对母亲什么话都可以说,Ye医生像小时候一样有一种依偎感,没有顾忌。

母亲:“希望明天会好一些,因为是圣诞节。”

Ye医生:“当我离开时,晚上的头30分钟已经又收了6个病人,这意味着还有更多的病人会进来。现在我们看见的这些病人是感恩节感染的那一拨。”

母亲:“你们医院还有空的床位吗?”

Ye医生:“都住满了,其它房间还没有腾出来。人手不够,我们这里一层楼有30几个病人,今晚只有4个护士照看他们。”

爸爸这时插话进来:“非常遗憾听到这些。情况会好转的。坚持一下,尽力而为。回家洗个热水澡,睡个好觉,为明天养精蓄锐。祝你节日愉快!”

妈妈:“我们可以捐钱给你们医院,为医生和护士们贡献免费午餐。”

“让我去问一下。谢谢妈妈和爸爸。”

这些贴心的交流让Ye医生感觉好多了,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万分疲惫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安慰和鼓励。

 

第二天圣诞节,Ye医生一大早顶风冒雪来到医院值班。当她走进彩灯装饰的医院大门时,大厅里圣诞树旁一个穿着厚厚大衣,看上去六十多岁上了年纪的男人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这人Ye医生眼熟,前几天刚从这里出的院。

Ye医生不解,问他怎么回来了?

那人摘下帽子,露出一头花白头发。他向Ye医生深深鞠了一躬,“圣诞节快乐!Ye医生。我昨天晚上又不舒服了,能不能还收我住院?”

Ye医生一惊,“您出院时不是已经检查过了吗?您的新冠病毒检测已经阴性了。”

“我想可能是新冠复发了。”男人道。

Ye医生又好笑又好气地说:“您刚得过新冠,身体里已经有抗体抵抗病毒了,短期内应该不会再得新冠。”

“可是我、我、我孤身一人,怕万一得病在家里,死了都没人知道。我害怕!您就让我住院吧。”老者露出一脸乞求。

知道他怕回到家里孤独,Ye医生说道:“现在已经没有病床了。”Ye医生记得当时他不肯出院,花了好大的劲才劝他走。

老者还想说什么,这时从急诊室方向推过一个人来,旁边陪同的是昨天晚上在这里碰到的那位妇人。

“Ye医生!”妇人仿佛看见了救星一般呼喊起来。

Ye医生惊奇地看着她。

妇人焦急地说:“昨天从这里回到家,发现我母亲发烧干咳不止。赶快送到急诊室检查,闹了一夜,结果出来是新冠阳性!医生看我母亲九十一岁了,让住院,这不,又要麻烦您了。”

Ye医生同护工一起将病人推进了电梯去病房。电梯门关上的一刹那间,她看见那位老男人充满了羡慕且失落的眼神。

进了病房,Ye医生吩咐护士将病床调剂一下,安排这个病人和他先生在同一个病房里,床靠床。护士动作熟练地为患者插管输液和安装监测仪。

看见自己的妻子进来了,先前住进来的老先生向她致意,氧气罩下微微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老太太似乎也想表达什么,可是病得实在太重,有气无力地挥挥手。

 

圣诞节后Ye医生调休一天,她来到中央公园和同城在另一家医院当医生的大学闺蜜约好会面。两人自从毕业以后就再没有见过面,各奔前程,去了东西两岸不同的医学院求学。现在两人刚刚做完住院医生,不约而同地来到纽约工作,不巧碰上了新冠疫情大爆发。连日来的紧张工作,大家都感到疲惫不堪,需要释压。商量后两人决定在这个非常时刻抱团取暖,尽一切可能互相吸取力量。

两人在湖边喷水池旁见了面,为了防止感染不能拥抱,行了一个疫情期间流行的碰拳礼。两人亲热如昨,互相打量了一番后都称赞对方成熟了不少。同学想得周到,为两人各自带来了一杯热咖啡。喝着咖啡,她们踩着积雪沿着湖边散步,寒冷的空气让她们头脑清晰。细细的柳枝在风中晃荡,结冰的湖面上有一群留下来过冬的大雁拥挤在一起,不时地有几只飞起飞落,引起雁声一片。零零落落地有几个锻炼的人跑步过来,头上戴着绷带,带来一阵寒风。

两人回忆着当年在耶鲁校园里的青春时光和一些顽皮打闹的趣事,互通同学们的信息。那谁谁谁现在在哪里,那某某某在干什么。看不出来哦,她都当法官了,一个说。哎呀,她都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另一个说。然后是一串露齿笑语向湖面飘去,还像当年一样富有青春的活力和感染力。

“我记得你当时就立志当医生。”Ye医生回忆起同学上大学时的理想抱负和刻苦。

“你不也是吗?还说将来要去Doctor Without Borders服务呢。”同学回敬了一句。

“是呀是呀,我们俩那时经常在一起选修课程,为考医学院做准备。多么无虑无忧的岁月呀!”

谈着谈着两人忽然默不作声了,沉重的现实不知不觉地袭上心头。他们看着远远草地上堆着的一个大雪人,嘴唇下弯,阴霾的天空下冷冰冰地板着脸,毫无生气。

Ye医生叹了口气,“你看我们美国现在被病毒袭击得自顾不暇,哪里还能奢谈什么拯救全人类。”

同学沮丧地望着阴霾的天空,说:“我现在每天都和呼吸机和死亡打交道,医院昨天一下子就去世了八位新冠病人,男女老少都有,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Ye医生则谈到了自己的病人,特别是那对九十岁的老年夫妇。他们的女儿几乎每天都守候在医院门外,尽管连同自己父母见面的可能性都没有。几天前女儿向Ye医生谈起了父母在中国悲惨的命运。老夫妇俩曾经是中国的中学老师,五七年被打成了右派,流放到荒山野岭过了十多年的劳动改造生活。文革中更惨,被关进牢房里九死一生。他们的女儿八十年代来到美国留学,将父母接到美国来生活,安安静静地度过晚年。没想到这次没能逃过新冠病毒的魔手,双双染疫。

听完Ye医生的描述,同学以她职业的敏感说道:“这么大的年龄住院,恐怕是凶多吉少。”

Ye医生点头表示同意,“昨天我已经告诉他们的女儿,她父母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年岁大了自身免疫力低下,能不能康复很难说。希望她做好思想准备。她女儿跟我说是不是可以插管抢救。我告诉她插管是很痛苦的,从人道主义的角度讲,这么大岁数的人最好不要插管,可以少受不少罪。”

“她女儿同意了?”

“女儿先是犹豫不决,后来想通了,对我说,考虑到他们的年龄因素,插管拖下去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延长加重他们的痛苦时间不是一个女儿愿意看到的。”

 

转眼到了新年除夕这天,Ye医生改值夜班。接近午夜时分,她来到老夫妻的病房里查房。当她走到他们病床前时,老先生微微睁开了闭着的眼睛,向Ye医生微笑致意。Ye医生面带笑容为他做了检查,病情还算稳定。检查完毕,老先生将头慢慢偏向妻子那边,嘴里嚅动着听不懂的福建话。

Ye医生不解地转头看老太太。神情昏迷的她似乎听见了老先生的细语声,艰难地睁开了眼帘,也将头慢慢偏向了老先生,倾听他的话语。Ye医生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在沟通着什么。忽然间,两人几乎同时慢慢从被单下伸出消瘦的手,颤巍巍地伸向对方。Ye医生会意,在这新年快到来的时刻,两人想拉拉手,于是将两人的床推了推靠拢在一起。两只久经岁月的枯手颤巍巍地搭在一起,手指相扣。

房间的电视屏幕上正在进行纽约时代广场每年一度的年夜现场直播,欢乐的音乐声中画面倍显冷清。受新冠疫情影响,今年的时代广场被封闭了起来,稀稀落落地有一些被邀请的观众站在各自的隔离区内挥舞着道具。Ye医生开始怀恋起往年的盛况,脑海里浮现出那热闹的人山人海,喧声海语。同往年一样,今年歌舞节目依旧,Jennifer Lopez衣衫单薄地在寒冷的天气里热情劲舞,拿着麦克风嘶声竭力地喊唱,像是驱赶可恶的新冠瘟疫。

节目表演完毕,赢来了最精彩的苹果降落节目。只见一颗硕大的彩色苹果玻璃球闪闪发光,从夜空里徐徐降落,“2021”的巨大牌子瞬间亮起,新的一年开始了。此时此刻的Ye医生像往年一样,在心里默默祈祷许愿,愿新的一年新冠消失,生活恢复正常,国泰民安。

带着良好的心愿,Ye医生回过头来看望两位老人,希望他们也看到了刚才喜庆的一幕。结果她惊奇地发现两位老人脸带微笑,已经安然闭上眼睛,心脏仪的屏幕上显示出平滑的直线,那双牵了一辈子的手还紧紧地扣在一起。能和自己心爱的人手牵手走完这一生,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因新冠带来的不幸让他们成为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大部分新冠死者离开人世时却没有这般幸运,因为隔离需要,没有家人陪伴,孤身一人被推进了停尸间。

Ye医生眼睛里涌出了泪水,用床单盖住了老两口的脸庞。她仿佛感觉得到他们的灵魂还在房间里,就站在近旁带着慈祥和感激的眼神看着自己做着这一切。

      Ye医生想起那位每天都来的妇人,此刻的她是否还在楼下守候着?

 

2021.01.03-22 一稿

2021.01.23 二稿

2021.01.28 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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