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前的苏州远没有现在热闹,灯红酒绿的青板大路也不多,穿过几条碎石小巷弄,就到了汤夙玉的家,旁边上便是花柳巷,全城有名的烟花柳巷。汤夙玉穷到了三餐无粮的地步,却只卖力气和绣花手艺,干最脏的活,没动过卖身子的念头。她嫁过三个男人,第一个男人养花的,第二个男人是上海老小开,第三个是苏北来的泥瓦工。石路边有一个天主教堂,周日就有几个人穿着红底白衣,立在上面咿呀呀地唱歌,四下冷清,几乎无人落座,汤夙玉路过时,张望过里面的光景,却从没进去过。
“阿要白兰花啊……” 苏州买花女的叫卖声带着清露般的花香,悠扬回荡,跌落在小巷间的碎石小道上,好像古诗的画面。这等韵味让人回味,可汤夙玉挎着篮子叫卖花时候,没人知道她刚刚生完孩子,等卖了花钱,才有下一顿饭钱。
一
汤夙玉18岁时嫁的是养花大户青镇山,嫁的时候家里有花房,一家人守着这份产业,勤勤勉勉,也衣食无忧,可等她生的第7个孩子却已是遗腹子,家里上顿吃了没下顿。花是赊了钱花去卖的,卖完了再还那花的本钱,店家原本都是一同养花的同行。是青镇山不安分,把祖上花房的产业统统变卖,换了大小几十条枪。他想做大事,拉出个队伍打日本,乱世中博个功名。
青镇山那年三十有五,相貌堂堂,天热剃光了脑袋时,他不如一般人的后脑勺扁平,是圆且鼓鼓的,这是看相人说的后有反骨之相。家中虽雇佃农,却也自己动手劳作。他常年种花,晒得黝黑,倒也一身力气,身边朋友有胡肇汉的嫡系,不曾想跟了他们,他们这群却营生着军系间的暗杀行动。
这朋友就是阿三,每月拎了军响就颠颠地去买酒喝,青镇山有时凑个数,席间牢骚满腹,说什么日本人没宰一个,中国人自己杀来杀去。喝多了就开骂:老子卖了家当去杀小日本,*****戳娘逼的!不上台面的营生,告官的话一个都逃不了。
这年是1944年。
青镇山不喝酒时也怼过派任务的头子,他看不起这帮杀人舔血的。
次年初,青镇山出逃,他觉摸出不妙,这帮人下一个任务就是要杀他!
二
当时阳澄湖沺泾一带,有一支由当地人陈味之组织的抗日游击队,活动比较频繁。1938年10月,应陈味之的邀请,程万军派下属六支队司令何锡光率胡肇汉等,帮助陈味之组建队。其实陈味之就是投诚招安,把自己队伍并入国军,自己得参谋长一职。
这胡肇汉长得精瘦、目如鹰隼。他生于湖南岳阳,少时在地方保安团当兵,终日赌博,受到父母家人斥责,于是外出谋生,辗转于安徽、江苏一带。从20岁就混迹于国民党警界,曾任江苏省第一区水上警察队中队长、青浦县水巡队长等职。淞沪会战后,国民党军队轰然溃败,大片江南国土沦入日寇手中。胡肇汉在上海呆不下去了,流落苏州地区,后来到国民党程万军部何锡光支队当了副官。
陈味之一心投诚,在乱世中为自己和兄弟们寻棵大树庇护。不料胡肇汉暗藏杀机。 一日,胡肇汉并随六支队挺进苏州阳澄湖地区,半路上他突然站出来高呼:“支队参谋长是汉奸,要抗日的跟我来。”
陈味之始料未及,还未出言反驳便被胡肇汉布置好的枪手一枪打死。
胡肇汉见事已成,大喝道,谁要反抗就和其一样下场。
此时,早有准备的旧部立即站立队伍两侧,拉开枪栓,气势汹汹,其余人等不明底细,一时都听从了胡肇汉的命令。
此后胡肇汉自封为司令。乱世中的阳澄湖畔,各种势力盘根错节,日军、伪军、国民党军、新四军、土匪等各路人马混杂其中。胡司令受命到吴县阳澄湖中心区太平桥北,继续收聚溃兵游勇,扯起“民众自卫队”旗号。之后他还率众摧毁吴县黄棣镇日伪警察所,夺获全部枪支,接着攻下苏州城外北桥伪军据点,从此在阳澄湖立足。
胡肇汉不仅打日本人,抢过日本人的物资车,还打跑了不少土匪盗贼,他逐渐赢得威信,名声大振。“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便是草头王”,在那个乱纷纷的年代里,胡肇汉也在不断壮大队伍,当时一块大洋就能买支枪,青镇山便是卖了身家带了枪支,与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入的伙。
可惜大名鼎鼎的胡司令后来再没打过抗日战,尽管打出的是“忠义救国军”的番号。这里的救国是曲线救国,实际上是与日伪共存,也与其暗中相勾结。1940年后的胡肇汉渐渐成了阳澄湖一带妇幼皆知的杀人魔王。死在他手上的地下工作者、“江抗”战士亲属及其无辜群众近200人,处决手段残忍,有枪杀、刀砍、挖心、火烧、活埋、“种荷花”(将人身上绑缚石头沉入湖中)等等。
三
1945年大年初一,2月14号,夜色中,青镇山仓皇出逃,先扒火车,再改水路,走累了,在路过的农户家落脚,两日后,终于到了宜兴,他大妹夫的表哥家,盘缠已用尽。家中也无多积蓄,老婆知道他要逃命,噙着泪,要把剩的那点嫁妆首饰塞给他,他一摆手推开,说我一身力气,到哪里都能活命,你多养养身体。他刚刚知道她有喜。
次日,青镇山在码头上找了一份搬麻袋运瓷器的活,暂且安顿下来。
窗外传来打更声,青镇山半夜醒来,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还以为老婆就在身边,清醒后思念愈浓。
太湖边,人往人来容易暴露,青镇山想想还是危险。开春后天气渐暖,他又往内陆逃去。过城需要良民证,青镇山不想暴露,他不知道胡肇汉势力有多大,尽走些偏僻小路。
经常有个声音在心里对他说:“远一点,阿大,跑远一点。”他于是跑,不知跑向哪里,只想离这个声音远一点。
阿大,是他的乳名。
那段时间经常会做一个梦,他在梦中跑到一片大雾中,再也不知何处是路,一急,醒了。
在码头挣得工钱用完前,青镇山又寻了一处安身,在江西上饶地区,哪里没有日本人。他帮一家没男人的农户种菜,那家男人和两个弟弟都上战场了,只有一位老父、老大媳妇还有一个女儿,媳妇是娃娃亲,还没圆过房。这家先前有些家业,在战乱中衰落。相处久些,也都知道了彼此的底细。这里离苏州远,青镇山还想过把老婆接过来。
一日,田头来了个人,一瘸一拐的,他远远看到自己家的屋脊就热泪盈眶。原来是家的小哥哥回来了,他说是不去打仗了,打死的都是自己人,他受了伤就在死人堆里装死,逃了出来。两个哥哥一个去了叫延安的地方,不知死活;一个已是国军团副;现在回来的老三却是个逃兵。
这家姓厉,小哥哥叫厉云峰。厉家打点了关系,说小儿子受伤下的前线,不能去打仗了。伤是真的有,在腿上,医治不及时,伤好了腿也废了。上饶地区有处集中营,专抓共产党,只要不是共党,大家也睁着眼闭只眼。大哥去了延安的事,是全家的忌讳,但青镇山都看过照片,老大文质彬彬,是在上海求学时拍的;老二是黄埔军校的,是在军校的合影。
这家对镇山很信任,如果不是他说自己有老婆,厉家想把他招了做女婿,眼见唯一的女儿二妹,已经老大不小了。虽没做成女婿,但云峰和镇山成了好兄弟,他们一个是逃兵,一个在逃命。逃的是死亡,逃一天,死亡也带着恐惧呼吸也跟着你一天。
云峰有时发呆,说:“我真怕我两个哥哥在战场上打起来。”
镇山笑,宽慰他:“你往好处想,不管哪边赢,你们家都朝中有人。”
云峰没有笑,愣了愣:“都活着就好。”
镇山想想有什么解气的话,于是开骂:“全是日本人闹出来的,怎么不一起打日本人?”
云峰冷笑:“夺权之争,什么都可以利用。”
曾经在他们身上燃烧的热情均已熄灭,一对儿丧气的家伙。
但镇山羡慕云峰,至少他回到了家,而自己的家只在梦里,不敢走近。走近就是走近死亡,死亡像一具怪兽,狞笑着说,来吧,回家。那喷着腥气的呼吸,抵消着他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