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遒衍2021-07-05 18:36:34

第一章 夜半惊魂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历史的长河已经流进公元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中国经过近四十年改革开放的冲刷和洗礼,已经发生了和正在发生着一系列深刻的变化。英国作家狄更斯在《双城记》里描述“封建的中世纪的终结和现代资本主义纪元的开端”时的社会万花筒景象时曾有段名言:“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在成熟睿智的人眼里,社会剧变时期出现的任何光怪陆离都不应大惊失色手足无措,因为他们深知: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是两个判断,尽管两个判断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但毕竟是两个判断。好与坏、真与假、美与丑、善与恶、光明与黑暗、希望与失望等等都属于价值判断,都与价值观紧密相联,都与人的感觉有关,很难找到统一的准确的精确的度量衡。日本著名诗人曾经用“历史强行进入我们的视野”来形容人和时代的某种别扭。

中国的当代是一个充满悖论的时代,混搭是非常重要的时代特色:作为指导地位的马克思主义和非马克思主义反马克思主义混搭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和资本主义生活方式混搭;高度集中统一的上层建筑和分散自由的市场经济经济基础混搭;职业状态和生活状态混搭;统一意志和自由思想混搭;统一行动和独立精神混搭;他我自我本我混搭;神性轰毁人性复苏兽性勃发混搭。奚秋潇此刻正沉浸在难得的快乐的胡思乱想中,手机铃声无情地将他拉回到严峻的现实中。

“是奚总吗”

“邵主任您好!我已经不是总了,有事?”

奚秋潇中等偏高身材,四方脸,四官还算端正,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大小相宜的嘴和薄厚适当的嘴唇是他最为自豪的。奚秋潇后来的一生中确实没有辜负了这张有魅力的嘴,他的口才被所有的领导同事朋友对手都公认是一流的,他能够不用讲稿甚至不需要提纲就能讲上几个小时,他的许多下属都以听他的讲话为享受。只是奚秋潇的鼻子遗传了老奚家的明显基因,鼻子很大,整个鼻子几乎没有鼻梁鼻骨支撑,像是一团肉直接粘在脸的中间,将这个重要的缺陷直截了当地昭告天下。所以,他从小就有令他十分厌恶倍感耻辱的绰号——“肉鼻子”。

最近的几个月来,无论是座机还是手机的铃声都会使奚秋潇胆战心惊,而一段时间没有座机和手机的铃声则更使他心神不定。

来电的是上级党委办公室邵主任:“是这样,上级纪委要找你谈话,明天早晨8点前到,有点早,你来了就直接到我办公室吧。”

“知道是什么事吗?邵主任”

邵主任以一种职业的平静语气回答:“可能要核实一些情况。”

奚秋潇有些沉不住气了:“我的事是否有结论了,已经这么长时间了!”

“具体情况我们也不清楚,应该快了吧。”

尽管这个电话的信息量相当有限,奚秋潇还是感到些许兴奋。他思考了一会,还是打开了与在海外的妻子林蓁蓁的视频。

“睡着了吗?吵醒你了!”奚秋潇对于自己在当地时间凌晨1:35分与妻子通话有些内疚。

“不要紧,我还没睡呢。有事吗?”林蓁蓁以对自己丈夫的了解,知道有事情发生了。

奚秋潇急切地告诉妻子:“来电话了,通知我明天早晨谈话,是上级纪委谈话,奇怪的是8点就要到,怎会这么早?不管怎样,总算来消息了!你估计是什么结果啊?”一贯自信的奚秋潇最近一段时间有些不自信了,他喜欢听别人帮他分析情况,当然他希望听到的都是他摊上的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的分析。自信自强锋芒毕露的性格遇事尽可能从期望处着想做事尽可能从美满处着手看人尽可能从厚德处着眼的性格在很大程度上支撑了他的人生,也在很大程度上撕裂甚至摧毁了他的人生。

林蓁蓁有些焦急地追问:“她怎么说的,好像是早了点。”

奚秋潇沉吟着:“可能性比较大的是要组织处理了,党章规定党内处理前是要找本人谈话的,开会前要走谈话的程序,否则无法理解为何要这么早。”

“你确定有这种程序吗?”林蓁蓁并不了解中国共产党党员党内处理的程序和规定,但遇事往坏处想是她性格的一个基调。近年来的诸事不顺更强化了这种性格。

“那我给鲁文洋打个电话。”奚秋潇拿起手机就想打电话。

林蓁蓁在视频那头着急了“慢一点,你总是这么急,再想一想怎么说。”

鲁文洋是奚秋潇上级公司的党委书记,也是奚秋潇20多年前当教师时的成人学历班的学生。20多年来两人并无交往。同样用世俗的标准来衡量:奚秋潇是一个好教师,可未必是个好领导;鲁文洋未必是个好学生,却可能是个好领导。鲁文洋20多年来进步神速,从一个食用日杂商店的党支部书记成长为东昱省屈指可数的商业上市公司党委书记。

几年前,鲁文洋作为上级领导来参加活动时,奚秋潇还只是新昱的一般管理人员。鲁文洋在绵长的回忆中搜索:“你是不是奚老师?”

“你是?”奚秋潇真没想起这位领导来,可他并没炼就装假的本领又没想掩饰自己的健忘。

鲁文洋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和失望却又马上堆起了笑容:“中央党校函授班想起来了吗?”

“噢,鲁书记,想起来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你什么时候到新昱来的,现在好吗?”鲁文洋拍着奚秋潇的肩膀“你是那个学校里最好的老师,我们都这样认为,你不当老师可惜了!”

奚秋潇坦然地答道:“早已为五斗米折腰了,学校里米(金钱)太少了,我出来找米了。”

鲁文洋哈哈大笑:“新昱好,新昱米多。有事来找我。”

奚秋潇口头上谢过了鲁文洋,可心中不仅没有谢意,更没有敬意,有的仅仅是不屑,甚至有一丝悲哀,是为自己悲哀,还是为鲁文洋这样的人在这样的社会里如鱼得水悲哀,他其实并不清楚。所以,从此以后的几年里,除了公共场合的客套外,奚秋潇和鲁文洋没有什么交往。

有一年的春节,根据新昱的传统,上级领导要与新昱的劳动模范先进员工团拜。时任新昱进出口贸易有限公司党委书记兼总经理的奚秋潇接待了鲁文洋,整个团拜活动中,鲁文洋的情绪不高,活动开始不久,鲁文洋就告退了。奚秋潇一路相送,鲁文洋在临上车时突然说了一句令奚秋潇大感意外的话:“小秋,有人说我的水平没有你高。”“小秋”是只有奚秋潇的家人和少数亲朋好友及为数极少的领导才对他有的昵称。这样的称呼,这样直白的表述,使来不及反应的奚秋潇只是苍白地作了回答:“鲁书记,不能这样说,不能这样说!”奚秋潇若无其事地送走了鲁文洋,也若无其事地送走了一个机会。

对于鲁文洋而言,把这样的意思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奚秋潇是需要勇气的,显然,奚秋潇的表现令鲁文洋大感失望。奚秋潇的回答没有任何信息量,也没有任何情感含量。这是鲁文洋和奚秋潇之间仅有的相近相亲的对话,可惜没有产生任何火花,鲁文洋失去的是价值量不会太高的信息和安慰,奚秋潇失去的却是进入未来几年间能决定他事业兴衰成败的圈子的可能。

对奚秋潇知之颇深的领导邹正滑曾对奚秋潇有个评价:奚秋潇这个人深思熟虑的话是有水平的,未深思熟虑的话很一般。奚秋潇是在一段时间后才意识到鲁文洋那句话的份量,他对林蓁蓁作了事后诸葛亮般的分析:鲁文洋的同事不可能对他讲那样的话;鲁文洋的下级不敢对他说那样的话;鲁文洋的非核心领导不会对他讲那样的话;那剩下的就只有能决定鲁文洋仕途的核心领导才敢才能才会说那样的话,这些充分说明领导对鲁文洋是不满的,在打奚秋潇的牌刺激鲁文洋,甚至已经在考虑以奚秋潇取代鲁文洋。可惜的是奚秋潇的反应是迟钝的,更可惜的是,奚秋潇仅仅停留在自以为精彩的分析上,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而“官运”往往是转瞬即逝的

奚秋潇在很多时候对林蓁蓁的谨小慎微颇不以为然,即使在现在他已陷入极为困难境地时仍一如既往,他拿起了手机:“鲁书记您好!刚才邵主任来了电话说明天早晨纪委要找我谈话。”

鲁文洋在电话那头波澜不惊地答道:“是的,他们主要是核实旅行社的有关票据。”

奚秋潇追问道:“鲁书记,我的这件事情可以结束了吗?时间也不短了!”

“具体的还不太清楚,大概快了吧。”鲁文洋惜字如金地回答道。

挂断电话后,奚秋潇显然有些失望,但他还是以自己的全部智商将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快速捋了一遍,得出的结论还是不出自己分析预测左右,要做结论了:比较好的结果是党内处理,两个月前,在宣布免去奚秋潇全部职务时,鲁文洋曾说过:你最好的结果是免职,到此为止。现在奚秋潇想到的比较更坏的结果是被开除出党。

奚秋潇有些伤感地对林蓁蓁说:“算了,大不了,开除党籍。”

林蓁蓁看着视频中的丈夫慢慢地说道:“开除倒真没什么,早些处理也好,处理好了,你就可以过来了。”

妻子的这几句话使奚秋潇陷入了对这几个月的揪心回忆中

奚秋潇在当年年初就按惯例买了一套四个来回的飞机套票。中国春节假期按惯例一般从初一到初七,后来有一年改成从除夕到年初六,再后来又据说根据民意改回到年初一到年初七。可去年年底却在网上讨论:大年除夕该不该休息,这当然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当从众说纷纭到尘埃落定时已临近春节,有关部门出其不意地果断宣布:要倾听民声要尊重民意,春节假期从除夕到年初六。这给奚秋潇出了一个难题,除夕要走,机票已无法调换,而且年初一的企业团拜也不能参加。只能维持原状,白白浪费宝贵的一天假期,由于时差和十多小时的飞机,年初六是必须返程才能保证年初八正常上班,春节与林蓁蓁的的团聚就只剩下4天了。所以在那个青山绿水,蓝天白云的美景里,在时差的作用下,浑浑噩噩地过了个年。这一年中,由于要接受调查,奚秋潇两个来回的机票已经作废,只希望尽快结束调查,尽快和林蓁蓁团聚,最后一套机票的起飞时间是12天后,林蓁蓁和奚秋潇都在心中祈祷,尽快结束一切,按时实现团聚。

新昱进出口贸易有限公司是东昱有名的商业企业,建筑面积不到4万平方米,一楼至五楼为体验商场,六楼为公司本部。由于天时地利人和等等因素的共同作用,新昱成了东昱商业的一面旗帜,一张名片,是东昱商业系统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全国文明企业”。奚秋潇8年前被任命为新昱进出口贸易有限公司党委书记兼副总经理,6年前被任命为新昱进出口贸易有限公司党委书记兼总经理。

这是6月的一天,中国东南部特有的黄梅天使得空气潮湿得有一股霉味,湿热像是给人的皮肤薄薄地涂了一层“油”。这层“油”既是人体流汗散热的屏障,又使空调电扇的降温大打折扣。

在地球这个星球上,迄今为止人类的物质文明,精神文明,生态文明,政治文明都取得了极为巨大的成就。然而,科学和民主的成就,人类对科学和民主的认识同人类生存发展面临的一系列巨大难题相比又都是非常脆弱极为有限的。人的生理与心理自然环境与人的生理心理人的基因遗传与生命密码人类个体之间人类与其他动物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互动关系,这其中任何一种突破都可能在将来获得诺贝尔奖。近期,奚秋潇的脑海里时常盘桓着这些“形而上”“大而空”的问题,以至经常受到亲友们“杞人无事忧天倾”般的嘲笑。其实,这种思考既是奚秋潇的强项和爱好,更是他对现实的逃避。从商业零售企业生命周期来看,无论是消费者期待和评价投资者(领导)的期待和评价供货商的期待和评价内部员工的期待和评价还是企业体制机制的活力动力张力,新昱都已经过了高峰期,企业的颓势正呈现几何级数般的增强。奚秋潇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面临着一系列的悖论:企业行为的长期性与企业高级管理人员任期的短期性;员工对薪酬福利的期待与企业人力成本的制约;企业把手的完全责任与不完全权利;对总经理权位的眷恋与家庭团聚的吸引等等,奚秋潇深知无论是新昱还是自己都大势已去,时运不再,无力回天。所以,他几次在企业管理人员会议上引用中国一位天才军事家回答邻国同行怎样以弱胜强时的用过的一个字:熬。

此刻,奚秋潇正在向鲁文洋电话汇报。其实,除非十分紧急的情况,电话汇报并不是大多数领导乐于接受的形式,可奚秋潇不屑于当面汇报,从内心他认为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汇报的人还真不多。“鲁书记好,郑结退休有几个月了,新昱副书记人选您有考虑吗?”

“你有人选吗?”鲁文洋顺手把问题还给了奚秋潇。

“赵言可以吗?从新昱出去的,下面口碑还不错,赵言本人也非常想回新昱,他回来后,员工方面的工作肯定比郑结强,可以为我分不少忧。”

赵言?”鲁文洋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年纪太大了吧!他很想回新昱?”

奚秋潇觉得有点希望:“是的,他对我讲了几次,我是让他直接向您汇报的,他向您汇报过吗?”

“没有,我们再考虑考虑吧。”鲁文洋停了一会儿“小秋,最近新昱还好吗?”

“还过得去,但很难很难了。”

“这我知道,大家都一样。你辛苦了!要顶住。最近你自己要多注意一点。”鲁文洋关怀地嘱咐道。

奚秋潇敏感地追问道:“领导听到什么了?”

鲁文洋迟疑地回答:“有举报,反正就这点事,你注意点就是了。如果再反映上去,那我们就只能走程序访谈备案了,有关情况你们要准备准备。你也不要多想,对新昱的反映一直都有,现在还比过去少了许多。”

奚秋潇挂断了电话,他预感到有点麻烦。他无力地靠在了沙发上,脑子里快速地搜索相关的信息。如果是匿名举报那就只有他——贯琪竹。

鲁文洋放下了电话,心里在评估着奚秋潇对赵言的推荐,以他对赵言的了解以及多年从事人的工作的经验,赵言未必肯屈尊在奚秋潇之下。他拨通了赵言的电话:“赵言吗?鲁文洋。最近怎么样?

赵言时任景点百货副总经理,他是新昱的元老。新昱进出口贸易有限公司是东昱商业改革开放的产物。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筹建90年代初期开业,当时新昱是中外合资企业,赵言作为外方推荐的人选进入新昱筹建组,完成了他人生的一次重新起步:从24岁起相继担任国有企业党委组织科长,党办主任,国有企业10年政治工作职业生涯使他炼就了一张嘴皮子和圆熟的人际关系处理能力。

赵言显然和鲁文洋很熟悉:“鲁书记您好!我还是老样子,听领导的话,做好配角。”

鲁文洋笑了笑:“有点像背口诀。最近去过新昱吗?”

“最近有段时间没去了,新昱最近好像生意不太好,那边也蛮复杂的。”

鲁文洋用赵言熟悉的声调和语言说道:“不会做人,哪里都复杂;会做人,哪里都简单。”

“精辟,鲁书记说话就是精辟而且通俗。”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很可能有溜须拍马之嫌,可从赵言嘴里说出来,显得自然而由衷。

“你对人说过想回新昱吗?”鲁文洋终于言归正传。

“没有,绝对没有。要想回去也只能对您说,对别人说有用吗?您听谁说的?”赵言语气中让鲁文洋感觉到了一丝愠怒,他感到自己被欺骗了,不是奚秋潇骗了他,就是这个赵言在欺骗他。但鲁文洋还是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回答:“没有就算了,可能是传错了,也可能是我听拧了,你别放在心里。”

“您现在有空吗?我当面汇报。赵言向领导汇报的态度坚决行动果断,而鲁文洋只是一般性地拒绝。由于景点百货就在鲁文洋办公室的斜对面,几分钟后赵言就出现在了鲁文洋的办公室。赵言在进办公室的第一时间,将一个厚信封硬塞给鲁文洋,鲁文洋例行地熟练地作了一番推辞。

赵言与鲁文洋是同龄人,由于赵言的过早谢顶和大腹便便,也由于鲁文洋坚持身体的保养,俩人似乎有明显的年龄差距。

“其实你真不必来,就是想回新昱也没什么,你可以直接告诉我。在我这,有什么就说什么,我马上还有个会。”鲁文洋用手势示意赵言在沙发上坐。

赵言深知鲁文洋其实真正要维护的是他这个党委书记在用人上的绝对权威。在这样大型的商业上市公司里,有两种权力永远令人垂涎三尺:一是进货权,二是用人权。进货权的含金量在于零售渠道的稀缺,由于缺乏相对充分相对公平的市场竞争,绝大多数供货商都懂得“舍得”的深刻含义,都愿意“舍”小财富,“得”大财富。许许多多供货商的小财富到了为数不多的进货权掌握者手里,怎么都是大财富了。鲁文洋在商业零售企业政治工作岗位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既不擅长也不喜欢业务工作,在大会小会上从不讳言自己对零售和进出口业务的生疏,只能通过牢牢地控制用人权来间接地染指进货权。

赵言也深知自己绝非是鲁文洋可以深谈长谈的对象:“鲁书记,我讲几句话就走,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工作调动我只会向您汇报,不会对其他任何人说;新昱是我的老娘家,确实曾经非常想回去,但现在年龄大了,离退休两年不到了,算了,就在景点退休吧。新昱现在比较复杂,我不想去趟这浑水。”

鲁文洋点了赵言一下“你同奚秋潇关系不是挺好的吗?”

赵言愣了愣,很快恢复了常态“关系应该说还可以,但我当新昱中层正职时,他连助理都还不是,您想他会愿意我回去吗?”

鲁文洋注视着赵言,露出了一丝赵言难以觉察的笑容“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无事生非了。”

赵言认真地表了态:“我听您的!”

鲁文洋在把赵言送出办公室时轻轻地说了句份量很重的话:“有事直接找我。”

赵言在回办公室的路上接到了奚秋潇的电话:“赵总啊,我直接对鲁文洋说了,希望你回新昱来帮我,他没反对,也没答应,只是说你年龄偏大了。我也把这个信息告诉了房媛,她这个公司副总不是协助鲁文洋管干部人事吗?她也答应会从中做工作。为朋友我尽到责任了,接下来就看你的努力和运气了,我认为你可以直接找鲁文洋谈,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希望我们俩能有缘分在新昱共事。”

赵言显然有点缺乏思想准备,但很快他便恢复了从容:“谢谢奚总,我真的很想回新昱,很想与你这种有真本事的人共事,我再想想办法,谢谢,谢谢!”赵言非常自然地撒了个大谎,奚秋潇非常认真地上了次大当。

奚秋潇挂断了赵言的电话觉得像是完成了一个早该完成的重任。赵言曾经是新昱的风云人物。奚秋潇应聘进入新昱时,赵言已是进出口分部经理。两人的初次见面给奚秋潇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新昱的吸烟室是顶楼搭建出来的简易建筑。奚秋潇进去时,里面已有几个人,其中就有别人介绍过的赵言。奚秋潇站在赵言身旁,朝他点头示意,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了一支给赵言,赵言用眼瞟了瞟:“我不抽国烟的。”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万宝路潇洒地点上了烟:“你在企业报吧,是秀才,从学校里过来的?”奚秋潇点了点头。赵言老成持重地说了句:“新昱蛮好的。”

赵言给奚秋潇第二个较深的印象是在当年年底新昱的员工大会。奚秋潇赶到会场时发现口袋里烟没有了,就直接到会场对面的商店去买烟,奚秋潇正在选择香烟品牌时,耳旁传来了赵言的声音:“奚秋潇买烟啊?”还没等奚秋潇回答,赵言对营业员说道:“再拿一包,对,两包万宝路。”随手将一包万宝路烟扔给了奚秋潇。赵言的这个动作一气呵成,相当娴熟。奚秋潇完全没有准备,这包烟时价在10元人民币以上,在20 世纪90年代初期,在奚秋潇看来,这个数怎么也不是个小数。赵言在奚秋潇心中得了个高分。

在奚秋潇回新昱任党委书记尤其是在兼任总经理之后,赵言曾在私下多次表示想回新昱,想和奚秋潇共事。奚秋潇向来自视甚高,一般不愿开口求人,为了不驳赵言的面子,也为了在新昱有一个能干的帮手,奚秋潇向鲁文洋开了尊口,却让鲁文洋又一次看到了奚秋潇的不成熟。

奚秋潇在经过了几天短暂的思考之后,第二次拨了鲁文洋的电话:“鲁书记,我们现在有没有内退的政策?”

鲁文洋没能明白奚秋潇的意思:“你什么意思,员工的内退早停了。”

“管理人员呢?”奚秋潇有些伤感地:“我想早点退下来,现在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既无法使领导满意,也无法使员工满意。”

奚秋潇的这个想法确实出乎鲁文洋意料:“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大家对新昱的评价还是比较高的,都觉得新昱不容易。员工有些想法很正常,主要是薪酬福利,这不是你能解决的,也不是一个企业独有的现象。至于有反映,我实话告诉你,对新昱一直有反映,而且过去比现在多得多,你别想得太多了!”

这些话显然没能使奚秋潇释怀:“鲁书记,我真不是给领导出难题,我是真想退了,想了很久了,觉得没意思,我不想被人说三道四,反正离开退休也不远了!”

鲁文洋语气变得坚决了:“你不能有这个想法,也不要再对别人说了,新昱不能在你的手里倒了,不要多想了!”

鲁文洋和奚秋潇在这次对话时,谁都没有料到一场剧烈的风暴正在酝酿,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形成,这场风暴这个漩涡足以吞没奚秋潇并深刻地影响着奚秋潇周围的所有人。

单妤敲开了奚秋潇的办公室。单妤是新昱的党委办公室主任,也是新昱的女秀才,在她普通的长相里蕴藏着不普通的志向。40多年前,奚秋潇曾听到中学一个老师的高论,这个高论在当时的奚秋潇听来属于奇谈怪论:“漂亮的女人没一个有本事!”好多年以后,奚秋潇才悟出:这很可能是个经典评价。在奚秋潇眼里,单妤是努力的,也是有才能的,但却不怎么喜欢她,单妤不漂亮肯定是个因素,这一点奚秋潇主观上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因为这同男人的本性有关,同潜意识有关。奚秋潇承认的不喜欢单妤的原因是她太守旧,太沉迷于国有企业传统思想政治工作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

在奚秋潇还是新昱企业报主编时,单妤就是优秀的通讯员,她经常拿着自己的稿件请奚秋潇帮助修改润色,她的虚心好学给奚秋潇留下了较好的印象,单妤的稿件在通讯员中是采用率比较高的。

奚秋潇在担任东昱百货总经理时,单妤曾去看望过他。单妤的来访曾使奚秋潇有些意外惊喜,在谈话中,单妤真诚地向奚秋潇表示愿意拜他为师,多方面地学习商业零售业务知识和管理知识,恳请奚老师一定不要拒绝,在新昱,不少像单妤那样的年轻人,都称奚秋潇为奚老师,所以,奚秋潇也习以为常了,可今天单妤有点太正式了,反而让奚秋潇有些不自然,他只是承诺今后可以多交流,单妤一脸满足的表情。谈话的最后,单妤还是勉勉强强地表明了此行的真正用意,希望奚总能关照关照她在东昱百货的一个亲戚,奚秋潇尽力掩饰了内心的失望,表示会尽力而为,可半年后,奚秋潇就被调回了新昱,也没有机会关照单妤的亲戚了。当奚秋潇向单妤表示歉意时,单妤回答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没什么,没什么!奚书记,您现在直接关照我不是更好吗?我可是在还不知道您要回新昱当党委书记时,就到东昱百货拜您为师的。”奚秋潇只能以微笑作答。

一个多月以后的一个晚上,奚秋潇的手机里显示出单妤发来的一条短信:“奚书记 我不崇拜权位、我不崇拜财富,我只崇拜才华!还在企业报时,我就发现您是才华横溢的。现在您回新昱了,我能在您的领导下,感到很高兴很自豪!如果能在您的直接领导下,我就会更感到很幸福很甜蜜!您可别忘了您的承诺,要安排时间对我‘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奚秋潇看了许久,脑海里只浮出了一个人的名字——任愠芳。他将手机给林蓁蓁看,林蓁蓁也看了好一会儿,坏笑地说:“这个人挺能写的,你说她拜师心切可以,说她情意绵绵也未尝不可,就看你这个领导怎么理解怎么安排了。这个单妤是不是年初一来拜年的那个?”奚秋潇不以为然地点点头:“就是,你还记得东昱百货的任愠芳吗?”“当然记得,也想调到你办公室里受你直接领导的,也是爱恨情仇变幻莫测的那个!”奚秋潇思考了一会儿,在手机上输入了几行字:“你那么虚心好学,真让我感动。那么我们就在手机上交流吧。在我中学时代,一个满腹经纶饱受沧桑的老师曾对我讲过一段话——人在政治抱负落空和情感寄托错位时,应该经常吟诵这两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你现在还年轻,以后慢慢会懂的。我现在比那时理解多了。现批发给你,我们共勉吧!”他把手机给林蓁蓁看,林蓁蓁并没有完全看懂,凭直觉嘟哝着:“这样回她有点伤人吧,你不回她,不就结了吗?”奚秋潇摇摇头:“就怕她是第二个任愠芳,还是干净利落点吧!”“你再想想吧!”奚秋潇有些不耐烦地说:“想那么多,累吗?”他一按手机,将信息发给了单妤,林蓁蓁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单妤看到了手机上奚秋潇发来的那条信息,沮丧了大半夜。

在别人看来单妤是个女秀才,能说会写,可这些在奚秋潇看来真算不上什么,因为这方面奚秋潇比她要强得多。从这个意义上讲,命运对单妤是不公的,如果换一个表达能力不强的领导,单妤的价值就会凸现,单妤在企业的行情就会看涨。这绝对不是单妤的过错,而是她这个人无法违拗的命运。单妤的过错在于没学会同奚秋潇这样的上司相处。而这又绝对是奚秋潇的过错,在主要是对上负责的体制机制下,上司永远是强势的一方,抱怨下级无能的上司很可能是比下级更无能的上司无法带领下级一同跟上时代步伐的上司怎么也算不上优秀的上司。奚秋潇从没有公开抱怨过单妤的无能,在单妤交出的企业文化纲要初稿令奚秋潇失望之后,奚秋潇并没有一句批评的话,他自己执笔完成了新昱企业文化的升级稿。这里可能有“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别人的好”的因素在无形中发挥着作用,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对奚秋潇表达能力出众的评价确实是众口一词的。奚秋潇确实坚持认为单妤思维方式行为方式的守旧并且觉得他已经难以改变她什么了。可惜的是,当奚秋潇觉悟到他对这个下属不够公道也不够厚道时,他已不再是单妤的上司了,而且,还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单妤向奚秋潇汇报了调查组要进入上级公司的情况:“这次调查组进驻两个月,主要调查对象是集团一级企业班子成员,集团二级企业党政把手。”

奚秋潇打断了单妤兴致勃勃的汇报:“新昱要做什么事吗?”

单妤对这样的打断虽然已经习以为常,但还是颇为扫兴:“我们三级企业好像没什么事情。但现在还不知道详细情况,鲁书记要求我们开会好好传达。”

“我知道了。”这是奚秋潇惯有的结束谈话的信号,单妤知趣地离开了。“你叫任融到我这儿来。”

任融是新昱总经理办公室主任 。任融对奚秋潇近似于崇拜,她尽管不是奚秋潇提拔的,但她认为奚秋潇是她职业生涯中的贵人,对奚秋潇的绝大部分讲话,任融都视为经典;奚秋潇的绝大部分决定任融都深为折服。奚秋潇在会上脱口而出的很多话任融都会端端正正地记在笔记本上。有一次,奚秋潇在管理人员会议上讲了美国天才数学家诺贝尔奖得主纳什的博弈论,并随口说了大家可以去看根据他事迹拍摄的影片《美丽人生》。第二天,任融很认真地对奚秋潇说:“奚总,您昨天说的电影好像不是《美丽人生》,而是《美丽心灵》。”

奚秋潇比较看重任融的有三点:一是她的女人味,究竟什么是女人味,奚秋潇心里其实也是有些朦胧的,可能就是他性别感比较清晰,不喜欢女人有男人腔,也排斥男人有娘娘腔。奚秋潇酷爱京剧,可是他不太喜欢乾旦(男性演员扮演女性角色),也不太喜欢坤生(女性演员扮演男性角色),只有被奚秋潇认为是天籁之音的坤生孟小冬的唱腔是个例外。奚秋潇从骨子里不喜欢太强悍的女性;二是她的随遇而安,奚秋潇几次想推荐提拔她,任融总是表示不太愿意。要想再提拔任融,在奚秋潇这里并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他实际上只有建议权,只是因为奚秋潇在集团公司系统中属于比较资深又被公认比较强势,所以建议的份量较重而已。既然她本人兴趣不大,奚秋潇也就顺势而为了;三是任融不贪,这一点奚秋潇尤为看重。奚秋潇几次要安排任融到境内外考察,任融都婉拒了。但任融的固执也使奚秋潇颇为无奈,因为奚秋潇也是个固执的人。任融被奚秋潇批评得泪流满面的次数也并不少见,但她还是一如既往,坚持自己心中的原则。这反而使任融在奚秋潇的心目中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成了他在新昱为数不多的诤友。

冒菁菁单妤等人坚持要对贯琪竹的小情人毛卉年度考评末位作出工资下浮一级的处分成了一颗威力巨大炸弹的引信,直接引发了贯琪竹向上级写了针对奚秋潇的举报信,从而引爆了预埋在奚秋潇身上的炸弹,即使这个炸弹不能将奚秋潇炸得粉身碎骨,也足以使他断臂少腿身败名裂。因为在贯琪竹看来,新昱的行为就是奚秋潇的行为对毛卉的处理就是对我贯琪竹的冒犯!对毛卉施以援手的最佳手段是强势报复最致命的报复就是匿名举报。借共产党之手来收拾奚秋潇这个共产党员是最过瘾的。如果奚秋潇真的干净,我贯琪竹也是毫发无损;但现在国有企业老总能干净到哪儿去呢?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即使不能置奚秋潇于死地,至少也会让他疲于应付。贯琪竹于是开始了他的近似于疯狂的报复行动,四处投寄匿名举报信。

任融走进了奚秋潇的办公室:“奚总,有什么事吗?”

奚秋潇示意她坐下,在斟酌着语词:“调查组要来了。”

任融不以为然地说:“调查组又不会到新昱来,听单妤说好像没我们什么事。”

奚秋潇说得很慢:“说是这样说,但还是有备无患好啊,主要是财务和人事要作好准备。财务把业务活动经费统计一下,人事将员工薪酬和管理人员任免手续整理一下。”

任融认为有点小题大作:“放心吧,奚总,没事的。”

奚秋潇笑了笑:“没事就好,有事我就下台了。”

任融很认真地说:“我们希望奚总到退休再离开新昱。”任融一脸轻松地走出了办公室。

奚秋潇看着任融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叮嘱了一句:“要多注意员工的动态。”

奚秋潇一个人在办公室,想了好一会,才拨了贯琪竹的电话。

“琪竹吗?奚秋潇,退休生活怎么样,还适应吗?”

“奚总你好,还可以。”

“你什么时候方便到新昱来一趟。”

贯琪竹有些惊诧:“有什么事吗?”

奚秋潇不露声色地答道:“没什么事,有样小东西送给你。”

“我今天正好要出去,路过新昱我上来。”

一个多小时后,贯琪竹来到了奚秋潇的办公室。贯琪竹中等偏矮的个头,不到1.70米,五官端正匀称,由于眼睛不是太大,贯琪竹养成了一个努力睁大眼睛的习惯,在拍照时,这一特点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贯琪竹的所有照片中他的眼睛总已经睁到最大化了,以至于每张照片上他的脸部肌肉都由于紧张而显得僵硬。

贯琪竹出生在比较殷实的家庭,父亲开过一个中等规模的袜厂,20世纪40年代后期,由于经营失策,濒临倒闭,以低价盘给了竞争对手。

在很长一段时期,我们反复地接受这样的教育,命运规律是可知的可以把握的可以任意改变的;人可以而且应该成为地球的主人,当然也可以而且应该成为命运规律的主人。而现实在不断地动摇这样的教育,人们越来越发现这种教育的一个可怕后果是人的行动越来越没有底线人的精神越来越缺乏敬畏。

贯琪竹父亲在命运面前是随波逐流的,可却是因祸得福的。产业的及时盘兑换成房产和金条不仅使他躲避了恶性通货膨胀的杀伤力,原来的家底得以保全,后来更是避免了被划为资本家的恶运。当年风光地盘进袜厂的那位却顶替贯琪竹父亲,幸运地被划为资本家。在以后的岁月里历经磨难,终于没能熬到中国改革开放的那一天。

贯琪竹在家排行第三,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两个妹妹,由于贯家是三代单传,所以他从小受到了特殊的呵护。不管他和姐妹发生什么样的龃龉,他的姐妹肯定是过错方;不管家里有什么样的东西,都必须先满足贯琪竹,他吃剩玩剩下的东西才能轮到他的姐妹。他的姐姐们得到的教育是:弟弟还小,你们什么都要让他,;他的妹妹们得到的教育是:哥哥比你们大,你们什么都要让他。

在这样家庭里一个男性五个女性的共同宠爱下,贯琪竹的一切都由父母姐妹做了,他唯一要做的是培养自己特别美好的自我感觉。人人都夸他面目灵秀,聪明伶俐,反应灵敏,说话得体。小时候,也有少数亲友一不小心说了句实话:琪竹什么都好,就是矮了点。贯琪竹立即起身走人,并从此不再理睬这人。但这也从另外一个方面深深刺激了他,从此一个做人的重要诀窍楔入他的脑海,人人都喜欢听好话,对任何人都要捡好话说,话正确与否则无关紧要。

贯琪竹是属于比较精明伶俐一类的,但这种精明并没体现在学习成绩上,当然他那个年代高考已取消,他的伶俐没有体现在善解人意善待他人上,而是集中到了善于琢磨人。

从懂事起,贯琪竹就以自己的精明在评估这个世界,他的结论是做人比读书重要,所以当高考恢复时,他已经完全没有能力跻身大学生的行列了。贯琪竹的两个姐姐中学毕业时躬逢其时,“一片红”(学校毕业全部分配至农村插队落户当农民或到农场当农业职工)的分配政策使她们为娇贵的弟弟赢得了机会,贯琪竹以“硬挡”(哥哥或姐姐已经去外地农村农场务农)分到了中央部属商品采购供应站。在当时的计划经济体制下,这绝对是个朝南坐的单位。实际上,商品采购供应站就是商品调拨权力机关,对被采购方来说是统购包销机构,掌握着对这些企业命运生杀予夺的收购包销权力,可以轻易地以质量问题将产品打入冷宫达到封杀企业的目的;对被供应方(商品采购供应站没有零售功能,被供应方就是批发商和大零售商店)来说,在商品稀缺的年代,有商品就有利润,其价值不言而喻。

贯琪竹的精明在单位的早期是发挥得比较好的,很快被调到了行政部门负责接待。在什么都短缺的年代,商品供应都要凭票,粮票布票油票糖票烟票副食品票鱼票自行车票缝纫机票手表票彩电票冰箱票洗衣机票等等,连飞机票火车票(尤其是卧铺票)都是紧俏商品。贯琪竹的单位掌握着不少紧俏工业品的票子,并以这些票子绰绰有余地换取他们所需要的其他票子。对此,贯琪竹当然深谙其道,如鱼得水。但贯琪竹很快便醒悟到自己的工作其实就是后勤服务,票子交换的乐趣,迎来客往的热闹,与业务人员权力和待遇相比简直微不足道。经过一番努力,贯琪竹得到了承包一个小公司的机会。这个小公司其实就是原来单位的一个小部门的承包实验。这个经历却成了贯琪竹以后经常炫耀的资本:我二十几岁就当法人代表了。

一段时期对中国大陆某些地区人有一个经典评价:精明不聪明。贯琪竹也是比较精明的,但绝对不是高智商的人,也不是有远见卓识的人。更可悲的是他把仅有的聪明才智中的绝大部分都用来廉价地讨好人,对当时的市场环境,对公司的现状和未来都不可能有缜密的谋划。承包不久就以不成功而告终。这是贯琪竹人生中的第一个大挫折,他又是个极爱面子的人,而他所在的单位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已经开始摇摇欲坠,于是他想到了离开,想到了他的朋友邹正滑。

邹正滑是在为民百货负责接待工作时与贯琪竹相识的。邹正滑家境一般,反应能力极佳,接受能力次之,理解能力一般。为人极为圆滑。中学毕业分配至为民百货职工食堂,所谓大门进对了,小门走错了。邹正滑大失所望,经过很短一段时间的调整,邹正滑决定立足当前,放眼未来,功夫不负有心人,邹正滑没过多久就走出了食堂,走上了企业高级管理人员的岗位。此时,邹正滑刚刚就任新昱进出口贸易有限公司总经理。邹正滑是个重情面的人,将贯琪竹安排进了新昱,排来排去,只能排在后勤部,贯琪竹虽然老大不情愿,但只能接受现实。因为大家都知道,新昱能人颇多,人事关系复杂,一不小心就会碰到一个原单位的经理科长。贯琪竹不是有城府的人,但是有计谋能忍耐的人。这段时间他以较大的耐心忍者熬着,以至于不少与他接触不多的人认为:琪竹是个老实人。可与他有过近距离相处的人,则对他避而远之。一个同他年纪相仿的进出口分部经理原先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言语间对贯琪竹屡屡不屑,一次两人发生了争执,贯琪竹指着窗户对他说:“你信不信,我马上抱着你一起跳下去!”那位经理听了这话目瞪口呆,转身就走了。

一年以后,在邹正滑的帮助下,贯琪竹当上了新昱子公司的副总,真正开始了在新昱的职业生涯。由于这一经历,贯琪竹始终认为他是新昱的元老,是有资格当新昱总经理的人,这份坚如磐石旁若无人莫名其妙持之以恒的自信简直成了贯琪竹的宗教和陷阱。

此刻,贯琪竹身着一身崭新的名牌运动衣裤球鞋步履轻盈地飘进了奚秋潇的办公室。

奚秋潇眼睛一亮:“状态很好嘛!”

贯琪竹微微一笑:“退休的人,与你们不好比,只有自得其乐,新昱最近怎么样?很难吧!”

奚秋潇轻轻地叹了口气:“回天无力了,新昱的情况你是清楚的,失去的机会已经永远失去了。”

贯琪竹:“大家都理解的,最近遇到邹总,我退休时,他请我吃了顿饭,他也说,现在新昱谁当总经理都一样。”

奚秋潇和贯琪竹实际都在没话找话,而在这方面奚秋潇的功夫差了贯琪竹一大截。奚秋潇想结束谈话了:“我这儿有点普洱茶,是有些年头的那种,云南那边展销会送领导的,比较精致,你拿去喝吧。”

贯琪竹连忙起身道谢:“谢谢!”

在门口,奚秋潇握着贯琪竹冰凉的手:“保重身体,有事给我打电话。

贯琪竹扬扬手表示告别,脸上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朋友,晚了!这点东西就想把我打发了,等着吧你!

奚秋潇能肯定举报信就出自于贯琪竹之手,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奚秋潇曾接到一个上级领导批转的举报信,内容是新昱一个丧偶的进出口分部经理与一个已婚的女员工关系暧昧,领导也熟视无睹,有损新昱的企业形象。奚秋潇知道信中所指的两位谈过恋爱,后来因为男方年龄偏大,招致女方父母强烈反对,俩人只得分手。由于俩人都是党员,奚秋潇让纪委作了调查,调查显示举报的所谓暧昧纯系捕风捉影,子虚乌有。新昱按程序向上级作了汇报。根据多种蛛丝马迹,奚秋潇认为这封举报信出自贯琪竹之手,这是在指桑骂槐借题发挥,举报的矛头是对着自己的,是对自己的警告,如果再不“就范”,下次举报的对象就可能是他奚秋潇了,然而,如果“就范”了,就超越了奚秋潇的底线了,最终,奚秋潇为了他心中的神圣的底线,更为了自己的一系列失误和错误承受了难以承受之重。

上级党办邵主任的一个电话,使奚秋潇开始了梦魇般的日子。邵主任通知奚秋潇:调查组需要奚秋潇提供三年来境内外私人旅游的发票,当奚秋潇了解到并非所有与他相同层级的管理人员都需要提供此类发票时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当晚,奚秋潇将情况如实告诉了林蓁蓁,林蓁蓁也从此开始了为丈夫担惊受怕的煎熬日子。

林蓁蓁的祖父是一个中型纸品厂的老板,在事业如日中天时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为不靠谱的亲戚作了银行贷款担保,结果几乎倾家荡产。林蓁蓁的父亲是祖父续弦后的长子,倍受溺爱,虽家道中落而小开习性难改,性格中遗传了父亲的基因,因为不善言辞而沉默寡言。林蓁蓁的母亲余雯茜出身于戏院老板的家庭,据说同号称南麒北马(中国京剧界对两位京剧老生艺术大师的尊称:即南方的麒麟童北方的马连良)之一的麒麟童(周信芳)沾亲带故。余雯茜身上几乎集中了所有东昱女人的特点:精明圆滑虚荣琐碎敏感多疑势利自私胆小吝啬。林蓁蓁则基本上遗传了父亲的性格:善良正直敏感粗疏胆小。奚秋潇后来经常同林蓁蓁开玩笑:杜月笙讲人生就是三碗面:体面——情面——场面。如果你主要遗传了你母亲的性格,我们的婚姻会有大问题的,很可能就离婚了。

奚秋潇和林蓁蓁在努力解读着调查组索要境内外旅游发票的通知背后的用意。林蓁蓁尽管不了解调查组的背景,但感觉不妙。奚秋潇纳闷的是自己并不是调查对象,调查组怎么会找到自己的,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有举报,那么举报的内容大概主要是因私旅游,奚秋潇性格的重要特点是什么事都往好处想,这也许是经历过多磨难后的生存之道吧。奚秋潇竭力安慰林蓁蓁说:邵主任说只要有旅行社的发票就可以了,估计问题不大,林蓁蓁对此还是将信将疑。奚秋潇觉得要避免更大的麻烦只有找“天下游”旅行社的唐总帮忙,他急忙给唐总打了电话,约定明天早上到旅行社见面谈。

唐侗是奚秋潇任东昱百货总经理时认识的,唐侗时任“天下游”旅行社的总经理助理。旅行社的书记是奚秋潇老领导席龙当兵时的战友,唐侗想利用这层关系开拓东昱百货的职工旅游业务。奚秋潇也确实将唐侗介绍给了东昱百货的工会主席,但留下了一句话:两家以上旅行社竞标。当然,奚秋潇介绍的旅行社必然会受到东昱百货工会的格外重视,唐侗接到过东昱百货的几单职工旅游,唐侗一直想同奚秋潇加强关系,可总找不到合适的切入口,因为他听东昱的人说:奚总不爱应酬。唐侗同奚秋潇维持着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奚秋潇从心里不屑于同唐侗这样的人交朋友,他认为现在他同唐侗的这种关系是恰如其分的,对老领导可以交待了,也无需担心唐侗拉旅游的胃口太大,当然,奚秋潇因公出行和因私出行都是首选唐侗,因为既放心又方便。

唐侗实际上已经退休了,现在是被旅行社返聘。他接到奚秋潇的电话后预感到是有求于他了,因为,奚秋潇很少与他见面,电话也不多,有出行需求在电话里可以交待,接下来的具体事务都是新昱办公室在操办,现在要亲自到旅行社,事情一定蛮重要的。唐侗具有应付各种事态的经验和手段,用他曾经对奚秋潇说过的话就是:“我被人整过,我也整过人,老运动员了!”

第二天,奚秋潇开门见山地向唐侗提出要旅行社帮忙开几张机票的收款发票,以证明自己因私出行都是自己付钱的。唐侗敏锐地意识到奚秋潇遇到麻烦了,唐侗对这类事经历地太多了,他为难地说:“发票肯定不行,要经过财务,收据还可以考虑。”

奚秋潇尽量平静地说:“收据也可以,但要盖章。”

唐侗想了好一会:“盖章也只能盖业务章。”

唐侗根据奚秋潇的要求,开了几张加盖业务章的机票款收据,在填写日期时,唐侗拿掉了填在收据下的复写纸。奚秋潇反复地感谢唐侗的帮忙,收好了他认为能证明自己清白的收据。

唐侗在送奚秋潇时,有些话已到嘴边,但还是咽了下去。他看着奚秋潇的背影心想:你太幼稚了,你真的没事,不需要这几张收据;你真的有事,这几张收据什么也证明不了!愿菩萨保佑你吧!

奚秋潇从旅行社出来直接驱车到邵主任处,邵主任说马上下楼来等他,后来奚秋潇才知道,这时调查组正在邵的办公室。奚秋潇把几张收据交给了邵主任,如释重负地回去了。邵主任看着她素来尊敬的奚秋潇的背影百感交集。

这以后的一个多星期,调查组没有任何音讯,奚秋潇心中的担忧在逐日递减。林蓁蓁还是每天询问,奚秋潇还是每天安慰妻子。奚秋潇说得最多的话是,我这一级干部并不是调查对象,可能有反映,要走程序了解一下。

曲喆是调查组第一分组的组长,他是东昱审计局纪委的副处级调研员。中国的公务员体制中的职和级有重合也有分离。从上至下依次分为:正国级,副国级,正省部级,副省部级,正厅局级,副厅局级,正处级,副处级,正科级,副科级等10级;由于种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因素,后来又产生了非领导职务的级,比如:厅局级巡视员,副厅局级巡视员,处级调研员,副处级调研员,主任科员,副主任科员;此外还有级高于职的配置:如正部级的副部长,副部级的厅局长,正厅局级的副厅局长,副厅局级的处长,正处级的副处长,副处级的科长,正科级的副科长等;再后来,还产生了与职务关系更远的衍生品:某某级的某某待遇等。各职各级都有相应的有形的俸禄和无形的待遇,并以这种有形的俸禄和无形的待遇巩固着对信仰的坚定和对体制的忠诚,又以这种上下左右经纬相间命运相连缠绕不断的结构维系着稳定。

曲喆就是这个庞大结构中的一个微小分子。他的老家在东昱的临近省份,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三十年代间东昱勃起,成为远东大都市,吸引着周边省份的众多移民。曲喆老家由于连年灾荒,大量难民背井离乡一家人一条破船摇到东昱,先是在东昱的江河边驻扎,后来慢慢地上岸,在东昱江河的两岸筑起简屋。迫于生计,大都从事不需投资简单易学的行业,由于居住相邻,行业相似,乡音相近,他们稍稍站稳脚跟便呼亲唤友,几代繁衍以后在东昱形成了方言特征地域特征都非常鲜明的移民群。东昱本就是个移民城市,这就像在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的德国人后裔爱尔兰人后裔意大利人后裔西班牙人后裔东中欧人后裔墨西哥人后裔印度人后裔完全一样,只是这些移民国家的某类移民过于强势,原住民过于弱势,所以并不存在原住民对新移民的歧视。至于新移民族裔之间的此消彼长,此长彼消的族裔歧见则在所难免。

曲喆对于他的祖籍移民群在东昱所受到的轻视歧视从小就刻骨铭心,他一直刻意努力地在习惯爱好等方面融入东昱的其他移民群,可是他的乡音却一直在出卖他。有一次,他在办公室与老父亲通电话,他的同事随口问了一句:“你父亲从老家出来了?”曲喆很在意地纠正道:“你是否以为我是乡下人啊?我是东昱人啊,我出生在东昱。”他的同事顿时觉得自己失言了,曲喆对地域族群的敏感程度令他吃惊。从此他在曲喆面前绝口不提此类话题。

曲喆中学毕业时正遇上分配“一片红”,他选择了回老家插队落户,曲喆文化不高人却不笨,也能吃苦耐劳,再加上老家毕竟还有些人脉关系,在做了一年多的农民后他参军了。曲喆的性格禀赋在部队如鱼得水,他从班长,副排长,排长,连副指导员,连指导员,团政治处干事,团政治处副主任,一直升至团政治处主任,其间还获得过“军区优秀政治指导员”的荣誉称号。曲喆在部队的顺风顺水是他有生以来最自豪的。然而,转业以后的曲喆却时时处处不如意。令曲喆郁闷的是,同在中国,同在主流体制里,他在军队里干得风生水起的玩艺儿为什么到了东昱的审计局竟连小浪花都泛不起。在部队里,曲喆始终在一线,他的工作始终属于主流工作,他这个人也始终在主流行列。转业到审计局后,他也曾想努力地学习审计业务,但由于专业禀赋和专业兴趣都很一般,于是很难在比较短的时间内进入审计专业之门。在审计局的大部分人看来,曲委员(审计局纪委专职委员)是纯粹的政工干部,曲委员尽管很热爱政治工作,但绝不愿意别人将他划入政工干部之列,这似乎也是个悖论。政治委员制是中国共产党创建中国人民解放军时的伟大创举,同中共党“支部建在连上”一样,对于确保中共对解放军的绝对领导,对于确保军事集团的统一和纯粹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些创举以及以后形成的一整套理论被创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实践证明是正确的,而且这些理论似乎也暗合着现代权力制衡理念。但任何先进科学甚至经典的理论,都有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人民解放军”的经验和教训似乎与此紧密相关,另外传统政治工作亟待管理学,心理学,人类学,社会学,政治学等现代科学理论的浸润,从这个意义上看,曲喆的不如意也是时代的不如意。可惜的是很多人不知道以小见大固然不容易,以大见小则更不容易。曲喆和他周围的人对政治工作政治工作者的成见过多地拘泥于个人了,他们忽略了一点,这其实是时代的无情现实,我们可以尽情评论,但不能漠然否认。每个时代都是有缺陷的,现实世界都是不完美的。钱钟书先生曾说:只有在神话世界里才会有完美。所以生活在有缺陷的时代面对着不完美的现实世界,任何弥补缺陷创造美好的人都成了程度不同的伟大人物,而奢望完美放大缺陷的人却免不了凄凄惨惨戚戚的命运。曲喆所受到的来自于周围的人甚至是亲友的压力追根溯源就是这个有缺陷的时代和不完美的现实。

曲喆对于自己的本职工作是尽心尽责的,他尽最大力量不冤枉一个好人,更是尽最大力量不放过一个腐败分子。在有关部门组织调查组时,曲喆所在的单位一致推荐了他,曲喆既高兴又无奈地接受了。高兴的是英雄终于有用武之地了,无奈的是离开本单位时间过长就会失去很多机会并可能被渐渐边缘化。

对于调查组的工作,曲喆是驾轻就熟得心应手的。很快他发现了线索,这就是有关新昱进出口贸易有限公司党委书记兼总经理奚秋潇的举报信。这封匿名举报信的内容主要有五项:第一,利用公款为自己和亲友境内外旅游;第二,利用公款为高中级管理人员境外旅游;第三,违反干部管理制度,提拔亲信;第四,利用新昱的渠道做自己的生意;第五,利用职务乱搞男女关系。曲喆以自己的职业敏锐,判断出这封举报信的价值。平时,曲喆对新昱这样的经营高档商品进出口业务的商业企业只有仰视的印象,对新昱的上级公司也是只闻其名,但他还是决定要敲山震虎。他要邵主任通知奚秋潇提供近年境内外的旅游发票,没提别的,他想试试各方面的反映。几天过去了,除了奚秋潇提供的几张旅行社的收据外,没有任何反映,他能确定邵主任一定向鲁文洋作了汇报。对奚秋潇的背景,曲喆心中大概有数了,他绝对要出手了。

在第一时间,邵主任确实向鲁文洋作了汇报,鲁文洋不露声色表示知道了。鲁文洋认为此时此刻,他的任何动作都是多余的,都是不合时宜的,一动不如一静。

正在奚秋潇认为几张旅行社的收据已经起作用了,事情已经过去了时,他接到了调查组的一个最新通知:新昱进出口贸易有限公司需提供:近三年业务活动经费使用明细;近三年教育经费使用明细;近三年差旅费使用明细。奚秋潇同志需提供:近三年境内外旅行的合同,出行时间,目的地,天数,出行人,发票,上级批备情况。奚秋潇接到这个通知的这一刹那,气血冲顶,头晕目眩,他闭目养神了几分钟,脑子里却在飞速地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