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遒衍2021-07-05 14:41:01

第二章 苦涩花季

奚秋潇出生在夏末秋初的一个十分炎热的中午,他迫不及待地要来到人世,连到产院都等不及了,掉在了家里木制的大浴盆里。两年里连续两个不速之客降临,既使奚惠屏夫妇惊喜不已,又使他们愁楚万分。喜的是奚惠屏中年得子的不易,愁的是本已拮据的家境会更加艰难,奚惠屏一个人的薪水难以支撑这个家了。舒招娣几乎没什么文化,只在1949年后进了个扫盲班,找工作并不容易。舒招娣曾在袜厂当过童工,也差强人意地能算上有一种手艺。可奚家住在东昱的东北角,袜厂大部分都在东昱的西南角,于是他们只得搬家。舒招娣后母的姐姐当时寡居在西南角,经询问,一拍即合,皆大欢喜,奚家四口搬了过去。

奚秋潇的新家坐落在东昱西偏南。东昱在20 世纪20年代后,西方列强纷纷蚕食,建立了“国中之国”的租界,奚秋潇的家在法租界的南部边缘。

东昱的石库门同北京的四合院一样都是蕴含着建筑文化的民居。东昱石库门的级差也很分明,比较好点的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间;次一点的是几家合用卫生间和厨房间;更次一点的是没有卫生间的三层楼建筑。底楼是带天井的客堂间(会客室);二楼三楼是主卧室;一楼半二楼半各有一个亭子间;最次的就是奚秋潇家住的那种石库门。总共两层,底楼客堂间,二楼主卧室,一楼半亭子间,二房东(具有所有权的房东称为大房东,承租后转手再出租的房客称为二房东)自行在二楼主卧室上搭建一个阁楼用以自住或出租,这种被称为三层阁或假三层的住房,一般只有十几平方米,而且斜屋顶的两面都很低,最低处1米都不到,楼梯都是土制的,狭小逼仄得大人只能侧身上下。奚秋潇一家三代五口居住的这一间使用面积约为14平方米,既是卧室,也是厨房,又兼洗手间。搭了三张床以后,空间就极为有限了。小孩的床紧挨着墙根,床的一头与斜屋顶最低处的距离也就十几公分,奚秋潇兄弟俩“未敢翻身已碰头”是家常便饭。

奚秋潇家西墙下是个工厂,这个工厂每天排放着一种呛鼻的有害气体,这种未知气体味道强烈,呛得人直想咳嗽。后来居民群起抗议,工厂采取的办法是帮紧挨着厂区的居民家扩大窗户和增开窗户。奚秋潇家享受到了这个待遇,他家朝南的老虎窗(三层阁假三层开在屋顶的窗户)被扩大了,他家朝西的墙被新开了一扇窗。能够免费开一扇大窗使奚秋潇一家竟然喜出望外感激不尽。直到好多年之后奚秋潇才意识到当年真是愚蠢至极,这不是更快更大量地吸入有害气体吗?

随着人生阅历的增加,奚秋潇慢慢地认识到:人和时代只能保持适当的距离,太近了,这个时代是失真的;太远了,这个时代是模糊的。而且人和时代的距离,常常不能主动自觉有意识地设定,经常大量地是被动盲目无意识地设定,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远远没有进入自由的境界。还有人和自然的关系,人要生存发展就要向自然索取资源,而自然资源有再生资源和不可再生资源之分,对资源地索取特别是对不可再生资源地索取使人类受到了自然界的严厉惩罚。中国人早有“天人合一”的说法,可似乎不那么信“天”敬“天”,甚至肆无忌惮地改造“天”征服“天”,当然这里也不排斥有“即期活命第一”的因素在起作用,奚秋潇相信他家西面的那个无所顾忌地向外排放有害气体的工厂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奚秋潇后来一直萦怀着一个巨大的疑问:他后来罹患的左腿膝盖动脉瘤性骨囊肿是否滥觞于此?

奚家朝西的窗户开好后,奚秋潇会经常坐着那里凝视窗外,除了空气混浊有害外,其实还是别有一番风景的。那时几乎没有高楼,一眼望去是各式民居的屋顶,纵横交错。阳光灿烂时,露台阳台上挂满五彩缤纷的衣物床单;阴雨绵绵时,天空中弥漫着水分,朦朦胧胧;寒风呼啸时,一片萧瑟;夏日炎炎时,一片生机;尤其是夏天,奚秋潇会不顾炎热,耐心地等待着夕阳西下,随着最后一抹余晖隐去,露台阳台上各家摆起了板凳桌椅,开始了温馨的晚餐。晚餐后的露台阳台则挤满了纳凉的男女老少。奚秋潇视野所及的最高处是庙宇的屋顶,这个庙宇后来就是他就读的小学。奚秋潇在这所由庙宇改成的小学里结束了启蒙。就是在这个学校里,奚秋潇养成了天天看报的习惯,小学中学在传达室里看;农场在连部会议室看;在工厂看报被领导批评后,改在厂外阅报栏看;在学校当老师和在企业担任管理人员后的看报条件大为改善,报纸的种类也大大增加。这一看至少看了45年!

奚秋潇就读的小学的旁边是名为“40间”的一片民居,其实民居远远不止40间房屋。这里杂居着各色人群,大部分是曲喆的乡亲。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从事剃头匠扦脚师傅浴室服务员黄包车夫老虎灶(出售开水的小商铺,有的前台出售开水,里屋还是公共浴室)等行业,其中也有不少地痞流氓。这个环境给了奚秋潇最初的不良启蒙。在这里,他抽了人生的第一支烟;在这里,他第一次接触了异性。成年以后,当奚秋潇知道了但丁与贝阿特丽采的故事后,老是会想起这个小女孩。这个小女孩有一个在奚秋潇听来是美丽的名字——薛亚娥。奚秋潇与她同在一个班同在一个学习小组,两人平时交流并不多,但奚秋潇总是偷偷地瞧她,好几次他发现她也在瞧他,每当此时,奚秋潇心里总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有一天下午在薛家复习功课,奚秋潇第一次来到了薛家。在奚秋潇看来,薛家好大啊,一间房足有20多平方米。奚秋潇到时,其他同学还未到,房间里只有薛亚娥,奚秋潇坐了下来,两人的眼神对视了一下又很快分开,两人都有些不自然。奚秋潇只能以低头做作业来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可一道普通的数学题却怎么也解不出来,他抬起了头,看见薛亚娥正注视着他,被奚秋潇看到后,薛亚娥脸色泛起一片红晕。正当奚秋潇不知所措时,薛亚娥做了一个令奚秋潇终身难忘的动作:她拿着自己的手绢在自己的脸上嘴上抹了一下后,又直接在奚秋潇的脸上嘴上轻轻地抹了一下,这个动作使奚秋潇更无所适从了,他呆呆地望着薛亚娥,不知该干些什么。就在犹豫迟疑之间,同学们纷纷来到了,奚秋潇也不再能干什么了,朦朦胧胧中他有些许失落,但心里却涌动着一种甜蜜。

奚秋潇见同学们到来了,为掩饰自己情窦初开的羞涩,他灵机一动看到了墙上挂着的毛泽东和林彪的宣传画,于是走上前去站在宣传画前久久地注视着林彪。几个同学也围过来,眼光都注视着林彪,小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明白在看谁,可没一个人敢说出来。九一三事件(1971913日,当时的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央军委副主席中共九大通过的党章明确指定的毛泽东接班人林彪出走境外,在蒙古境内温都尔汗折戟沉沙)后,中国一部分老百姓有如梦初醒之感。小孩子在大人们的窃窃私语中得知他们经常祷告永远健康(文革期间有过早请示晚汇报的程序,内容是学习毛泽东的语录。早请示晚汇报和一些重大活动中经常有一项庄重的仪式就是敬祝毛泽东万寿无疆敬祝林彪永远健康!)的那位林副主席瞬间成了十恶不赦的叛国投敌分子,尽管心中有着很大的谜团,可大人们都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在外面有任何表示,所有才出现了刚才奚秋潇和同学围观林彪的宣传画而谁都不敢明示什么的奇怪场景。奚秋潇后来是在一个防空洞里听中共中央文件的传达,在传达时还把五类分子(文革期间对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的简称)都集中看管起来,防止他们乘机生事。奚秋潇对文件中的16个字印象十分深刻,林彪于1971913日“仓皇出逃,狼狈投敌,叛党叛国,自取灭亡。”在奚秋潇十几岁的心灵中无论如何难以把一个从南昌起义的枪声“井冈山上的红旗长征路上的草根延安窑洞的灯火”、“雪白血红”的东北一直挥师到五指山下万泉河边的大英雄、难以把一个写进庄严党章的毛泽东接班人同这16个字联系在一起

在那个年代,在不少中国人眼里,林彪即使还算不上“神”,但与“神”也只有一步之遥了,所以对林彪的口诛笔伐实质上也是对“神”的亵渎,这种疯狂地造“神”虔诚地毁“神”、这种荣辱颠覆善恶无常的神剧昭示着任何一个良知尚存的中国人:这是真正的神吗?如果一定要牵强附会装神弄鬼,这也只能算是人工合成的“神”,从这个意义上说,1949年后经年累月精心设计精心施工造出来的“神”,被无数善男信女的香火终于熏出了斑驳的原形,中国人心目中“神性”的轰毁坍塌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令世人无限痛惜的是:在这个过程中自然神与人工神一起被边缘化了,不少中国大陆人不再仰望天空了,不再有任何敬畏了!

一天中午,奚秋潇回家吃午饭,看见弄堂里有一群人围着,神情显得颇为紧张。奚秋潇走近一看,大家在围观地上铺着的一张报纸,从人群中的窃窃私语中,似乎那张报纸掩盖的是一条反动标语,奚秋潇非常想知道那条所谓的反动标语究竟写了些什么?人群中一个工人模样的粗壮中年人大胆地用脚挪动了报纸,用白粉笔写的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映入了奚秋潇的眼帘:打倒毛主席。五个字明显是两种笔迹,前两个字是一种笔迹,后三个字是另一种笔迹。警察和地区干部迅速赶来了,地区干部大声斥责道:“我用报纸遮盖着,是谁挪动了报纸?”人群中有人回答道:“谁也没敢挪动,是风吹动的。”警察不满地呵斥:“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别影响我们取证。”

人群渐渐散去了,奚秋潇在回家的路上,在吃午饭时,在整个下午课堂上和自修时,脑海里一直闪回着两个镜头:地上那五个字和人群中竟无一人检举揭发那个挪动报纸的人,两个镜头后来又渐渐地化成了一个大大的感叹号:阶级敌人就在身边!弄堂里学校里的那些被管制分子的形象不时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奚秋潇完全没有料到的是,这一切对他来说仅仅是个开始。以后的几十年在奚秋潇的眼中变幻莫测翻云覆雨,演出了一幕幕“崇高和卑下、可怕和可笑、英雄和丑角的奇妙的混合,显示出丰富的人物性格和五光十色的社会画面。”的政治剧,使他终于逐渐领悟到伟大和渺小、真理和谬误、光明磊落和阴谋诡计、永垂不朽和遗臭万年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在奚秋潇看来,他那个花季的苦涩绝不仅仅因为物质生活的匮乏,而是因为精神养料的奇缺,更是因为精神生活中弥漫着毒性。他们自觉接受和被强迫灌输了真善美精致包装过的假恶丑;他们的整个花季岁月都是在那个人工合成“神”炙热的光芒照耀下,他们虔诚信奉和被强制认定的“神”在从神坛上跌落时,竟然还原成了一个陈腐不堪的一个旧道具!他们固有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在瞬间轰毁了!而人性一旦从“神性”的重重束缚控制下挣脱时,蓄之既久,其发必烈,那就距离兽性很近了!

小学快毕业了,奚秋潇与薛亚娥再没有过单独接触的机会,自然不可能有任何新的动作,这份清新纯洁自然的男女之情就这样无疾而终了,奚秋潇后悔了好一阵,却没有勇气和胆量去找她。

奚秋潇进中学后,听同学说起薛家摊上大事儿了,大薛亚娥4岁的姐姐薛亚芳被继父奸污致孕,这在当时确实是很大的事,她的继父后来是被劳动教养的。奚秋潇当时庆幸自己没和薛家有更多的纠葛,薛亚娥的形象在奚秋潇的心目中也就渐渐地模糊了。

奚秋潇在小学里最辉煌的经历是:他曾被推举为学校革命委员会委员的候选人(革命委员会是中国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地方和企事业单位的政权组织形式)。那时学校革命委员会改选,有关部门别出心裁地提出要有学生代表人选,奚秋潇和另一位女学生干部有幸入选,在正式选举中,奚秋潇落选了,他为此落落寡欢了好一阵。

在小学临近毕业时,有一帮同学经常围在奚秋潇的周围,这中间有些孩子就已经不太正派,奚秋潇的老师们很为奚秋潇担忧。奚秋潇小学的最后一个班主任曾对奚的父母和奚本人说过一句话:奚秋潇将来要么是很好的人,要么是很坏的人。奚秋潇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告别了难忘的小学生活,迎来了更加难忘的中学时代。

东昱石库门的弄堂是孩子们的天下,尤其是暑假,小孩的24小时中只有睡觉的几个小时是在房间里度过的。这里是棋类牌类的战场这里是各种游戏的场地。这天下午,奚秋潇正在和邻居伙伴们嘻戏耍闹,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这是一个粗矮壮实的男青年,一副眼镜才增添了一些书生气。“你是奚秋潇吗?我是乌老师,你被分到了东昱五中,下周一上午8点到学校,我们先打扫教室。”乌谦疆和颜悦色到对奚秋潇说道。

乌谦疆在接奚秋潇这个班前作了大量的工作,他了解到,奚秋潇组织能力活动能力比较强,是个学生小领袖,他同样对这句评语印象深刻:奚秋潇将来要么是很好的人,要么是很坏的人。他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要彻底降服这个“王”。被通知参加打扫教室的几个人都是乌谦疆首先要降服的重点对象,而奚秋潇则是重中之重。

乌谦疆出生于1947年,是1966届高中毕业生,被分配在东昱远郊的农场。三年后,由于20世纪50年代生育高峰期出生的孩子涌进中学,造成中学教师紧缺,由于当时大学还未正常招生,无法正常补充师资,教育系统想出了“近水”解近渴的办法,到市郊农场招一批文化大革命前的高中生,由师范大学进行短期培训,分到各个中学补充师资,乌谦疆就是其中之一。

乌谦疆的生身父亲是国民党军特人员,1949年底抛下娇妻和不到3岁的儿子匆匆逃离大陆。乌谦疆随母亲改嫁后又有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1978年前,乌谦疆的母亲对自己的前夫一直讳莫如深,乌谦疆对自己的生父混沌茫然。乌谦疆是早熟而争气的孩子,在小学初中高中他一直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在家里他是称职的长兄,母亲一直为这个苦命的孩子自豪。现在看到儿子能进学校当老师,她由衷地高兴,她认为她可以告慰前夫了,她终于没有辜负他在匆匆逃离时的重托:即使再难也一定要把孩子抚养成人。

乌谦疆在领着学生打扫教室时,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个他精心挑选的人,这些都是他心目中未来的学生干部,奚秋潇和高闽是两个重点。高闽看上去不如奚秋潇聪明,组织能力活动能力也稍稍欠缺,但为人沉稳低调,包容性更强。奚秋潇和高闽住在一个弄堂,虽不在一个小学,但是很好的玩伴。粗壮的奚秋潇喜欢挑衅瘦弱的高闽,给人的感觉是奚秋潇常常欺负高闽。

奚秋潇和高闽所在的是中一6班,这一年级有12个班级,中二年级更是有20个班级。开学不久就要建立红卫兵组织(中国文化大革命时期中学生中的组织,类似于共青团,组织形式学习军队,班级称红卫兵排,学校称红卫兵团。小学中的学生组织是红小兵,班级称红小兵排,学校称红小兵团,同一街道的小学组成红小兵师。1976年开始红卫兵中的一部分转为共青团员,文化大革命后,红卫兵红小兵组织逐步取消)。乌谦疆为中一6班红卫兵排的建立,为红卫兵排委会,副排长,正排长的人选颇动了一番心思。当时的情况下,班主任完全可以指定人选,乌谦疆反复权衡认为这样做不完美,他要让他学生对班干部的人选心服口服,特别是要让奚秋潇有点挫折感。乌谦疆采取了红卫兵民主推荐和班主任指定相结合的办法。在民主推荐前,他找了几个关键人物谈了话。

乌谦疆第一个找的是高闽:“高闽啊,对排长副排长人选怎么想的?”高闽想了一会儿:“我听老师的。”“听老师的话是对的,你自己也应该有主见啊,你能挑什么担子啊?”“老师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听老师话是不会错的。”乌谦疆的内心有点矛盾,不听话的学生他反感,太听话的学生他轻视:“你认为谁当排长合适?”高闽小心翼翼地说:“孙——隽?”乌谦疆稍稍有点意外:“噢,孙隽,为什么不是奚秋潇?”高闽不敢抬头:“我讲不清楚,奚秋潇也可以。”乌谦疆问他:“会不会投自己一票?”高闽抬起了头:“投自己票不是骄傲了吗?我不投。”乌谦疆笑了笑,拍拍高闽的肩膀:“投自己票也不一定是骄傲,自信勇敢也会投自己票啊,我认为你应该投自己一票。”

乌谦疆第二个找的是孙隽。孙隽是个健美的小姑娘,高高的个子,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梁,白皙的皮肤,丰满的身材,已经隆起的胸脯毫无顾忌地颤动着。“排长当然应该是奚秋潇,他能力强、有魄力、有五敢精神(中国文革时红卫兵组织中提倡的敢闯敢干敢造反敢革命敢斗争的精神)同学中威信高。”孙隽不假思索地回答乌老师。孙隽的这个回答不出乌谦疆的预料:“孙隽啊,奚秋潇是不错,高闽也不错啊。”孙隽的眼睛不解地看着老师,努力地判断着老师的真实意思,乌谦疆的小眼睛藏在镜片后面也在盯着孙隽。孙隽认为自己猜出了乌老师的想法:“那我也投高闽一票!”乌谦疆对孙隽的灵敏反应非常满意:“你以后在班级里要发挥更大作用。”

乌谦疆最后找的是奚秋潇:“小秋啊。”乌谦疆用了出乎奚秋潇意料的称呼,小秋是父母亲戚对他的称呼,乌老师这样叫他,他倍感亲切:“乌老师,有事吗?”乌谦疆:“是这样,明天就要民主推荐排委了,你有什么想法?”奚秋潇有些不以为然:“我没什么想法,只是推荐的结果同老师的想法不一样怎么办?”乌谦疆成竹在胸地回答:“除非出现特别的情况,我一般会尊重推荐的结果。”奚秋潇神态轻松地像是自言自语:“不大会出现特别的情况吧。”

第二天民主推荐的结果完全在乌谦疆的掌控之中,却大大出乎奚秋潇的预料,高闽比奚秋潇多两票,奚秋潇没投自己的票而投了高闽一票;高闽投了自己一票却没投奚秋潇的票。高闽成了中一6班的排长,奚秋潇屈居副排长,孙隽当选为排委学习委员。

奚秋潇心里有些憋屈,怎么会少两票?而且还输给了从不当回事儿的高闽,他至少有两天没理睬高闽,高闽也知趣地回避着奚秋潇。奚秋潇还不大敢正面迎接孙隽的眼神,他觉得真丢人。奚秋潇更不敢正视乌谦疆,他觉得辜负了乌老师的期望。

奚秋潇毕竟是个倔强的男孩,毕竟不是个短视的男孩,一个星期后,奚秋潇恢复如初了。这整整一个星期,乌谦疆没有找奚秋潇谈话,他等的是奚秋潇去找他。可他也没等到。孙隽不仅是排委学习委员,而且还是语文课代表,乌谦疆又是语文老师,孙隽经常在乌谦疆的办公室,一直未见奚秋潇的身影,她便提醒奚秋潇:乌老师很关心你,一直问我你怎么样,你好几天不去乌老师那儿,会让同学们觉得你有情绪。奚秋潇觉得孙隽的提醒有道理,很及时。他找到了乌老师:“乌老师,我的票数比高闽少,我没有思想准备。现在我想通了,你放心,我会配合好他,把班级的各项工作做好。”乌谦疆很高兴:“我就相信你会正确对待的,票数能反映部分情况,但不可能反映全部情况。你今后有机会的,看得远一些。”

后来的事实证明,乌谦疆并没有哄骗奚秋潇,没过多久,他就把奚秋潇推荐进了学校红卫兵团,跳过了红卫兵团干事,直接当了红卫兵团委员。就这样,在中一6班,奚秋潇是副排长,而在学校,奚秋潇是红卫兵团委员,这是乌谦疆自鸣得意的安排。

乌谦疆此时在东昱五中正是如日中天,他刚当选为教工团支部书记,当时学校教师中中共党员屈指可数,青年教师中有三分之二都是共青团员,他这个教工团支部书记可是这些青年教师真正的直接的领导。学校教工的共青团活动非常多,这些活动都是乌谦疆策划和主持的。他任班主任的中一6班在各方面工作都走在学校前列,学校的党支部书记工宣队(中国文化大革命时期从工厂抽调人员组成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驻占领上层建筑,有军人组成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称为军宣队)队长指导员校革委会主任都非常器重看好乌谦疆,现在他离开党组织的大门只有一步之遥了,而且他一再得到领导的暗示,入党后会很快会担任学校党支部副书记(中国文化大革命时期取消了共产党员的预备期),此时的乌谦疆春风得意,踌躇满志。

奚秋潇成为校红卫兵团委员后,有了一把红卫兵团办公室钥匙和一把办公桌小抽屉的钥匙,奚秋潇很珍惜这两把钥匙,把它看作是级别待遇的标志。这个办公室他去得相对比较多,有时甚至是在上课时间,奚秋潇那时最怕也最讨厌学校教导处陈主任的眼光,因为奚秋潇每次只要在上课时间坐在红卫兵团办公室,陈主任必定会经过必定会转过头朝办公室看一眼,而且必定是在同奚秋潇的眼神交流后才走开。没隔几年,奚秋潇就开始体味陈主任对他痛彻心扉的关怀无奈和惋惜,几十年过后,陈主任的身影目光常常会浮现在奚秋潇的眼前,荒度青春的痛惜一直伴随着奚秋潇的终身。

正当奚秋潇想在红卫兵团大显身手之际,他和他周围的人发现了他一个不可忽视的障碍,奚秋潇有比较严重的口吃。为了尽早矫正他的口吃,乌谦疆在上课时经常向奚秋潇提问,经常让他朗读课文,这对奚秋潇简直是折磨,他经常是大汗淋漓还是说不出口,同学们想笑又不敢,课堂气氛极为尴尬。奚秋潇从不服软,从不向乌老师求饶。有一次,乌谦疆让奚秋潇朗读鲁迅先生的杂文《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口吃的人念鲁迅的文章是有些难度的,奚秋潇结结巴巴地念着,有些字结巴了半天都发不出来,乌谦疆实在坚持不住了,他笑出了声,然后就是全班哄堂大笑,有的同学笑得前俯后仰,奚秋潇既害羞又委屈,感到无地自容。害羞的是在女同学特别是有的女同学面前丢了份,委屈的是乌老师不仅不帮助我还带领同学笑。更严重的是在一次全校大会上,奚秋潇代表年级发言,他精心准备了发言稿,乌谦疆认真修改了发言稿,看过发言稿的老师一致称赞稿子写得很有质量,老师和同学们连奚秋潇自己都期待着这一次在全校的精彩亮相。

寒假结束春季开学的第二周,全校四个年级的几千名学生整齐地坐在操场上,轮到奚秋潇发言了,他紧张地有点哆哆嗦嗦,开局就够戗,于是越想好好表现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结巴,好几次奚秋潇停顿了较长时间,“国”了好长时间“国”不出来,“表”了几次都“表”不出来等等,几千个学生不知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几百字的发言稿,奚秋潇念得支离破碎,跌宕起伏,在全校师生面前出尽了洋相。好多年后,奚秋潇在电视剧《潜伏》里听到了一句经典台词:“原想露一把脸,结果把屁股露出来了。”他马上想起了自己当年在东昱五中操场上“露出屁股”的那一幕。自此以后,奚秋潇痛下决心,必须尽早地彻底地矫正口吃。在乌谦疆的提示下,奚秋潇用唱歌来矫正口吃并从此迷上了京剧。及时矫正了口吃,这对奚秋潇的日常生活和职业生涯产生了不可小视的影响。

当时的学校为了加强夜间的安全管理,决定加强值班,除了教工轮流值班外,拟增加几个学生干部长期住校值班。奚秋潇获悉后努力争取到了这个名额。能够顺利地争取到住校名额与乌谦疆的理解和支持是分不开的。重要原因是乌谦疆分到了学校的一间单人宿舍,他已住校了。但奚秋潇的副班主任明确反对,并和奚的父母取得了联系,理由是奚秋潇的各门功课在全班和全年级都曾经名列前茅,现在出现了下降的趋势,住校会严重影响学习。奚秋潇的父母从犹豫变成了反对,奚秋潇开始了软磨硬泡,他渐渐长大以后对家里的局促逼仄敏感了难受了,对三代同堂感觉别扭了,他开始不太愿意回家了。在奚秋潇的坚持下,奚的父母退让了,他开始了三年多的住校生活。三年多的住校对奚秋潇的学习成绩的影响是明显的巨大的;对奚秋潇增强独立生活能力是有益的;在好多年以后,奚秋潇才意识到三年多的住校中他缺失了极为重要的亲情,他同父母家人的相处少了好多年,人的一生中与亲人相处的时间是非常有限的又十分宝贵的。尽管相处时也会磕磕碰碰,但血浓于水的亲情是不可替代的,缺失的亲情是无法弥补的!奚秋潇竟如此大方地挥霍了这份亲情,令人扼腕三叹!

奚秋潇的住校生活其实也是对自己青春的肆意挥霍。本该如饥似渴地吸取知识的未成年人却在做一些安全巡逻陪同讯问看管犯错误学生之类成年人在正常年代也不该做的荒唐事,中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段时空错乱真假颠倒的岁月,在错乱颠倒的岁月出现任何不正常都是可能的也是正常的。那时,奚秋潇每当晚上有任务时都期望这任务能持续到23点后,因为可以报销15分人民币的夜餐补助,每每到23点以后奚秋潇就会随领导和值班老师到学校对面的小饭馆美滋滋地吃上一碗菜汤面,这对当时的奚秋潇来说是十分奢侈的享受。

这段住校生活中最有价值最值得追忆的要数奚秋潇能经常应邀到乌谦疆的宿舍去听高谈阔论,因为那时乌谦疆的宿舍经常是高朋满座。奚秋潇所在的东昱五中在1949年前是所教会学校,在20世纪的60年代后期到70年代后期可谓是藏龙卧虎。禹尚郴看上去是极不起眼的历史老师。他曾因双手插在裤兜里,边上楼梯边想事情,结果一脚踏空,双手来不及支撑,身体硬邦邦地摔倒在地,头直愣愣地敲在地板上,额头上缝了10几针,幸好是已经上了楼,幸好不是下楼,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可这位禹老师却是历史学家,专治明史,宿舍里堆满了书,谈起历史来头头是道,如数家珍。1978年后回到了家乡,成了家乡的省历史学会的会长。

谈之梁只是个英语代课老师,连正式编制都没有。可这位干瘦的小老头却是1956年北京大学俄语系的高才生,精通俄语英语,粗通日语,1978年以后先被借到《汉语大词典》编辑部,后来谈之梁被号称“中国凯洛夫”(凯洛夫是俄罗斯著名教育家)的著名教育家调到东昱师范大学担任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后来成了中国鼎鼎大名的19世纪俄罗斯文学专家,知名翻译家。

奚秋潇经常坐在那里听他们神侃海聊,遗憾的是当时他身在宝山并不识宝,他实在无力辩识这些无价之宝。后来奚秋潇在读到翁思再先生所著《余叔岩传》中总结京剧艺术家李少春先生向京剧艺术大师余叔岩先生问艺成就时的一段话后感慨良多“李少春本应取得更大的成就,其才能未能得到最有效的开发,犹如一座富矿,只开发了一部分,未能穷尽其全部矿藏。这无论对于皮黄艺术,还是对李少春本人来说,都是损失和遗憾。”奚秋潇对自己当年未能“缠住”几位老师如饥似渴地多多汲取知识的养分而懊悔不已。

多年以后,奚秋潇尽力对自己年轻时的无知作了弥补,他参加了东昱师范大学的中文专业自学考试,他聆听过谈教授19世纪俄罗斯文学的精彩大课,当谈教授眉飞色舞地用俄语朗诵普希金的诗篇时,奚秋潇深深为无知的时代和时代的无知悲哀。奚秋潇后来特意选了谈教授的选修课,并对谈教授的考试方法印象深刻。谈教授出了两张试卷,第一张试卷是100道是非题,内容涵盖了19世纪俄罗斯文学的方方面面,答对得1分,不答不得分,答错扣1分,第一次考试及格后参加第二次开卷考试,实际上就是写一篇关于俄罗斯文学的小论文。这种开启智力而不是仅仅检查记忆的教学方法对奚秋潇的书山学海是终身受用甚至对他的职业生涯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奚秋潇曾到东昱师大去旁听过谈教授讲普希金诗歌艺术的课,亲身领略了大教授的风采。上课铃声响起时,谈教授准时出现在教室门口,他只拿了一本俄文版的普希金诗歌,在这本书中夹了几片纸,身后跟着一位比奚秋潇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手中提了个录音机。谈教授开始侃侃而谈了,那位助手打开了录音机,课结束时,谈教授告诉大家,这位是我的博士生,今天讲课的内容经录音整理后将发表在下一期的《东昱师范大学学报》上。奚秋潇对谈教授优雅的风度渊博的学识潇洒的举止叹为观止!他在心里实在无法将现在的谈教授与东昱五中的那个畏畏缩缩谨小慎微的英语代课教师对上号,后来奚秋潇终于想明白了,对不上号就对了。这远远不是一个人几个人对不上号,而是整整一代人对不上号,真正的根源是两个时代对不上号!

奚秋潇虽然与宝山阴差阳错,失之交臂,但这段难以忘怀的经历使他一生敬畏知识,敬仰知识分子。无独有偶,酷爱京剧的奚秋潇,在了解了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李少春先生的生平后感到有某些惊人的感应。中国京剧有三大贤之说,指的是清末民初涌现出来的杨小楼,余叔岩,梅兰芳等三位京剧艺术大师。李少春志向高远,他文要宗须生泰斗余叔岩,武要宗武生泰斗扬小楼,终其一生,文的方面和武的方面他都没能达到余叔岩杨小楼的艺术境界,但在文和武的综合上,他很可能是京剧历史上总分最高的。评论家经常会为李少春叹息,他在余叔岩这座宝山停留的时间太短了,他错失了余叔岩这座宝山。奚秋潇则有疑惑久久难以释怀:因为家累或是其他种种复杂的原因,李少春没有能够完全遵从余先生的教导,从余先生学艺的时间也太短,但李少春先生究竟是不识宝,还是对宝有极高的鉴赏力?自己应该从李先生的不凡经历中吸收哪些滋养呢?

一天,奚秋潇接到通知,作为学生代表,他要参加一次重要的谈话。谈话的内容是:要解放(中国文化大革命时期对一些特殊人群恢复公民正常权利义务的专用词)沈仕。

对沈仕,奚秋潇不仅知道,而且熟悉。沈仕是“现行反革命”,他曾做过什么反革命的事儿,奚秋潇没听说过,也没打听过。沈仕每天被监督劳动的内容主要是打扫学校的男厕所和大操场以及其它杂事儿。学校的宣传栏是由各年级包干的,定期要更换,那时的宣传栏是将宣传内容用毛笔写在白纸上,然后贴上墙的,更换时就会产生大量废纸等垃圾,学生就会找沈仕调制用于贴宣传纸的浆糊和收拾垃圾。那个时代是“亲不亲,阶级分”的时代,人与人的亲疏受阶级成份的影响巨大。沈仕这样的现行反革命,大部分学生是不敢和不屑与他亲近的,有少数学生则对他充满阶级义愤,甚至粗暴地对待他。沈仕对所有的人的态度都是一样标准的:瘦高的身体微微弯曲,头微微低着,脸微微堆着笑,嘴上微微说着:“好!”以至很长时期,奚秋潇对沈仕的完整脸庞缺乏清晰的印象。奚秋潇是对沈仕态度最和气的学生之一,所以也是沈仕最不怕的学生之一。

谈话在严肃的气氛中开始了。学校工宣队队长也是校党支部组织委员成德峰以他浓重的乡音开口了:“沈仕,对于你的问题,组织上和有关方面作了详细的调查,大部分的问题都调查清楚了。这段时间你的态度是比较端正的,表现也是基本可以的。所以经上级批准,准备结束审查,恢复教师资格和教师的一切待遇。想听听你的想法。”

沈仕还是没抬起头,脸有些微微泛红,他正斟酌着准确的应答语句。

成德峰身旁的校组织科田老师作了重要的补充:“沈仕啊,要得到解放,还有个前提,你得放弃你的宗教信仰。”

沈仕微微地抬起来头,一脸惊讶,灰暗混浊的眼神迷离恍惚,久久地说不出话。

成德峰对沈仕的这个态度感到意外:“怎么了,你还不愿意?”成德峰从心里认为放弃宗教信仰同得到解放相比绝对不在一个等量极上。

深知沈仕为人的田老师赶紧圆场:“沈仕可能没有思想准备,要不要回去好好想想?”

沈仕头又低了下去,当他抬起头时,脸色泛着青色:“我想好了。”

成德峰高兴地打断了沈仕:“这就对了,解放了,你的一切待遇都恢复了,下学期就安排你上课了。那个宗教组织受外国人操纵,选个负责人还要经过外国人批准,这不是干涉我国内政吗?”

沈仕头又低了下去,也不接话,房间里沉默得有些尴尬。

田老师打破了这种尴尬的沉默:“沈仕,你想好什么了?”

沈仕还是低着头,脸色已渐渐恢复了,他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他的决定:“我想好了,我不能放弃我的宗教信仰!”

除了田老师,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成德峰怒不可遏,抬高了声调,加强了语气:“沈仕,你真是不识好歹,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只能如实向上级汇报,你也只能一切照旧!”

田老师在极力转圜:“沈仕,你真的想好了?要不要回去同家里人商量商量?”沈仕用很轻但很坚定的声音作了回答:“真的想好了,不用商量了,谢谢上级!谢谢领导!

看到这一切,看着瞬间的阴晴转换,奚秋潇迷惑不已,目瞪口呆。

当天傍晚,奚秋潇找到了解惑的机会,他大声地叫唤沈仕:“沈仕,你给我弄一点浆糊。”一会儿,沈仕提着浆糊来了,奚秋潇见四下无人便轻轻地说:“你怎么这么傻啊,先解放了再说啊。”沈仕喃喃地:“你不你不你不了解的!我不能欺骗我不能欺骗”奚秋潇听着这些话有点累,总觉得他的话有点怪怪地。好多年以后,奚秋潇才悟出了沈仕此处省略的是哪两个字,一个是“懂”,另一个是“主”。这句原话应该是“你不懂的,我不能欺骗主!”

沈仕为了他心中神圣的主,付出了极为沉重的代价,他又继续苦苦挣扎了整整五年,每月只有不到20元的生活费;处处是歧视的目光;时时被任意使唤;每天从早到晚干着最脏最累的活;每天不能多说一句话,更不能说错一句话;生理意义上仅仅是活着。沈仕一直熬到19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才得到彻底平反。沈仕和他的境遇给奚秋潇极大的震撼,他虽然不太懂宗教,不敢妄议其中的深浅高低。但他深深地敬佩沈仕的人格力量,他深深地慨叹信仰力量的神奇伟大!后来他曾反反复复地咀嚼一部电视剧里主人公提出的问题:人是活着容易,还是死了容易?

沈仕在彻底平反之后调到了一所大学任教。那时奚秋潇正忙于补高中学历,有一次奚秋潇和几个同学慕名到沈老师家补课。沈仕家在东昱原法国租界的高档住宅区,沈仕是在花园别墅的底楼大客厅里接待学生的。奚秋潇不敢东张西望,但还是看到了这个客厅足有几十平方米。奚秋潇此时看到的沈仕已经完全判若两人,瘦瘦地身躯挺得直直的,头抬得高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清澈明亮,脸色白里透红荡漾着自信的微笑。奚秋潇等同学向沈老师请教了很多问题,沈仕轻车熟路地解决了他们的所有问题。但敏感的奚秋潇还是觉察出,沈老师对他们数理化基础之差十分惊讶,由沈老师来教他们这些学生无异于杀鸡用牛刀,奚秋潇明确地意识到:沈老师已今非昔比,同自己已不在一个阶层,因特殊时期结下的特殊缘分应当随风飘散了。奚秋潇从此没再去找过沈仕,也没再见过沈仕。

1972年初,美国时任总统理查德·尼克松到中华人民共和国作了为期一周的破冰之旅,这一周后来被称为“改变世界的一周”。几个月后,奚秋潇家直接感受到了这个变化,奚秋潇在美国的舅公要来中国探亲。

奚秋潇的舅公就是舒招娣继母严珮珮同父同母的小弟弟严溱溱。与奚秋潇家住在一起的老外婆是严珮珮同父异母的姐姐。严珮珮嫁给舒阿元后,一直央求丈夫把小弟弟从乡下接出来,舒阿元拗不过妻子的软磨硬泡,将严溱溱接到东昱,跟着他学当水手,后来舒阿元摔伤了腰,在船上干不动了,就下了船摆了个海产品的小摊,严溱溱就留在了船上。严溱溱虽然文化不高,但勤奋好学,踏实肯干,一步一步当上了船上的二副。1949年,船飘到了美国,严溱溱就在美国停留下来,这一停留就停留了二十三年。二十三年与祖国难通音讯,与姐姐姐夫天各一方。严溱溱在中美破冰之后的第一时间踏上了省亲之旅,因为在他心目中,姐姐姐夫对他有养育之恩,情同父母。

舒招娣在同奚惠屏结婚时,舒阿元夫妇是有疑虑的,奚惠屏比舒招娣年长那么多,以后女儿会幸福吗?舒招娣自小就很独立,父亲的懦弱,继母的强悍,她早就领教够了,对父母的疑虑并不以为然。舒招娣结婚后,特别是小外孙出生后,父女母女的关系大为改善。小时候,奚秋潇每周一次到外公外婆家是最开心的,外公会带着他上公园玩,会买些小零食给他吃,中午在外公外婆家吃饭是莫大的改善伙食。

严溱溱当年见过的舒招娣还是个小姑娘,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严溱溱对舒招娣表现得很亲热,经常要舒招娣陪他上街,重访故地。严溱溱关心地询问了舒招娣这些年的生活,舒招娣误以为遇到了真正体贴她的长辈,口无遮拦地将这些年孤苦伶仃的生活一吐为快,严溱溱十分同情和惊讶,回去后就询问姐姐姐夫。舒阿元夫妇对女儿向弟弟告状的行为,对女儿纠缠于陈旧恩怨的不依不饶大吃一惊极为震怒,尤其是当严珮珮再把过去的经过自己严格筛选的恩恩怨怨全盘托出后,严溱溱对舒招娣开始变得愤怒和厌恶。

舒招娣不会不感到舅舅态度的明显变化,她认为母亲定说了她许多坏话,于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脸变得很难看,话说的很难听。严溱溱曾表示要送舒招娣一块进口女手表,进口手表在当时还相当稀罕,舒招娣的工作是三班倒(机器24小时不停转,工人8小时一班分三班工作)的挡车工,袜机生产单位产品的时间是设定的,袜机空转就要翘盖,袜机空转多产量必定少,又可能损害机器,值班长在巡看时能通过翘盖的次数轻易判断出该挡车工的技术熟练程度。根据熟练程度的不同,挡车工分别能负责两台三台袜机,少数手势特别娴熟的挡车工能挡四台袜机,舒招娣能挡三台袜机。熟练的挡车工在驾驭袜机时都能巧妙地平衡并精确地计算出自己宝贵的休息时间,这就很需要手表,可是舒招娣既没能力也不舍得购买,所以舅舅要送她一块表,对她说来是喜出望外,求之不得,在她心里甚至将这块表看作是迟到的陪嫁。

严珮珮对女儿向弟弟告状的行为余怒未消,明确表示反对弟弟送手表给女儿。一边是视若母亲的姐姐,一边是久别重逢的外甥女,严溱溱的天平是明显倾斜的,但他做出了自以为留有余地的选择,将手表交给了姐姐,既给了姐姐决定权,又为外甥女得到手表留下了可能。严溱溱实际上既不了解自己的姐姐,更不了解自己的外甥女。舒招娣认为你舅舅说话做事出尔反尔;严珮珮认为你把承诺过给外甥女的手表给我无疑会惹是生非。舒招娣向母亲要舅舅承诺给她的手表,严珮珮则表示舅舅真要给你,他自己为什么不给你呢?你找错对象了,你应该向舅舅要手表。母女大吵一架。奚惠屏对妻子的心思是知道的,他又以一贯的息事宁人劝导舒招娣:你妈的脾气你我都知道,算了,自己去买个旧表吧。舒招娣想起了以往的桩桩件件伤心委屈地声泪俱下,奚惠屏只能暗暗地寻觅良策。

自以为寻觅到良策的奚惠屏第二天晚上下班后直接去了岳父岳母家,他要去帮妻子讨回公道,要回手表。却不料遭到了严珮珮的严词拒绝:“要手表,叫她自己来,叫你来算怎么回事儿?”老实的奚惠屏没想到岳母一点不给他这个女婿面子,一时无语。舒阿元终于打破了沉默:“叫招娣自己来,向妈妈认个错,这姑娘太要强,从小不肯认错!”奚惠屏知道自己对妻子的影响力十分有限,想要舒招娣向母亲认错绝对没门!奚惠屏试图变通一下:“这样可以不可以,您把手表先借给我。交给我来处理。”严珮珮断然拒绝了,她简直认为这个大龄女婿有点愚蠢。

奚惠屏同岳父岳母不欢而散,彼此都失去了修复关系的最后机会。在奚惠屏看来:我这个女婿的面子连一块手表都不如,从此他在心里不再待见岳父岳母;从舒阿元夫妇看来:这个女婿太不会办事儿,你关键是要做好老婆的工作,不就是向自己父母服个软吗?怎么就这样难呢?你还自己搅进来,把所有台阶都拆掉了;而在舒招娣看来:丈夫把事情办砸了,他不该轻易地插手,原来父母还可能看女婿的面子,现在连丝毫的回旋余地都没有了。奚惠屏就这样认认真真辛辛苦苦地办了件谁都埋怨的事情。

舒招娣为了争这口气就是不服软,最后也没能得到那块心仪的手表,只能自己买了个旧表来争一口气。严珮珮一直保存着那块表,自己也没戴,任它由新表变成旧表,任它由时尚变成过时。他们中间到底谁是最后的真正的赢家呢?

贫穷是这一切恩恩怨怨的真正发源地,而每个人的性格又都有巨大的推力,时代又有自己的惯性,结果是又一次神奇地应验了历史合力说。恩格斯分析过,历史力量是一种合力的结果,就像一个平行四边形,分力不管来自哪个方向,物体的最终运动方向都不是每一股分力所期望的方向。奚家在20世纪70年代发生家庭内讧的最终结果是所有人都不想看到的,是所有人都难以接受的,所有人都吞下了难以下咽的苦果,也在奚秋潇十多岁的心灵上留下了一道又粗又浓的划痕:这是奚秋潇第一次亲身感受到的“对外开放”,比中国大地上轰轰烈烈的对外开放早了整整六年;这是奚秋潇第一次接触的美国和美国人(奚秋潇的舅公早已加入美国国籍);一个美国的退休老人拿来的一块手表竟然如此四两拨千斤地颠覆了亲情,舅公完全没有想到亲情脆弱至此,他是高兴而来败兴而归。如果说贫穷是这一切的真正发源地,那么什么是贫穷的真正发源地呢?自己怎样才能摆脱贫穷的轮回呢?这两个问题从此常常盘桓在奚秋潇的脑海里。

那一年的夏天异常地闷热,东昱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市的事件,一个歹徒偷了辆卡车在市区撞死了一人,撞伤了五人后向郊区逃窜,公安部门一路紧追,不料歹徒见前方有拦截,就掉头窜回市区,领导向公安部门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不能让歹徒窜回市区!骑着两轮摩托的两个年轻的交通警察英勇地撞向了歹徒的卡车,歹徒被擒,两名警察受了重伤被送进地区的中心医院救治。

当时这个事件只是被作为普通的刑事案件,并没有引起太大的社会反响,但被当时在东昱的一位重要领导人获悉后,他作了长长的批示,大大地升华了这个事件,使人们可以从普通的刑事案件中解读出不寻常的政治意义。于是,全市行动起来,两名受伤的警察立即被转到东昱综合医疗水平最高的医院,病床底下立即堆满了当时十分稀缺的西瓜,中国当时最著名的断指再植专家被立即从北京接来。全市各单位各部门被要求组织学习英雄的壮举。两名警察中驾驶摩托车的吴垦恰好是东昱五中的校友,东昱五中恰到好处地利用了这个天赐良机,把英雄请回母校广泛深入地进行了英雄主义的教育。奚秋潇幸运地被指定陪同英雄,同吴垦有过几次近距离的接触。

吴垦父母早亡,与一个妹妹相依为命。奚秋潇曾上门慰问过吴垦的妹妹,那是一个清苦的家,那是一个朴实的小姑娘。吴垦曾让奚秋潇看过他重伤的右手,撞车后右手断成三截,吴垦告诉他是闻名全国的断指再植专家亲自帮他接上的。奚秋潇认真地问了吴垦一个重大的问题:“撞向歹徒时,你是怎么想的?”吴垦看了看周围,微微一笑,轻轻地作了非常简单的回答:“什么也来不及想!”这同奚秋潇看过的小说电影,他所长期接受的教育大相径庭:英雄行为发生前的心理活动呢?英雄行为发生时的豪言壮语呢?后来奚秋潇了解到,在吴垦的摩托车前有一辆警车,警车见歹徒车迎面驶来,便让开了,吴垦就只能撞了上去。警车驾驶员的解释是:警车上坐着一位公安局领导。听到这些情况,奚秋潇的感觉是怪异的,他一直无法用语言文字来诠释这种怪异。吴垦不知是因为受伤过重还是因为输了带菌的血还是兼而有之,不久就英年早逝了,奚秋潇闻讯时已离开东昱五中,他为吴垦的离世,更为已成孤儿的吴垦妹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一事件对奚秋潇产生了不小的刺激,他从小受到的宣传教育和他近距离接触到的英雄以及英雄落寞的结局都呈现了巨大的反差,那么哪一个更接近真实呢?奚秋潇陷入了痛苦的思索中

奚秋潇住校以后,他的家基本上成了他的食堂,清晨回家匆匆吃个早饭,中午放学回家吃饭也是来去匆匆,晚上大多数时间是回家吃饭,也有少数是乌谦疆请客在学校食堂吃饭。奚惠屏过了退休年龄又干了两年,有一次发生鼻子出血,又有一次酒后在弄堂里连摔了三跤,后来又发现两腿浮肿,这些现象其实都是心脑血管病变的前兆,可惜当时家里人都缺乏医学常识都没有引起应有的重视。奚惠屏只能选择退休了。

奚惠屏退休以后默默地承担了大部分的家务,尤其是买蜂窝煤在当时是件不容易的事儿。蜂窝煤是凭卡供应的,煤店并不每天生产蜂窝煤,哪天生产并不确定,你得去等候。买到蜂窝煤后的搬运又是件难事儿,奚家的楼梯是土制的,大人只能侧身上下,提着蜂窝煤就更难了。奚秋潇基本承包了家里的买煤任务,奚惠屏退休后经常偷偷地替儿子完成“艰巨的买煤任务”。奚秋潇当时真是太不懂事儿,没有尽全力劝阻父亲做他已经力所不能及的事情。

奚惠屏的小妹妹有一次来探望二哥,那时老百姓家没有私人电话,奚惠屏毫无准备只能本色应对,以一盘菠菜留妹妹吃饭,临别时妹妹幽幽地说了句:“二哥,别太苦了自己!”后来奚秋潇从姑姑那里听说这件事后,结实地记了一辈子。在奚秋潇的心目中,父亲退休后像变了一个人,对自己很苛刻,喝了一辈子的酒因病不得不戒了,烟只抽廉价的牌子,茶只喝最便宜的茶叶末。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人生的其他任何乐趣了。奚秋潇隐隐觉得父亲这样做不是无意识的,而是故意的。多年以后,奚秋潇才认识到:父亲这样做是在为年轻时的荒唐放荡不负责任忏悔,他在以这种方式救赎自己的灵魂。

中三6班这天上午第三第四节课是语文课,乌谦疆是语文老师,他走进教室时的脸色就有点异样,他没有继续上一次课的内容讲下去,而是给学生布置了命题作文,学生们虽然觉得突然,但很快就进入了各自的思考状态。乌谦疆在教室里来回地踱步,看上去心事重重。奚秋潇早就注意到了乌老师今天有些不对劲儿,其他一些比较敏感的同学以及同乌老师比较接近的同学应该也都会有这种感觉。第四节课的后半节课,奚秋潇发现乌谦疆不断地在看表,踱步的步子在加快,乌谦疆踱到了奚秋潇的身后,俯下身在他耳旁轻轻地说了句:“吃好饭,到我宿舍来。”

中午下课后,奚秋潇回家吃了饭后匆匆赶到了学校,乌谦疆宿舍的窗正对着学校的小操场,奚秋潇正在小操场上走着,上面传来了乌谦疆的急促的声音:“小秋,你到教室里去,有同学在等你。”乌谦疆见奚秋潇的脚步并未停下又加强了语气:“马上去!”奚秋潇有点摸不着头脑,拐弯朝教室走去,走到教室,里面空无一人,他只得坐下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一直等到下午上课开始,没人找过他。下午的前两节是化学课,后两节是自修课,一切如常。

晚上,奚秋潇在家里吃完饭回到学校红卫兵团办公室翻看报纸,到21点过后,红卫兵团办公室所在的学校办公楼底楼其他办公室已经漆黑一片,奚秋潇听到了外面有人敲玻璃窗,抬头一看是乌老师,他作了个到他宿舍去的手势,奚秋潇点点头,乌谦疆闪身离开了。奚秋潇随即起身跟着他,两人走进了乌谦疆的宿舍。

刚进房门,乌谦疆就关上了门。还没等奚秋潇坐定,乌谦疆就神态严肃的说:“中午没让你来,是因为我发现有人跟着你!”这话让奚秋潇吓了一跳,自己被跟踪了,为什么?我没做过什么呀?奚秋潇有点紧张地问乌谦疆:“跟着我干什么?我出什么事了?”乌谦疆按了按奚秋潇的肩膀,示意他坐下:“不是跟你,而是盯着我。小秋,你相信乌老师吗?”奚秋潇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相信。”乌谦疆面色忧郁地缓缓道出了缘由:现在学校有人认为他同孙隽同学有不正常的关系,正在调查他。乌谦疆给奚秋潇布置了两个任务,一是稳住中三6班,班级各项工作不能乱,更不能出现其他同学纷纷出来说乌老师坏话的情况;二是设法找到孙隽,让她说话谨慎。奚秋潇神色庄重地接受了老师布置的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义无反顾地奔复战场,他立即赶到了孙隽的家。

孙隽的家在奚秋潇家的南面,相隔不过几十米,但孙家的石库门是三层楼的,显得宽敞多了。孙家居住在二楼,敞亮整洁,一套红木家具凸显了家底。孙隽的父母同奚秋潇很熟悉,也有些喜欢他,他们热情地接待了女儿学校的学生干部。孙隽的母亲是一个美丽的中年女性,孙隽无疑是遗传了母亲的美丽基因。孙母拉着奚秋潇坐在自己身边:“小隽这几天病了。”“是啊,乌老师也很关心她,他正好没空,派我来看看她,怎么样,好点了吗?”奚秋潇的眼神移向了几天不见的孙隽,孙隽一脸病容,她朝奚秋潇微微摇摇头,奚秋潇其实不明白她摇头的含义,是病没好呢?还是不让他对她母亲说什么?奚秋潇认定了在这里少说话肯定没错。孙母问奚秋潇:“小隽这几天好像心事重重,她在学校里有什么事吗?”奚秋潇眼睛从孙隽转向孙母:“我没听说有什么事啊,孙隽说什么了?她能有什么事呢?”“她才不会跟我们说呢,你帮我们安慰安慰她,她蛮听你的,在家里老是奚秋潇奚秋潇的。”孙隽嗔怪地望着母亲:“妈妈,奚秋潇可能有什么事。”奚秋潇连忙摆摆手:“没什么事,就是看看你,天不早了,我走了。”还没等奚秋潇起身,孙隽已经站起身朝门外走去,边走边说:“那我帮你开楼梯灯,送你到楼下。”孙隽的母亲还来不及反应,孙隽已走到了门外,奚秋潇跟了出去,在门口辞别孙母。在孙家底楼的门口,孙隽问道:“是乌老师让你来的?”没等奚秋潇答话,孙隽连续发问:“你都听说了?”奚秋潇轻轻点了点头,孙隽继续问道:“你相信我吗?”奚秋潇实际上并没真正理解孙隽要他相信的究竟是什么?但还是点点头,孙隽却不依不饶:“我要你说,你相信我!”奚秋潇只能说:“我相信你,也相信乌老师,他让你说话谨慎!”“他这样说的?”当时奚秋潇还有些纳闷:怎么不称乌老师,竟直呼他的名字?由于天黑,奚秋潇没能看清孙隽真正的脸部表情。将近40年后,奚秋潇在冒菁菁那儿又听到了对他素来尊敬的某位领导的直呼其名:“噢,他呀!”这个“他”字在冒菁菁口中拉得有点长,奚秋潇清晰地记得冒菁菁脸上满不在乎的甚至有点鄙夷的神情,尽管奚秋潇无法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的直觉是:这是女人对一个在她面前轻浮过的男人才会有的神情。时空已经穿越了40年,孙隽和冒菁菁的神情不断地在奚秋潇的脑海里跳跃闪回,时空的跨度如此之大,而这两个神情竟如此地惟妙惟肖,真是应验了一条真理:历史不会重复但惊人相似。这到底是女人的悲剧还是男人的宿命?奚秋潇时时告诫自己:千万别让女人在他背后对他有那样的神情。

奚秋潇觉得自己出色地完成了老师布置的第一项最艰巨的任务,而稳住中三6班的各项工作,在奚秋潇看来如探囊取物。奚秋潇看到乌谦疆宿舍的灯还亮着,显然老师在等着他的好消息。奚秋潇向乌老师详细地汇报与孙隽见面的一切。但乌谦疆似乎没认为奚秋潇带来了好消息。实际上,乌谦疆想要知道的是:工宣队和校领导问了孙隽些什么?孙隽回答了些什么?但这是乌谦疆认为不能明说的,是需要奚秋潇自己领悟的,而奚秋潇恰恰缺乏这种领悟的天分。乌谦疆看来只能点明主题了:“小秋,你明天争取再见到孙隽,白天他父母不会在家,你问他,工宣队问了她什么?她是怎么回答的。”奚秋潇比第一次更庄重地领受了任务。

第二天孙隽仍然没来上课。第二天下午自修课时,奚秋潇悄悄地溜出了学校,来到了孙隽的家,他刚进她家底楼的门,便听到楼梯上有人下来,奚秋潇听到了成德峰的粗嗓门,奚秋潇猛地退了出来,忙不择路地朝横弄堂底奔去。石库门弄堂的直弄堂至少会有一个出口,而横弄堂唯一的出口就是直弄堂,奚秋潇慌不择路没有逃向直弄堂,那就只有逃向死弄堂了,他只能站在横弄堂底,脸朝着墙壁,横弄堂一般都不太深,急促的脚步声很引人注目,奚秋潇认为自己身手敏捷,实际上成德峰看见并确信了面壁而立的就是奚秋潇的背影,但他并没有惊动他。

奚秋潇见到孙隽时,孙隽一脸惊讶:“工宣队成师傅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