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遒衍2021-07-09 16:01:16

第五章 黯然辍学

奚秋潇调到东昱财贸管理干部学院后心情好了许多,上班时间看书看报已经从偷偷摸摸变成了工作需要,他办公室的对面有一个规模不小的资料室,人文社会科学的中外学术名著、中外文学名著、各类各种杂志一应俱全,奚秋潇徜徉其间如鱼得水,他就再也不用到图书馆去借阅书报杂志了。这一段时间是奚秋潇全部职业生涯中最有规律最是自由最为清闲的。

奚秋潇调到学校两个多月后,也就是本学期最后一个工作日,教务处周处长正式通知他从下学期开始就被安排到教研室了,在全日制中专班开《中共党史课》,可以不再坐班了,只需在自己有课的时候和每星期二每星期五的上午到校就可以了。坐在下班回家的电车上,奚秋潇的心情好极了,他突然觉得自己有大把大把的自由支配的时间了、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上班族了、突然觉得自己终于成了自己的主人。

在本学期即将结束前,奚秋潇从周处长那儿获悉学校领导曾有意让他在暑假中,到北京参加中国人民大学举办的《中共党史培训班》并为他报了名,后来因为全国报名人数太多,中国人大没有给奚秋潇寄来报到通知。奚秋潇听到这个消息很是兴奋,北京是他十分向往的地方,他从周处长那儿要到了中国人大的联系方式,自己向人民大学有关部门表示了参加培训的强烈愿望,人大方面终于同意破例补发一个报到通知,奚秋潇自己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到北京参加学习的机会。

按照当时的有关规定,出差坐火车硬座可以获得火车硬卧与硬座差价的一半作为补贴,另外每天出差还有误餐补贴。奚秋潇在学校的几年里,每年暑假都有机会参加各类培训,他每次出差不论距离多远时间多长都坐火车硬座,每天都吃比较简单的饭菜,这样一来出差的补贴与他自己的支出相抵后,奚秋潇的每次出差不仅不需自己掏钱还可以获得一些补贴收入。

这年的七月下旬,奚秋潇有生以来第一次以因公出差的名义坐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尽管一夜无眠,当奚秋潇看到北京前门的箭楼,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毛主席纪念堂时心情非常激动久久难以平复。不仅后人无法理解以奚秋潇的出身经历、社会地位,他同中国大陆政治的联系程度,何以会在北京产生一种类似于朝圣一般的虔诚激动,即使是几十年后,奚秋潇自己都无法理解他第一次到北京时的那份激动和感慨,只有用信仰的神秘力量才可能解释这一切,哪怕这种信仰是建立在无知和盲目的基础之上的。

中年以后的奚秋潇写过一篇小文章深情地描述了自己在几次游历中的震撼,曲折隐晦地表达了对宗教信仰的尊重和敬意。

奚秋潇在青海看到过这样一幅真实的画面——在炎炎烈日下,天苍苍,野芒芒,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上只见三三两两的牛羊懒懒散散地在漫无目的移动,前方忽然看见有一个藏民五体投地匍匐前行,奚秋潇所乘的巴士疾驶而过,除了这位藏民,他目光所及之处见不到一个人影,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是什么样巨大的力量支撑着这位藏民呢?

奚秋潇在西藏拉萨时,导游兼司机指着一对母子告诉他,这对母子是从四川甘孜步行过来的,据说是一路乞讨过来的,已经走了几个月了,只是为了到拉萨布达拉宫朝圣,又是什么样巨大的力量能使这对藏民母子历经艰辛百折不挠呢?

奚秋潇在云南香格里拉的一个清晨,在草原上极目远眺时,随团导游走到了他身边,与他攀谈起来。年仅17岁的藏族女导游很健谈,她告诉奚秋潇,自己一生最大的心愿是到拉萨去一次,到布达拉宫去朝拜。眉宇间的那种纯真坚毅让奚秋潇久久难以忘怀,都说16岁的花季,这个17岁的花季姑娘心中对藏传佛教有一种怎样的顶礼膜拜啊!这样一种对信仰的笃信虔诚会怎样影响她的一生呢?

奚秋潇所看到和接触到的藏民都是极为普通甚至是比较贫穷的藏民,物质生活的极度匮乏丝毫没能折损他们对精神生活的不懈追求,这究竟是一种愚昧呢?还是一种觉悟呢?藏民对藏传佛教的那份执着虔诚和对宗教圣地拉萨布达拉宫地神往给了奚秋潇长时间极大的心灵震撼!他一直将这三个画面同自己第一次到北京的莫名兴奋进行着比较,他那时不认为自己同藏民在这些方面有多少本质的区别,区别似乎仅仅在于为了心中崇高的信仰,究竟愿意牺牲多少现实利益?

第一次北京之行,奚秋潇有两方面的大收获,其一是《中共党史培训班》邀请了当时几乎所有著名的中共党史权威专家讲课,这使奚秋潇大开眼界,尽管他并不完全赞同专家在课堂上的某些观点,但专家披露的重大史实、专家对中国党史一些重大事件之间相互构建关系地分析、专家对中共党史上一些热点难点三言两语的点拨,都给奚秋潇拨云见日耳目一新的感觉;其二是在游览观光中放飞了心情。

当时的奚秋潇还是非常循规蹈矩的,培训班安排部分学员(因参观人数有限,只能先满足距离北京较远地区的学员参观,来自东昱的所有学员均被安排参观)到刚刚对外开放的中南海参观,这也是奚秋潇心驰神往的地方,培训班规定的课程时间是10天,奚秋潇想利用从北京回东昱火车票可以签票的政策(当时火车票上印有在某年某月某日前到达有效的规定,也就是在有效期内在同一方向的车站可以下站签票,然后在同一方向的以后其他车次继续登车)登泰山,又担心晚回东昱影响不好,所以只能割爱放弃了参观中南海。可惜,中南海对外开放参观只维持了很短时间,所以奚秋潇放弃了这次机会等于是放弃了参观神秘的中南海的机会,为此奚秋潇后悔不已,因为登泰山的机会远远多于参观中南海的机会。后来,奚秋潇接触到了机会成本理论之后,感慨良多。机会成本理论阐释的是在两个以上的选择中,放弃的那些个选择就是最终选择的机会成本,显然奚秋潇的这次选择登泰山的机会成本太高了,高到了从此完全失去了参观中南海机会的程度。剩下的全部问题就是,失去参观中南海的机会成本究竟有多高?

奚秋潇是提前一天从北京回东昱的,那天晚上十时许火车驶离了北京站,次日清晨七时许抵达了山东泰安站。

那时的泰安站非常简陋,奚秋潇在车站寄存了行李,匆匆登山,从岱庙开始攀登中天门,稍稍休息便冲刺十八盘,跃上南天门后没有休息,就直插玉皇顶,在五岳独尊的玉皇顶上奚秋潇充分领略了“会当凌绝顶,一揽众山小”的雄大气魄,他在玉皇顶上破例买了一个茶叶蛋作为加菜,一个面包一个茶叶蛋,这是他在泰山玉皇顶的全部午餐。

午餐后,奚秋潇开始下山,等走到泰安车站时,奚秋潇感觉自己有点不舒服,没有食欲,他买了一个西瓜,吃完西瓜就在车站的长条板凳上躺了下来,没想到这一躺,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昨天在火车上一夜未眠,又在白天从岱庙到玉皇顶,又从玉皇顶回到岱庙,不到十个小时,在海拔1545米的泰山,马不停蹄地打了一个来回,又加上正值酷暑,实际上这就是出现了轻度中暑的症状,只是年轻力壮反应不太强烈罢了。

晚上十一时许,奚秋潇在睡梦中被车站喇叭吵醒:“西宁前往无锡方向的XX次列车就要进站了,有前往无锡方向的旅客赶快检票上车了。”奚秋潇凝神一听无锡方向一骨碌起身,奔向行李寄存处取出了自己的行李,飞快地冲向检票口,等到奚秋潇刚刚登上火车,火车就徐徐启动了,奚秋潇得意地像登上了专列一样,在空荡荡的车厢里继续睡觉。

第二天白天,养足了精神的奚秋潇又在南京下了车,游览了中山陵夫子庙明孝陵等著名景点,晚上又匆匆登车,在火车停站时买了一个符离集的烧鸡,想给父母和林蓁蓁尝尝,可惜到东昱后,经奚秋潇母亲和林蓁蓁共同鉴定,符离集烧鸡已经变味了。就这样,奚秋潇的第一次出差既没有给父母带什么礼物也没有给林蓁蓁带任何礼物,只带回一个变了质的烧鸡。这在很大程度上使奚秋潇的第一次出差打了一个大的折扣,好在林蓁蓁通情达理,丝毫没有责怪奚秋潇。

奚秋潇的这次利用出差旅游大体上反映了当时相当一部分中国人的旅游方式,停留在路过经过到过的状态,用后来比较形象的顺口溜就是:下车拍照,上车睡觉,停车吃饭,回家忘掉。旅游远远没有进入享受生活拥抱自然的境界。只是,奚秋潇这次表现得比较极端,像他这样用半天多一点的时间,从泰山岱庙到玉皇顶打个来回的游览,即使算不上空前绝有,也一定是不多见的。他再一次明显违背了他后来一直很推崇的机会成本理论,假定从东昱到泰山的成本是相对不变的话,他舍弃了从容登顶细细品味,而选择了匆匆爬山粗粗一瞥,这个机会成本绝对是够高的!

从被分配到教研室,正式开始上课,奚秋潇尽管已经可以不坐班,但他还是每天一早就到学校,学校里坐班的同事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在嘀咕:明明可以不来上班,天天来干嘛呢?这人有点怪!

奚秋潇之所以天天准时去上班并不是要有意做给领导看的,奚秋潇是一个孤傲自信的人,他不屑于这种小伎俩。他天天到校是因为他家里住房拥挤,14平方米没有卫生设备的住房,父母都退休了整天在家,奚秋潇缺少一个自己的空间,相比之下学校的条件要好得多。

那时他的作息制度很有规律,早晨到校拿个暖水瓶到办公室泡一杯茶,然后拿张报纸上洗手间,回到办公室喝茶看书备课,到中午10﹕30分以后就到资料室看书报,11﹕30分吃饭,吃完饭和同事打牌,下午1点同事上班,奚秋潇回办公室继续看书备课,下午3︰30分骑自行车离校去等林蓁蓁下班,陪她一起回家,就这样日复一日,奚秋潇的心里却觉得很踏实很知足了。

奚秋潇当时不太愿意待在家里还有另一个原因,奚秋潇的哥哥与大学里一个从杭州来的女同学正在艰苦地恋爱中。女同学的父亲是浙江大学的教授而且是中国著名词学专家夏承焘先生的高足,在唐宋词的研究方面已经在国内是屈指可数的年轻权威,出了好几本专著,所以家庭条件比较好。在奚秋潇哥哥的眼里,他的女朋友是百里挑一的,要什么有什么,所以追得很辛苦。夏天奚秋潇最怕哥哥的女朋友来家里,她一来,奚秋潇只能拿个竹椅到弄堂里乘凉,一去就是一个下午。说实在奚秋潇也挺佩服他哥哥的女朋友,怎么说也算娇生惯养的姑娘,夏天即使是白天,和男朋友的父母兄弟挤在没有卫生设备只有一间房的奚家,该有多么不方便啊!只有初绽的爱情才能覆盖掉这一切,要么就是像人们所说的那样,热恋中的人智商都低得出奇。

奚秋潇天天去学校还有一个秘不可宣的理由就是,可以在学校吃一顿免费午餐。在学校还没实行免费午餐时,奚秋潇中午是回家吃饭的,尽管来回乘坐公交车很费时间,但他有的是时间,而缺少的是金钱,他使用的是公交月票,以时间来交换这顿午餐费,奚秋潇那时觉得绝对划得来。

东昱财贸管理干部学院的上级十分关心学校的发展,随着招生规模地扩大,原有的校舍就显得十分捉襟见肘了,领导果断决定将原东昱制药厂老板的别墅置换出来作为新校舍。

原东昱制药厂老板在1949年前是东昱屈指可数的实业界大亨,他在20世纪30年代在东昱造了两栋大别墅,一栋大的别墅是自己和父母居住,小的别墅给弟弟妹妹居住。他在1950年离开中国大陆时将带有大花园的大别墅卖给了国家,后来经过几次辗转,成了东昱纺织品采购供应站下属的一个门市部。有关部门觉得将别墅作为学校的办公楼更有价值,为提高教学活动的质量,另在大花园的南侧新建教学楼,在大花园的西侧建一个多功能的会议室。原来还准备化巨资买下那栋小一点的别墅,可那栋小别墅的住家比较多,因为操作上困难重重,只能作罢。

这幢大别墅确实气派不凡。整幢别墅坐北朝南,从宽阔的马路上拐进一条能容两辆汽车轻松交汇行驶的大弄堂,就能看见一扇大铁门和四周高大的围墙,沿着围墙边笔直的水泥路直通到车库,水泥路的西面是一片大草坪。

别墅的正面有雕刻着图案的四根石柱子,沿着石级而上是几米宽的内走廊,底楼的东西两侧厢房的门就开在内走廊上。中间推开两扇大木门里面是一个四方形的天井,天井的正中有一个石架子上面是座假山石。面对天井有一排十扇镶嵌着彩绘玻璃的落地木门,推开木门里面是一个大客厅,客厅足有100多平方米,地面是上好的大理石。这里过去实际上也是一个舞厅,底楼东厢房是会客厅,底楼西厢房是中西餐厅,中式餐厅在北侧西式餐厅在南侧,别墅的西侧是锅炉房厨房,从餐厅有一扇门穿过廊道可以通向厨房。舞厅四个角有四扇门,东侧的两扇门分别通向客厅,西侧的两扇门分别通向餐厅和走廊。推开通向走廊的门就能看见粗壮结实做工精良的木楼梯,木楼梯旁有一个带有浴缸的盥洗室,楼梯的墙上装有考究的墙灯。

二楼是主卧室,推开做工考究的厚重木门,是一个30多平米的起居室,起居室的北侧有一扇门里面是一个带按摩浴缸的盥洗室,起居室里有一扇门通向卧室,东西两间对称的卧室各有40平方米左右,推开朝南的镶嵌有彩绘玻璃的落地木门,外面是二楼的内走廊。

沿着楼梯到三楼,三楼朝南有四间厢房,东厢房最大有近30平米,西厢房因楼梯的影响面积次之,有20多平米,两个中厢房面积差不多各有15平米。朝北有两间各有10多平米的保姆房和储藏室,三楼东厢房门外有一个不带浴缸的盥洗室,里面隔了三小间,一间是淋浴房,另外两个小间各装有一个抽水马桶。三楼东西厢房朝南的镶嵌有彩绘玻璃的落地木门通向大露台。

学校搬进来后新校舍建成前,底楼大客厅被改建成教室,底楼东厢房建起了资料室,西厢房成了教务处,二楼东厢房里间是院长室,外间是学院办公室,西厢房成了教室,三楼东西厢房和西面的中厢房是教研室,东面的中厢房是财务处,总务处和其他部门则挤在车库等。

奚秋潇被分在西面的中厢房,这件办公室只有他和教语文的资深蒋老师两个人。因蒋老师社会活动比较多,只在教师返校和有课的时候来学校,所以平时奚秋潇享受的是一人一间办公室的待遇。

这个时期成了奚秋潇心情最舒畅的时期,而从另一个意义上也是他大把大把虚掷光阴的时期,他似乎很满足于这样的生活方式,知足常乐小富即安。每天早上比坐班的同事都到得早,中午照例打牌,每隔十天左右就要值班,每次值班都会邀几个同事打牌。他自己值班要同事陪自己打牌,同事值班也不能不陪啊,所以每周总有几天晚上很晚才回家,与林蓁蓁约会减少了,去夜校等林蓁蓁也减少了。也许是奚秋潇觉得他同林蓁蓁的关系已经稳定了或者说是确定了,但奚秋潇看到的只是这种水面上的风平浪静,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水面下的暗潮涌动,一系列的危机正在渐渐酝酿、正在悄悄向他袭来。奚秋潇最先受到的重大打击是老父亲病倒了。

那天晚上,奚秋潇正在听谈之梁教授的讲座《19世纪俄罗斯文学》,奚秋潇参加的东昱师范大学中文专业自学考试的本科阶段已经完成,本科毕业文凭也已经拿到,只是在写学士学位论文,等待答辩,但出于对谈老师学识的仰慕还是去参加了。谈老师确实是满腹经纶,他在台上用俄语声情并茂摇头晃脑地朗诵起普希金的诗歌,全场鸦雀无声,课间休息时奚秋潇挤进围着谈老师的人群,拣了一个空档问谈老师:“谈教授您和乌谦疆老师是在哪里分别的?”谈之梁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架:“噢,同他在机场分别的。”奚秋潇见谈之梁没有认出自己便再次提醒他:“您还记得东昱五中吗?”“噢,是西南面的那个中学吧。”谈老师说完就去回答别人的问题了,奚秋潇这才猛然意识到,谈老师可能是不愿回忆起当年,而有意闪烁其词的。想法单纯的奚秋潇,此时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谈老师已经是东昱甚至是全国知名的俄罗斯文学权威普希金权威,他今天的一堂讲座课有两个研究生在录音,整理成文后就会发表在下一期的《东昱师范大学学报》上,他现在的时间他的讲话都是应该计价的,他已经不屑于东昱五中这样的话题了。奚秋潇静静地听完了谈教授的精彩讲座和课后与同学们的有限交流,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听谈教授的讲课,谈教授断然地送走了那个时代,奚秋潇偏偏在大庭广众,提起了不堪回首那个时代那个学校,那就只能是自讨没趣了。

奚秋潇回到家里,母亲告诉他父亲午睡后觉得身体麻木,等到他哥哥下班回家,才把他送进东昱第九人民医院。奚秋潇连忙赶到医院,父亲躺在病床上口齿含糊地说着什么,原来值班医生在给奚惠屏吊了一瓶葡萄糖盐水后,就要他回家,奚惠屏似乎想告诉奚秋潇,自己有病不能这样回家。奚秋潇找到医生,急诊医生看来是因为病人太多而有些不耐烦:“回家观察观察吧,现在还不能确诊病因。”

毫无医学常识的奚秋潇只能无奈地陪伴父亲回家了,在回家的路上,奚秋潇心疼地发现老父亲回家一路踉踉跄跄的,竟然在电线杆子旁。旁若无人地解起了手,这个动作令奚秋潇感到瞠目结舌,父亲以前不是这样啊!奚惠屏在公共电车上也是站不稳坐不住。

第二天早上,心里满怀期待的奚秋潇问父亲感觉如何,父亲摇摇头。奚秋潇发现父亲点烟的手不太灵便,几次都点不着烟。

奚秋潇到学校后,在教务处谈起父亲的病情,卫老师立即提醒奚秋潇:“小奚,你父亲可能是微细血管病变,就是中风,赶快送医院!”奚秋潇立即赶回家中将父亲送到医院。在一个比东昱九院小得多的区中医医院里,奚惠屏被确诊为脑血栓,这时他的右半身已经偏瘫。由于错过了脑血管心血管意外的黄金抢救时间,奚惠屏生命中的最后两年就是在脑血栓后遗症的折磨下艰难度过的。

在父亲患病的这一段时间,奚秋潇同林蓁蓁见面的次数和时间相对更是减少和缩短了。奚家与林家虽然相隔只有几百米,可在奚秋潇看来,这中间似乎有着层峦叠嶂。奚秋潇明显感到林蓁蓁的父母并不待见自己,他曾多次暗示要上林家见见她父母,林蓁蓁既不反对也不安排。奚秋潇隐隐约约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他在内心里祈祷着:他和谌静雨曾发生的一切别再重演。由于没有上过门,奚秋潇联系林蓁蓁就极不方便,只有在上班时间打电话约定,否则就很难找到林蓁蓁。恋爱中的人绝大部分都是性情中人,想一出是一出,有时白天想好了要坚持住,过几天再找林蓁蓁,可到了晚上却火烧火燎地想见到林蓁蓁,那就只有打公用电话。奚秋潇经常是在林蓁蓁家的一个弄堂口公用电话上打一个传呼,然后火速奔到林家的门口附近强占有利地形,所谓有利地形就是他能看见林家后门口又不易被林家其他家人发现的地方。等待公用电话传呼员来传唤林蓁蓁,林蓁蓁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奚秋潇用声音或手势引起林蓁蓁的注意,两人才算接上头。如果发生林蓁蓁正好不在或是林家其他人在门口等等情况,奚秋潇约见林蓁蓁的这一次努力就只能是瞎耽误功夫。

那天晚上,奚秋潇在家中有些坐立不安,他知道是自己想林蓁蓁了,今天晚上应该是她上夜大的时间,可最近不知为什么他去夜大校门口等林蓁蓁的成功概率明显下降了。他又不想让林蓁蓁知道这一切,今天他想试试运气,事不宜迟,奚秋潇果断地走出了家门,一切顺利地来到夜校门口时,学校好像还没下课。不一会儿,学生陆陆续续走出校门,奚秋潇那时的眼睛还挺尖的,尽管校门口的灯光是昏暗的,他还是在学生群中一眼看到了林蓁蓁,他兴奋地奔上前去招呼林蓁蓁,林蓁蓁看到奚秋潇稍稍一愣,随即闪身朝另一方向疾步而去,奚秋潇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尾随着她,林蓁蓁平时走路很少有这种急匆匆的样子,奚秋潇很是纳闷还是继续跟着她,直到在黑弄堂里拐了好几个弯,林蓁蓁的脚步才慢了下来,才逐渐和奚秋潇平行。奚秋潇问林蓁蓁怎么回事儿,林蓁蓁也不回答,奚秋潇只能猜测:是怕被同学看见吗?林蓁蓁点点头,奚秋潇没再继续问下去,可心里却蒙上了一层阴影:干什么呀,我这个人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吗?

奚秋潇和林蓁蓁一起在回家的一路上话语很少,林蓁蓁本就是个不善辞令的人,而奚秋潇刚才的勃勃兴致,已经早就被在黑乎乎的弄堂里的几个弯给拐没了。林蓁蓁看出奚秋潇有些不高兴,可也真不知该怎么去安慰他,两人在林家的弄堂口告别了,奚秋潇转身离去了,林蓁蓁一直目送着奚秋潇,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昏暗的路灯下,林蓁蓁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奚惠屏患病后的一段时期对自己的康复还是充满信心的。当时,奚秋潇的哥哥已随同结婚后的妻子调往杭州,家中只有奚秋潇和母亲照顾奚惠屏,母亲分管烧饭等家务,奚秋潇则负责需要劳动力的一切事宜。那时东昱居民家中很少有热水器,洗澡都是到公共浴池去的。每星期一次的洗澡是奚惠屏最开心的日子,却是奚秋潇比较艰难的时光。右半身偏瘫的奚惠屏从奚家那逼仄的楼梯走下去是第一个难题,奚秋潇只能连搀带抱将父亲带下楼;从奚家到最近的公共浴池健康人至少要走15分钟,奚秋潇必须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父亲,一般要走近半个小时,这是第二个难题;第三个难题是进了浴室以后,奚秋潇必须先脱光自己的衣服,再帮父亲脱光衣服,每次帮父亲脱衣服时,奚秋潇都已经冷得有点哆嗦;第四个难题是在浴池里帮父亲洗好澡后,因担心长时间在澡池里氧气不够,必须先将父亲搀出来,帮他穿好衣服后,自己才能再进澡堂洗澡,这已是第二次冷得哆嗦,而且这次是从温度很高的澡堂出来的,一热一冷感觉上很不舒服,但看到老父亲穿上衣服后,红彤彤的脸上绽放着难得的笑容,开心得像一个小孩似的,奚秋潇所面临的所有难题都已经被父子之情熔化掉了。从奚惠屏患病到他与世长辞的两年多时间里,除了最后一个多月外,奚秋潇每星期一次,雷打不动地陪父亲洗澡,这也是在父亲去世后,奚秋潇内心里一直存有的一丝宽慰。

奚惠屏是在奚家的三层阁楼上去世的。天不假年,他没能住进奚秋潇从学校分到的住房,更没能住进奚秋潇买好的商品房,这是奚秋潇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心的隐痛。奚惠屏在世时,奚秋潇的经济条件还没有得到明显改善,所以奚秋潇一直为父亲没能享受到自己后来能够提供的较好生活质量深感遗憾,这里固然有历史条件的不成熟、社会发展的阶段性制约,但绝对不能排除牢牢盘踞在奚秋潇心头的错误观念陈旧观念。奚秋潇在还清了在农场旅游向哥哥借的100元钱后,对自己消费的限制也近乎苛刻,因为他深知自己将来结婚不可能得到家庭的任何资助,一切都得靠自己,既然没有能力充分开源,那就只有四个字——处处节流。这个根深蒂固的观念时时掣肘着奚秋潇、左右着奚秋潇,使得他的消费观念至少落后时代好些年。在每月工资加附加工资41元时,每月30元以零存整取(当时中国大陆银行储蓄的一种形式,即每月固定时间存入固定数额的货币,整取期限到后才能支取)形式存银行,交给家里5元,自己只剩下6元,既要买单位食堂的饭菜票,还要抽烟,他根本就没有本钱孝敬父母善待恋人。后来令奚秋潇无限痛惜地是,他如此节衣缩食牺牲爱情亲情积攒起来的那些数字,在个体户异军突起、巴拉巴拉东渡(到日本打工)、洋插队(到西方发达国家打工)、留学潮移民潮、股票市场的迅速发展、房地产市场地急速膨胀房价日新月异等潮流的轮番冲刷稀释下,贬值缩水到了连自我安慰都十分勉强的程度。

至少在经济条件这一层面上,奚秋潇仍然被抛在这个社会的底层,仍然被蜂拥而起的各种潮流裹挟着时起时伏。他刚刚调入学校时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自信自豪正在慢慢被蚕食被销蚀,奚秋潇心中的一个问号越来越大越看越清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么多人的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我为什么还是挣扎在贫困线的周围?

更令人可悲的是,他由于长期贫困养成的某些习惯已经成自然了,在物质生活上基本脱离贫困之后,他的心理上并没有完全脱离贫困,说得委婉一点是勤俭节约,说得直白一点是吝啬苛刻,而且吝啬苛刻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奚秋潇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开始已经在外面兼课,九十年代中期已经是中外合资企业中层管理人员,年薪在当时的东昱省已经不算低了,二十一世纪初已经成了企业总经理,一直到他被免去职务,他连续任职企业总经理十多年,应该是已经基本脱贫了,可是奚秋潇企业的一个总务采购员也是他的好朋友到他家为他清理鱼缸,见盛夏季节奚家竟然没开空调,那个采购员只能满头大汗地干活,干完活后,当奚秋潇问他:“这么热的天,鱼是否会死掉?”时,他终于对他的总经理说了一句话:“奚总,开开空调吧,人舒服,鱼也舒服。”奚秋潇听了心里的滋味有些怪怪的。林蓁蓁当时已去了加拿大,在视频时听说了这句话后难得的开怀大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拿这句话调侃刺激奚秋潇。

这一年的暑假,奚秋潇争取到了一个参加在四川成都举办的《管理心理学》培训班的机会,奚秋潇早就知道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么一说,他早就想到“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三峡一游,他经多方询问知道乘坐上水(江河的下游溯流而上的船称为上水船,上游顺流而下的船称为下水船)客轮船经过三峡是观光的最佳选择,他选择了从东昱到上海再到重庆的路线,于是他买了上海到重庆的轮船票,他听说船上的饭菜价格很贵,就买了几十包方便面,后来又在武汉码头补充了一些方便面。就这样,在从上海到重庆的七天六晚的时间里,奚秋潇以每天五包或六包方便面维持着身体热量营养的最低需求,在此之后的好多年,奚秋潇只要一听到方便面这三个字,就会出现条件反射似地出现强烈反胃。

在从上海到重庆的船上,奚秋潇饱览了长江沿岸的旖旎风光,尤其是进入长江三峡的一整天,从湖北宜昌的南津关到秭归香溪的西陵峡首先映入眼帘,长江似乎突然变窄了,水流开始湍急,漩涡随处可见;巴东官渡口至巫山的巫峡是长江三峡的精华,两岸高山对峙崖壁陡峭,黛溪至白帝城的瞿塘峡是上水游三峡的最后一峡,在这整整一天时间里除了泡方便面和吃方便面以外,奚秋潇站在甲板上一动不动,贪婪地享受着眼底的无限风光,在经过巫山时,他心中默诵着元稹的绝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自从和谌静雨相爱以后,奚秋潇的心中根本已容不下其他任何女性了,即使是在谌静雨已经与他分手之后的相当长时间里,奚秋潇还是从没认真地注意过其他女性,因为谌静雨是第一个走进他心里并占据了他很大心灵空间的女性。在奚秋潇看来谌静雨是十分理想的女性,有一种和谐美、自然美、安静美。直至进入老年,他一直珍视着当年的这一段纯情。

奚秋潇即使是在职业生涯的峰巅时,也从没有对谌静雨滋生过“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得意;在人生的谷底也没有派生出对谌静雨“嫌贫爱富”的怨恨,他对谌静雨剩下最多的就是理解、就是对青春岁月的纯情追忆。奚秋潇知道后人必定难以理解也无法相信,一个男人对一个与之从没有过一次肌肤相亲的女性会是如此地情牵梦影!

林蓁蓁的出现在奚秋潇看来是老天爷对他情感生活不幸的最佳补偿,在奚秋潇眼里,林蓁蓁不仅具备了谌静雨的一切优点,还多了一分已经十分稀缺的天真。有了林蓁蓁,奚秋潇心里已经没有任何空间了,所以他对元稹的这首绝句经常吟诵非常珍爱。

在长达一个星期的客轮旅途中,除了观光之外,奚秋潇还经常和同客舱的旅客聊天,有一位老年旅客是奚秋潇最忠实的听众,他从不插话,但只要奚秋潇谈起历史谈起文革,老人总是神情专注。轮船过了瞿塘峡之后距离终点重庆已经不远了,那天在甲板上,老人走近奚秋潇和他攀谈,奚秋潇热情地与老人聊起天来,不聊不知道,这一聊让奚秋潇增长了不少见识,也廓清了心中的许多迷雾。

这位老人是重庆人,已年过古稀,1949年前是运输船上的水手,1949年随船漂洋过海留在了台湾,同老家重庆的亲人近30年不同音讯,进入老年之后,思乡心切盼望落叶归根回到重庆颐养天年。当时台湾和大陆战争状态尚未结束,老人为实现这一梦想可谓煞费苦心惊心动魄。他当时已升为船上的大副,他先是每次船经香港时存一笔钱在当地的银行里,在他认为已经存得差不多时,开始了他的冒险计划。他报名参加了东南亚的旅游,那时据他介绍,为防止台湾居民私自前往大陆,台湾当局制定了一种类似于连坐的政策,即要参加出境游必须有担保人,如果被担保人在出境旅游时私自回到大陆,担保人就要被处罚,这样就使得老人的出境游遇到了障碍。善良的老人也不想因为自己回大陆而连累担保人,他出境游就此被搁置了起来。老人有一个挚友深知他早就有回大陆的夙愿,想以一己之力成全老朋友。这个挚友告诉他,自己已得了绝症,不久于人世了,愿意做他的担保人完成他的夙愿,于是老人的东南亚之旅得以成行。旅游的最后一站是香港,在此之前,老人一直未能觅到脱离团队的良机,据说带队的导游就是台湾当局的军情人员,旅游团成员所有的护照都由他一人保管着。

老人踌躇再三,觉得再不果断出手就没有机会了,于是在香港的一次午餐后装病,团队又等着出发,情急之下,导游竟然把老人的护照还给了他,以备就医等等的不时之需。老人等团队出发后,什么也不拿只拿着一本护照,直奔新华社香港分社,在说明来意后受到了热情的接待。老人被安置好以后,对有关人员表示想急于回大陆,香港分社的有关人士告诉他,台湾在香港的情治人员正在四处找他,必须等到风声已过才能行动。在新华社香港分社隐蔽了一段时间后,老人终于被安全地送回了大陆,根据老人的愿望他回到了故乡重庆,被安排在政协,当时有每月100元的生活津贴。他在台湾的全部资产都被冻结了,只能动用在香港的存款,为儿女添置了当时紧俏昂贵的家用电器,可惜的是,老人所做的一切没有得到儿女们的感恩,儿女们眼中盯着的是老人手中尚存的现金,老人渴望得到的亲情却还是像笼罩在山城重重迷雾之中一样看不见摸不着。

奚秋潇一直难以忘怀老人在说到儿女们为几件家用电器,争得不可开交时的那种言语哽咽老泪纵横大失所望痛心疾首的表情。奚秋潇曾问老人回到大陆后的感受时,老人迟疑了一会儿才表示:比他想象得还要差,他尤其不习惯大陆住房没有卫生设备,尤其不适应大陆公共厕所的脏乱差,他自己出钱在家里安装了卫生设备。奚秋潇看着眼前这位满脸沟壑饱经风霜的老人不知说什么好,重庆已经到了,不然老人一定还有更多更精彩的故事会充实奚秋潇的内心世界,奚秋潇请老人保重,老人的眼中闪烁着泪花,颤颤巍巍地点着头。轮船终于抵达重庆了,奚秋潇问老人是否需要帮忙搬行李,老人摇摇头,示意奚秋潇先走,下船人多,自己想等一会儿再下船。

奚秋潇下了船,沿着朝天门码头的石级攀登时曾几度回首,每次都看到老人隐隐约约的身影还在甲板上,奚秋潇咬咬牙不再回头,不能再流连忘返了,每个人都有自带的风水,就在心中默默祷念老人平安康健吧!

多年之后,已经重病在身的奚秋潇偶然读到了台湾著名作家龙应台写的一段文字“我不管你是哪一个战场;我不管你是谁的国家;我不管你对谁效忠、对谁背叛;我不管你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我不管你对正义或不正义怎么诠释;我可不可以说,所有被时代践踏、污辱、伤害的人,都是我的兄弟、我的姐妹?”“太多的债务,没有理清;太多的恩情,没有回报;太多的伤口,没有愈合;太多的亏欠,没有补偿﹍”“太多,太多的不公平,六十年来,没有一声‘对不起!’”读完这段文字后,曾经是个中共党史教师的奚秋潇不能不联想起一些历史往事。

1945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和中国的抗日战争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满目疮痍的中国迎来了宝贵的和平希望,历经磨难的中华民族渴望着民主自由。可惜和平民主自由只是昙花一现,“两个中国之命运”的决战就在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开始了。1949年,中国共产党取得了在中国大陆绝大部分地区的军事胜利,国民党败退台湾。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美国第七舰队进入台湾海峡,中国大陆和台湾的分治局面实际上形成,从那时起中国人民一定要解放台湾和国民党反攻大陆就一直在台湾海峡两岸不停地喧嚣,渗透于反渗透、破坏与反破坏就从来没有停止过,直到20世纪80年代,两岸才逐步结束战争状态﹍

想着想着,奚秋潇眼前顿时浮现出了那位饱经沧桑历经艰险才得以回归大陆的台湾老人,这位台湾传奇老人如果还在世,应该是百岁老人了,他后来的生活怎么样?他后来又是怎样面对当年历经风险地回归行动?留给奚秋潇的只有无解、只有不胜唏嘘无限感伤﹍

奚秋潇乘坐当天晚上重庆开往成都的火车,那次列车价格是最便宜的。当地拖儿带女的农民、肩扛手提的小贩都乘那次车,乘客超员非常严重,地上都坐满了乘客,要上一趟洗手间必须左右迂回曲线前进。那时这趟火车还是蒸汽机车头牵引,重庆到成都要穿越许多山中的隧道。在穿越较长隧道时,当车头和车厢都在隧道里时,整个车厢都弥漫着浓浓的烟雾,乘客的咳嗽声和小孩的哭叫声此起彼伏,有点像一台缺乏指挥的交响音乐会,这个景象很可能是当时中国大陆西南部铁路交通的一个缩影,也折射着中国大陆改革开放前夕的交通状况。

在成都《管理心理学》培训班报到时,奚秋潇与学院哲学教研室的楼芳不期相遇,远在几千公里之外能遇到一个学校的同事,奚秋潇感到很高兴,楼芳是坐火车直接到成都的,比奚秋潇晚离开东昱好几天,却比奚秋潇早到成都一天。

楼芳是被东昱财贸干部管理学院选送到东昱大学哲学系开设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干部专修班学习的,这个专修班后来被承认为大学专科学历。楼芳原是东昱省五金机械公司教育科的工作人员,与东昱财贸管理干部学院有一些业务关系,东昱五金机械公司要选送干部职工接受学历教育和其他培训一般首选财贸管理干部学院,所以楼芳与学院的不少领导教师很熟悉。

楼芳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后期,那时结婚不久,中等略高偏瘦的身材,肤色白皙,她对自己有个评价:每个零件都不十分出挑,但组合得体,所以总分比较高。楼芳具有较强的人际交往能力,嘴巴特别甜,基本上可算得是人见人爱的女性。楼芳见到奚秋潇也显得比较兴奋,她埋怨奚秋潇为何不早告诉她,不然两人可以一起过来了,一路上还能有个伴,不过她表示坐船时间太长受不了。奚秋潇暗想幸好没与她同行,否则就错过了举世闻名的长江三峡,更可惜地是与台湾老人无缘相遇了,也不可能亲闻这位台湾老人回归大陆的曲折惊险故事了。

可能是受制于人的智力精力,大凡专业以外能力较强的人,其专业能力都比较平庸。楼芳的哲学课课堂效果不甚理想,学生多次向教务处反映,楼老师照本宣科枯燥乏味,甚至有学生在课堂上当众发难让楼芳下不来台,教务处周处长已经帮楼芳做了不少学生的工作,周处长还专门找了那个领头向楼芳发难的学生樊雪康谈话,希望他顾全大局,给周处长一个面子,樊雪康表示周处长的面子一定给,从此不再会为难楼芳老师了,并会协助做好其他学生的工作。

与楼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奚秋潇在同一班级开设的《中共党史》却大受学生欢迎,学生们专程找到周处长要求增加奚秋潇的课时,这实际上给了楼芳和其他一些专业功底不够扎实或口头表达能力欠缺的老师出了难题,无形中给他们施加了压力。

楼芳这次在和奚秋潇一起参加培训的几天里,一直在与奚秋潇探讨怎样驾驭课堂的问题。楼芳认为相比较而言中共党史课因为有人物有故事还可能有悬念所以学生爱听,而哲学是形而上的东西、是抽象的东西、是经反复提炼高度概括的东西,所以一定是枯燥乏味的。奚秋潇也认为哲学比较抽象晦涩,历史比较具象通俗,但含蓄地表示中国大陆的教育从根本上是存在重大缺陷的,教育的本质是认识自然、认识社会、认识自身、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开发智力培养智慧、发现真理传播真理的事业,而不能停留在诠释前人理解前人、更不能将真理定于一尊画地为牢。中国教育这种根本性的缺陷是学生不喜欢听课不喜欢学习的最根本原因。楼芳认为奚秋潇的这个分析鞭辟入里。奚秋潇见楼芳与自己有不少同感便兴趣大增,表达也越来越松弛大胆,他表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辩证唯物主义教育我们是物质第一认识第二,先有事实后有概念,可我们在教书时往往是先入为主,先有概念再有事实。学生还在云里雾里时,就告诉他们并要他们牢牢记住什么的对的,什么是错的;谁是正确的,谁是错误的。这不像是现代教育,而更像宗教传经布道。比如你讲马克思主义哲学如果一点不讲黑格尔、费尔巴哈、康德、海德格尔、萨特、帕斯卡尔等,是很难在对比中讲出马克思主义哲学特点的。

楼芳专心地听着奚秋潇高谈阔论,她开始对奚秋潇刮目相看了,但她表示她这点课时不可能讲得太多,而且可能还有风险。奚秋潇表示同意,在当下的课堂上还是要安全第一,他给楼芳看了他随身带的康德的《判断力批判》,找出了其中的一段话——美的艺术是天才的艺术,它不是一种能按照任何法则来学习的才能。天才这个字可以推测是genius(拉丁文)引申而来的,是一个特异的,在一个人诞生时赋予他守护和指导的神灵。一切科技是人们能学会的,在研究与思索的道路上按照法规可以达到的,但人们不能巧妙地学会做好诗。在科学里面最伟大的发明家和最辛勤的追随者和学徒只有程度上的差别,获得美术天赋的人和他们却有种类上的区别。奚秋潇玩笑似地说道:“这段话用我们传统的标准来衡量近乎黑话,唯心主义天才论的帽子怎么都可以扣上,但又有什么意义呢?康德试图揭开的是人类本质层面的迷,而我们纠缠的却是意识形态的分歧,我们与康德似乎并非只有程度上的差别,倒更像是有着种类上的区别。”楼芳被逗乐了,奚秋潇认为学习一门学科一定要进得去出得来,一定要融会贯通,死抱着几个概念是事倍功半的。楼芳深表同意,表示回学院以后,要向周处长推荐让奚秋潇开哲学课。奚秋潇摆摆手表示吹吹牛可以,抢别人饭碗是不道德的,至少是不厚道的。

在《管理心理学》培训班上,在培训班结束后到峨眉山乐山大佛眉山三苏祠的游览中,奚秋潇和楼芳探讨了许多哲学和成人教育课堂教学的问题,楼芳感到受益匪浅,暗暗庆幸自己在学校里找到了一个知音。

培训班结束后,楼芳要回东昱了,奚秋潇则要利用这个机会看看秦岭和西安古城,奚秋潇知道从成都坐火车到西安是要翻越秦岭的,他在东昱就买好了成都至西安的车票,楼芳只能失望地同奚秋潇告别。

从成都坐火车取道西安回东昱虽然是一路硬座炎热难耐,但苦中有乐,气势雄伟的秦岭给奚秋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火车车厢窗户看出去,火车头艰难地牵引着一节节车厢蜿蜒在巍峨耸立的群山之间,一会儿爬上山梁,一会儿坠下谷底,仿佛像一条长龙和着一阵一阵节律性的汽笛声在翩翩起舞。几年之后奚秋潇读到陕西作家陈忠实先生的不朽名著《白鹿原》时,当年翻越秦岭的雄浑画面配上陈忠实先生娓娓道来的绝妙画外音,真是不可多得的人生享受啊!

西安给奚秋潇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秦始皇兵马俑,奚秋潇徜徉在兵马俑馆久久不愿离去,奚秋潇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实际上是在同2000多年前的历史对话,奚秋潇想起了清康熙年间张英那首著名的让墙诗——千里休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看着栩栩如生的兵马俑,奚秋潇不由得感叹到:人对一切的身外之物真的是不值得太在乎!历史真是可以把一切都荡涤得干干净净!不是吗?唐人杜牧有七绝为证——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回到东昱不久,奚秋潇从媒体上读到美国时任总统罗纳德·里根在参观秦始皇兵马俑时的趣闻,里根站在兵马俑前问讲解员:我可以摸一下他吗?我想他是不会踢我的。结束参观走到门口时,里根突然停住,回过头来严肃地挥挥手说:解散!俨然像美国武装部队总司令在检阅部队一样!奚秋潇为秦始皇兵马俑被誉为“世界第八大奇迹”自豪、为秦始皇兵马俑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骄傲,也为美国人俯拾即是的幽默感慨不已,我们干嘛要活得那么一本正经呢?

若干年之后,奚秋潇又从中国大陆官方媒体上读到了美国时任总统小布什回母校耶鲁大学的趣闻,小布什对耶鲁大学学校成绩优异的青年才俊表示了敬意的同时诙谐地说:学习成绩一般的学生也大可不必灰心,也有希望当总统,像我一样。切尼(美国时任副总统,也在耶鲁大学念过书)没有毕业所以只能当副总统。奚秋潇由此还想起小布什悼念里根时讲的一段话——由信念而生自信,由个性而生力量,由谦虚而生优雅,由智慧而生幽默。奚秋潇再次深深感到有信仰有文化有智慧的人,松弛到了一定境界才会自然流露出幽默,这样的人才是真正有力量的人。

奚秋潇意犹未尽地回到东昱的第二天一早,林蓁蓁就推着自行车来到了奚秋潇家。当时东昱的自行车还是属于凭票供应的紧俏商品。奚秋潇学校里有一个学生搞到了几辆东昱自行车厂输出技术在外地生产的自行车,奚秋潇以林蓁蓁的名义买了一辆。那时东昱省会中心市区买自行车也是要在交通管理部门实名登记的,自行车也有一个类似于机动车行驶证之类的证件。因林蓁蓁还不会骑自行车,奚秋潇正在教她骑自行车,所以这辆自行车放在了奚秋潇家里,在奚秋潇出差的这段时间就让林蓁蓁把自行车带回了家。今天早晨林蓁蓁这么急把自行车推来使奚秋潇有些纳闷,因他现在平时上班是不骑自行车的。林蓁蓁看见十多天不见的奚秋潇有些激动,两人紧紧拥抱了一会儿,林蓁蓁就离去了,奚秋潇发现今天林蓁蓁欲言又止,还发现她脸上有泪痕,奚秋潇想当然地认为这仅仅是情人久别后的激动,并没引起足够的重视。

就像钟欣驰当年预料的那样,奚秋潇在学校当教师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他的特长,他开阔的眼界、对人文社会科学的敏感和极强的记忆能力、对人文社会科学各学科的融会贯通能力、出色的表达能力(文字表达能力和语言表达能力俱佳,有些人文字表达能力很强语言表达能力稍逊,有的人语言表达能力超群文字表达能力不佳,奚秋潇在这方面有得天独厚的禀赋)使他在课堂上举重若轻挥洒自如。他备课的时间比大多数教师要少很多,学生的评价却始终在学校所有教师中名列第一,他辅导的学生参加校外的统一考试成绩也在学校名列前茅,再加上他个人对人文社会科学的强烈兴趣,奚秋潇正在向成为学术功底深厚课堂效果良好的教师稳步地努力着。

几年来,他除了《中共党史》课,还应学校要求相继开了《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形式逻辑》;《市场营销学》等课程,都取得了良好的教学效果。奚秋潇在这几年连续被评为从学院到东昱财贸系统的各级各类先进,东昱财贸党委委托财贸管理干部学院举办的几期系统处以上干部轮训班,奚秋潇还被指定作为唯一的学院教师给领导们开讲座,这个讲座给领导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时间奚秋潇在东昱财贸系统声誉鹊起,不少著名商业企业的领导非正式地向奚秋潇伸出了橄榄枝,奚秋潇对此不可能无动于衷,他开始心猿意马了。

在学院所有教职员工的考评中,在学院中青年教师的考评中奚秋潇一直保持着桂冠,学院领导在找奚秋潇反馈考评情况时明确提出:听说奚秋潇有到企业去的想法,学院希望奚秋潇顾全大局暂时不要离开学院,你现在是学院的教师台柱之一,现在又是学院发展的关键时期,很多单位都指名要你讲课,说得再直接一些,有些单位委托学院办班就是冲着你奚老师的,你现在离开学院,对学院的负面影响比较大,再说你在学院教职员工分房排队中列在第一位,只要你结婚立即给你分房。

对东昱财贸管理干部学院,奚秋潇一直是心存感激的,是那些领导冒了一定的政治风险承担了一定的政治责任果断引进了奚秋潇,才使得他的职业生涯出现了根本性的转机,也使他的人生揭开了崭新的一页,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奚秋潇向学院领导郑重表示:确实有不少企业有引进他的想法,他自己也确实有些心动,今天领导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正式表一个态,只要学院真的需要我,我是不会离开的,我这个人说话是算数的,请领导放心!

奚秋潇非常崇尚中国古代先哲孔子的“言必信,行必果。”思想,也非常仰慕己诺必诚不爱其躯的侠义之士,1972年,奚秋潇在报上第一次看到“言必信,行必果。”这六个字,这是周恩来总理在中日邦交正常化时,对日本时任内阁总理大臣田中角荣说的,几十年风风雨雨一晃而过,但奚秋潇始终将这六个字奉为自己的座右铭。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奚秋潇也确实没有食言,他一直等到东昱财贸管理干部学院被并入东昱商学院,他才离开了学校,告别了他一生都恋恋不舍的教师生涯。

当然,奚秋潇不离开学院确实也有在学院工作,能分到住房的因素。奚秋潇不想仅仅因为学院分房就催促林蓁蓁匆忙同他结婚,但林蓁蓁不同他结婚,奚秋潇的分房理由就很牵强,这又是一个悖论,最近一段时间,奚秋潇同林蓁蓁谈论结婚的次数和时间明显增多了,可是林蓁蓁却一直模棱两可含糊其辞。

就在奚秋潇学校的事业蒸蒸日上之时,一连串的打击接踵而来,先是父亲的病情逐渐恶化。父亲在第一次出院时对自己的康复充满信心,奚秋潇一直在帮助父亲做康复训练,他的气色也渐渐红润,半年多后的一天晚上,奚秋潇听父亲说自己身体有发麻的感觉,细问缘由却是父亲减少了药量,在恢复正常用药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奚秋潇发现父亲说话含糊不清,语言功能出现了明显的障碍,再次将父亲送进了医院,这一次在医院的陪护,奚秋潇发现父亲不再配合治疗,由于父亲的表达出现了困难,奚秋潇在很多情况下不知道父亲想要干什么,父亲的脾气也变得焦躁不安,身体也每况愈下。那时奚秋潇的哥哥已经去了美国,好在奚秋潇学校的工作弹性比较大再加上年轻,他一个人承担了医院的陪护,白天老父亲一直昏睡,晚上就难以入睡,于是就与奚秋潇斗智斗勇,搞得奚秋潇哭笑不得,很是苦恼。医院已经无能为力了,在父亲的强烈要求下,只能选择出院,奚秋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父亲背上了三层阁。

回家以后的父亲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在难得的清醒时间里向奚秋潇吐露了最后的心愿,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小儿子结婚,因为在此之前,父亲曾多次流露出对林蓁蓁的担忧,他觉得这么长时间不结婚不正常,必有隐情。奚秋潇则宽慰父亲没有房子在哪里结婚呢?请他放心,林蓁蓁绝不是绝情之人。此时奚秋潇非常矛盾,他希望天假以年,父亲能够看到他同林蓁蓁结婚,能够在改善了的住房幸福生活一段时间,然而又不忍心看到父亲每时每刻承受的巨大痛苦,在奚秋潇看来,父亲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现在生命对于他老人家已经基本上只剩下折磨了。

那一天对奚秋潇来说刻骨铭心的,父亲卧床不起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今天奚秋潇上午校内有课,下午校外有课,他只能匆匆向父亲告别,他晚上回到家时母亲告诉他,远在北京的父亲最小的弟弟今天刚到东昱,大概是冥冥之中的暗示,他一定要来探望久违的二哥,于是他在三哥的陪同下来探望二哥了。奚秋潇给父亲喂了几口乐可福,安慰父亲:“爸爸,小叔来看过您了,真不容易,好好睡吧,明天会好点的!”奚秋潇边说边用手安抚父亲苍老消瘦的脸庞和双眼,父亲的双眼刚闭上又马上睁开了,等到奚秋潇把盛有乐可福的杯子洗净再回到父亲的床前时,老人已经与世长辞了,这一天正是冬至日。

父亲病倒以后,由于奚秋潇教师工作的弹性比较大,所以奚秋潇和父亲有过一段近距离的亲密相处。奚惠屏虽然文化不高寡言少语,但经历和阅历让奚秋潇长了不少见识,奚秋潇对京剧的喜爱和熟悉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父亲的影响,只是父亲喜欢的是马连良,而奚秋潇更痴迷余叔岩。奚秋潇永远不会忘记在他14岁时同父亲的一次对话,奚秋潇那时十分崇拜周恩来,对父亲口出狂言长大了要当总理,父亲抿了一口酒,慢慢地吐出了三个让奚秋潇无限失望的字:“不可能!”奚秋潇问为什么,父亲沉默不语。

多年以后,奚秋潇在大众传媒上看到过几篇报道,说美国前总统肯尼迪如何慧眼识才发现青年克林顿的巨大潜力、中国总理周恩来如何伯乐相马,预测当时还很年轻的中曾根康弘在日本政坛将来会前途无量,这些可能都是真实的,也可能都是后人的溢美虚美之词。

中国有一位盛极一时的学者在回答为何不从政时,引用了《论语》中的一句话:“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这句话曾让奚秋潇久久回味,父亲当年的“不可能”三个字其实同孔子的箴言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奚秋潇的不断努力之下,林蓁蓁终于同意和他一起游览杭州。杭州是一座让奚秋潇百看不厌的美丽城市,在奚秋潇看来,杭州不是壮美而是柔媚;不是动人心魄而是沁人心脾;不是呼啸而是静谧;不是浓妆而是淡抹;杭州以“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境界将她的美无私地赐予了每一个游客。

在奚秋潇眼里,林蓁蓁身上显现的美,有点像杭州有点像西湖,是一种静静的默默的美。奚秋潇和林蓁蓁兴致勃勃地到了杭州,却找不到合适的旅馆,那时酒店宾馆还很少,大部分旅馆都同旅行社签约,一般不接待散客,奚秋潇和林蓁蓁终于在一个防空洞改建的招待所登记了住宿,两人游览了西湖及周边的主要景点,晚上吃饭时,奚秋潇为了让林蓁蓁把剩下的番茄炒蛋吃完而发了脾气,其实奚秋潇不了解女性,林蓁蓁在乎的是吃得舒服不舒服,而奚秋潇可能更在乎的是会不会浪费。林蓁蓁显然对奚秋潇的粗暴态度感到很委屈,她流泪了,奚秋潇哄了好长时间才使林蓁蓁破涕为笑。晚上临睡前奚秋潇到林蓁蓁的房间看到她一个人孤单地躺在床上,心里很不是滋味,让她住这样简陋的招待所,更感到心中很是不安。

奚秋潇林蓁蓁那一代人的很多想法做法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后人会有许许多多的不可思议。那时婚前的性行为于男方至少是不负责任,于女方至少是为人轻浮,婚前同居是一种不耻的行为。奚秋潇和林蓁蓁两人同游杭州时,奚秋潇从没想过要与林蓁蓁同房,林蓁蓁也是坚信奚秋潇是正派人,不会有非分之想更不会有非分之举,才敢与他同行的,可是林蓁蓁孤单一人,穿着牛仔裤躺在低矮的脏兮兮招待所里的那一幕,在奚秋潇的脑海里久久地挥之不去,构成了他对林蓁蓁不可原谅难以忘却的歉疚,这一幕后来成了奚秋潇几十年里尽力让林蓁蓁过上高质量生活的原始动力。

奚秋潇认为这次杭州之旅是一次失败之旅,至少不是一次成功之旅,住宿条件那么差还是其次,奚秋潇在林蓁蓁面前第一次发了脾气,而且这脾气发得有点莫名其妙。是为那盘番茄炒蛋吗?显然不仅仅是!是为了父亲去世心情不好吗?也不全是!是林蓁蓁迟迟不肯同自己结婚吗?也不全是!是杭州之旅花了一点钱心疼了吗?也不全是!那究竟是为什么呢?其实奚秋潇根本无法说清楚这个无名之火从何处而来往何处而去,但对林蓁蓁的伤害是显而易见的,虽然林蓁蓁后来从未提起过此事,奚秋潇以自己对林蓁蓁性格的了解,他知道林蓁蓁不喜欢脾气暴躁的男人,林蓁蓁也多次对奚秋潇直言相告:不喜欢他的脾气!

东昱财贸管理干部学院尽管是一个独立的事业单位,但不是一个独立的建房单位,学院教职员工的福利分房都是跟在在财办机关后面进行的,奚秋潇迟迟没有结婚,所以机关没有将他列入分房范围,而奚秋潇在学院分房队列中排在第一名,他还没分到房,机关分房部门和学院领导对学院教职员工的分房感到有些为难,为排在后面的教职工提前分房怕奚秋潇有想法,一直拖着又担心其他住房困难户有意见,所以最佳办法是催促奚秋潇结婚。林蓁蓁到学院来过几次,学院上上下下对林蓁蓁的印象都不错,可就是不理解两人为什么迟迟不结婚,学院教职员工中议论纷纷:中国八年抗战都胜利了,奚秋潇恋爱时间都超过八年了,这个恋爱马拉松的终点在哪儿呢?奚秋潇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了,他决定找林蓁蓁好好谈谈,争取早日完婚。

福星公园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公园,距离鸿雁纺织厂不远,是奚秋潇同林蓁蓁经常约会的地方。这天奚秋潇约林蓁蓁下班后见面,奚秋潇到得比较早,他在长长的阅报栏前浏览着报纸。林蓁蓁下班后匆匆赶来了。奚秋潇比较详细地谈了学院分房的情况,希望她能尽快同他结婚,林蓁蓁迟疑了好一会儿,却说出了这样一句话:“算了,奚秋潇,我一时不能同你结婚,也不能总这样耽误你,你另找别的女朋友吧。”林蓁蓁说着流下了眼泪。奚秋潇对林蓁蓁的话大感意外,一再追问这是为什么,林蓁蓁只是哭,而且哭得很伤心。奚秋潇后来的问题变得直截了当了:“你是不是有了别的男朋友?”在奚秋潇的再三追问下,林蓁蓁点了点头,这一点头把奚秋潇着实地打回了“原型”!这个“原型”差不多就还原了十年前谌静雨同奚秋潇分手时的情形。

天已经完全黑了,奚秋潇和林蓁蓁还在小树林中,人还是原来的人,树还是那几颗树,可奚秋潇整个人像掉进了冰窟,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透着阵阵寒意。他想起他看到过的北京大学中文系一位教师的回忆文章,文章讲的是在给毛泽东念唐诗时,念到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当念到“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时毛泽东站起身来,久久地吟诵着﹍是啊,景物虽然依旧,人事已然全非。天太晚了,奚秋潇已经不可能奢望得到所有的谜底,他只能将林蓁蓁送回家,在分别时,他问林蓁蓁:“我们还能再见面吗?”林蓁蓁毫不犹豫地回答:“能!”说完扑到奚秋潇怀中失声痛哭。

在以后一段时间里,在林蓁蓁断断续续地叙述中,奚秋潇整理出了事情的大致来龙去脉。林蓁蓁的父母也在纺织行业工作,他们能够轻易地了解到奚秋潇的家境,也能从他们的渠道了解奚秋潇的为人,了解的结果是坚决反对林蓁蓁同奚秋潇的恋爱,林蓁蓁几次提出让奚秋潇上门以便父母能近距离进一步了解,遭到了父母的一致拒绝。

父母在其他方方面面几乎都有分歧,林蓁蓁感到十分惊讶地是,在自己恋爱的问题上,父母怎么会如此高度地保持一致?父母平时待人处事给她的印象是比较软弱的也不是很固执的,可在自己恋爱问题上怎么会变得这么强硬这么不可转圜呢?父母平时对自己并非关怀备至,可在自己恋爱问题上为何如此大包大揽呢?林蓁蓁的性格比较内向比较随和、有想法缺主见、有主意缺定见,见父母如此铁板一块,也就不再同他们谈奚秋潇了,她开始是想以时间换空间,可惜奚秋潇对这一切毫无察觉,也从未锲而不舍地要求到林蓁蓁家去拜访她父母,林蓁蓁也就只能维持着这种微妙的现状。

时间可以沉淀精华也可能积淀糟粕,时间可以累积感情也可能销蚀感情;时间可以是一种积极地坚持,也可能是消极地煎熬。林蓁蓁和奚秋潇就这么坚持着煎熬着。就在这个时候,白新出现了、介入了。

白新是林蓁蓁夜大的同学,白新的母亲是东昱第九人民医院整形外科的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