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7/2015】
一
在凡尔赛镇下了火车。迷迷糊糊被牵着下来的弟弟,嘟囔着“好困…”,一屁股跌在站台的石凳上,垂头闭眼不肯动弹。眼看着同车的几伙年轻游客陆陆续续走出了车站,消失在树荫后。
刚刚倒过来时差的哥俩,好像要补回前几天缺的觉,早上睡得特香特沉,让人实在不忍叫醒。比计划晚了两小时出门,上了火车还继续睡。之前看到网上游客分享说,去凡尔赛的火车上一定不少游客,下了车跟着大家走就好了。谁知,一下车就和大部队失了联。
拿出iPhone想看地图。这个巴黎西南以外仅16公里的小镇,T-mobile的漫游信号却意外地差,时有时无,信息延迟。只好先向着大致的方向走吧。
凡尔赛小镇整洁静谧。路边枝干粗壮的法国梧桐给宽敞的人行道洒下斑驳树荫。没有现代风格的塔楼建筑,整齐的法式老楼高大气派。路上行人稀少,全然不像是个旅游热点。即使在这样的炎热里,也是十分的宜人。
听到了人声。路边一个大院门敞开,里面原来是个大教堂的前庭,也是个小市场。两侧的新鲜蔬果鲜花摊位前,是法国主妇们的苗条背影。衣裙整洁,没有一个脚上吸着拖鞋的。她们挎着菜篮子布兜子,像小蜜蜂采蜜一样专心挑选。中间的一点儿空地上,几个骑童车的小朋友在进行一场欢乐的交通阻塞。
过了这一波热闹,就再没见到人。iPhone显示,目的地还在前方远处。路边的房屋不知何时变成了院墙,墙里树木繁茂。空气里也充溢着夏日熏出的植物气息。走了快一小时,才来到一个古典式的高大铁栅栏门前。iPhone显示,到了。
门大开着,没有游客,也没有门卫。三人径直进去,眼前是个大花园广场。广场中央有临时搭的木台,一群身着黑礼服的人手持各种乐器四散着,在大太阳下排练古典宫廷音乐。旁边几个人围着一台有轮子和各种花哨配件的摄影机在捣鼓。看上去是要录音乐片。
哥俩好奇地东瞧西看,像两只鲜艳的瓢虫混在一群黑甲壳虫里,十分扎眼。
正要招呼两人别打扰人家工作,一个法国大哥突然从大门口冒出来,一边往这头赶,一边急乎乎冲娃妈招手:“夫人!夫人!”走近了,大哥满脸严肃地用英文告诉娘儿仨,你们想混进去,要被罚款!
赶忙掏出预购好的三套巴黎通票,说大哥息怒,有票有票。
大哥看完票,指着广场另一边的大片绿树尽头露出的一点儿乳黄色的屋顶,丝毫不改严肃地说,有票没票都不能从这里混进去。想混侧门去皇宫,要重罚的!
原来是走错门了,还被当成想溜后门的了!
顿时急火攻心:一来,这门卫大哥自己偷懒没看好门,还冤枉人。二来,既然有重罚,说明真有人这么干,想必正门的队一定排得老长。更糟的是,怎么就跑到这侧门来了?!凡尔赛宫诺大的园子,据说在里面大步不停地走个来回,都要至少两小时。从这儿再要绕回到前门,岂不又要一小时。
门卫大哥看着焦急的娃妈和两个一脸无辜的娃,皱着的眉毛高高抬起来,堆起了一额头的大褶子,好像在飞快地进行思想斗争。然后抿起嘴从鼻子里叹了口气说,你们从这儿先按原路往回走,然后到x街这样转,到y街那样转…,大约40多分钟就到前门了。又叮嘱:那里人多,把票和证件装好了。
原来大哥其实是个菩萨心肠。于是掉头回返。
没地图,走了一会便又晕头转向。好不容易盼来对面第一个行人,扬着笑脸迎上去。人家却是目不斜视。一犹豫,没来得及开口就过去了。第二个又是这样错过。这儿的人果然高冷,不像在西雅图,陌生人面对面走过都要对视笑笑,甚至问个好。
前面又来了个衣着考究昂首挺胸的大妈。这次鼓起勇气,老远就又是招手又开口打招呼。大妈停下来,认真地听完娃妈问路后,抱歉地摆手摇头用法语表示,不会英文。没等娘儿仨来得及失望,她又举起两手在空中画了个大梯形,问:“皇宫?”见三人拼命点头,便眉飞色舞地继续说着法语,手指头像弹钢琴似的比划着:走走走… 左转,走走走…
怕再走错,后面又硬着头皮问了两次路。小镇上似乎没人会英文。每个人都很努力地用法语加手势描述。奇怪的是,居然全听明白了,一路顺利来到停满旅游团大巴的,人山人海的凡尔赛宫正门前。
二
来晚了,重蹈覆辙,在凡尔赛宫前排了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令人绝望的一个队。整个队形像一块迂回的方便面,满满地装在四方的广场上。等进到宫内,已是正午。
凡尔赛宫是一个巴洛克风格的华丽建筑。从外观看并不明显。但是进到宫内,雍容富丽,金碧辉煌,这些词汇用上都不够劲。难以想象在经历法国大革命的洗劫之前,它更是何等的华贵荣耀。
法王路易十四修建的这座宫殿,无处不体现着他的自大自信和自恋。大厅顶的圆形壁顶画里,被罗马众神围绕的太阳神,便是路易十四本尊了。宫内各处都有他名字开头的“L”,标记着他的无上权力。让路易十四名震欧洲的法荷战争中,他带领军队穿越莱茵河的丰功伟绩,也如神一般被描述在三十幅画面中。
长长的主大厅也被叫做镜厅。一侧的17面美轮美奂的巨大镜子,对应着另一侧17扇高大明亮的拱顶落地窗,形成空间通透广大的视觉效果。华丽炫目的巨大水晶灯,雕刻精美的圆柱和顶梁,金碧辉煌的大型壁画和雕塑,都令人浮想昔日王公贵族们在此歌舞升平的景象。
弟弟停在路易十四的巨幅画像前,问,法王怎么扮成个女人的样子?这个自诩为太阳王的法国皇帝,那身打扮用现在的眼光看,确实像个爱臭美的老太太。细弯的眉毛赘肉的脸,高高蓬起的细卷发,厚重的绫罗绸缎,长丝袜,还有橘红饰带的高跟鞋!哪里都和肌肉美男的阿波罗沾不上边。
不过,路易十四毋庸置疑是法国最伟大的政治家之一。4岁半继位,24岁正式执政;从年轻英明的国王,到至高無上的路易大帝;从带领法国称霸欧洲,到晚年的腐政战败;王位长达72年110天。凡尔赛宮就是路易十四当年为达到政治野心而建造的。为了实现中央集权,他让各地方的贵族们搬进这个巴黎之外的巨大宫殿,使他们整日只想着博取皇上欢心,沉溺于花天酒地歌舞升平,慢慢丧失了对各地方的统治。
虽然是个野心勃勃的独裁大帝,路易十四也是有基本的人道原则的。他曾拒绝并阻止当时还是新生事物的细菌生化武器。他还颁布了《黑人法典》,禁止贩卖黑奴,使法国殖民地的黑人成为雇佣工。
楼上众多的房间和客厅,如今已物去楼空。当年,凡尔赛宫最后的主人路易十六被法国民众赶出皇宫,并送上了断头台。之后法国大革命越演越烈,凡尔赛宫中的家具、陈设、珍宝、艺术品被民众洗劫一空;宫殿也被毁坏,废置了近半个世纪。现在,一切都已成过去,只有游客们拥挤在空空的房间里,望着四壁上各代皇家成员的油画肖像,从耳机里聆听历史里荣光衰败和翻云覆雨的故事。
遥望一眼午后烈日下,广袤气派的凡尔赛皇家园林,想起早上娘儿仨已经在院墙外用脚度量过它的一大半了。就留个念想,他日凉爽的季节再来吧。
三
两点多回巴黎的火车很空,短车厢里就只有一个穿小黑裙的年轻女生,带着耳机在看书。见娘儿仨上来也没抬个头。
暴走加排队大半天,终于坐了下来。随着车厢摇摇晃晃,居然放松警惕,打起盹来。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慌忙问邻座是不是已过了奥赛站。
女生抬起毛绒绒带点儿婴儿肿的美丽眼睛,探头来回看看车厢两边的窗外,轻声用口音很重的英文说,还没有,然后起身出了车厢。很快,又回来,扳着手指头说,确认了还有两站到奥赛。然后又带上耳机继续埋头看书。
法国人的友善平淡而细致。
事先和哥俩说好了,在奥赛博物馆要将就一下妈妈。因为这个由老火车站改建成的大美术馆里,有满满一层楼的收藏都是印象派油画。而娃妈从小就是那些画的大粉丝。
哥哥乐意合作,走到哪儿看见凳子就直接坐下歇着。弟弟每到一处先好奇地扫一遍,没看到梵高一类辨识度高的画,便无聊了,也一边歇着。
从一间展室出来,满脑子还是光影婆娑中的山花海浪,就见两三个人举着相机手机,又是猫腰,又是马步,高高低低地对着大展厅中间在拍照。再看那方是何宝物,不禁哑然失笑:四壁挂满艺术品的展厅中间,有一条雅致的透明有机玻璃长凳。长凳上,一个朝前,一个朝后,一模一样地撅着屁股垂着黑脑袋,百无聊赖地趴着一对儿穿兄弟衫的小哥俩。这件奥赛博物馆最新收藏的人体艺术,引来不少游客的微笑。
兀自在印象主义里心旷神怡的娃妈,意犹未尽,又满心内疚。于是大惯了哥俩一把。一路吃着垃圾食品:冰淇淋、可丽饼、奶昔、麦当劳… 也懒得操心旅行中最讨厌的闹肚子之类的事了。
穿过杜乐丽花园、和谐广场,沿着热闹的香榭丽舍大道,一直走到戴高乐广场中心的凯旋门下。
法国有不少凯旋门。这一座,是拿破仑的凯旋门。它是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战役大胜利后,亲自奠基开建的,却在他死后多年才完工。其间经历了31年充满辉煌和动荡的法国历史。风云变换中一度成为烂尾工程,被搁置16年之久才重启。它没有像拿破仑期望的那样,迎接到凯旋的法军将士,却在终于建成之后,迎来了拿破仑的灵柩,令人唏嘘感慨。
拿破仑终究是法国人心目中的伟大英雄。他的凯旋门最终成为法国人纪念为法兰西而战的英雄们的地方。门上前后有四座雕塑,讲述了从战争,胜利,困败,到和平的历史演变。门内的墙壁上,刻有跟随拿破仑征战的660个将军的名字。
门内正中是一个陵墓,它的下面埋葬了在一战中牺牲的一位不知名的普通法国士兵。无名士兵代表着所有为法国而捐躯的将士。陵墓上摆满鲜花,还有一排蜡烛。想想今天不过是个平常的日子,那么大概常常都有人来献花的吧。
夕阳正落到高大拱门之下,在石质的广场地面投下一道红光,好像一条能穿过拱门走进太阳的路。爬到顶上,看下面的圆形广场连着十二条宽阔笔直的大道,映着落日光辉,呈放射形伸向远方,像太阳在发出万丈光芒。这种宇宙中心的感觉一定是拿破仑喜欢的。
四
到达巴黎的第四天,终于凉快了。下午就要离开。早上再次走到埃菲尔铁塔去告别。
是周日,店铺都关门了,公车也停了很多线路。娘儿仨沿着塞纳河边凉爽的林荫走了一小时,到橘园画廊(Orangerie)去看莫奈后期画的巨幅睡莲。途中刚好遇到当地的自行车比赛。加入老老少少的居民们,在路边加油。
在杜乐丽花园遇见阿莫利诺冰淇淋车,再一次品尝哥俩最爱的浓甜玫瑰的阿莫利诺的吉拉提。
罗丹雕塑馆里,黑色的雕像如耐人寻味的性格演员。相比之下,古罗马的雕像就是完美无缺的超级模特。在罗丹的精美花园里吃了顿乏味的快餐,结束了巴黎的最后一站。
回到住了三天半的家取背包。一到楼下就看见那扇美丽的大窗敞开着,窗台上搭着娘儿仨用过的床单被子。房东太太慕达终于露面了,正在收拾房间呢。
因为这是平生头一回住民宿,还是带两娃住陌生国度的民宿,所以订得很早。中间已经和慕达有过很多的电子邮件联系。她很随意,不预收压金订金,连信用卡号都没要,住完了才需交房租。还细心回答问题,提供了不少信息和建议。见了面,便如故人一般自然地抱抱,亲切和热情混着香水气味扑面而来。
想象中,她一直是塞纳河边那个切柠檬的女人的清淡优雅样子。而面前这个法国女人,梳着乱妆型的栗色卷发,身形结实,露在低领大花连衣裙外面的皮肤和脸颊都布满褐色晒斑。浅蓝色眼影下,刷得浓浓翘翘的睫毛像小鸟翅膀一样呼扇,和想象中的样子大相径庭。如果在街上遇到,大概是不会去向她问路的。
慕达连连道歉,絮絮叨叨地说,这几日正好赶上的是巴黎多年罕见的高温。她自己白天在机场工作,晚上要照顾因为天热而生病的老妈,本想抽空再送个电扇过来,可又怕电器多了再闹断电。又说:“冰箱里给你们准备的酸奶和果汁怎么没动呢?哎,我忘了给你留个条儿了,是给孩子们准备的啊。”
要赶火车,匆忙作别。
听过这么个说法:“法国人是椰子,美国人是桃子”。意思是,法国人表面比较高傲矜持,让人觉得不易交往,但熟悉之后他们会对你坦诚相待。美国人则相反,一上来就热情友好,但内心世界守得较严。
虽然还没有来得及和哪个法国人熟识深交,也已经感受到一丁点他们的椰子风格了。表面冷硬让人却步,接触起来,则感觉清甜如水。
在楼下,和牵着小狗的路人擦肩而过,惊奇发现本来怕狗的哥哥已经毫不在意了;临街的小店铺主人又在给门前攀绕的绿藤浇水;哥俩连吃了两顿刨肉卷饼(gyro)夜宵的希腊餐馆里飘出熟悉的肉香… 以后他们长大了,重游巴黎时,会想起小时候曾经和妈妈在这里住过的,这多年罕见的火热的三天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