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斯2021-09-29 07:09:07

过分美丽,不知何时便成了一桩罪恶,所谓“狐狸精”,“红颜祸水”,史上由来已久,几乎每个丢掉江山的国君身后都站着这么一位“红颜祸水”,商纣王有妲己,周幽王有褒姒,半世英武的唐明皇亦有杨玉环。《红楼梦》中那位“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儿像林妹妹”的最美丫鬟晴雯,便也成了王夫人眼中的这样一位“狐狸精”。个性鲜明的晴雯心无城府,天真烂漫,嘴尖牙利,掐尖要强,女红也是出类拔萃。爱晴雯者对她自是不乏溢美之词,说她内心最敞亮,最无奴性,最具反抗精神,不喜晴雯者则会责其“恃美行凶”,不懂人心险恶,嘴贱刻薄,得理不饶人,把人都得罪光了,不倒霉才怪。林语堂就曾夸晴雯天真烂漫,可惜野嘴烂舌,这话就说得非常重。可曹公却无比珍爱晴雯这个角色,把她描绘成书中女主角黛玉的镜像人物,也是书中唯一一个得宝玉长篇诔文《芙蓉诔》祭奠的女孩子。第五回宝玉在梦游太虚幻境看到那些“薄命司”册子的时候,第一个便是关于晴雯的,“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这其实是对晴雯命运的最好诠释, 既“身为下贱”, 又怎能“心比天高”?人人都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老祖宗的生存之道是温良恭俭让,安分守己,方能有平稳的生活。可惜聪明的晴雯却不懂这个。

凡聪明才干出众之人难免都会有些恃才自傲,晴雯也不例外。大观园里的人尖儿晴雯本是老太太贾母房里的丫鬟,老太太见其模样出挑,聪明机灵,性格爽利,又针线出众,特意给了宝贝孙儿宝玉,暗含有将来给宝玉做姨娘之意。而王夫人属意的袭人却是藏愚守拙,纳言寡语,看上去笨笨的,和老太太的审美识人截然相反。怡红院的宽松氛围,宝玉对丫鬟们的怜惜爱护,加之晴雯自身聪慧能干,深得宝玉宠爱的晴雯在怡红院可说是如鱼得水,如此也让出身卑微的晴雯有了骄傲的资本。

都说晴雯的脾气像块爆炭,说话直率张扬,即便对着自家主子宝玉也是如此。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端阳佳节,闷闷不乐的宝玉正为金钏之事不自在,偏晴雯上来帮他换衣服,不留神摔坏了一把扇子,宝玉借机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儿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顾前不顾后的?”,不料晴雯可不是袭人,绝不无端受这迁怒之气,冷笑还击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前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一件小事引发了晴雯和宝玉之间的好一通争吵,更有甚者,晴雯对前来劝和的袭人也是毫不留情的讽刺挖苦,鄙视其和宝玉之间有见不得光的苟且之事,把宝玉、袭人都噎得无话可说,晴雯的伶牙俐齿着实太生动太传神。无奈之下宝玉只好搬出平日里最讨厌的主子的威风,要赶晴雯出去,晴雯哭着坚决不肯,袭人及其他丫鬟们苦劝,一场风波才算平息。就那阵势,晴雯哪点像个丫鬟?从侧面尽可看出宝玉平时对这些丫鬟们的宠爱和放纵。

到了晚间,宝玉为白天的争吵对晴雯委婉转地表达歉意,“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那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可知宝玉明白,全因自己对晴雯的娇惯,方有晴雯的憨直任性。接着宝玉还发表了那段著名的“爱物论”,简而言之,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听那一声响,也可以。只是别生气时拿它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听了,便说自己爱听撕扇子的声音,宝玉便真的由着她的性子尽情撕,真正是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又值几何?

心高气傲的晴雯可不是只会撕扇子,还会补孔雀裘,丫鬟中就属她最是心灵手巧,女红更是一流。第五十二回,老祖宗给了宝玉一件贵重的衣服"雀金裘",却不留神被火星迸了一个洞,第二天便是过年的正日子,宝玉须穿着这身衣服去舅舅那里应酬,可问遍外面针线上的织工,竟无人会补这件裘衣。尚在病中的晴雯少不得拿过裘衣,强忍着病痛,使出自己的独家界线绝活,用孔雀金线细细地把线界密了,咬牙拼命,总算将雀金裘赶着补好了,可自己却因此越发病情加重了。晴雯就是那个为了宝玉可以倾尽所有,肝脑涂地,甚至不惜自己生命的忠义之人。袭人关心体贴照顾宝玉,也是一般的无微不至,可她却有自己的算计和图谋,而晴雯对宝玉这一片赤诚衷心,却不曾有任何得失的计较!

可身为丫鬟,个性太过张扬对她自己就未见得是好事。也是在同一回,宝玉房里的一个小丫头…坠儿,偷了平儿的虾须镯,火爆脾气的晴雯对她真是打骂相向。争强好胜的晴雯,对怡红院发生这种丢脸的事情简直就是零容忍。眼里不揉沙子的晴雯,人尚在病中便对坠儿极尽讽刺挖苦,并拿一丈青戳她的手,不容分说把她赶出了大观园。“窥一斑知全豹“,晴雯如此这般掐尖要强、简单粗暴的作派无疑会引人嫉恨,若换了袭人来处理坠儿事件,定会比晴雯平和的多。如此这般的处事作风,一味的天真烂漫,却不知世道人心之险恶,令晴雯无形之中得罪了很多人却不自知,以至于后来被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告黑状,还遭人诬陷,最终被王夫人无情地逐出了大观园。

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写的是晴雯之死,每每读到这儿,我都不禁痛彻心扉。抄检大观园之后,一系列的悲剧接踵而来。先是私藏哥哥之物的入画被四姑娘惜春赶走,接着是迎春的丫鬟,和表弟私相授受的司棋被逐,接下来便是宝玉房里的几个丫鬟被王夫人撵走,首当其冲的就是长得最美、被王夫人斥为“狐狸精“的晴雯,还有和宝玉同一天生日的四儿,及唱戏的小戏子芳官。殊不知枉担”狐狸精“罪名的晴雯和宝玉却是清清白白,而和宝玉真正有私情的竟是那个在王夫人眼中粗粗笨笨、老实忠厚的袭人。宝玉平素和房里丫鬟们说笑的一些私密话居然被母亲了如指掌(貌似袭人有告密之嫌),母亲的雷霆之怒令他失魂落魄,欲保护这些美好女孩子的生命,可在母亲强大的社会伦理道德面前,宝玉却无法开口,无话可辨。尤其对自小一起长大的晴雯,多年朝夕相处的那份感情,可他却无法保全病重的她,如何不让他肝肠寸断!晴雯被逐后,无家人怜惜照顾,病情很快加重,奄奄一息之际得宝玉的最后探望,算是给晴雯临终前精神上的最后安慰。冰清玉洁的晴雯至死都不明白,满腔悲愤质问宝玉,为何只因她长得美,就断定她是”狐狸精”, 勾引了宝玉?世道人心最险恶,天资过人的晴雯却看不清这真相。美丽的晴雯在腌臢病痛中抱屈而终,真真是花落人亡两不知,徒留人扼腕叹息!

接下来的第七十八回,宝玉作了两篇大文章,其中一篇就是祭奠晴雯的《芙蓉诔》。一个花季生命,因过分美丽而被谗言和封建礼教所害,悲愤满腔的宝玉有怜惜,有心痛,有不忍,还有不平,于是乎他宁愿相信一个小丫头胡诌的话,认定晴雯不是死,而是成了天上的芙蓉仙子,在他心里,这才应是美丽的晴雯魂之所归之处。他整顿衣冠,净手焚香,虔诚而郑重地祭拜他心中的芙蓉仙子,写下了这篇效仿《楚辞》而作,荡气回肠的《芙蓉诔》。这篇《芙蓉诔》,应是整部《红楼梦》中最能体现作者写作功力和才华的,全文一气呵成,酣畅淋漓,有愤懑有指责,有深情有哀悼,而特别令人回味的是宝玉祭拜完后和黛玉之间的那段切磋,宝玉原文为“红绡帳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 被黛玉改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说到此,黛玉自己竟有些惊心。很多红学家们据此认为这篇诔文名为祭奠晴雯,实则是提前为祭奠黛玉而作,而黛玉在宝玉寿辰上抽到的花签恰巧就是芙蓉花。可惜因《红楼梦》的残缺,我们无法得知八十回以后的故事,但“晴为黛之影”,是毫无疑问的。

若论人生得失成败,晴雯无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可这失败者却有着一颗纯洁无暇、高贵无比的灵魂。“风流灵巧“的美貌丫鬟晴雯,身为下贱,却活得张扬恣意,不蝇营狗苟,不虚伪,不做作。“霁月难逢,彩云易散”,琉璃易碎,是不是所有世间美好的东西都不长久?太过美丽的晴雯死于谗言,死于诽谤,死于吃人的礼教,死于过分美丽---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