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园驯鹿记 橡溪2021-10-01 06:01:38
四十年前中秋节晚，北大图书馆阅览室晚自习时，大四的我把大二的小师妹约出来，未名湖畔溜弯儿，月光下随口问她最喜欢哪部电影，答曰：《蝴蝶梦》。
二十年前的中秋节晚，与已是妻子的小师妹，带着我们的两个幼小的儿子在芝加哥郊区的森林保护区散步，湖光映月，万籁俱寂，忽然想起往事，问：你喜欢《蝴蝶梦》的哪儿？答曰：喜欢其庄园一进大门长长的林荫车道。
十年前发现芝加哥西郊的橡溪，有一栋占地三个半英亩的房产上市，马上预约了房产经理人，带妻子去看房。
那是八月下旬的一个周日下午，秋高气爽，蓝天白云，进入号称美国人均运动绿地、森林面积之首的橡溪镇，马路两旁的居民院落，让人立即感受到这个芝加哥西郊首屈一指的富人区的景观。
上市的这个房产，花树环绕，宛若庄园，颇有名声，人称Thornwood Estate，铸在院子入口的两扇自动大铁门上。进了院门，从长长的林荫道从森林蜿蜒穿过，来到一栋法国乡村风格（French country style）的万尺大宅门前。
地产经纪人BOB应铃开门接待。他领着我们上下楼逐间参观房间，弄得我们有点晕头转向，然后又领我们出屋参观院子。他指着正门门铃按钮下的一个小铭牌，念道：“DELIVERIES PLEASE USE SIDE DOOR”，解释说：“这种大宅规矩大，正门是主人来宾用的，服务业人员只能走侧门。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从侧门进房后，有单独的楼梯，楼上楼下都有隔门，可以把房子分成两部分，客房、洗衣房、厨房的储藏室，都设在这一侧。”
宽敞双车道环绕的宏大前院，草坪上有两个老橡树，一为白橡树，一为红橡树，枝高叶茂。我们赞叹，在美国还很少在大城市的近郊，看到房子带前院！BOB笑道，房主爱开party（爬梯），院子里车道一侧要停三、五十来宾的车，另一侧要保持畅通，提前离场的用不着别人挪车，也可以随时开车离去。不由感慨，真是鲁迅评论的那种“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富贵气派啊！
BOB介绍说，橡溪历来被评为美国最富裕的郊区小镇之一，只有七千人口，却是商界巨头麦当劳、ＡＣＥ等的总部所在地，商业发达，有芝加哥最大的高档商场区，公司背负了地方税的绝对大头，因而住宅房产地税为伊利诺州最低。此宅所在的学区，小学、初中、高中，排名伊州前茅，学区房地产，寸土寸金！
参观完房子开车出院的路上，我笑着调侃道：“这不正是你喜欢的长长的林荫车道吗？”妻子点头说：“是！”我说:“那我们就把它买下来吧！”
回家同两个儿子商议。大儿子高中一年级，即便搬家也是同一个学区，同学、老师依旧，无所谓。小儿子小学五年级，舍不得离开现在的玩熟的同学，马上眼红泪出，对转学抵触情绪很大。妻子安慰说，听那位房产经纪人介绍，此宅所在的橡溪学区，只有一个小学、一个初中，一个年级只有三十来个学生，高薪配备的教师队伍，堪比东部老牌私立学校，孩子也都是教养很好的富家子女，你去马上就会适应。我说，还是约下周末再看一次房，带上两个孩子一起去，待他们喜欢上了再说。
这次全家人来看房，挂牌的经纪人亲自出马接待。见面握手寒喧时，认出这位Elaine女士，可不是一般大牌房地产经纪人，她是橡溪六个镇董事会（village board）成员之一，选举年马路边经常可以看到她的竞选招牌，她所在的这个董事会，加上市长、秘书长，就是这个小镇的领导核心呀！
Elaine笑容满面，开始领着我们一家老少参观房子。进大门时，她指着从门外一直铺进客厅、走廊的岩石路面，提醒大家注意石料发出的闪闪星光，说：“这可是稀罕之物啊！房主是意大利裔，特别爱好玉石，其家族捐赠的Lizzadro Museum of Lapidary Art博物馆，有许多世界级翡翠玉器珍藏。房主太爱玉石了，特别从全世界搜寻来这么宝贵的奇石，加工成地砖，铺在脚下！”
进屋后，她边走边介绍：大厅的吊灯、弧形楼梯，都是法国进口的；指着家庭室（family room）的实木墙壁，说这可全是很珍贵的已绝种的美国核桃木啊！指点着书房的橡木拼花（parquet）地板和镶板墙壁，双扇后重的大门，法国式玻璃隔门，各室墙壁顶沿天花板各种风格的木墙饰条（moulding），说这全部用的橡树、枫树的实木，要沙磨、上色、抛光，才能显出木的天然纹理，材料加人工，开销浩大，现在即使五百万以上的房子也用不上，都是用机制杨木饰条替代，刷两层有颜色的漆而已。这个房子的地毯，不用化纤，都是全毛的！
太太和我注意到一楼的窗户，不仅宽大，而且落地，窗台内放有座垫，方便人们坐在那里欣赏环绕各主室高级音响播放的音乐，或看书下棋，或闲谈聊天，或眺望窗外风景。Elaine说，房主非常喜欢庭园的花木景色，建房时特别花了三十万请专业公司设计庭园的花木种植。这个院子是他专门雇律师把两块地皮合到一起，院长六、七百英尺，宽三四百尺，房子宽一百五十尺，四十五度角坐西北面东南，从春到夏，环绕房子周边种植的花木，均可照到阳光。庭园配备了全套的自动灌溉系统，引用前院森林中所打机井的地下水浇灌，二十多个浇灌区，夜里自动按设定程序喷水浇灌花木草坪。花都是多年生（perennial）植物，秋末或开春前清理一下枯枝，天暖时自己就会发芽，开花，无须特别护理。
她特别领两个儿子上楼看了各自带独立卫生间、衣帽间的卧室，他俩马上劲头十足。小儿子对楼道靠近侧楼梯的墙上的一套装置很有兴趣，Elaine解释说，你每天换下衣服，需要洗了，就从这个小活动圆门洞仍进去，它们会掉到一楼的一个专门设计的壁橱里，再从那里收集起来送到邻近的洗衣房。小儿子一听乐得格格笑，Elaine抚摸着他的头说，橡溪学区的小学很好，初中只是换一个地点，还是全班的老同学，学习环境是美国最好的，我兼职校董，保证你一定会满意的！
参观完房子，Elaine又领我们参观庭园。我们对如此大庭园，草坪外的茂密树林，遮掩了邻居的房院，完美地保护了居住的私密性，远眺人影全无，静寂了无人声，印象深刻。
小儿子忽然发问：“这院子怎么多森林，会不会招来郊狼（coyote）伤人？”Elaine笑着说：“你这么小，怎么会知道这个？电视新闻上看到的吧？”小儿子点点头。Elaine说：“别害怕！郊狼与狐狸偶尔会来院子里抓兔子、松鼠吃，冬天也会追踪鹿，跟到院子里。”“鹿？！”小儿子眼睛一亮。“是呀。这个院子很大，有这么多的树林花草，好似我们橡溪镇居民区里的一块绿洲，白尾鹿（white-tailed deer）会常来光顾。你们看到后院松林下那几边有大块岩石装饰的地方吗？冬天会有成群的鹿趴在那里避风寒，吃草坪上的草，晒太阳！”俩儿子听后兴奋得按捺不住，急忙跑过去查看。
Elaine介绍，房主是富三代，家族拥有芝加哥地区最大的商业电缆铺设（commercial electrical wiring）公司，专业承接像芝加哥大学医院、伊州政府项目这类大型电路铺设和维护。二十年前他五十岁时，精心规划建造了这栋房子和花园，养育子女。现在孩子大了，他们空巢老夫妻搬进橡溪镇公园部体育娱乐活动中心旁的高档老人房区，相近年纪的玩伴多，不寂寞。他出售这栋豪宅，对买主开出两个条件：第一必须自己住，不得转手房产开发商。这个院子有三个半英亩，地契注册为以他姓氏命名小区（subdivision），校车在大门口必须停一站。有多少房产开发商打这块大芝加哥最热学区地皮的主意，竞相出高价，都被他一口回绝。他可不想看到他精心建造、儿女在之长大的这个豪宅花园，被贪婪的房产开发商拆毁，废墟上再建五至十栋高价新房出售。第二个条件，不得贷款。时值次贷危机不久，银行、贷款公司损失惨重，哀鸿一片，购房贷款资格审查得非常严苛。这栋房子是地产最热时上的市，几次签约成交，都因买主最终贷不下款，地产交割(closing)流产，虽然没收微不足道的定金，白白耽误数月，错失卖房良机。能满足这两个条件，售价可以商议。
太太和我立马答复：第一个条件，我们没有任何问题，我们太喜欢我们俩儿子在这个庭园长大，在这个学区受教育。至于第二个条件，对我们不是问题。我们下周会让我们的律师联系你们，报上我方的回价。
接下来的星期，正在公司忙碌的我们，忽然接到Elaine的电话，说她有房子在附近上市，特别来检查一下布置的情况，会路过我们公司，可以不可以顺便拜访。太太说，当然可以！放下电话，太太笑说，这个大牌房地产经纪人，专卖富人区豪宅，怎么会在我们工业园附近有房子上市?
不一会，Elaine的时髦敞蓬奔驰车，开进了我们公司的停车场。会议室她谈了没几句，就提出能否参观。我们说当然可以，她办公区转了一圈，又提出能否也参观仓储区。我们有些犹豫，仓库里几辆叉车跑来跑去，货物托盘码得几人高，我们按保险公司的规定，特别在进入仓储区的两个大门上，贴上“非雇员免进”的警告标牌。看她那副急切期待的样子，我就亲自陪他进了仓储区参观。她显然从未见过工业物流操作的规模，满口惊叹，问长问短，我大致解释了几句，她直点头，说太专业！太专业了!
回到会议室，她兴奋地说，要马上给房主打电话。我们一听赶紧回避了。过了一会，她来到太太办公室的门口，请我们回会议室商议。太太到我办公室叫我，我正好在接一个电话，说等会儿再去。等我结束同外州客户长谈的电话，推门进会议室，见她们两个谈笑风生，说成交了!
没两天，律师送来合同，很快签署成交。房产过户手续办完后，已是满园红叶的深秋了。
买下这栋房子后，我们决定按我们自己的喜好，把这个二十年新的大宅，重新装修。尤其是二楼东翼，双开重厚橡木门里面几千尺的空间，竟没有装修，大概是当年房子太大，房主急于住进后，就无心力再动工完成装修了吧。太太有心将之装修为成华灯高吊的娱乐大堂(great room)，再把原来大娱乐室，装修成两套自带浴室衣橱间的卧室。而面积巨大的地下室，不装修太可惜了。建筑设计公司却异口同声地说，装修的地下室面积，不是房地产行业认可的宜人居住面积，根不适于这种大宅。听从作罢。
最终敲定一家建筑设计公司的方案，因为他们能保证做到按我们提出的要求，完全比照（match）原建筑建造的高标准。签约时对方感叹说：从未见过居民住宅有如此庞大完善的电路设计，断路器面板（circuit breaker panel）竟有主副三个，堪比工厂、商业大楼！这个房子用料太讲究了：室内墙壁、屋顶所用的灰板（drywall），厚度不是普通居家用的半英寸，而是商业用的五分之八英寸；实心橡木门比普通居家用的厚了一厘米；墙壁内隔温隔音层（insulation），通常只填装在外墙夹层，这栋房子室内隔间内墙都装。这栋房子太爱好用红铜，接雨水的檐槽, 排水管（gutter），一般材质都是铝的，它却是红铜焊接的；连下水道管子、气喉都舍普通塑料（PVC）材质不用，竟然用红铜，“你知道上水用的红铜管子有多贵吗？唯有这条我们实在做不到啊！”我们安慰说：新装修的房间，下水道管子、气喉，用PVC就可以。
十二月底我们搬家进来。圣诞节大清早，恋恋不舍在楼梯旁圣诞树底下继续搜寻礼物的小哥俩，兴奋地跑过走廊，敲开主卧室的双开大门，报告父母有一群鹿儿来访！
一家人对新来客欢欣鼓舞，举着各种像机，拍照、录像，忙得不亦乐乎。鹿谐音禄,中国自古就是吉祥物之物，佳节兆好运，阖家喜洋洋。
随着寒流来临，鹿群造访愈发频繁。这个庭院庞大建筑散发出来的暖气，遮风挡雪的繁茂常青松衫林，给鹿提供了绝好的避寒宝地。
没几天，郊狼也蹑踪而至。
开春，我们签约一家园艺服务公司，承担庭园花草树木的维护。他们的墨西哥裔老板和工人服务非常认真积极，我们很满意，一用就是十多年，其公司也从老是担心破旧皮卡车被富人区警车拦下找茬挑刺的三兄弟，发展成浩浩荡荡，人员、设备、车辆齐全的颇有名气的专业公司，典型老墨(劳模)移民美国奋斗致富的传奇。
园艺服务公司清理掉花床上的去年枯枝叶，铺上厚厚的新覆盖深棕色保护木屑（mulch），几场春雨后，一片片花苗，破土而出。
太太和我喜出望外。当初买房时，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房子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远近围绕房子造型各异大花床上的花！后来过户、搬家，已进入秋冬，只剩枯枝残雪。我忽然想起去年秋天Elaine突然抱着十几卷图纸造访，说原房主听她说我们要装修房子，特别找出当年建房时的全套图纸，托她转送给我们。我记得其中有一套花木设计图纸，从壁橱内隔层检出，太专业了，花木名全用的拉丁文！好在附有一本英文对照，省去我们查字典的麻烦。
自动浇灌系统设计图。
四月雨，五月花。各种花木竞相争艳，满园芬芳。
时时期待，日日惊喜。不愧是专业花木设计，花床上的不同品种的花，按开花时间、花枝高低、花朵颜色，搭配得错落有致，从春到秋，不断有花成片绽放。
木本树，香型与花色并重，从春到夏，芬芳馥郁，落英缤纷。
最早开花的树是荚蒾（viburnum），正门台阶下奇石地砖走道两旁，一左一右，一棵日本荚蒾，一个朝鲜荚蒾，花色亮丽，香气袭人。
最爱满树花朵明艳的玉兰，梦幻的紫荊（Redbud），热闹的海棠，幽雅的樱花。
春末夏初，品种繁多的丁香树、流苏树（white fringe tree）、菩提树（linden）、竞相开花，漫步庭院，馨香弥漫，每每沉浸其中，流连忘返，在庭园闪烁的路灯、朦胧的景灯辉映下，颇有东汉《古诗十九首》的意境：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去年春天美国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严峻，川普总统下达全美封城居家令（lockdonw）。两个儿子无法如常去镇里的健身房锻炼，院遥控大铁门一关，前院骑自行车，中院打篮球，后院射箭，正好让他们天天在院里溜弯散步的父母，寂寞不再，共享天伦之乐。
美中微憾，发现鹿时不时会蹿进院子里糟蹋花木。庭园里的草坪、森林，嫩草幼枝到处都是，任凭果腹，但顽鹿意犹未足，偏好尝鲜，促狹似地专啃含苞欲放的嫩枝，花苞、花朵大快朵颐。
我们早晨眼看着含苞欲放的玫瑰，上班时憧憬艳丽芬香的鲜花，下午下班赶回家，通通不见踪影，全进了鹿的肚子里，多可恨、可恶呀！真是杀它们的心都有了！一次见到一位北大校友晒的朋友圈，春游路遇小鹿，两相凝望，赞叹小鹿天真无邪的眼神。学给太太听，皆大笑，说哪天碰到鹿来吃她宝贝的花时，就会诅咒偷花贼有多恶魔了！
炎热盛夏时最猖獗，周末中午，都会无视在井水浇灌系统喷出的抗旱水雾里戏耍的小儿子，径直抢夺的水嫩花枝，嚼咽反刍。
早春第一波盛开的郁金香、风信子花，鹿会迫不及待地尝鲜。水仙花从来不碰，看来毒性大传闻不虚。
厨房窗下最早成片开花的铃兰（Lily of the valley），妩媚玲珑，香气迷人。小儿子采下一把边闻边怪笑说，说这种象征纯洁浪漫的香花，传统上是情人互赠的定情信物，但却有毒。鹿很识货，从来不碰。
盗花贼最爱玫瑰。庭园里有几十种玫瑰，花型各异，颜色娇艳，香气迷人，经常没等太太剪回家插花瓶，就被鹿消灭在花苞阶段。
这种福禄考花（phlox）鹿最爱，它们可以从万花丛中精准找到花枝，吃掉枝顶的新芽。我们只好美其名曰掐头分蘖，吃掉一枝发两小枝，夏天出更多的花朵，开更长的时间。这种花开起来花簇大，花期长，非常亮眼。
百合(lily)、玉簪（hosta）、萱草（daylily），紫藤，这些品种的花，花发在单枝上，为鹿最爱，常常是一吃一片。
各色鸢尾（iris）、芍药（peony）、牡丹（tree peony）、绣球(hydrangea)，各类夏菊（daisy），鹿偶尔啃几株嫩枝尝尝鲜，花基本不碰。
夏秋盛开的花卉，鹿好象没有多少胃口。大概春天偶尝嫩枝，味道不佳，记忆犹存。初秋盛开的随意草(obedient plant)，深秋花色由粉红变深红的景天(stonecrop)，惹得蜜蜂、马蜂、熊蜂围着表演最后的疯狂。
从春到秋，庭园是鸟儿的乐园，它们在草地上觅食，追逐求偶，树枝、屋沿、雨槽间筑槽养育后代，从早到晚，鸟语花香。连远在赤道的色彩斑斓的蜂鸟，都会长途跋涉来此凑热闹。
金秋风起，高大枫树、橡树，秋叶斑斓。
秋天也是鹿群频繁造访的季节，无花可吃，照样可以生事。鹿秋天发情，公鹿争夺交配权，不时打架到庭园。雄壮的公鹿王，霸占着成群母鹿，对胆敢觊觎的情敌，挺角痛戳。年轻的公鹿，往往折角而逃，留痕积雪。
公鹿对争抢老婆的武器——鹿角——十分珍视，不时磨试。它们专挑新种、新发的树干，用头顶着反复用鹿角刮擦，把所有树皮都蹭搓下来，结果来年开春整枝枯死，民间俗话说的“人要脸，树要皮”，果不其然。磨角的往往是败下阵来的年轻公鹿，窝的火全都撒在树干上，被损的往往是名贵的花木品种，如玉兰、樱花。
怀了孕的母鹿冬天经常随公鹿到院子森林中避寒，春天会把小鹿崽生在树丛下。小鹿极乖，白天趴在树叶下安静不动，郊狼很难察觉。母鹿早晚几次回来喂奶。我们一直怀疑老是来院造访的鹿，几代都出生在我们的林子里，积累下来的潜意识让它们总是留恋儿时的乐园。
冬去春来，新的花季来临，防鹿害上了家庭议事日程。
首先想到的是围着院子装一圈栏杆。经谷哥卫星图研究与实地目测考察，我们这三个半英亩(约二十市亩)的郁郁葱葱的院子，确实是方圆几里内大片住宅区中的仅有牧场。鹿群应该生活在我们步行十来分钟可以走到的马路南边的郡、镇两个大森林保护区里，它们也会在晨昏流窜到路北的草坪球场、高尔夫球场，悄悄穿过邻居的院子，乘虚潜入到我们家这块绿洲作案。
装院栏杆先得过镇政府这一关。美国的民主法制，基础奠定在基层的村镇、县郡，均有民主表决通过的法规。别说建造新房要村政府颁发的施工许可证（permit），连小的装修稍动水电，车道涂层沥青保护，都必须去村政府申请、缴费，批准了才须动工，否则罚款。我们在加装院大门栏杆时曾申请过村委会的施工许可证，熟门熟路。可镇里工程部的职员，一听我们要围着院子地界装几千尺的金属栏杆防鹿，不禁哈哈大笑，然后翻看手册说，镇里规定，除了保护儿童生命安全的游泳池周边的栏杆必须四英尺至六英尺高外，其他周边的栏杆，只能三英尺半高。这高度栏杆，身腿矫健的鹿，还不轻松一跃而过！
好在网络时代，什么商品资讯都可以搜到。这不，有专门防鹿的尼龙网，各大居家装修用品商店都有卖。
此防鹿网美国制造，七尺高，一百尺一卷，看着挺专业。环绕我们庭园有十家难得碰面的邻居，除去几家拥有游泳池按镇里规定不得不装栏杆的外，大致续要两千尺网。安装网很简单，用装修用的U 形钉订机(staple)把网钉在环绕大院地界的茂林树干上即可。
装防鹿网再简单也需要两个人，一个拉网，另一个打钉。哥哥高中各种功课、课外活动比较忙，就拉上小学的小儿子来帮忙。
院子里的森林有各种大树，春天后绿叶遮天，荫森的环境滋养了许多种小动物，有时深夜返家，电动大门开启，穿行森林，明亮的车灯照耀下，沿车道不时可见浣熊(raccoon)、负鼠(opossum)、臭鼬（skunk）蹿过。儿子每天早晨上学穿过林中马路到大门前等校车，晚上饭桌上时常报告路遇鹿、狐狸，看到郊狼追捕兔子。从大门口到平时出入的车库门，来回要走十多分钟，小儿子从大门外马路沿上的红砖信箱取信，报酬是两毛五（quarter），凡遇我们数落小儿子犯错误，小儿子理屈辞穷时，必嘟嚷“你们还欠我好多工资呢！”这次小儿子主动请缨，说是一直想进林子里看个究竟，但怕突然冒出个什么动物攻击（charge），这会正好跟爸爸好好巡视家园，声明不要报酬。
防鹿网装上后，只安静了个把月，又现偷花贼啃玫瑰。有次下班回来，竟见四五只鹿在前院游逛。急忙轰赶，追踪到院界，发现七尺高的尼龙网，在狂奔公鹿挺着锐角冲撞下，顿时被撕得四分五裂！
无奈之下，安置驱鹿武器。
同镇居住的一个朋友是共和党拥枪信徒，他家开爬梯，常展示其兵器、狩猎成绩。我们开玩笑说，猎鹿人不必千辛万苦跑到外州花钱买执照，到我家院子里蹲守半天，担保硕果累累！他忙摇手说，这里哪能打杀野生动物！看来火器肯定不行。我家虽有５５磅拉力的长弓锐箭，足以让大公鹿应弦洞穿，亦无英雄无用武之地。
改用气枪。气枪打出的小钢珠，可以轻易射杀鸟雀、松鼠，但打在庞然大物的鹿身上，也就疼得跳起两下，落慌而逃躲进林里，过一会儿忘了痛马上照旧溜进院子里偷花吃。俩儿子暑假在家，派他们看家护院的活儿，背上气枪每隔几小时到园里花圃前巡逻一圈，保护好妈妈的心爱的花，不被鹿偷吃。头两天还有点效率，没两天损花照旧。不是俩秃小子偷懒，实在是古人说的，贼偷一更，防贼一夜，防不胜防也！
机关用尽，再添火器鞭炮、烟花。麻烦的是，我们所居住的芝加哥这样人口稠密大城市所在的深蓝伊利诺州，强调公众安全，不光枪支管的严，连鞭炮、烟花都禁止燃放、销售。
蓝州禁的东西，红州一定大卖，扫一眼州际高速公路两旁的大广告牌就知道。保守红州印第安那，被邻居伊利诺州的人嘲笑为他们他们倒垃圾的地方，专买这个蓝州的禁品发财。比如芝加哥号称美国限枪最严的大城市，却以枪击案频发闻名于世，南部黑人、墨西哥裔黑帮，为贩毒争地盘，动辄枪战伙并，天天死人。作案的黑枪，大半从南邻印第安那州流入。那里什么都便宜，伊利诺芝加哥禁什么他们就卖什么。二三十年前，芝加哥的穷中国留学生男同学没有几个不知道，沿九十号公路往南开几十分钟，汽油便宜得惊人，加满一箱油，省下的钱可以买足半个月的香烟、杂货、冰激淋、冷冻汉堡包，顺带基本色情杂志。
我们乘去印州访问工厂客户之机，顺便采购驱鹿利器花炮。只要不是节假日，伊州警察很少会拦车抽查有无运载违禁鞭炮、烟花。
美国市场上烟花多，炮仗品种少，尤其没有我们儿时在北京四合院里最爱放的点着冲着目标发射、炸响的二踢脚，震耳欲聋的青光炮。鞭炮拆下的小鞭，点燃扔向鹿群，也就惊得它们直楞楞地瞪眼盯着你看。轰赶鹿效果最佳的是连响光珠花炮（roman candle），点燃对准鹿群连续发射花炮，爆炸的震响连同火焰烟雾，劈头而来，惊的鹿屁滚尿流，尥蹄狂奔，很久不敢再来。
烟花效果虽好，周末、平时上下班后放炮驱鹿也是一乐，但防范不了工作日家里无人时鹿来窃花。而且毕竟是违禁品，燃放起来不无担心，外州采购、运输也麻烦，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驱赶鹿的办法都试验过了，效果有限。得改变策略，对鹿由广泛驱逐，改为定点防范。经研究，市面上动物驱逐站(animal repellent stations)应是有效产品。这个小装置内放樟脑丸，鹿吃食先闻后咬，樟脑的刺激性味道，应该会让它敬而远之。使用了一下还挺有效，就大买樟脑丸，广撒在鹿最爱偷吃的花下，弄得阳光下花床的花香都夹带樟脑味。樟脑丸挥发性强，没两天刺激性下降，鹿就突破气味屏障，直奔香花，照偷吃不误。
２０２０年的新冠疫情，让人们有更多的时间呆在家里，打理院子，互联网反而把世界拉得更近了，远在中国开发的新型驱逐院里动物的电子产品，可以轻易从网上下单购得。
这种高科技太阳能超声波LED灯驱动物器，设有自动感应器，动物经过就会触发超声波噪音，据说听觉灵敏的鹿会被震惊得掉头远遁， LED灯的强光同时猛闪，足以晃得视觉敏锐的鹿晕头转向。全天候太阳能自动充电，定点插在鹿最爱偷吃的花下，十分方便。
一口气邮购十几套，期待了半个月后，终于从中国陆续寄到。连同樟脑驱鹿器，交叉配置，重点设防，果然被鹿偷吃的花，大大减少。可以从草坪、花床、车道上见到明显鹿的蹄印，一路走来，接近花枝就折返。这种高科技神器还带来了一个意外的功能，就是任何接近环绕房前花床，触发了感应器的人，超声波LED灯驱动物器就会对之不断闪光，发出嗡鸣声，弄得小儿子报告，他的大学女同学来访，进门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家的电子警报器为什么老是闪光拍照我！”
进入２１年夏，眼见新冠疫情在老总统拜登强推打疫苗针下, 战胜在望，不想冒出个新冠病毒德塔变种（Delta variant of COVID-19），疫情控制大好局面顿时急转直下，再度爆发，搞得全民人心惶惶。尽管新冠病毒如何从动物源头传播到人类，科学家、政客仍争论不休，但人类反其道而行，把新冠病毒传给动物，确实铁板钉钉，证据确凿。美国各大传媒纷纷报道，染上新冠病毒的动物，正是我家庭园花儿的死敌——白尾鹿！
难怪这些天玫瑰花开得那么全呢，偷花贼鹿儿既不懂得社交距离，又不会带口罩，成天男女老少聚集在一起，专到与人类接触频繁的花丛打食，不传染上新冠病毒倒怪了！大概这会儿都趴在林子里大喘气，新冠肺炎发作呢。要不前几天我们公司旁边工业园池塘里，怎会史无前例地漂浮起一只死鹿？臭气熏天，忙坏打捞清理的郡自然资源保护部的工作人员。
白尾鹿是美洲土生土长的哺乳动物，对外来病毒免疫力差，如同当年美洲土著印地安人，被欧洲殖民主义者带来的天花病毒，消灭了百分之九十的人口。鹿既不会打疫苗，又不会带口罩，日夜聚集在一起，毫不在乎保持社交距离（social distancing），会不会也步另一美洲土著的命运，被这次新冠病毒，消灭掉百分之九十?
太太听罢忙叫:“别介！鹿儿也就是偷吃几口花，除这毛病之外，还是很可爱的！”
2021年10月1日作于芝加哥西郊橡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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