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兰的家就在成都市内一幢公寓里。
这天夜里,四岁的女儿小花已经躺在双人床上睡着了。妈妈张秀兰看着女儿露在粉团团被子外的一张粉嘟嘟的小脸,眼神里满是无奈和凄凉。她伸手把被子里和小花的头并列着的绒毛熊轻轻地拿出来,放在小花被子外面,和小花挨着躺好,然后,自己回到床边的梳妆台前,就着梳妆台上一盏台灯的菊光,铺开一张信纸。张秀兰握着笔,陷入沉思………良久,她在信纸上缓缓地写下:
亲爱的秀菊:你好!
原谅我八年没有回过家。你一定非常恨我……不管你有多么恨我,你都是对的,因
为我是一个只配被人恨不配被人爱的人。可是,我的女儿、你的亲外甥女却是可爱的……
张秀兰写到这里,眼里已涌满泪水,她伸手从桌边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轻轻擦去眼窝里的眼泪。
停顿了一下,张秀兰接着写道:
说出来可能会吓你一跳,但是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我就是再不想说再不
愿说再不敢说,我今天也得咬着牙把实情跟你说清楚,因为……我就要死了,因为我四
岁的女儿不能没有妈……
眼泪再一次涌满张秀兰的眼眶,这一回,她没有擦去泪水,而是任凭这泪水沿着两腮一滴一滴地滴落到信纸上……
2
接到双胞胎姐姐张秀兰的信,这让妹妹张秀菊既诧异又兴奋。八年了,八年了呀,这家伙上大学离开家后,只给家里来过一封信,而后,就再没给家里写过只言片语。
张秀菊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她骑上自行车,嗖嗖地穿行在自行车的队伍里,一溜烟地骑回家,冲到自己的屋里,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拿出信纸,急急地读着:
思来想去,只能按照下面的办法做:我从现在开始,把小花送幼儿园全托,你这个星
期就赶来,在我家熟悉一切,我再告诉你如何与小花相处,然后,我就永远地离开这个
家,由你来给小花当妈……
张秀菊从信中抬起头,她紧锁双眉,想不明白姐姐秀兰的信里到底说的是什么。
这时,张母下班回来了,她推门进屋,见张秀菊坐在床边,顺嘴问了句“回来了,还没做饭吧?”
张秀菊赶紧把信收好,揣进兜里,回应着母亲:“我这就去做。”
张秀菊略带惊慌的神色引起了张母的好奇,张母盯着女儿的眼睛,问:“咋了你,有什么事吗?”张秀菊连忙回答:“噢,没什么事,就是肚子有点疼,老毛病了。”秀菊说着,就起身走进了厨房。张母跟在她身后,关切地问:“身上又来事了?”张秀菊背对母亲点点头:“嗯。”张母叹了口气:“哎,这毛病呀,结了婚就好了。你和小刚的事,啥时候办呀?”张秀菊已慢慢地沉静下来,此刻,她淡淡地说:“我俩……只是处对象,离办事还早着呢。”张母有些嗔怪地:“早着呢早着呢,别总慎着了,你也都二十七、八的人了。”张秀菊“哗”地拧开水龙头,在水池里洗起菜来,“我的事我心里有谱,您就别老为我操心了。”
母女俩一边做饭,一边唠起嗑来。
张母说“哎,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你猜我梦见谁了?”张秀菊把一个洗干净的萝卜扔进洗菜盆:“梦见谁了?我猜不着。”张母声音不大,但有点不满地说:“梦见谁了,梦见你那没良心的姐姐秀兰了!”张秀菊吃了一惊,难道真有心灵感应?!她脱口而出:“真的?!您真的梦见秀兰了?”“哎……”张母叹了口气说:“这个没良心的,你猜她梦里跟我说什么了?她说她要出远门。还说这一去就不回来了。瓢飘忽忽的,从咱家窗口一闪,也不进来。我就追她呀,一边追,我就一边喊呀,我说,你这个死丫头,你给我回来,你考上大学就把家里的人给忘了,你嫌家里穷给你丢脸了是吧,你知道你妹妹多想你吗?你知道你老爸老妈多想你吗?她在前面刷刷刷地走,走得那个快呀,我怎么追也追不上。这个死丫头,你说,我怎么会梦见她了?!”“秀兰她……”话都到嘴边上了,张秀菊还是忍住了没说。
张母低头摘着豆角,没注意到秀菊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继续沿着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你说你们这姐儿俩啊,一胎所生,一母所养,一块长大,连穿的衣裳都是一样的,可怎么这脾气性格就那么不一样呀。你看你,从小就听话,孝顺。你姐姐,从小就霸道,从来就不知道让着别人。有的时候我都想,幸亏只有你姐姐一人考上了大学,要是当年你们俩都考上了大学,那我就白养了两只白眼狼了。”张秀菊又心疼妈妈又心疼姐姐地说:“看您说的,秀兰她兴许遇到了什么难事了呢。”张母反驳道:“真遇到了什么难事,那就应该和家里人一块商量解决呀,不管遇着了什么事,都不应该不要家人了,你说是吧。可她,八年了,就给家里寄过一两封信,还不留她的地址。这明摆着就是她不想再要我们这个穷家了。去了大城市、上了大学,就变质了。哎,真应了那句话所说的:啊……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
张秀菊忍了半天的,此时见话已说到这份上了,就试探地说:“要不,我去找找她。”张母伤心失望地说:“上哪儿找去呀,都八年了。”“到她原来的学校,从源头找起。”“她离开学校也有四多年了吧。”张母的语气、神态,一点信心都没有、一丝希望都不抱。
张秀菊见时机已到,安慰张母道:“妈,我有一种预感,这次我一定能找到她。不行,我不能再等了,明天我就走,我先去玩具厂请个假,然后就上路。您在家等我的消息,有什么情况,我随时给您打电话。”张秀菊越说语速越急,越说声音越大。张母有些奇怪了:“八年都过去了,还急这一两天干嘛。玩具厂效益不好,下岗是随时都有可能的。反正秀兰是不想要我们了,还找她干什么。”
张秀菊拉起张母的手:“妈,我知道您说的是气话,您想她,您连做梦都想的是她,我也想她,特别想。她就是真不想要我们了,那她也还是我的双胞胎姐姐,我在心里是跟她割舍不开的。”
张母拍拍张秀菊的手:“哎,你是个有善心的孩子,秀兰要是有你十分之一的善心,她也不会八年不回家。”说着,张母的眼眶红了。
这时,张父下班回来,他是用咳嗽的巨大响声跟家人打招呼的。来到狭小的客厅,坐在一张铺着浴巾的沙发上,张父拿起茶几上的烟盒,从中抽出一支烟,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只听张母的声音从厨房传出:“你老咳嗽,就少抽点烟吧。”
3
一辆出租车停在成都一家购物大厦前,张秀兰带着一幅长筒的肉色手套,领着小花从车里出来,俩人径直进了百货商场的大门。在儿童服装部她们停了下来,张秀兰指着一身淡蓝色“Hello Kitty”的睡衣问小花:“喜欢这套睡衣嘛?”小花高兴地:“喜欢。妈妈,你要给我买新睡衣吗?”张秀兰满是慈爱地望着小花花一样的脸蛋:“是的,妈妈还要给你买新内裤、新袜子,买好多好多新衣服。”小花高兴地拍着小手,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太好了,谢谢妈妈。”
张秀兰蹲下身子,边抚摸着小花柔软的头发,边轻声问小花:“小花想不想知道妈妈为什么给你买这么多的新衣服?”小花扬着小脸,笑嘻嘻地问:“为什么呀?”张秀兰垂了一下眼睛,只是短瞬地垂了一下眼睛,马上她又恢复了慈爱:“妈妈想干点事情,所以妈妈会忙的,妈妈一忙,就没时间照看小花了,所以就要把小花送幼儿园全托啦。”小花张大了惊奇的眼睛:“全托呀,妈妈不要小花了。”
小孩子说者无心,满腹心事的妈妈听者有意,张秀兰蹲下身子,哽咽着对小花说:“妈妈怎么会不要小花呢,小花是妈妈的心头肉,妈妈就是不要我自己,妈妈也是要小花的。”张秀兰说着,眼泪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小花见妈妈流泪了,慌忙伸出小手就要给妈妈擦眼泪,张秀兰一把攥住小花的手:“不,小花……妈妈是大人,妈妈自己会擦眼泪,妈妈不用小花擦眼泪。”
小花凝望着妈妈,不明白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惹得妈妈掉眼泪,她怯怯地问:“妈妈为什么哭呀。”张秀兰掏出纸巾,轻轻擦了擦泪水:“妈妈没出息,不知为什么就哭了。”小花大张着眼睛,望着妈妈的眼睛:“妈妈不要哭。老师告诉我们,小朋友要坚强。”张秀兰勉强笑笑:“小花的老师说得对,我们都要坚强,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我们都不哭。”小花高兴了,她抬起胳膊,伸出小拇指:“那咱们拉钩。”妈妈没动,小花忽然发现到妈妈今天带了一幅手套,她好奇地问:“妈妈,天这么热,你为什么要带手套呀?”
张秀兰一下子被问到了痛处,她突然语塞。停顿了两秒钟,她说:“哦,妈妈这几天手有点过敏,长了许多红包包,我怕碰破了。” “让我看看。”小花说着就要往下拉张秀兰的手套。张秀兰急了:“别动!会传染的。以后,妈妈总会带着手套的,你别老这样大惊小怪的。”张秀兰站起身,让服务员把那套睡衣包好,然后,领着小花去交费。
4
这天一大早,张秀菊背着一个装满东西的双肩背,在火车站的月台等候列车,她不停地看看手表,看看列车该来的方向。跟玩具厂厂长请了两个星期的假,她这回要好好地和八年未见的胞姐团聚团聚。秀菊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姐姐张秀兰给她的信,反复地看着上面写的地址。
列车终于来了,张秀菊上了车,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人很多,闹哄哄的,张秀菊静静地坐在那儿,眼睛出神地迷茫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人仿佛游离于这个喧闹的世界之外,她眼前又出现了张秀兰的信:
我特别想家,想你,想爸妈,可是,我没脸回去,我对不起你们。
列车一声长鸣,开始启动了,张秀菊的思绪也从天边被拉回来了。
5
今天是要送小花去幼儿园全托的第一天。
一大早,张秀兰穿着睡衣、带着手套在厨房里做早餐。炉盘上,饼铛里的鸡蛋在热油的烹炸下,嗞啦作响,张秀兰熟练的翻着鸡蛋,不一会儿,两个荷包蛋就做好了,她把荷包蛋放进小盘,均匀地在荷包蛋上撒点盐,然后,又从冰箱里拿出一袋牛奶,倒出一碗,放进微波炉中。一边热着奶,另一边,张秀兰把荷包蛋、面包都拿到餐厅,放在餐桌上,再回身把热好了的牛奶拿出来。一切都摆弄妥当,她这才转身去了小花的卧室。
小花躺在自己的床上,还在香甜地睡着。张秀兰坐在床边,痴迷地望着女儿,望着望着,她的眼就被泪水模糊了。她抬头,睁大眼睛,宁把泪水强咽下去,也不能让泪水流出来。
过了一会儿,张秀兰慢慢把头伏了下来,她把手伸进小花的被子,隔着手套温柔地抚摸着小花的小脚丫。
小花被妈妈的抚摸给弄醒了,她睁开眼笑眯眯地说:“真痒痒。”然后她环视了一下,问道:“咦?我怎么睡到我自己的房间来了,我记得昨天晚上我是在妈妈的大床上睡的呀。”
张秀兰笑笑说:“你的小脑瓜记性还挺好。对呀,你昨天晚上是在妈妈的大床上睡的,妈妈等你睡着后,又把你抱回了你自己的房间。小花长大了,以后要自己睡自己的房间了。”小花问:“那为什么?”张秀兰说:“就因为小花长大了呗。”小花有些不太情愿地说:“我没有长大,我还是小班的呢。”张秀兰说:“小班的也会一天比一天大。”小花耍起赖来:“那我也不自己睡,我要跟妈妈睡。你以前说过,小花上一年级的时候才自己睡呢。”张秀兰逗她说:“是吗?我说过吗?”小花坚决地说:“说过的,我记得的。”张秀兰望着女儿天真可爱的小模样说:“小花真是个聪明的孩子,长大了一定会有出息。小花要记住,长大以后,小花要学会自爱自立。”
小花从被窝里伸出小手,把躺在旁边的茸毛熊拽到自己的被窝里,她看了看妈妈,不解地问:“‘自爱自立’是什么?“
是啊,女儿还这么小,我跟她讲“自爱自立”,她哪能懂啊。可是,这个道理,这个用我的生命作代价才让我真正懂得的道理,此时不给她讲,恐怕今生就在也没有机会跟她讲了。张秀兰努了半天力,平静地说:“‘自爱自立’就是自己爱护自己,凡事靠自己的努力。你现在还小,还不能懂妈妈跟你说的这些,但是你一定要记住这四个字。”
小花天真地眨眨眼,使劲地回想妈妈都说了些什么,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起来,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忘了是哪四个字了。”
张秀兰用带着手套的手,点了点小花的鼻尖:“你呀,除了吃好吃的,穿好看的以外,你是什么也记不住。再告诉你一遍,好好听着,这四个字是‘自、爱、自、立’。”
小花模仿着妈妈的样子,对着茸毛熊也一字一顿地:“好好听着,这四个字是自、爱、自、立。”
张秀兰多想埋下头去,使劲地亲亲自己的宝贝女儿呀,但残酷的现实,迫使她戒掉一切与女儿、与任何人亲昵的举动。望着女儿她只能语气平静地说:“真是妈妈的好孩子。来,咱们穿衣服吧。”
张秀兰一件一件地给小花穿上衣服,她让小花自己扣上衣服的扣子,然后带她到卫生间洗涮。她把温水放好,让小花自己洗脸。小花把手放在水柱下面,用小手打水玩,张秀兰催她到:“好啦,别玩啦,早晨的时间很紧张,快洗脸吧。”小花一边继续打着水柱,一边问:“为什么我要自己洗脸呀?以前都是妈妈给我洗。”
女儿已经无数次的在问这样的问题,每一次张秀兰的回答都既无奈又痛苦:“从今天开始,小花自己的事情,都要自己学着做。自己做自己的事情,这也是自爱自立。是小孩子的自爱自立。”
小花一边往自己的牙刷上挤牙膏,一边问:“我为什么要自爱自立呀?”
张秀兰干脆拿起自己的牙刷,也挤上牙膏,用牙杯接满温水,然后说:“你看,妈妈也是自爱自立,每一个人都要自爱自立,因为只有自爱自立才是最靠得住的,别的什么你也靠不住。妈妈给你打个比方:假如,我说的是‘假如’,假如就是这不是真的。假如有一天妈妈没在家,小花要自己穿衣服、刷牙、洗脸,如果小花总是依赖妈妈,什么事都让妈妈帮你做的话,那么当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小花就穿不上衣服,那小花就会冻着,就会生病。你说是不是呀。如果小花能自立,自己会做自己的事,小花能穿衣服,能刷牙洗脸,能自己拿面包和牛奶,那小花就冻不着也饿不着了,那多好啊,你说是不是?”
小花点点头。很乖地自己刷牙、洗脸。看着女儿一件事一件事一丝不苟地做着,张秀兰眼里掠过一丝不知是喜是悲的眼神,她转身回自己的卧室换衣服去了。
吃完早饭,张秀兰拎着一个大包,母女俩手拉手走在去幼儿园的路上。小花不时地用小手抚摸一下妈妈手上那光滑柔软的丝织手套。
离幼儿园的大门还有十几米远的距离呢,小花看见了她的孟老师,孟老师冲她招招手,小花就撒开腿跑了过去。张秀兰也微笑着跟了过去。
“孟老师早。” 张秀兰礼貌地跟孟老师打着招呼。孟老师笑着回道:“您早。”张秀兰说:“小花从今天开始就上全托了,她要是有什么不懂事的地方,还望孟老师多多批评帮助。”孟老师摸着小花的头:“没问题,小花是个懂事的孩子。您怎么突然舍得把小花全托了呀。您以前可是坚持要每天接送的。”
张秀兰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她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说:“小花一天天长大了,应该慢慢的学会独立了,再说,我也想出去找点事情做。”
这时有别的小朋友来,孩子们在一起又是说又是笑的。孟老师说:“您看,孩子们在一起,永远都是高高兴兴的。您就放心吧。”张秀兰点点头:“那好,小花交给您了。谢谢啊。”张秀兰说着,转身走了。
6
离开幼儿园,张秀兰坐上公共汽车,直接奔了火车站。
接站的人很多,大家都翘首企盼。张秀兰夹杂在人群中,脸色显得格外苍白,眼神显得格外忧郁。
眼见旅客一个接一个从出站口里走出来,人都快走没了,可还没见到张秀菊的影子,张秀兰紧张起来,她扭头向前后左右张望着……会不会秀菊已经出来了,我们俩谁都没认出谁来呀。张秀兰这样想着,就朝车站的广场慢慢走去。
这时,背着双肩包的张秀菊从出站口出来,由于很少出远门,张秀菊对火车站里的事情很不清楚,下车后,上了一次厕所,出来就找不到人流了,她是问了半天才走对了路,终于出了站,却不见秀兰的影子。
毕竟是八年没见过面了,又不知秀兰到底遇到什么事了。但愿她不会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秀菊心里想着,眼睛东张西望着。
人群渐渐地稀疏了,张秀兰再回头向出站口望去,远远的,她终于看到了张秀菊。张秀菊也远远地看到了张秀兰。就愣了那么一霎那,她们就不约而同地、相向着奔跑起来……
张秀兰跑着,她步履维艰,汗水和泪水一并涌出;张秀菊跑着,她步伐坚定,泪水和笑容一起绽放。
还差十米、五米、一米,就在姐妹俩要亲密接触的瞬间,张秀兰突然停下,面对妹妹张秀菊张开的手臂,她扭转过身子,背对着张秀菊,同时,双手捂住脸。
满脸兴奋的张秀菊一下子愣住了,她收回伸开的双臂,收回脸上的喜悦,不解地绕到张秀兰前边,试图伸手把姐姐蒙在眼睛上的双手拿开,猛然间,却听到张秀兰大叫一声:“别碰我!”张秀菊着实吓了一跳,她的手悬在半空,她用有些发颤的声音问:“秀兰,你怎么了?我是秀菊呀,姐,我是你八年未见的妹妹呀。”张秀兰再也抑制不住了,她大声痛哭起来……
张秀菊在一旁陪着流泪,她束手无策,也爱莫能助。张秀兰这不寻常的举止,已经让张秀菊感到姐姐一定有什么难言之苦,那就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
张秀兰放声哭着,哭得双肩直抖,哭得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了母亲一样。等到终于哭不动了,张秀兰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秀菊,对不住你。”
张秀菊赶忙:“看你,说什么呢……”“秀菊,”张秀兰打断妹妹的话,“我一定要把话说在前面,你千万不要碰我,因为我得了严重的传染病,而且我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所以我才急急忙忙地把你请来。现在你一定要听我的,所有的事都听我的。当我把所有的事都讲清楚了以后,如果你不同意我的想法,你可以走。”
张秀菊:“行,我都听你的。不过姐,你也不要太担心,天塌不下来的,你这么年轻,才二十八岁,什么病不能抗过去呀。在这儿没人照顾你,就跟我回家,我和爸妈我们三人照顾你。”张秀菊仍沉浸在初见面的喜悦、兴奋之中。
张秀兰轻声地:“我哪儿配呀。”“哎呀姐,”张秀菊说,“说什么呢你!爸妈可想你了,妈做梦都梦的是你……”
张秀兰抬眼望了望高远的天际,以掩饰目光中流露出的悲哀和愧疚。
张秀菊有意转换一下沉重的情绪:“行了姐,别难过了,一切都会过去的。我饿了,带我去吃点什么吧。”
张秀兰愧欠地笑一笑:“好吧,我带你去吃饭。”
张秀菊看看自己老土的打扮,再看看姐姐时尚的穿着,禁不住赞叹道:“姐,看你洋气的,这么热的天,带手套干吗?嫌外面脏啊?”
张秀兰苦涩地笑了笑,没说话。
俩人并肩而行。
姐妹俩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张秀兰坐在了前边副驾驶的位置上,她让张秀菊坐在后排。
张秀兰对司机说:“到最近的一家餐厅。”
出租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7
这是一家中档餐厅。
姐妹俩围坐在一张双人座的桌旁,张秀兰拿着服务员递过来的菜谱在看。她问张秀菊:“你喝啤酒吗?”张秀菊摇摇头:“从来没喝过。”张秀兰说:“那就尝尝吧,我喜欢啤酒,爽口,虽然苦,却苦得厚道,爽口加厚道,那是一种很有张力的感觉。”张秀菊笑道:“你说的都是文化词。到底是大学毕业。我可不懂你的什么感觉。”
张秀兰招手叫来服务员:“一个水煮鱼,一个海鲜锅巴,一个八宝糯米鸡,一个干煸笋片,两个龙抄手。再来一瓶青岛啤酒。噢,先给我拿两个盒子,装菜的盒子。”服务员很有礼貌地:“好的,请稍等。”
张秀菊等服务员走了后说:“姐,你点的菜太多了吧,吃不了就浪费了。”张秀兰温柔地看着妹妹的眼:“吃不了的,给你带回去吃。你不跟我住一块儿,我已经给你另租了住处,一会儿吃完饭,我先带你到我那儿认认门,然后我们去你的住处,我再好好跟你聊,让你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吃饭的时候,你不许问我的事情,只许你给我讲爸爸妈妈的事情。”说完,张秀兰收回目光,看着自己眼前的杯子、碟子、筷子,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姐姐越是不说自己的情况,张秀菊就越是担心姐姐的情况,她假嗔道:“八年没见了,你还是那么霸道。好吧,老样子,我让着你。”
说话间,服务员把酒、菜和两个白色泡沫塑料盒儿都端了上来。张秀菊为了缓和气氛,说笑道:“哪个菜好吃呀,我先下手啦,快饿死我了。”张秀兰伸手做了个停的手势,并且说道:“等一下,等一下。为了你的健康……记住,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前提都是为了你的健康,你别觉得我的做法太奇怪啊。为了你的健康,你先把八宝糯米鸡和干煸笋片各装满一个盒子,留着给你带回去,当作下顿饭。”
张秀菊摆摆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用不用,咱们先吃吧,吃剩下了我再带。”张秀兰绷起脸来:“你可是刚说完你让着我。”张秀菊只得听由张秀兰的:“好好,让着你。”
张秀菊放下筷子,仰起脸,做出认真的样子,听张秀兰介绍,张秀兰说:“这水煮鱼有很多汤,不好带,咱们尽量吃,吃剩下了就不要了。海鲜锅巴也是,时间一长,锅巴就疲了。”
张秀菊等姐姐说完,顺嘴问道:“秀兰,你是不是特有钱呀?你平时总是这样吃吗?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我那未曾见过面的姐夫是做什么工作的呀?你带你们一家三口的照片了吗?”
张秀兰没料到妹妹会一口气问自己这么多问题,一时间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张秀菊了,“你你,别讨厌啊,我不是说过了嘛,你给我讲讲爸爸妈妈的情况,别的,我也不问你,别的,你也别问我。”说着,她扬扬下巴,示意张秀菊开始动手:“听我的,先把两个盒子装好。”张秀菊真的听话地把两个盒子装好。
见秀菊已把两个装好了的盒子又放进塑料袋中,妥妥地放在了桌上,张秀兰又指着一个勺子说:“这个勺子还没有用过,是干净的,我们俩吃饭,委屈你一下,所有的菜都得是你来夹。”
看着张秀菊不甚明了的样子,张秀兰又说:“你不光给你自己夹菜,你还要给我夹菜。现在劳驾你给我的碗里盛上水煮鱼。”
张秀菊拿起勺子,给张秀兰的碗里盛上水煮鱼。
张秀兰:“给我倒一杯啤酒。剩下的都是你的。”
张秀菊给张秀兰和自己一人倒满一杯啤酒。然后,坐定。
张秀兰举起杯子:“为了这——艰难的重逢,喝一口。”
张秀菊喝了一口:“哈——都说啤酒苦啤酒苦的,原来是这么个味道呀,咂摸咂摸,还真是不难喝。”
张秀兰说:“那就多喝点儿。来,你自己夹菜,一定要多吃点,我是吃不多的,我胃口不大好。”
听姐姐这么一说,张秀菊松了一口气:“咳,就是个胃病呀,那你那么紧张干什么,害得我都跟着紧张了。胃不好,慢慢调养,没什么了不起的。”张秀兰半怜半嗔道:“说好了不说我的,再犯规,罚你喝酒了啊。”想到秀兰不过是胃有些问题,秀菊叶就放轻松了,她高兴地说:“罚我喝酒我不怕,这酒我爱喝。”
张秀兰急得变了口气,厉声喝道:“秀菊,没跟你开玩笑!”声音很大,惹得周围的人都把目光聚集到她们这里,张秀菊连忙低下头:“别生气别生气,我知道了。”
场面一下子尴尬起来,张秀兰低声说:“别介意,我有点失去理智了,谁让你是我的亲妹妹呢。这么多年了,我憋屈的都要疯了,你就包涵着点吧。好了,还是给我讲讲爸妈的事儿吧,他们身体还好吗?”
张秀菊吓了一大跳,赶紧接过话茬儿说:“妈身体不错,现在不用跟车卖票了,调到调度室,当副调度去了,爸还在邮局分拣处,干他的老本行分拣信件,只是,这两年眼睛花了,抽烟抽的凶,老咳嗽,人也老得比较厉害。”
张秀兰问:“爸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他以前从不抽烟的。”
张秀菊有些胆怯地翻眼看了看张秀兰,没说话,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张秀兰继续问:“是不是因为……生我的气,才抽烟解愁的?”
张秀菊游戏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也……不能这么说。”
张秀兰追问道:“什么叫‘也不能这么说’呀?”
张秀菊看姐姐又要急,掂量着用词,小心地说:“有一点是,不全是。”
张秀兰神色黯然下来,长叹一口气,说:“我知道,这些年我让他们伤透了心了,我现在特别后悔。”说着,秀兰的眼泪流了出来。张秀菊欲张口问,话到了嘴边,她使劲抿抿嘴,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她安静地看着比自己只大几分钟的姐姐,温柔地唤道:“姐,我握握你的手行吗?”
张秀兰用餐巾纸缓缓地擦拭泪水,然后,她挤出一个委屈的微笑,站起身:“我去一趟洗手间。”
望着张秀兰走去的背影,张秀菊很沉重地摇了摇头,然后,拿起酒杯,一口气把大半杯酒喝光。
张秀兰去了卫生间,站在镜子前,她脱掉手套,仔细地洗着脸,镜子里的她显得十分憔悴,她拿出化妆盒,稍稍补了点妆,然后,反复搓洗双手,洗了无数遍后,才走出卫生间。
当张秀兰重新走回来时,她的脸上带着微笑,坐下,望着无限期待的妹妹,她伸出自己的双手。瞬间,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两双眼睛都泛出了泪花。良久,张秀兰抽回了自己的手,含泪微笑着凝视张秀菊,轻声地:“太好了,我觉得特幸福。”看着这样的姐姐,张秀菊心里别提多心疼了,她说:“姐,你怎么真跟变了个人似的。”
张秀兰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角:“我现在很脆弱,你笑话我了吧,我原来是个老虎,现在是只老鼠。”张秀菊给张秀兰成了一勺海鲜锅:“你什么都不是,就是自己憋闷得太久了,把自己憋出毛病来啦。你为什么不给我多写些信呢,你就是有什么不想让爸妈知道的事,跟我说说总行吧。”
张秀兰很明显不想接这个话题,她用个眼神示意张秀菊把啤酒瓶中的酒都到光。张秀菊知道姐姐有心事,她顺从地把酒斟上。姐妹俩共同举起酒杯,干了杯中酒。
吃得差不多时,张秀兰问妹妹:“怎么样,吃好了吗?”张秀菊说:“吃好了。”
张秀兰举起一只手,一个服务员走过来。张秀兰说:“买单,加上这套餐具。”
服务员似乎没听明白,他用疑惑的口吻问了一句:“您说什么?”
张秀兰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用过的这套餐具,我要把它们买下来,因为我想留着它们。”
服务员为难了:“这个,我得请示一下我们老板,以前还真没遇见过这种情况。”
张秀兰:“好吧,你去问去吧。”转过头来,见张秀菊也不解地望着自己,张秀兰又说:“我必须这样做,我不想再害别人。你现在别急着问我,回头我都会告诉你的。”
服务员请示完老板,走回来,笑容可掬地说:“老板说,客人的一切愿望,只要我们能做到的,就尽量满足。”
张秀兰温和地说:“谢谢,那就结帐吧。”
8
姐妹俩从餐馆里出来,漫步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繁华热闹的街景吸引着张秀菊。张秀菊走着看着,时常忘记姐姐的嘱咐,情不自禁地就想挎着张秀兰的胳膊,张秀兰总是坚决地躲开她。“好看吗?这儿的街道这儿的人?”张秀兰问妹妹。“好看,特别好看。”张秀菊眼里不无羡慕的回答。“那你想不想来?”张秀兰问妹妹。“我?来这里?”姐姐突然的发问,让她没时间细想,张秀菊不知该如何回答。张秀兰看了看可爱的、憨憨的双胞胎妹妹,怜爱之情油然升起。是啊,自己离家八年了,自己生活成什么样子,家人们一点也不知道,冷不丁地让秀菊来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生活,她能同意吗?想到自己给秀菊的信里,语气那么坚定地让妹妹来给小花当妈,张秀兰心头掠过一丝歉意。她转用关切的语气问秀菊:“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张秀菊回道:“在玩具厂打工。”张秀兰又问:“你后来没再参加高考?”张秀菊摇着头说:“没有。”张秀兰小心地猜测着:“你,结婚了吧?!”张秀菊说:“也没有呢。”张秀兰追问道:“为什么?你都老大不小的了,还等什么?没有合适的,还是你太挑了?”张秀菊说:“我也说不上来,处了一个对象,可一说到结婚的事,我心里就特烦,一点也不像别的女孩儿那么想结婚。”张秀兰问:“你的对象,他是干什么的?”张秀菊说:“修电脑的,他和他的一个同学合伙开了个电脑维修部。”张秀兰略微提高了一点声音:“这么说,他是一个挺有钱的人。”张秀菊语气平平地说:“他呀,我也不知道,我想他不会太有钱吧。咱家那穷地方,你还不知道,哪有那么多的人用电脑啊呀。”
张秀兰若有所思,自己这些年对有钱人的领教,让他提起有钱人就心惊胆战。想了两分钟,她缓缓地说:“这找男人呀,既不能找太有钱的,也不能找太没钱的。有钱的男人,靠不住,没钱的男人,不能靠。说句心理话,结婚真的很没意思。其实,人长大了就是件没意思的事情,不光没意思,其实还很可怕,与人交往,处处是陷阱。还是咱俩小的时候好哇,想起小时候,记忆中除了嘎嘎嘎的笑,还是嘎嘎嘎的笑,你说,咱俩小的时候,哪儿有过什么愁事难事呀。学习好,长得又漂亮,还是双胞胎,走到哪儿,听到的都是别人的夸奖。一个窝头咱俩掰着吃,一床被子,咱俩睡觉的时候,你抻我拽的,可第二天早晨醒来一看,总是咱俩挤成一团,互相温暖着。多好啊。”
张秀兰说到动情之处,唏嘘感叹起来。张秀菊赶紧拿出一张纸巾递给姐姐,她说:“姐,跟我回家吧,回家咱还过咱原来那种踏踏实实的日子。你知道嘛,我曾在报纸上看过,说好多双胞胎在心灵感应上是相通的,真的,我这么多年之所以不想结婚,就是因为一说到结婚,我心里边就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那双眼睛总是眼泪汪汪的,好像在说不,不要结婚。我以前就是闹不明白,怎么会这样,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我心里的那双眼睛,就是你的眼睛。姐,这八年你不在家,信也没来几封,我们一直都为你担着心,特别是这两年,我好像丢了魂儿一样。”
张秀兰哽咽着:“别说了,一切都太晚了。一切都让我给毁了。”
张秀菊满心的愁云疑雾,不由得放慢了沉重的脚步。张秀兰却像要摆脱什么似的,脚步急急的向前走去。张秀菊呆立片刻,看着姐姐瘦削的背影,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喊道:“秀兰,姐,等等我呀。”张秀菊甩开脚步,追了过去。
9
路旁有一座街心花园,姐妹俩坐在街心花园的一张长椅上,花园里,形形色色的健身器具上,男女老少很多人或慢悠悠、或兴冲冲地做着各种运动。熟识与不熟识的人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笑着,孩子们追追打打的,场面极其热闹。
美好的生活画卷感染了张秀菊:“姐,咱们也运动运动,运动对健康有好处。”
张秀兰轻轻摇摇头:“我坐这儿看着,你去吧。你从小就比我的体育好。”张秀菊没动身子,她说:“我一个人去没意思,要去就俩人都去,要不去就都不去。”张秀兰意味深长地说:“那好啊,那你就赔我坐着吧。反正,你以后也不会有多少时间再陪我了。”
张秀菊盯着张秀兰的眼睛:“好了,别再忍着了,告诉我实情,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秀兰欲言又止。
张秀菊焦急地:“你想急死我呀!”张秀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我给你的信,信的内容你还记得吧?”张秀菊回道:“当然,但我不明白,你干吗要那么吓唬我?!”张秀兰眼里透出一丝绝望:“秀菊,我真的不是吓唬你,我真的是,是要完了。”张秀菊急得都要哭出声了,她哀求张秀兰:“别让我瞎想了,快告诉我吧。”
张秀兰收回绝望的目光,眼睛望向远处,停顿了一会儿,这一次,她用非常平静语气说道:“你没有瞎想,不管你怎么往坏里想,都不过分。没错,我是一个坏女人。你刚才说的双胞胎心灵相通,也对也不对。你看你,那么善良、本分,可我呢,我跟你大不一样,我贪婪、妒忌,我自私、虚荣、毫无羞耻感。所以我遭到了报应……我得了艾滋病,没错,我得了艾滋病,已经到了晚期,我现在全身疼痛、肌肉无力、淋巴肿大,我的各个脏器都在一天比一天衰竭,我知道,我知道,我很快,我很快就会死的。”张秀菊张大了惊奇的眼睛:“你说什么?”张秀兰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吓着你了吧!”张秀菊忍不住带有哭腔地说:“姐,哪儿有这么咒自己的呀。”“这要是咒语那倒也好了,可惜,这是真的。”张秀兰说完闭上了嘴,闭上了双眼,眼泪倏倏地流了下来。
张秀菊仿佛被霹雳击中,刚刚她那因充满急切盼望而挺得笔直的身躯,顿时瘫软下来。
姐妹俩无声地流着泪,周围喧闹的世界不存在了,包围着她们的只有巨大的悲哀。
10
默默地流了一阵子泪,等到心绪平静了以后,张秀兰重新坐直了身子,以非常平稳的声调说:“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谁也没有办法了,该走的留不住,该留的走不了。只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想让人们知道我的故事,我尤其想让那些与我有着同样身世、同样奢求的女孩子们,记住我的血的教训。青春不是拿来开玩笑的,感情更不是拿来赌的……”
张秀菊怜爱地看着张秀兰,轻但坚定地伸手揽住了张秀兰的肩:“姐,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张秀兰的眼神似飘向了白云深处,她的话也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把艾滋病的相关知识,能告诉多少人就告诉多少人;二,仔细听我讲故事,然后把我的故事告诉别的女孩子,等小花长大了,也要告诉她……”
张秀菊心情沉重地点着头。
张秀兰收回飘渺的眼神,侧过头来,面对张秀菊,强装出笑容:“好啦,到了生命的尽头了,我也不想总是愁眉苦脸的了,憋在我心里的话,今天也终于跟你说了,眼泪也在你面前流了,从现在起,我要换一种心情,一种轻松点儿的,即便轻松不起来,起码也不是那种沉得让我抬不起头的心情。你可要配合我哟,从现在起,你不许哭鼻子,也不许皱眉头。我想看到你健康美丽的笑、我曾经熟悉的笑,我要在你身上,找回我们从前的感觉。”
张秀菊咬着嘴唇点点头:“我尽量。”
张秀兰果然换了一种平常的说话语调:“那好吧,说回我们原来的话题。久病成医,关于艾滋病呢,我如今也算是半个专家了。先给你科普一下艾滋病的知识吧,也算是我开始赎罪……这几个小时你也看到、感到、猜到了,艾滋病是一种可怕的传染病,它的医学术语叫‘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症’,是由人类免疫缺陷病毒侵入人体后破坏人体免疫功能,使人体发生多种不可治愈的感染和肿瘤,最终导致死亡的一种严重的慢性进行性传染病。这些医学术语听起来不太容易理解,简单说来,艾滋病就是一种病毒,侵入人体后,专门破坏人的免疫力,人没有了免疫力,就会得所有的病,最后就死了。明白了吗?”
张秀菊点点头:“对于艾滋病,我多少也听说过,因为觉得这病跟我不沾边,所以从来没有认真琢磨过。你到底是怎么得上的呢?”
张秀兰还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艾滋病的病毒主要存在于人的体液里,任何能够引起体液交换的行为,都可能传染艾滋病,得这个倒霉的病,目前已知的就三种途径,一是性接触传播,一是血液传播,还有一个是母婴传播。我不幸因生活放荡得了这个病,不幸中的万幸是我生的孩子侥幸没被我传上这个病。有一点你放心,艾滋病是接触性传染病,也就是说,你必须得接触到我的眼泪、口水、汗水、血液或我身体的其它分泌液,你才有可能被我传染,象我现在这样跟你说话是不会传染你的。刚才我们一起吃饭,为了不传染你和其他人,我让你给我夹菜,并且最后我把我用过的餐具都买了下来。我这一切做法,都是为了不使这个病毒从我这儿传播出去。”
张秀菊:“姐,你是个善良的人,你不应该这么倒霉呀。”
张秀兰轻轻地摇着头:“八年呀,八年我们没有在一起生活,这八年中的我,根本就不是你心里的那个秀兰了。”
张秀菊:“可……为什么呀?”
张秀兰用有些怨气有些赌气有些生气,又有些悔恨有些自责的语气说:“为什么,因为穷,因为怕穷,因为怕被笑话,因为虚荣,因为贪图享受……”她眼望前方,目光缥缈而又空洞……
第二章
11
八年前,张秀兰承载着家人的厚望,到成都某大学经济学院国际贸易学专业求学,不光是家人觉得脸上有光,在那偏远的小县城,能考上正牌大学,那就是县城的秀才,张秀兰就是她们县城的女秀才,是小县城的骄傲。从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到背上行囊上了火车,张秀兰的确是着着实实的骄傲、自豪了一回。但那份得意实在是太短暂了,在张秀兰的一生中,这份短暂甚至可以用瞬间来形容,因为等她到了大学以后,面对成绩同样优秀、相貌同样漂亮,经济条件、家庭背景却优越许多的男女同学,张秀兰骄傲、自豪不起来了。
和张秀兰同住一个宿舍的共有六个人,其中两个本地同学经常回家,所以,常住的有四个,一个叫蓝露,是张秀兰的铁杆死党,另外两个,一个叫阿芳,一个叫阿梅,张秀兰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她们,反正,她俩明里暗里总处处透露着对张秀兰的不待见。
这天上的是“世界经济形势和前景”的课,下课前,老师给大家布置了作业,是写一篇关于世界经济形势的分析报告,题目就叫《区域垄断对世界未来的经济形势有什么威胁》,题目很大,所以老师说,大家既可独立完成,也可自愿结成小组,合作完成。布置完作业就下课了,教室里立刻热闹起来,同学们边收拾书包,边寻找合作伙伴。
张秀兰坐在座位上,阿芳和阿梅从她身旁走过,阿芳说:“张秀兰,我们俩跟你合作怎么样?”
依照平日里的关系,张秀兰知道她俩不可能主动选择跟自己合作,但看她俩一脸诚恳的样子,又加上自己也确实想与人合作,张秀兰就点头同意了,没想到阿芳立刻笑着说:“资料我们俩找,论文你来搞掂,就这么定了。”张秀兰立刻反对:“别呀,我的写作不行,我找资料,你们写,阿梅的文笔好,她写的小说还上过校刊呢。”阿梅接过话茬儿说:“我也就能写写小说,在纸上谈谈情说说爱,论文那种硬邦邦的东西,我还真写不来,还是你写最合适,别推托了。”张秀兰有点着急了,她本来同意合作就是想找人跟自己分担一下,因为自己实在没时间。所以她继续推托着:“不行不行,我的写作是刚及格的成绩。”阿梅笑着说:“那你就应该不放过每一次机会,多锻炼自己。”张秀兰强硬地说:“你们坚持让我写的话,那我就不跟你们合作了,我去找别人。”张秀兰说着站起身,阿芳轻挪一步站到了张秀兰前面,她后脑勺对着张秀兰的脸,轻描淡写地说:“这样吧,你不就是想挤出点时间去打工嘛,你告诉我们,你一晚上打工能挣多少钱,我们俩加倍的付给你,这论文呢,就全权交给你了,怎么样?”张秀兰忽然明白了她俩说要跟自己合作的目的,登时她也火顶上了脑门,毫不示弱地说:“你有钱是吧,我打一晚上的工挣800块,怎么样,说话算数,拿1600来,我只要现金,你现在把钱拍在这儿,我明天就把论文给你。” 阿梅看到张秀兰真急了,赶忙劝道:“哎哎哎,开个玩笑嘛,何必真生气。”阿芳更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道:“就是,干嘛这么敏感。”阿梅拉起阿芳,俩人往教室门口走,边走阿梅还边劝阿芳道:“走吧阿芳,出去喝杯咖啡,这课听得我都快睡着了。”阿芳嘟囔着:“自卑过分,神经质,穷横什么呀,倒胃口。”
阿芳阿梅走出了教室,张秀兰戳在座位上,她隐约感到教室里有许多双眼睛溜向自己。张秀兰默默地、仿佛跟谁赌气般地把书、本一件一件扔到书包里去。然后背上书包,沉着脸,走出了教室。
怀揣怨怒和委屈,张秀兰回到宿舍,从自己床头的塑料袋里拿出两包方便面,打开方便面的包装,把面和调料一同放进一个搪瓷盆里,张秀兰转身到墙角处拿起一个暖水瓶,由于用力过猛,暖水瓶“忽”地被提起老高,空的,张秀兰又换了一个,还是空的,四个暖水瓶都是空的,张秀兰气得嘟囔了一句:“死阿芳,真不象话,轮到她值日,就一滴水都喝不上。”不得已,张秀兰拎起两个暖水瓶,去水房打开水了。
在水房,张秀兰接满了两暖水瓶的开水,把暖瓶塞儿盖紧,拎起暖瓶正要走,进来一个小个子女生,小个子女生见是张秀兰,高兴地打招呼:“嘿,老乡,是你呀,怎么这么巧。”张秀兰噘着嘴说:“嗨小云,怎么,今天你值日?”小云兴致很好地答道:“是啊,你也值日?”张秀兰不满地:“哪儿啊,替一个懒蛋打水。我真看不贯这些大城市来的娇小姐,至于吗?!个头比我还高呢,愣说自己提不动一暖瓶水。好像说自己提不动一暖瓶水就有多高贵似的。奇怪,硬把残废当成美。”小老乡小云看张秀兰真的一脸的不高兴,就开导着说:“呵,看你,还真生气。自己打水自己喝,喝得还更痛快呢,别为这样的事生气。”张秀兰说:“我倒不是为这么一点小事生气,我真的是讨厌她们,她们以为她们是谁呢,一天到晚总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嘛!那钱也不是她们自己挣的,伸手要父母的钱,还舔着脸傲呢!等着瞧吧,早晚有一天,我要让她们对我需仰视才见!”小云笑呵呵地点头称赞:“有志气。好了,不说她们了。哎,我在生物系又找到一个老乡,是个男生,个儿特高,比我高两头,倍儿帅,叫贺峰。吃晚饭的时候,我给你们介绍介绍。”气还没消的张秀兰哪有什么闲心去认老乡呀,她客气地拒绝道:“晚饭的时候不行,我今天有事,改天吧。”小云嗔怪起来:“你怎么每天都有事呀,是不是有男朋友了,约会也不能天天约呀,多影响学习呀!”张秀兰解释道:“不是约会,我真的有事,以后再跟你说吧,我得赶紧走了。”小云把空暖水瓶放到水龙头下去接水,回过头来说张秀兰:“真不够老乡,有事还要等以后说。”张秀兰最后陪了个笑,说:“没办法,我先歉着你的。我走了啊。”张秀兰说着拎着两个暖瓶水走了。
回到宿舍,张秀兰立刻泡上一碗方便面,开水冒着袅袅的热气,诱人的味道,多少驱散了一些张秀兰心中的不快,她把鼻子凑近搪瓷盆,贪婪地吸了一口带着方便面料理香味的热气:“好香啊。”她说着,给搪瓷盆盖上盖儿,看了看手表,然后,从自己的床上拿过卫生纸撕了一块,转身出门去卫生间了。
张秀兰出门后,她的死党蓝露回来了,一进门,蓝露就闻到了方便面的香味,她自言自语道:“嗬,我的口福真不浅。”她也拿出一个碗,放在张秀兰的搪瓷盆边上,自己又从自己床上的塑料袋里拿出一个纸包,然后在桌前坐下,一只手里举着一双筷子,另一只手藏在桌下的膝盖上,手中攥着那个纸包,一副随时准备开吃的样子。
张秀兰从卫生间回来,甩着手上的水,进了宿舍,看见蓝露坐在桌前:“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蓝露笑模悠悠地说:“刚进门。”张秀兰看见蓝露放在那里的空碗,说道:
“你这个馋猫,又惦记上我的方便面啦?哎,摊上你这么个有钱的穷命朋友,你说我是幸呀还是不幸呀?” 张秀兰说着打开盖子,给蓝露盛了一半的面去。
蓝露变戏法般的拿起放在桌下的手,手里一个法式巧克力面包,她把面包一掰两半,递给张秀兰一半。俩人高兴地吃起来。看着蓝露吃得那个香劲儿,张秀兰忍不住问:“你这么能吃呀?”蓝露嘴里嚼着面包和方便面,呜呜突突地说:“我们田径队一会儿训练,光吃你点方便面哪儿顶事呀。哎,我这么吃是因为我一会儿要大运动量训练,你又不是哪个运动队的,干吗也这么吃呀,待会儿的晚饭你还吃得下吗?”张秀兰说:“晚饭我不吃了,我有事。”蓝露说:“什么事那么重要,连晚饭都得给它让路。”张秀兰说:“不告诉你,保密。”蓝露笑道:“咳,不就是约会嘛,用后脚跟猜都能猜得出来。”
张秀兰看了蓝露一眼,对蓝露的高论未置可否,继续闷头吃自己的。蓝露忍不住问:“喂,那人我见过吗?帅不帅?”张秀兰笑了笑:“帅不帅我也不知道。”蓝露端起碗喝了口汤:“糊涂油蒙了心了,连他帅不帅你都搞不清楚呀。”张秀兰夺下蓝露的碗,放到桌子上:“我没见过的人,我怎么知道帅不帅呢?”蓝露又端起碗:“啊,你不是见男朋友去?”
张秀兰:“谁像你呀,一天到晚除了跑道就是男朋友,连第三样惦记的东西都没有。”蓝露喝口汤,咕嘟一声咽下去:“我的妈哟,想好这两样事都已是我的智商所不能承载的了,您还想让我再想别的事。别转移话题,快说,晚上干什么去!”张秀兰犹豫了两秒钟:“说了你得给我保密。”蓝露:“哎呀,不放心就别说。”张秀兰:“那我不说了,因为我不放心。”蓝露:“不行,你不说我倒真不放心了,你不会去干坏事吧?!”张秀兰急忙辩解道:“看你说的,我去打工,自食其力,自己挣学费,这怎么是干坏事呢?”蓝露笑了:“哎呀急什么,我哪说过打工是干坏事了,我是怕你有什么事瞒着我,那可就说不定是好事还是坏事了。”张秀兰:“你看我是像干坏事的人嘛?”蓝露嘿嘿笑了两声:“用脚后跟想想,就你,还不如我的脚后跟脑子呢,好像还不至于吧。”张秀兰用筷子敲着蓝露的脑袋:“你这个坏丫头。”
12
这天晚上,张秀兰骑着自行车穿行在去上晚自习的学生们中间,学生们都各自去了不同的教室、图书馆,张秀兰径直骑着自行车出了校门。
张秀兰骑着车,不一会儿她来到一间叫作“奔驰”的汽车维修部的门前,维修部的卷帘门高高地拉起,维修部里边,千斤顶顶起的一辆小轿车下,一个人正在修车。张秀兰把自行车贴墙放好,锁好自行车,她一边绕着小轿车往里走,一边从随身背的大包里拽出一件油渍麻花的工作装,再从维修部里边出来的时候,她俨然一位打工妹。
张秀兰精神饱满地站在小轿车一侧,跟钻在车下的老板兼工人的马胜民打着招呼:“马老板,我来了。”
马胜民的声音从车下边传了出来:“小张来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好多遍了嘛,是不是,叫马哥,马哥,你怎么老改不了口啊。”
张秀兰不好意思地:“我觉得叫马老板更顺口。”
马胜民:“可我听着马哥更顺耳啊。”马胜民说着从车下钻了出来,“你看,咱这维修部就你我俩人,当老板不如当哥好是不是,你叫了半天老板,还不就是我一个人听嘛,没劲,等将来我的维修部发展成了大维修公司,有了大车间,有几条自动洗车线,再有几十号员工了,那时你再叫我马老板,我挺直了腰板听,那多受用啊,是不是,现在生意刚起步,我每天还得像耗子似的钻车底呢,我现在要的是互相鼓劲儿,是不是,所以叫我马哥更好,记住了吗?”
张秀兰不自然地搓着手,勉强说:“那我试试吧,马……哥。” “哎,这就对了是不是。”马胜民高兴地说,“好了,那边有两辆车等着洗呢,干活去吧。”马胜民说着,自己又钻到车下去了。
张秀兰从墙角抻出一根胶皮管高压水枪,走到停在一旁的一辆车前,站好了姿势,揿下高压水枪的开关,一股强大的水注如出镗之子弹,冲着轿车射了过去。
此时是张秀兰一天里最痛快的时候,她把手中的水枪假想成真枪一样地端在手里,把脏车当成一切让自己不痛快的人和事,她就那样带着情感地开着枪,忘了时间,也忘了空间……
马胜民再次从车底下钻出来,看到张秀兰这幅架势忙说:“我说你这孩子,你什么毛病呀你,怎么每天拿着水枪,就跟过枪瘾似的,没完没了地扫射,你射出去的那可是钱耶是不是,那水是花钱买来的你知道不知道!”
张秀兰回过神儿来,赶紧关上水龙头开关:“对不起,马哥,我走神儿了。”张秀兰放下水枪,又从一堆工具中拿出抹布、清洗剂,认真地擦拭汽车,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无一处不锃亮,连车顶上的一粒鸟屎,她都蹬着凳子擦得不留痕迹。擦完了一辆,又接着擦第二辆。
这第二辆是辆黑色宝马,尘土、泥巴和水印,把好端端的一辆车糟蹋得不成了样子。张秀兰怜惜地轻轻抚摸着车身,然后重又拎起水枪,从轮胎开始,一点一点地冲洗,她做得极其认真仔细,好像那辆宝马就是她自己的车一样……
马胜民修完了车,从车底下钻出来,他看了看手表,已经六点半了。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马胜民从衣兜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一边吐着长长的白烟,一边往张秀兰这边走来:“嗯,”他赞许地点着头:“不错,活儿干得挺漂亮。得,马哥我请你吃饭去。走。”张秀兰并不停下手里的活儿:“我吃过了。我来之前先饱饱地吃了一顿了。”正在兴头上的马胜民继续说:“这不又干了这么半天活儿了是不是,也该饿了,走吧,就前面饺子馆,简单,想吃大餐,你马哥我还请不起呢是不是,走吧。”张秀兰坚持道:“马哥我真的不饿,还是让我抓紧时间干活儿吧,省得一会再来了车,连停的地方都没有。”见张秀兰说的也挺对的,马胜民便不再坚持了,他说:“你真的不饿,那你就在这看着点,我半个小时就回来。”
马胜民走了。张秀兰继续干她的活儿,她小心翼翼地擦着车的边镜,边擦边欣赏着镜中自己漂亮的脸蛋,一时间竟自我陶醉起来。
这时,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往维修部走来,他远远地看见一个漂亮姑娘在擦自己的车,而且还那么陶醉在镜子里自己的美貌中,他不觉好奇地放轻放缓了脚步。独自观望起来。
张秀兰沉醉着,情不自禁地一手搭着车一手伸到脑后,撩起长长的秀发,摆了一个妩媚车模的姿势。那男人立刻举起手机,连人带车都照了下来。“真酷啊!”他大声说着,并走了过来。张秀兰自知举止失态,赶忙放下手,不好意思地拿起抹布,用擦拭镜子的举动,掩饰自己的羞涩。没想到那男人却大大方方地说:“小姐真是很亮丽呀,比那些真正的车模还车模呢!前途不可限量啊。这是我的名片。”说着,这个男人递过他的名片。
张秀兰感到莫名其妙,对于伸到自己眼前的名片,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
男子说和蔼可亲的样子说:“我太冒失了是吧,这个这个,我是来取车的,哦,你擦的这辆车,它是我的。”
张秀兰赶忙把搭在车镜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