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公司的时候,正赶上晨会结束。
一夜未眠,整个人像是浮游在梦里。我忽然想起要帮许航请假。早晨提醒过自己的,转眼就忘了。
老师说,早上已经有人打过电话来,给许航请了一周假。他自称是许航的爸爸,要带他去北京。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放下手机,迎面看见一群人从会议室里涌出来。有一对人走在人群的最后,正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女孩扬起的脸上,笑容明艳。
我将手机收进口袋,往自己的办公桌走去。
陆致成喊住了我,“许亦真,你和叶蓉蓉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叶蓉蓉一下子跳到我的面前,“亦真姐,你今天迟到太亏了。今天晨会上,大家想出了很多很新奇的点子,非常精彩!”她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彩,双目晶亮。
我微笑回答,“那很好啊。”
人群散去。我看到,陆致成消失在他的办公室门后。
我在座位上放下包,整理了一下心情。
叶蓉蓉走到我的桌边,“亦真姐,你准备好了吗?”我点头,站起身来。
她一边走一边说,“你昨晚没睡好吗?看你有点没精神的样子。”
我淡淡的说,我还好。不一会儿,我们到了陆致成办公室门前。叶蓉蓉去敲门,声音清亮,“陆总,是我和亦真姐,我们可以进来吗?”
陆致成回复,进来。
叶蓉蓉推门进去,我跟在她的身后。
沙发上没人,办公室里只有陆致成一人。他从文件上抬起头,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他应该也是开了一夜的车没合眼,但他看上去,还是那么神采奕奕。他请我们坐。叶蓉蓉依言,轻快地走到他的桌前。我也慢慢跟了过去,我们一左一右坐下。
叶蓉蓉递给我一份材料。我打开一看,是那份计划书,上面用红笔划了许多地方。秀气的笔迹,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字。
叶蓉蓉兴奋地说,“亦真姐你看,这些都是今天晨会上我们想出来的idea,关于如何打造一个充满活力的大型中高档社区。”
我一页一页的翻看着。
叶蓉蓉对陆致成说,“陆总,您有什么指示?我和亦真姐全都听您的。”
陆致成看着我,“许亦真,你是什么想法?”
我静静地回答,“都很好,我没意见。可以按照这些建议做出更新。”
陆致成往椅背上一靠。他把手中的材料往桌上一扔,语调微冷的说,
“许亦真,我放你一天假。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叶蓉蓉也急了,“是啊亦真姐,你有什么看法直接说啊。就算你不同意,说出来大家一起讨论么。”
我朝他们俩看了一眼,拿起那本计划书,慢慢站起来说,
“那我先拿回去好好拜读一下,再来和你们俩讨论。”
我正准备起身,听见陆致成说,
“许亦真,你是这份计划书的主负责人。你就这样应对合作伙伴给予的建议吗?”
陆致成的眼里,有着轻微的恼意。我心中震动。
叶蓉蓉在旁边说,“是啊,亦真姐,你怎么突然不高兴啦?”
我很想脱口而出,我昨晚没睡好,现在脑子不清楚,不能好好思考。但既然如此,我就应该请病假,用年休假,而不是来这里浪费他人的时间。
我重新坐了下来。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盯着手里的那本计划书出神。
陆致成站起来说,“两位先出去吧,我会给你们发电邮。叶蓉蓉,最近你多盯着点这份计划书,将我们的讨论整理进文档。”
叶蓉蓉轻快地回答,好,保证完成任务。她俏皮地行了一个礼,陆致成微笑了一下。
于是我与叶蓉蓉一起站起来,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午饭时分,我才意识到我没带午餐盒。我到食堂打了一份饭,寻了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今天这个上午,算是愧对公司给我发的薪水了,什么都没做就开始吃饭。我低头挑选着盘里的豆芽菜。
“杨帆的外婆会说,豆芽菜不抵饱,不能当饭吃。”
我抬头一看,是他。我慌了一下神。
陆致成端着一个餐盘,站在桌前问,“我能坐在这里吗?”
我有些窘,“请坐。”
他在我的对面,餐桌的另一侧坐了下来。“许航睡了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睡着了。我妈妈在家。”
“今天晚上,”他悠悠开口道。
我突然鼓起了勇气。“今天晚上的事,我可不可以请你也到场?”
他的眼里有些亮光,有些温暖和煦的神情。好象瞬间被点燃了一样。
我小声说,“麻烦你了。我是想,如果谈到了什么不合适的话题,你能不能帮我带许航到旁边去玩?我不想让许航听到那些。许航认识你,我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其他的人帮我这个忙。”
他看着我。我低下头去看餐盘。然后,我听见他温柔的语调。
“当然,我很乐意。”
我心里一松,对他说了一声谢谢。
他仍然在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你刚才打断我的那句话,全文是,今天晚上我也想去,我想问你介不介意?”
我的脸上一下子热了起来。我站起来,匆匆说道,我吃好了,再见。
他接口说,“你的豆芽菜还没吃完呢。”
我看向他。他的眼中,带着笑意。他说得对,我才开始吃,饭还几乎没有动。
我只好又坐下来,红着脸,开始默默的吃饭。
我们就这样沉默的坐在那里,没有再说话。我的心里,有一种绵密的喜悦,她温柔地蔓延开来,裹住了我。我第一次感受到,人们说的心怀雀跃,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没有再朝陆致成看。我很认真的吃着餐盘里的饭。只是白米饭而已,却是那样的香甜。
是因为白米饭这么香甜吗?还是因为,有他坐在我的身边?我晕陶陶地想。
陆致成又开口说,“许亦真,下午你还是回去休息吧。你的年休假还有很多,我会让人事部门扣掉半天,行吗。”
我回复他,好的。
我抬头看他,他的目光清澈而温暖。我觉得脸上发烫,又伸手去夹那盘豆芽菜。
耳边传来他的轻笑,“下次打电话我会告诉杨帆的外婆,豆芽菜和白米饭,有人也可以吃得象山珍海味。我想,以后我也会喜欢吃这两样东西。”
我的脸变得很烫,我又一次端起餐盘站起来。他说,“我也吃好了。”是的,他的餐盘空了。
于是,我们一起走回办公室去。路上遇到同事,他便与人点头。我想了想,与他间隔开了一点距离。走到空处,他回头对我说,
“今天早晨,我的意思是。”
他等我走到他的身边,继续说道,
“你作为计划书的负责人,要果断拒绝那些胡说八道的建议。要是按照今天会议上说的那些,这份计划书不可能走到总公司的办公桌,早就被人甩进了字纸篓。”
我停住脚步,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神冷峻。
“许亦真,我想提前跟你说好,工作是工作。工作的时候,你称呼我陆总,陆boss,都没问题。我也会同样对你。我有时可能会说,你的想法完全错误,你也可以这么说我。我希望你会明白。”
在他的注视下,我轻轻点了点头。
进了办公室,迎面走来叶蓉蓉。她挽住我的手臂说,“亦真姐,你去吃饭怎么也不叫上我?我今天一个人在茶水间吃饭。”
我告诉她,我今天没带午饭。她嘱咐我明天一定要带,和她一起吃。我答应了。
虽然有些惧怕那个夜晚的到来,她还是悄无声息的来临了。
下午回到家的时候,许航刚醒来吃午饭。他听说不用去上学,高兴得在沙发上又蹦又跳。我妈妈为了让我好好休息,准许年轻人看Ipad,他看得聚精会神,也就不去管我做什么。我躺在床上,想着晚上可能会发生的事。我以为自己又会难以合眼,可是,睡眠很快就来报道了。我一个梦都没做,醒来便到了黄昏时分。
我打开163的信箱,这一次,凌云没有回信。我轻轻敲下键盘。
“凌云师兄,你好。
希望我的前一封信,让你“勇敢地”去联系你的故人,没有引起你太大的反感。是啊,岁月的河水,已经将我们每个人都载向了远方,而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今天晚上,我要与章洋和他的父母会面。我本来是想,在许航不在场的时候,问一问章洋他与秦月的往事,如果他真的就是当年的那个人。我最希望知道的,是秦月出国后有没有联系过他。但是,现在给你写信的时候,我又改变了主意。我想,还是让一切顺其自然吧。他若想得起来,不用我问。他若想不起来,我又何必问。而且,我无法信任章洋和他的父母。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说漏嘴,向许航提起一星半点?
许航是那样敏感的一个孩子。你知道吗?当他跟我说,妈妈,你别不要我,我的心都碎了。他才只有六岁!他还懂得向我道歉,说自己一定会做个听话的好宝宝。在得到秦月的进一步消息之前,在许航成年之前,我决不允许有任何人告诉他这些事。我不愿意他知道,我其实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他的母亲从他一出生就离开了他,而他的父亲又是我们强求着才来认他的。凌云,我真的很难过。为什么我这么可爱的宝贝,他的亲生父母都不要他?为什么?
我不会允许章家人带着许航去医院做亲子鉴定。当然,我知道,他们想要一个肯定的答案,这是人之常情。我想好了,我会收集许航的口腔拭子交给他们。但是,我不希望许航知道有这回事。凌师兄,请祝福我吧,我也祝你一切顺利。----你的朋友,许亦真。”
我和许航按时出了家门,到达章洋所说的地点,那是一个高档饭店。我们早到了半小时。在前台check in的时候,他们告诉我,预定的人还没到,问我们是在外面等,还是进包间。我说在外面等。前台便将我们引到一旁的侧座。许航爬上椅子,观看椅背后那一排鱼缸,里面养着热带鱼。他想要站起来,我制止了他。他坐下来,把鞋子脱了,再次站到椅上,我在他背后护着他。
年轻人用小手指着那些色彩斑斓的热带鱼说,妈妈你看,这条金色的大个头,它一动也不动。它怎么能不划水就停在那里呢?难道它没有重力吗?我仔细看了看,那条鱼好象真的一点都不动,我想了想说,它有鳃。正在说着,那条鱼游起来,我们相视一笑。小人儿又指着鱼缸说,妈妈你看,这些鱼会听我指挥。他用手贴到鱼缸上,缓缓移动,有一两条鱼确实在跟着他的小手游动。鱼缸表面,留下了一长条他的小手印。我拉住他说,宇航员同学,我们不可以弄脏别人的东西。他点点头。我从包里拿出一张面巾纸给他,向他示意。他接过去,胡乱将他的手印擦了。我拿过纸,又擦了擦,表面光洁如初。许航又猛然一下拍起了巴掌,热带鱼受到震动,似乎吓得一抖,改变了游动的方向。他咯咯地笑起来,我轻轻捉住了他的小手。
鱼缸上面,有人影晃动。我们转过身来,听见一人说,
“看来,我绝对有必要带我儿子走。他被你这么管着,会变成个傻子的。”
许航一步跳下椅子,踩进鞋子,然后向来人跑了过去,“章叔叔,爷爷,奶奶。”
章洋弯腰抱起了许航。许航高兴地搂住他的脖子,开心的朝我说,“妈妈,他们全来了。”
一位长相颇显年轻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她的容貌端丽,神情冷淡。她伸出了右手。
“是许小姐吧?你好。”
我记得她的声音。我伸手过去和她握了握,她的手很凉。
“您好。”我简短地说。
我的视线穿过她,看向了他们背后的陆致成。他朝我笑笑。我放下面前这位女士的手。
旁边一位花白头发的中年人向我伸出手说,
“小许你好,初次见面。我是章洋的父亲,你叫我章伯伯就可以了。”
我和他握了握手。他的手掌很是温暖厚重。
他开口朝前台说,“同志,我们的客人早到了,你们怎么不让她们先进去,让她们等在这里?”
前台小姐立即走了出来,微微欠身,“不好意思章先生,是这位女士说,她想要在这里等你们。”
章洋抱着许航,接口道,
“走吧儿子,我早说过,你跟着你妈妈,只会变得胆小如鼠。先到了就进去坐啊,客气什么,难道还怕我们摆的是鸿门宴吗?”
他抱着许航,大踏步的朝前走去。前台小姐快步跟了上去,在前面引路。
许航用手臂环着他的脖子,开心地问,“章叔叔,什么叫做鸿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