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椅上,好一会儿缓不过来神。
肖然眼中的冷漠,让我有些寒心。我一直觉得他与我以往带过的住院医和学生不同。这些年来,我对来训练的人基本上做到了一视同仁。态度严肃但诚恳,力求把自己知道的这点儿东西尽力传授,希望对他们将来的工作有用。遇上特别勤奋又有能力的人,像肖然这样的,我还会不由自主随着相处的时间而态度变好。正如我自诩的那样,很多人在毕业之后和我成了朋友。他们有的留在本院,有些人海角天涯,去了各自想去的地方。其中不少人还与我保持着联系。留在本院的两三个年轻主治与我关系都很铁,还一直戏称我为陆老师。
我对肖然,自问不但一视同仁,后来见他确实有天分又努力,对他还格外亲切一些,时时照顾他的情绪。我也有感觉,他是一个很封闭的人,为人处世好象总带着层保护壳。我没有想到他的家境优越,是个富二代。平时我也不关心同事的家庭背景,除了一两个被格外打过招呼的人。那一两个人,属于我敬而远之的对象。无论如何,我尽到了一名带教老师的责任。
就因为我在他老爸未经他同意的情况下来替他辞职的时候,我没有极力挽留,就这么冷酷,还威胁我没有下次?章洋和陆陆还说这人是在暗恋我?他不会真的有什么病态心理,不会对我怎么着吧?我猛然一震。天天对着有精神疾病的患者群,不会受到了什么特别影响吧?
仔细想想,肖然可能确实符合艾斯伯格的特征。
我一面想,一面往病房走去。路上遇到陈丁两位学生,他们朝我问好,我心不在焉地点了头。
突然,我们的头顶传来尖声呼叫,“隔离病房311 Code Gray!隔离病房311 Code Gray!”警报齐鸣。我三步并作两步,直冲到隔离区门口,刷卡按指纹,箭步冲了进去。
311号床上,肖然和管床周护士正在与那个名叫程力的自杀高风险患者搏斗。他们勉强将程力身上的控制背心拉紧,用力系到了床档上,躲避着后者的拳打脚踢。
程力放声叫喊,“放我出去!你们这群混蛋!!”
肖然使劲扣住程力的一只手腕,将之强行塞入控制软环,再将软环系带猛地拉紧,牢牢系到床档上。
程力极力挣扎,口中不断嘶吼。
我冲到床前大声问,“怎么回事?!”
程力朝我狂笑,“姓陆的,你言而无信!”他盯着我的眼睛,展现一丝狂乱的神情。
肖然憋红了脸站起,冷声说到,“我来早查房,患者不配合。”
我赶紧介绍,“程力,肖医生是高年资住院医,他的医术很好,”
程力张口“呸~”了一声。管床护士侧过脸,险险避过。
被控制的人继续挣扎,口中狂吼,“你TMD说过了,不让其他人接触我的病历!你TMD就是这么把自己吐出来的再吃回去!哈哈哈哈!”他仰天狂笑。
周护士抬眼问我和肖然,“安定文还是氟哌啶?”
肖然一脸冷静,“氟哌啶吧。十毫克肌注。”
小周刚要行动,我伸出手,“不用。你们俩先出去,我和程力单独聊聊。”
我注视着程力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满是冰冷的不屑。
“不行,这不符合规定。”肖然和周护士异口同声。
我淡然说到,“我家也有个十几岁的叛逆青年,我应付得了。二位先出去吧。”
肖然好象要再说些什么,我喝了一声,“出去!”
此人一动不动。我抬眼看他。他的目光冷漠,如冰如铁,充耳未闻。
片刻之后,他转身对程力说,
“对不起,我昨天没来上班,不知道陆医生要求我们不管你这床。你自己也是医学生,知道这在教学医院是不被允许的。我现在可以出去。我会叫医院警卫过来,请你配合治疗。”
说完之后,他弯腰把束缚带紧了紧,一阵风从我身边擦过。周护士跟着他检查了束缚带。他们一起往门口走去。
我随他们俩走到门边,将隔离帘拉上,回身看向病床上的这名程姓患者。
程力四仰八叉,似乎放弃了挣扎。他闭上眼睛,开始哼一首歌。
这是要探测我的底线了。我扯过一张凳子,在他床前坐下。
等了很久,他还是在哼歌,似乎还越唱越大声。这人这么看着,确实有点像杨帆那个臭小子,蹬鼻子上脸的不经惯。
我平静地开了口,“是雨神的歌?唱得也不怎么样么。”
病床上的年轻人顿了一下,似乎想转身背对我,束缚带制止了他的行动。他转头面对窗外,表达对我的愤懑与不屑。
“程力,你明年就要开始轮转,打算先去哪一科?”
他闷声不响。
“你最喜欢哪一科?”
他突然发声,“别TMD装什么知心大姐了,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这个死病号真讨厌,一大早的不消停,今天午饭又要赶不上热乎的了。”他的语气嘲讽。
我淡然一笑,“你是在骂我,吃翔也赶不上热乎的,是吧。”
他默认了。
“程力,你是医学生。你告诉我,遇到你这样的患者,鉴别诊断是什么?处理方式又是什么?答对了,我去跟教务长说,明年亲笔给你写推荐信,邀请你来我们科sub-I。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鉴别诊断,心理变态,纠缠男同学。处理方式,在精神病院关上一年!”
程力哈哈大笑,好象对自己的答案颇为得意。
我叹了一声。“显然你对此有什么误解?无论你与你周围的人有什么样的情感纠纷,都不是任何人有权评判的对象。”
“陆大医生,省省你的口水,收起你那套菩萨心肠吧。没用的。你还是抓紧时间,赶着去吃你中午那口热乎的吧。”
他继续望着窗外,坚决不与我有目光接触。
“那好吧,我们回头再聊。你刚才也听到了,很抱歉,肖然医生是因为不知道昨天的情况才来查你的房。你也明白,住院医都要起早摸黑提前查好房,好做交接班报告。以后就只有我自己来管你,可能一上午都没人来张望你一眼。你做好心理准备。”
我站起来,朝着沉默不语的他说,
“顺便提醒你,我们的工作餐和患者吃的是一样的。至于热不热的,我们一起感同身受。”
我抬脚往门外走去。
我背后,床上的人忽然冲我喊道,“喂,我改变主意了,我要让那个姓肖的来管我!”
我回头看他。程力的眼中亮芒闪烁。
“反正我讨厌你,换一条或许还好些。”
我静了静,通知他,“你该明白,我仍然是你的责任医生。即使肖医生直接管你。”
冷淡的声调。“陆大医生尽管签字好了,用不着做出这副假惺惺的样子。”
否认和抵抗,是此时常见的心理状态。
我点头说好,离开了他的病房。
走进会议室,大家齐刷刷地抬眼望我。
我朝他们微笑,“没事了。肖然,311点名要你当他的管床医生。”
肖然望着我,面无表情地说好。
我对其他人说,“抱歉,这个病例暂时不能公开学习。”同时嘱咐护士长,“任护士长,给患者病历加一个红标,任何登入者都会留下记录。”
她点头记下。
可能还是昨晚那杯刷锅水的功劳,头一直隐隐作痛。我端着餐盘,找到一个角落坐下。
才一落座就有人加入了我。我抬头看,是徐展和肖然。前者朝我甜笑,“陆老师,您不介意我们坐这儿吧?”
肖然看着我,目光平静,似乎没有那么冷漠了。很好,有小徐医生当和事佬,应该能破冰吧?
我微笑着答,“欢迎。请坐。”
我们沉默地吃着饭,无人说话。过了片刻,我想我还是主动说两句吧,调节一下气氛。
“徐老总,你今天在哪儿救灾啊?急诊忙不忙?”
小姑娘开心地笑,“今天神外的人手不够,我在那边帮忙。”
肖然一筷头一筷头地咽着白饭。
徐展看看他,又问我,“陆老师,我当住院总这一个月,忙得是人仰马翻,瘦了整整五斤肉。您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一个人的潜力是无穷的。”我随便发着通用的感概。
徐展接到,“我听人说,陆老师当时还有个小baby,一边上班还要一边带孩子!真是难以想象。”
徐展说得没错,那是一段难忘而心碎的日子。做住院总那年,我正怀着杨帆下面的那个弟弟或者妹妹。我的反应很厉害,时不时要去急诊挂两瓶。有时候挂完瓶还要接着上手术台。因为这一点,老院长把我开了,杨一鸣由此从二助升成了一助,顶替了我的位置。徐雅丽也随之升了级。
我又急又怒,心力交瘁,那个孩子后来也没保住。
杨一鸣那段时间看似沉痛,但我总隐隐感觉,他还是有点儿高兴老院长把他正式当成了关门弟子的。所以后来,我一看到他和徐雅丽一起说笑就来气。
我回忆着往事,低头没说话。
徐展悄声问,“陆老师,您孩子今年多大了?”
我猛然回神。人家小姑娘想要搭话,我一直默不作声,她已经脸红了。
我笑了笑,“十三岁,马上十四了。在中佳念初二。”
“做人父母难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以后你们就明白了。”我补充道。
徐展也笑,“我真羡慕陆老师,事业家庭两不误。您孩子上大学的时候,您还那么年轻,多好呀。”
我笑答,“有什么好的。心比身先老。”
一直闷头吃饭的肖然接了句,“我妈也这样,满口沧桑。总说自己已经活了一辈子。”
他肯开口说话,看来这次的风波是过去了。我暗暗舒了一口气。手下有个闹别扭的,不管是因为什么缘故,还是挺让人不愉快的。
肖然抬眼,眼光直直的向我逼过来,
“不过,陆医生年纪轻轻,就发出这样的感概,需要担心有没有抑郁症。”
我微微一愣。
徐展笑着打岔,“肖然,你胡说些什么呀?你们精神科的,笑话真冷。”
下午我上门诊,时间倏忽而过。
最后一名患者。
来人低头进门,我站了起来。她穿着一件浅色衣裳,身形娇小,带着一顶白色鸭舌帽。衬得她巴掌大的小脸上,双眸又黑又亮,如有莹光流动。
惨了,以后有了这么一位引人注目的弟妹,我的漂亮御座不保。
我站起来,笑着招呼她,
“亦真,你来复诊怎么不事先说一声?我可以提前看你,免得你等这么久。别的权力没有,这点小便利还是可以争取的。”
她脸色微赧,“陆医生,您太客气了。”
我和她握手,送她到沙发上坐下。
“别跟我客气呀。上回不是说好了,我们是可以互相喊外号的交情。”
我朝她眨眨眼,回到电脑前登入,调出她的病历。
“直接面诊比较快,主要是病人太多。我给你开点血检,稍微问两个问题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