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庄则栋获第26届世乒赛男子单打冠军
永远关机
癸巳蛇年正月初一,晚上五点刚过,我拨打庄则栋的手机,“136……175”。
对方已关机!
我与庄则栋相交半个多世纪。五十多年来,或采访,或结伴出访,或共事机关,或私下走动,从未间断联系。
他得了癌症之后,我去他家里看望过他。他依然乐观,依然快人快语,一点也不忌讳病情,说是医生误诊为痔疮,耽误了一年多时间。当发现是癌症时,癌细胞已从直肠扩散到肝肺。他的妻子佐佐木敦子忧心如焚,说:“医疗费用太高了,承担不了。”庄则栋说:“我是靠药物在维持生命,大都是自费药,一个月至少要自掏八至十万元。我们的积蓄都花进去了。体育总局得知情况后,马上送过来十万元,唉,还是不够呀!”佐佐木敦子说:“不得已,我们给温总理写信。”
英雄落难了!不过,他依然精神饱满,说:“我已着手写书,写一本自传,还想办个书法展览。”
我环视了他的家居摆设,只见正墙上挂着范曾手书的横幅——“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庄则栋说,这是孔夫子的话,范曾新近送给他的。
“我的书法是学范曾的,学得还挺像吧?”庄则栋拿出几件书法作品向我展示。
说起写书,说起书法,他仿佛把致命的癌症忘到了一边,像一个健康的人,浓眉上扬,双目放光。
庄则栋书法作品
去年(2012年),也是大年初一,我给他打过一个电话,除了说几句祝福之类的套话,就激他:“小庄,不是常讲战略上蔑视,战术上重视吗?如今,你应以这种精神对待疾病……”
“哎呀,老鲁,我动了好几次手术了,割下来的肿瘤都像鸡蛋那么大,一割就好几个。可不久,肿瘤又长出来,真是没有办法了。”
看来,恶性肿瘤的快速扩散,已使这位硬汉子不得不悲叹了。
今年大年初一的电话,没有听到庄则栋那悲叹的声音。
入夜之后,我们全家到便宜坊烤鸭店,一起过团圆年。刚坐下,我的大女婿周业一边看手机屏幕,一边突然说:“17点零6分,庄则栋去世了。”
我不禁惊讶地叫了起来:“那我打他手机时,他刚走,他刚走。”
关机,庄则栋的手机永远关机了!
人生是一个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有一天我与庄则栋在中国画研究院院长刘勃舒家邂逅,他很直白地说:“我的结论下来了,敌我矛盾(其实正式结论定的是犯严重错误),但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开除党籍。”
有了结论,好像了却了一件大事,他的心情显得很轻松。
是啊,隔离审查了四年,又被派往山西工作了四年,这个结论来得不容易呀!
据知情人说,对庄则栋的结论,有争议。一种意见认为,庄则栋跟于会泳、刘庆棠这些“四人帮”的亲信一样是江青的宠臣,是敌我矛盾,应该判刑,送监狱。而另一种意见则认为,庄则栋是运动员出身,历史上有功,只要有认识,可以从轻处理。当时的国家体委主任王猛,就持后一种态度。他认为,庄则栋本质是好的,对中国的乒乓球事业有过杰出的贡献,年轻人犯错误有客观因素,他本人也是受害者,应该给予重新开始的机会。但当时难以达成一致意见,于是王猛采取了冷处理的办法,这便是庄则栋审查结论迟迟未定的原因。后来,通过党组会议讨论决定:庄则栋犯有严重错误,但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解除隔离审查,派往山西太原从事乒乓球教练工作。
当今官员退休,常调侃“裸退”。庄则栋这回是“裸撤”,党员、部长,一切都撤掉了。用乒乓球队的话说,他真正是“从零”开始了。
从天上掉到人间,从高层回归底层。后来,庄则栋曾在博客中写道:“年岁大的同志和朋友,都知道我的一生逆境多于顺境,失败多于成功。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我从高山落入谷底,就犹如瀑布从山上跌落下来并没有自暴自弃,而是回到了大地的怀抱,开始了它的新生。”
1980年,在体委两位同志的护送下,庄则栋踏上了去山西执教的道路。他瞅瞅两位护送的同志,感到无话可说。他默想,“从今往后,我要走的是一条忏悔和赎回过失的路。”
1981年8月,王猛在国家体委这个被“四人帮”插手的“重灾区”又工作了两年之后,完成了党中央赋予他的历史重任,离开体委,调到广州军区任政委,继续他钟情的军旅生涯。
此时,李梦华出任国家体委主任。他到山西开会时,特地去看望了庄则栋。这位老主任对运动员,包括犯了错误的庄则栋都是非常关心的。他常说:“这是我们自己培养出来的运动员。”当李梦华会见山西省委书记时,他的秘书郭敏与庄则栋在外屋聊天。庄则栋感慨万千,说:“搞政治,我是小学生;搞乒乓球,我是大学生。跌了这一跤后,我再也不从政、不问政治了。”郭敏说:“在当今社会,不问政治是不可能的。”
实际上,仅从打乒乓球的技术来说,庄则栋何止是大学生水平!他堪称是研究生、博士生。当然,从政是不可能了,但不问政治也不可能。他到处讲“乒乓外交”,不就是政治吗?只不过是一朝被蛇咬,永远怕井绳罢了。
在山西,他发挥了乒乓球特长,传授技艺,与队友合写了一本《闯与创》的书,度过了孤独而又充实的四年。1984年,他回到北京,到北京市少年宫当教练。这里是他成长的地方。从这里,他进入国家乒乓球队,开始了运动员生涯的辉煌时期。经历了政治跌宕之后,如今他又回来了。人生真是一个圆,从哪里来又回到哪里去。
一个过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运动员、教练员,一个曾经车前马后、前呼后拥的部长,突然需要自己料理一切生活的琐事,着实让庄则栋有一阵子不习惯。尽管日本妻子学了厨艺,负责做饭的事,但买菜的任务落到了他身上。他一进菜市场,就晕头转向,不知买什么好。他照着妻子开的菜单,买回去的萝卜是糠的,西红柿是捂红的,黄瓜是蔫的,而且从不讨价还价。人们说,不讲价是傻瓜。可他磨不开面子,人家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后来有一位买菜的人,也是当年他的粉丝认出了他,教他讲价,教他挑选新鲜菜……渐渐地,他成了一位买菜的“老手”。不过,他只买普通的蔬菜,鱼、肉、鸡、鸭之类,他舍不得掏钱。因为,口袋里钱不多,要省着花。偶尔买一次,还要受到妻子的嗔怪。
庄则栋回归平民百姓,真正成了食人间烟火的普通市民。在北京市少年宫,一干就是十几年,直至退休。由于工作出色,1994年北京市人民政府、北京市教育局授予他特级教师的光荣称号。
他除了教孩子们打球之外,还与别人合办过乒乓球俱乐部,甚至经过商。但他的脑子里依然只有乒乓球——中近台两边攻。他以为当今乒乓球界不重视这种打法,逢人便说,每到一地就宣传推广他的最新研究战果——“加速制动”。
大约是1993年,在古城西安,庄则栋夫妇去参加中国体育博览会。在一次“百饺宴”上,庄则栋大谈他正在研究的中近台快攻新打法。其理论依据是少年习武时的一句行话,“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席间谈到体育界退伍后经商成功的体育明星李宁。坐在我一旁的佐佐木敦子指指庄则栋,说:“他呀脑子里除了乒乓球就没有别的。干什么都不行,但一说起乒乓球来,就滔滔不绝。”
是的,庄则栋离不开乒乓球,极想回归乒乓球队伍,回归乒乓球界。他已离开乒乓球队伍太久了。自从步入政坛之后,他伤害了许多昔日同甘共苦的队友。乒乓球界有什么活动,都把他忽略了。或者说是有意冷淡他。2002年初,庄则栋准备在北京大钟寺附近的一所小学成立庄则栋、邱钟惠乒乓球俱乐部时,邱钟慧建议他与老队友们重修旧好。儿子庄飙也诘问他,俱乐部揭幕仪式上,不请当年的队友们来吗?徐伯伯、李叔叔他们?庄则栋一时语塞,沉默不语。经过再三思考,他终于写了一封信,向队友们承认错误,请求队友们的原谅。
庄则栋写给徐寅生、李富荣的信
中国乒协徐寅生、李富荣等各位领导:
你们好!憋在心中多年的话,由于种种原因……借“北京庄则栋国际乒乓球俱乐部”在10月举行揭牌仪式之际,我真诚的欢迎、期待着你们的光临。
过去我们是战友,为祖国的乒乓事业,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由于我在文革中犯了错误,伤害了我们之间的感情,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回头看去深感遗憾。我希望把我们之间的隔阂结束在上一世纪,对历史也有个积极地交待。
新世纪开始了,我们已是花甲之年,在我们有生之年,将继续为祖国的乒乓事业,为人民的健康再做点儿力所能及的工作。“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在今后的工作中还请给予指导和支持。
顺致
真诚的敬意!
庄则栋
2002年9月6日于京
解铃还须系铃人。
看到这封真诚的信,队友们原谅了他。
庄则栋、邱钟惠乒乓球俱乐部揭牌仪式上,徐寅生这位曾出任过国际乒乓球联合会主席、国家体委副主任的重量级人物,李富荣这位与他多年并肩作战为祖国争得殊荣,又出任过国家体育总局副局长、中国乒乓球协会主席的重量级人物,还有队友张燮林等乒乓球界元老名将,都到场祝贺。他们相隔多年之后的握手,成为开幕式,不,成为中国乒乓球界的闪光点。
北京庄则栋、邱钟惠国际乒乓球俱乐部揭牌仪式
庄则栋请我去过他的乒乓球俱乐部。在那儿,我与俱乐部成员打过球。对手惊叹我的球技不同寻常。庄则栋向他们介绍:“鲁光当年在国家队蹲过点,球技自然不一般。”在他的办公室堆满了他的新书《邓小平批准我们结婚》。常有球迷敲门进来购书,求他签名,有的还拿来新球拍,请他签名留念。我觉得,庄则栋又有了自己的事业,又寻找到了自己新的快乐。
他举办了全国少年宫乒乓球“如意杯”比赛,自己下基层辅导少儿打球,足迹遍及一百七十多个城市,为乒乓球事业的发展贡献出了自己的一切。他用自己的真诚、自己的使命感,回归乒乓球队伍,回归乒乓球界。
言传身教,关心下一代成长
从此,凡是乒乓球界的重大活动,再不会有庄则栋的缺席。徐寅生七十大寿时,庄则栋赶去苏州出席祝寿宴,并即席清唱了一段京戏,为老友助兴。
此后,在第26届世乒赛五十周年、中美乒乓外交四十周年、中国乒坛辉煌五十载荣誉揭牌仪式等许多乒乓球界的重大活动中,都活跃着庄则栋的身影。在日本名古屋举行的乒乓外交四十周年庆祝活动中,他抱病前去。并带去了一些在家写好的书法作品赠送给朋友。还在机场做俯卧撑,一点也不忌讳向人讲述抗癌的经历。
2003年,东阳老家的妹妹徐爱萍给我来电话,诚邀庄则栋去东阳与中外球迷见面。
当时,妹妹的公司与一位美国商人有业务往来。而那位美国商人痴迷乒乓球。他知道中国有个乒乓球世界冠军叫庄则栋,曾为打开中美建交大门做出过贡献。
他问我妹妹:“中国的世界冠军庄则栋你认识吗?”
我妹妹告诉他,他是我哥的朋友。
美国商人惊喜不已,说:“能把他请来吗?我想见见他,跟他打打球。”
于是,妹妹不抱希望地给我打了个电话。
我给庄则栋一说,他非常愿意南行。由于当时他只拿体校普通教练员的工资,各种商务活动都不顺利,经济上较窘迫。
我对他说,你和当地的球迷们打打球,与当地的工人骑骑电动自行车,相应参加一点宣传活动,他们答应给一笔酬谢金。
庄则栋几乎是大声地叫了起来:“太好了,我已经多年没有拿奖金了……”
过了两天,他又给我来电话,说:“敦子说,你给鲁先生说说,叫他妹妹再多给一点点行吗?”
“当然,加一点点钱,成一桩美事,是不成问题的。”
初夏时节,我陪庄则栋飞杭州萧山机场,又坐两个小时汽车,下榻东阳的五星级酒店白云宾馆。
庄则栋的到来,轰动了东阳市,也轰动了我的老家永康市和中国小商品集散地义乌市。庄则栋的日程安排是一场球、一场报告、一次骑车漫游。
乒乓球联谊活动,安排在酒店大厅。闻讯想跟世界冠军交手的球迷蜂拥而至。当然第一个上场的是美国商人。他穿一身崭新的运动服,脚穿一双崭新的运动鞋,横握一块崭新的球拍。与世界冠军打球,这是他一生的荣幸。
“庄先生,您好。您的名气,在美国很大。今天能见到您,真没有想到。我太激动了,昨夜就兴奋得睡不好觉。”握手时,美国商人真诚地向庄则栋表达谢意。庄则栋也很有风度地向他表示感谢。
美国商人与庄则栋的交手,是无甚可说的。只见他头上冒汗,不停地捡球、摇头,不一会儿就笑着败下阵来。其实,对他来说,跟庄则栋见了面、交过手,就一切都满足了。
拿着球拍等待出场的人太多了。我妹妹过来问我,能上几个?怕庄则栋太累了。我问庄则栋,怎么办?庄则栋说:“尽管上吧,能满足就满足,大家高兴就好。”
走马灯似的,一个接一个上场,每人打个三五板,多者十来板。庄则栋一身大汗,湿透了衣衫,几乎满足了所有持拍者。粗略估计,至少有三十多人。
庄则栋在大东和工人、球迷们在一起
电动车,是我妹妹工厂的新产品。庄则栋与当地的几十位工人、农民工一道,骑着崭新的车,在山道上飞驰,远远望去,颇为壮观。此时的庄则栋融入了百姓中,他高兴得不时挥手。
而报告厅则座无虚席。庄则栋讲中国乒乓球长盛不衰的辉煌,讲比赛中的轶事,讲与美国运动员科恩的交往,讲毛主席、周总理用小球推动地球改变世界的往事。会场时而鸦雀无声,时而掌声雷动。庄则栋的口才,在三十多年的数不清的演讲中练出来了,道理、细节、包袱,运用自如,可以称为一位演说家。
他带了许多本《邓小平批准我们结婚》签名送人,也签名售书。还带了二十来幅自己的书法作品,送人或出售。人们说他没有架子,很随和、很随意。我觉得,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历经磨难而重新回归百姓的传奇人物。
入夜之后,坐落在山野中的酒店,安静至极。听到的是流水声,见到的是洒进屋里的皎洁月光。一杯清茶,轻松闲聊,直至深夜,我们几乎无所不谈。他所经历的一切,得与失,成与败,苦与乐,甚至深藏不露的隐私……
几夜的长谈,让我更深入地了解了这位相识几十年的老朋友。他说:“人生几百步几千步几万步,关键时就几步。一步走错了,就造成千古恨。”他的悔恨是真诚的,他的忏悔是发自内心的。一个人一生总会摔几个跟头。摔个跟头,买个明白,这个跟头就摔得值。
按理说,历史的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庄则栋的晚年,有温柔的日本爱妻陪伴,日子过得温馨、幸福。他在一本书中写道:“如今,我和敦子一直住在北京,过着普通市民淡泊宁静而又美满幸福的生活。也许在一些人看来不起眼儿,但我心足矣。只有经历了海洋狂风巨浪的颠簸,才能真正体会到平静港湾的珍贵。”但每当想起自己在体委当政的那段时间、那段经历,就无法安宁,深深的负罪感在咬噬着他的心。他觉得最对不起的一个人就是他曾经的老领导——国家体委主任王猛。
当年他那么毫不留情地批斗王猛,几乎伤害了王猛的身体,但王猛却宽容大度,不计前嫌,还为他说好话,显示了老将军博大的政治胸怀。在北京电视台的节目访谈中,王猛谈到了庄则栋,他说:“庄则栋本人应该说是好的,品质上是不坏的,对中国乒乓球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当时主要是江青、王洪文他们把他拉过去了。就是在拉过去的时候,他的表现也是比较好的。开始时,他主动提出要在会上给大家解释,证明我没有扣压江青、王洪文的批示,谁知当天晚上江青把他找去,给他交了底,要把我拉下马。结果第二天到了会场,他突然倒戈,而且指着我的名字要我自己交代。我当时就觉得他完全站过去了。年轻人毕竟没有经验,在复杂的政治斗争情况下难以把握。”
庄则栋也几次跟我提起王猛,他说:“我攻击、伤害他那么厉害,他却宽容大度,坚持实事求是,还公开为我说好话。我得找个机会当面向他赔礼道歉。”他请王猛的秘书孙景立和当年核心组秘书王鼎华转交送给王猛的书,并表达请王猛给机会让他当面谢罪的意愿。
王猛豁达大度,收下了庄则栋送的书《邓小平批准我们结婚》,并告诉秘书,很愿意与庄则栋见一面。当时他正要南行广州,说好从广州回京后,安排这次见面。谁知这位年届八十八岁的老将军,不久就病故广州,庄则栋也永远失去了当面谢罪道歉的机会。
在“文化大革命”中,领袖在犯错误,时代在犯错误,年轻的乒乓球运动员庄则栋跟着也犯错误,其实真是不足为奇的。他也是受害者,一个严重的受害者。
庄则栋在我们老家特别有人缘。2006年,他们又让我邀请庄则栋和邱钟惠两位世界冠军一起光临。他们先到我的五峰山居,爱好乒乓球的人们早早就在山居恭候,欢谈至暮色降临,再驱车去东阳。我的朋友,金华市委原副书记马际堂、义乌市委书记楼国华等也闻讯赶来与他们一叙。
庄则栋一直以身体强健而自豪。在东阳做客时,他说出来前,刚检查过身体,是用最先进的医疗仪器查的,一点毛病也没有,特棒。他十指并拢,膝盖不弯,双手碰地,“你们瞧,我的身体多棒!”然而,说此话后不到半年,万恶的直肠癌便袭倒了他。在他最盼望的北京奥运会开幕前夕,住进了医院。
最后一搏
自2007年发现恶性肿瘤转移之后,庄则栋就在北京、上海、石家庄等地四处求医。人们对为祖国立过功的人是尊敬的,对他是一路绿灯。昂贵的医疗费,国家都给解决了。
《乒乓世界》的主编夏娃是我在《中国体育报》任职时的下属。她说,国家体育总局和乒羽中心获悉庄则栋患癌症后,各拿出五万元用于他的治疗。从2009年起,乒羽中心每月拿出四千元补贴,用来雇人照顾他。随着病情的加重,又多次送钱过去。从国务院总理到财政部,从国家体育总局和乒羽中心到北京市体委,都给予全力帮助,最后以“不封顶”地支付医药费用来挽救他的生命。
当年的队友陆续到医院看望他,球迷们更是用各种方式表达对他的关心关爱。据说,内联升的一位老职工,自己拿钱买了一双棉鞋送给庄则栋,并说:“我特别佩服庄则栋,让庄老穿着我送的棉鞋走,是我一生的荣耀。”
庄则栋虽曾官至正部级,但已销职为民。对于来自国家的特殊照顾,他是感激的。当年在乒乓球队时,人们曾送给他一个绰号“装不懂”。其实,他聪明过人,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他感激党和人民对他的关怀和照顾,他对自己的后半生知足。
患病后,他希望医生们如实地告诉他病情。他说:“我一直要求不要对我隐瞒,自己深知目前的危重程度。我能做的就是配合医务人员,与病魔最后一搏。”
这最后一搏的战场,就是他就医的医院——北京市佑安医院。
眼下,患癌症的人出奇的多。谈癌色变,是一种通病。有位作家说,我不体检,一位朋友老体检,结果查出了癌症,不到三个月就死了。当然,也有“抗癌英雄”,像学人苏叔阳先生,明知患了癌症,依然到处跑,病情转移了,动完手术,又照跑不误。他的观点是与癌症交朋友。这种乐观心态,是治癌症的最好良方。有的人不是因癌症致死,而是被癌症吓死的。
2007年5月1日,庄则栋开了自己的博客。确诊为癌症晚期后,他把博客作为与球迷和各界朋友交流的平台。他在博客中写道:“面对这无情的打击,让我掰着手指计算时日。现在我已经不能以年计算,这对我可能是奢望了。我只能按月、按日计算。越是这样,可能越会激发我的创造力。”他还赋诗一首以自勉:
繁华落尽归平淡,
烂漫顽童变老夫。
莫道盛年成往事,
擒龙伏虎意如初。
庄则栋喜欢书法,他将毛泽东、周恩来有关“乒乓外交”的事写成条幅,也将自己喜欢的格言和诗词写成条幅,在博客中向朋友们展示。大家说,博客成为庄则栋抗癌斗争的全记录。
2011年7月14日,他的肝脏确定已坏死八分之七。他于9月5日在博客上写了一篇《公告》:“本人因手术原因,近期无法更新博客,望广大网友谅解。”
9月15日,又发了一条博文,重复《公告》内容:“因手术原因,可能会很长一段时间无法更新,望广大网友见谅。”
然后,病魔使他的“博客”永远消失,就如同“永远关机”一样。
庄则栋对癌症的态度是战斗,是“永不放弃,永不言败”。
在病危时,他说,对待生死,我很想得开。生是偶然,死是必然。人生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凯旋,而是战斗。活一天,就战斗一天。
北京佑安医院的郑加生大夫,是中国肿瘤微创治疗技术战略联盟理事长,一位权威专家。他是庄则栋医疗团队的负责人。据他介绍,庄则栋从2012年8月入住医院后,先后对他进行了五次CT引导下的肝脏射频消融手术,初期效果不错,但无力回天。
2013年2月4日,病情恶化,庄则栋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对站在病床边的记者和家人说:“我走后,不要开什么追悼会,让大家劳累,大老远地跑到八宝山。其实武则天的无字碑就很高明。有的人还要计较‘贡献’还是‘重大贡献’的区别。真正的评价在人们的心中。”
庄则栋很崇敬的两位名人,都到病房去看望了他。文怀沙说:“庄则栋不论此岸彼岸,天上人间,都是中华精英,了不起的人杰。他永远是中国人民的儿子。”
庄则栋去世前,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日本妻子佐佐木敦子。佐佐木敦子为了与他结婚,放弃了日本国籍,眼下无工作无医保。如果碰到困难就麻烦了。文怀沙对庄则栋说:“敦子夫人得到庄则栋的爱,她是幸福而富有的。今后我有饭吃,她就饿不着。”庄则栋还把文怀沙送的书,放在床头,随时翻看。他最欣赏文怀沙的这几句话:“人类最高的学问:谦虚和无愧、善良和虔诚。”
庄则栋和佐佐木敦子形影不离
庄则栋去世后,我在文怀沙的工作室见到了这位文坛老人,提起“四人帮”的事,他大声说:“那个时候,江青叫谁去谁敢不去呀!……”我明白,他是为庄则栋的过失解脱。文老不愧为庄则栋至死都念叨的忘年至交!
范曾先是从国外打电话问候,在庄则栋去世的头一天,2月9日上午,他匆匆地从国外回来赶到佑安医院,送来一幅他特地书写的字——“小球推地球,斯人永不朽”。他还为体育界的这位老朋友,留下最后的音容。他用熟稔的笔,勾勒出庄则栋的头像。而庄则栋也出人意料地挣扎着坐了起来,使劲地睁大眼睛,让自己留在画家笔下的形象尽可能精神些。
范曾与庄则栋这最后的一次见面,牵线搭桥者是宏宝堂经理、书法家淳一先生。淳一与庄则栋有二十多年的交往,庄则栋在送给淳一的自传《邓小平批准我们结婚》那本书上,有八九条内含深意的亲笔留言。
最令庄则栋感到欣慰的是佐佐木敦子始终陪伴在他身边,只要一刻不见,他就要呼叫她。2月8日下午,医院通知家属准备后事。佐佐木敦子回家取衣服,庄则栋不断地呼叫敦子的名字,声音微弱颤抖。他让人接通敦子的手机,声音微弱地说:“敦子,你快回来吧,不然咱俩就见不上面了。”
前妻鲍蕙荞和儿女们也守着他。
闭眼前,敦子抱着他的头,握着他的手,悲痛欲绝。身边的人问他:“你在拉着谁的手?”庄则栋居然说是鲍蕙荞的手。鲍蕙荞急忙过去,从儿子手中拉过他的手,说:“则栋,我是蕙荞。”
庄则栋临终时,我没有在场,但从网上看到记者的特写,看到那情那景的照片,我感动,我沉思。
庄则栋走时,一手拉着日本妻子的手,一手握着前妻的手,这是人世间多么感人、多么凄美的一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