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6002010-02-22 14:05:26
蒙娜丽莎美在哪里?


芦笛


英明网友寻常不见面,偶尔露峥嵘,写了个帖子很有意思,可惜大家大概是“审美疲劳”,久谈一个话题便生厌了,点击的人似乎不太多,很遗憾,因此还是全文引用于下:

“鲁老夫子认为,美与审美都有阶级性, 所以‘贾府的焦大也不爱林妹妹的’。老芦
认为阶级性就是差异性,因此强调审美需要训练,好象也有道理。但是,我还是感
觉美与审美都有个见仁见智的问题。照理说,鲁迅应该算是有文化的了吧,但他似
乎就不太喜欢京剧甚至电影。我们能否因此就说京剧是不美的呢?

就说我自己吧。在国内读书的时候,从来没觉得京剧有什么美感。倒是出国以后,
身在异国他乡,远离亲人朋友,偶尔听到一段西皮,就觉得美奂美仑。您说这到底
是京剧变美了,还是我们的心态变了?

对美术的欣赏也是如此。文盲如我,至今不明白‘蒙娜丽莎’美在哪里,更不要说
毕加索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几何图形了。在这里请教老芦及各位大贤,我不喜欢蒙娜
丽莎和毕加索,是审美偏好问题呢,还是审美能力问题?如是后者,象我这样的,
是否还可能通过后天的培养来提高审美能力呢?”

我想这困惑大概是普遍的吧?90年代初我姐来看我,我带她去当地的美术馆,那家美术馆收集的都是古典艺术,她看得津津有味。我于是又带她去别的城市看更大的美术馆。她在古典部分也看得津津有味,但到了印象派和后期印象派馆时却把那些精品贬斥得一塌糊涂,出来后还兴犹未尽,非但否认印象派绘画是艺术,还将喜欢它的人一网打尽,说那是皇帝的新衣,不懂装懂。艺术应该反映生活真实,靠胡涂乱抹、标新立异来耸人听闻不是艺术。

我勃然大怒,因为本人就非常喜欢印象派艺术,雅不愿变成附庸风雅不懂装懂之辈,于是便反唇相讥,说你这不过是江阿姨的教导,文化艺术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两人吵得乌烟瘴气,游兴一扫而空,实在晦气。这也是芦家才会有的怪事。

此后不久,我带孩子去美术馆。这小子在国内就喜欢美术,他妈还让他去上过训练班。他见了印象派的画也作不屑状,斥曰:不好!我问为何不好。他说,画得不像,还不如我画的!我斥之曰:你怎么这么狂妄?艺术岂能以像和不像来作标准?要论这个,画画岂能比得上照片?他不服,说,各人有各人的欣赏。我说,没错,工农兵也有工农兵的欣赏,但那只是低层次的欣赏。我试图告诉你的,是受过教育的人的欣赏。你既然要停留在文盲水平,我当然也尊重你的自由选择。不过你不能因为自己是文盲,就要求其他人和你一样,这是共产党干的事,也只有他们才有这权力,这话轮不到你说。这小子不服气,但我毕竟是他爹,于是他也就不作声了。

没成想他接受了鬼子的中学美术教育,短短几年功夫就逆转了主客之势,再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了。后来我和他再去美术馆,不是我告诉他该怎么理解欣赏作品,而是他来告诉我了,特别是现代艺术更是如此。令我不禁浩叹文化大环境之重要,所谓“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是也。他老爹在国内靠零星搜集来的复制品苦苦琢磨几十年,还不如他在国外漫不经心地接受几年的中学美术教育。我看国内的音体美教育可以统统取消,至少本人从未受过任何教益。

因此,毕加索的画,我是不懂的,不敢不懂装懂,但我也不敢如我姐那样大无畏,将老毕斥之为“一夜的天才”(50年代国内一本短篇小说集《女皇王冠上的宝石》中的一篇,大意是某人专写别人无法看懂的nonsense而暴得大名),盖小芦能看懂其妙处。别人不敢说,这小子不予欺我还是有把握的。

当然,不能否认有的摩登艺术就是胡来。记得在汉诺威看过一副现代艺术展,我从展品面前走过都不知道那原来是展品:一个大学里常见的告示板,各种告示贴了又撕,撕了又贴,留下了许多废纸的残迹。您说这叫什么艺术?打死我也不能接受。如果是艺术,那么当年我家那条街上的公厕墙上的“点彩派绘画”更是艺术了,起码我能在登东之时细细看出各种形象来。但这只是末流,不足以否定人家全部。

现代艺术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怪现象,老金其实已经说过了。记得他说,国画当然不懂解剖透视,但如今要逼真并非难事,有的是照相机。看多了写实艺术,偶见国画上龟背蛇腰的人物肖像还觉得十分养眼,云云。这道理我早在青年时代就悟出了:西方艺术是走了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照相机发明前是求“真之美”,照相机发明之后便求“不真之美”,各种艺术流派由此生焉。这当然是大趋势,但不是说写真艺术就被照相机彻底否定了。绘画毕竟不是照相机可以取代的,《蒙娜丽莎》就是证明。

那么,《蒙娜丽莎》究竟美在哪里?美在她的神态。这玩意不能看复制品,得去看原作。我看过许多达芬奇的人物肖像包括若干素描习作的原件,不能不惊叹只有天才才能画出那些杰作来。这儿重要的不是“画得像不像”——又没见过真人,谁知像不像?也不是“长得美不美”——艺术美并不等于人体美,而是真正是“栩栩如生”,捕捉下来的神态绝对只能在活人脸上看到,而且涵义无穷,绝无可能由摄影师靠撞大运拍下来。我想,画家在此有三个优势:一是画家有善于捕捉并再现模特儿的生动神韵的天赋,二是肖像画是一个比较耗时的过程,画家捕捉模特儿的生动神情的机会要比摄影师高得多,三是画家有充分的创作空间——在看熟了模特儿的面容神情后,可以调出视觉记忆,人为创造出一个理想的生动表情来,而且还能不断修改之,使之臻于完美。

欣赏《蒙娜丽莎》毕竟是比较直观的形态艺术,而且还在现实主义的领域内,似乎要容易得多,欣赏摩登艺术乃至其他领域内的艺术如音乐就不同了。一般而言,我认为还原历史网友说的很有道理,审美可以分为三阶段。

第一阶段就是他说的所谓“直觉之美”,也就是大自然和人体给人造成的生理愉悦感。记得有种早期美学理论就主此说,认为“美就是愉悦”,据此将艺术按官能分为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等门类。我是在60年代末看到此说的,当下就不以为然,心想,NND,如此说来,性交也算是一种艺术了(那阵虽还是童男子,不过也略知性事是怎么回事),怪不得古典色情小说中常见什么“快美难言”之类的P话,敢情快感和美感是一回事啊?

当然,此说仍然有相当的道理,从发生学上来说,美的基础就是生理愉悦:看到蓝天大海自然会觉得胸怀舒畅,看到鲜花自然觉得娇媚,听到画眉啁啾自然觉得悦耳,看到眉清目秀的女人自然要慕少艾。这在全人类都是共通的。例如所谓“乐音”与“噪音”早在声学上作了界定,所谓“乐音”就是有固定振动频率的声音,所谓“噪音”就是振动频率不规则而且分布很广的声音,后者能引起人类的不适感,久而久之甚至能因此患病。

未受过艺术教育的人包括鲁迅和小衲在内,其审美一般停留在这个水平。当然不是说所有的人都具有均等的感受,这里有两个问题,一是天生的感受灵敏度,二是随各人生活阅历环境而异。前一点我已经讲了,先父母的生活环境基本同一,但对美的感受力迥然而异。后一点书海废人也说了,他认为“新奇即美”,这也确实是人类的天性之一,虽然我并不会因居住在海边几十年而丧失对海景的感受力。如果娶了个30年朱颜不改的佳人,我大概也不会看腻——曾经沧海难为水,我连我家老太婆都“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何况是30年姣好如昔的仙女?

第二个阶段还原历史网友称为“技巧之美”,愚意改为“创造之美”更恰当些。某些天才对美感受力异常发达,且有浓厚兴趣,因此不是停留在欣赏自然美上,而是去琢磨其中机制何在,并试图再现它,各种艺术由此生焉。经过逐代积累,就发展出了一整套复杂的艺术语言,有美术语言、音乐语言、舞蹈语言等等。

这种美与天然美有着本质差别:它是人造的而不是天生的,因此,它必然是人类对美的主观诠释,其产生必然与社会的人文环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此便出现了理解问题:不掌握人家使用的特定语言,不进入那种人文环境,你就不可能理解和欣赏人家试图传达的信息。

这就是小衲的误区所在,他把人造的艺术美和大自然的天然美混淆起来,以为欣赏两者是一回事,不需要什么训练。在我以古典诗赋为例指出欣赏古典文学之美需要学习之后,他便把艺术排出个座次来,规定某些艺术的欣赏需要学习和训练,而某些则不那么需要。他不知道,要欣赏西方音乐或绘画,必须不但懂人家使用的特定的艺术语言,而且必须对人家的人文环境有所了解。这和外国人欣赏唐诗宋词之美是一回事:你就是把唐诗宋词翻译成英文,鬼子也未必会欣赏它们,盖他们缺乏欣赏时必须具备的人文意蕴。

例如马致远那脍炙人口的《天净沙》描绘的是经典的悲凉意境。它的特色是如同一组电影特写镜头,非常直观浅显,不需要过多的中国文学修养来体会它的情调。因此我曾将它翻译成英文:

An old tree enveloped by withered rattans
Crows flying under the twilight
West wind is blowing
A haggard horse is walking on the ancient path
A small bridge on the stream
A few cottages are in sight
The sun is setting
A heart-broken traveler is at this remote corner of the earth.

然后请鬼子们谈谈感受。没有一个受测者答出了中国人的感受。他们当然能理解该诗描写的是个流浪在天涯的断肠人,但却无法领会那scenario 的悲凉。当然也不能排除那是因为我英文太臭、词不达意所致。建议大家不妨作类似实验,可以到海外逸士网友的文集去找古诗的英译本,拿去问问周围的鬼佬是否能体验到我辈的情怀。

反过来,鬼子以为美者,国人也未必知道那是美。例如绘画上的衣褶就是如此。鬼子从古希腊时代起就知道欣赏衣褶之美,在雕塑的衣褶上花了大功夫,以致我在观赏时经常产生错觉,觉得雕像穿的是绸缎,浑忘了丝绸乃是中国的发明。绘画也同样如此,哪怕是素描都强调表现衣褶之美,门采尔的素描尤其如此。然而国人无论是雕塑还是绘画都忽略了这玩意。

又如一张皱纹密布的老脸,对国人来说很难唤起美感,起码西学东渐前是如此。当然这也是技术受限使然——国画是以线造型,无论是衣褶还是皱纹都只能用线条勾画,画多了就变成不堪入目的蜘蛛网了。因此之故,国画中无论是人面还是衣服都只能用熨斗熨过。正因为缺乏此类画作的熏陶,列宾的名作《胆怯的农夫》,没有看过多少西画的人恐怕都不会喜欢。80年代有幅油画名作《父亲》引起轰动,然而大概没几个人知道或是意识到,那并不是咱们祖传的审美趣味而是外来货。

因此,人造美必然要体现出时代、民族、地域与阶级的差异来。时代越久远也就越简朴,民族差别也就越小,我看汉砖上的绘画,与古埃及的壁画的风格也差不多。西南某些少数民族的木雕与非洲人的颇相似。越到后来,水平差异也就越大。生存斗争,一些民族前进了,一些民族消失了,一些民族冻结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我看中西艺术的区别也就是这么造成的,主要还是发展程度的不同。

即使是同一民族,不同地域和不同阶级也有发展程度的区别,所谓阶级的差别类似于文化发达与落后的民族之间的区别。劳动人民的生活环境简单,感情粗放朴实,基本上只有简单欲望,又不曾受过什么教育,感受迟钝,表达力贫乏,要表达自己的简单欲望(据本人的经验,多半是性欲),当然就只能使用生活中常见的物事作比喻,例如:

女:哥哥像地里的麦子,又粗又壮。
男:妹妹像蒸笼里的馒头,又白又胖。

这当然是他们心目中的美的象征,也就是书海废人说的“物以稀为美”:长期挨饿,成日家风吹日晒,当然要认为白胖粗壮就是人体美的极致。这就是贾府里的焦大何以不会爱上林妹妹,盖好看的脸蛋长不出大米来,不如膀大腰圆能挣600工分(引自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

但这种差别我已经说过了,只是发展程度的差别。所谓劳动人民的审美观乃是病态社会决定的低层次审美观,是社会剥夺了劳动人民接受教育、从而获得比较复杂精细的审美观的结果,并不是值得效法追求的高标准。若用它来改造社会就是反文明的倒行逆施,而这正是毛共干的烂事。

除了发展程度造成的区别外,有的地域或时代造成的差别似乎无从解释。例如非洲有的部落以厚嘴唇为美,千方百计要把嘴唇搞肥,女人为此戴上许多“唇环”。某个部落的人以长头为美,为此在头上捆了一道又一道的藤环,使得头长得特别之长。反过来,中国北方过去却以扁头为美,在婴儿生下来后有意固定其头部,使之不能自由转动,长大便是扁头美女,据说特别适于梳辫子。我看这都说不上什么道理来,起码没有“普世”可言。在这点上土土的“后天训练决定论”倒确实能成立。

倒是古人对三寸金莲的爱好似乎还能理解。骚人墨客不知道留下了多少讴歌小脚的诗文。它之所以受到批判,我看还是因为西风东渐改变了中国人的价值观,女权主义与人道主义的流入,使得这种奇特的审美观显得非常自私、残忍与邪恶。但若刨去这些考虑,光从单纯的美学角度来看,您说这种审美观的发生机制何在?我想大概是男性渴求的“雄风”使然。孱弱的女人能极大地增强男人的自信,满足他们的潜在的征服欲,唤起他们居高临下的怜爱。它当然是一种审美,似乎也不能说是荒谬的,之所以被淘汰,不是美学原因,而是伦理原因使然,换言之,它不是“丑”而是“恶”。

总的来看,我认为,除了某些无法解释的情况外,人类的“创造之美”虽然因时代、民族、地域、阶级而不同,但毕竟是可以比较,可以共享的。但要比较和分享,先得掌握人家使用的特有语言,这其实和文学艺术是一回事:你先得懂外文,或至少把外国文学翻译成母语,才能明白人家试图表现的是什么。

这就是鲁迅批判京剧的由来。英明网友的误区,在于他以为鲁迅“有文化”,却不知道所谓“文化”分门别类。一个人是否有文化,必须分门别类地讲。我不认为鲁迅有什么文学之外的艺术素养。他的特长在于写讽刺小说和杂文,但此人的人文素养极度偏枯,对西方文明基本一无所知,除了木刻外对传统民间艺术也缺乏了解。他对京戏的批评只证明他不懂京剧文化,与小衲贬低西洋音乐并无实质区别。

所谓比较,我看无非是比较表达能力和表达出来的情感内容的复杂、深刻与精巧。在这点上,我不能不说,中国艺术确实很落后,盖中国人的感情太简单粗放。中国最出色的艺术大概是诗歌,但诗歌传达的感情也就寥寥可数的几种,无非是“怀才不遇”类、“伤时忧国”类、“体恤民艰”类、“抒发壮志”类、“人事无常”类、“旷达出世”类,等等,看来看去只会因单调而倒了胃口,这就是我年青时代的最强烈的感受:古典诗词不经看,看到一定程度就觉得千人一面,千部一腔,再也没有什么新名堂出来了。到49年后就更糟糕。海外汉学家的一个共识是,49年至今中国大陆无文学,盖作家的脑袋都是空的,既无思想,又无复杂细腻一点的感情。

戏剧何尝又不如此?其实中国并无什么“古乐”,传统音乐只有戏剧音乐,正如所谓“民族舞蹈”在汉族只有戏曲舞蹈一般。可惜戏曲是大老粗和寥若晨星的另类文人创作的,从内容到形式都简陋到现代人无法忍受的地步。我已经在旧作中说过了,《四郎探母》本来是探索人性的一个绝佳题材,然而大老粗们却把它糟蹋了,专门把功夫使在不要紧的去处,例如那高八度的“叫小番”当真是好没来由。

绘画也是这样,中国画只能画点小品,无论是风景画还是人物画的题材严重受限,风景画无法画海景夜景,而且实在是画不出什么让你悠然神往的美景来。人物画则从来无法像西画那样表达重大的历史题材乃至战争题材。我还从未见过一幅能让我流连不去、沉醉于其中的国画。之所以如此,主要还是它既缺乏表达能力,又没有什么足以让人“心灵悸动”(这是套小衲的话,看来诱发这小子心悸的threshold比较低)的内容。

因此,我觉得,还原历史网友说的还不完全,中国艺术还不只是技巧落后到无从承载复杂精深的内容,它本身就没有多少感情内容需要承载。

还原网友说的第三阶段他本人未作命名。我觉得可以称为“个人附会阶段”。这道理王国维早在《人间词话》中说过了:“一切景语,皆情中语”,记得他还举了“泪眼看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的确是个绝佳的例子:因为是泪眼,看见的花于是便充满了凄凉和悲伤。就连对天然美的感受都会因个体当时特定的情绪改变,更何况是人类主观创作出来的艺术作品?正因为此,同一首乐曲,不同的乐队或演奏家的诠释与处理都不一样,听众的感受也各不相同。在这个意义上,没有一份真正的艺术品是完全的,它的“圆满”有赖于感受者加入自己的再创作。

明乎此,则不难回答英明的那个问题:他对京剧的感受的剧变,在我看来是两重因素使然:一是书海废人说的“物以稀为美”,二是“泪眼看花花不语”之类的主观感情加添,因为怀乡而在偶尔听到的乡音中加注了主观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