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p42010-05-04 10:34:45
素棺


作者:郑义


一、

二OO五年四月八日上午。罗马梵蒂冈。

教宗约翰·保罗二世丧礼。

当人们肩着那棺材从圣彼得大教堂高大的门厅出来,通过几棵苍翠的盆栽棕榈树,走进南欧那如葡萄酒般令人微醺的春风——

我眼前顿时一亮:一个长形木箱,一个包装箱!

温存明澈的阳光下,人们将装敛着84岁教宗的木箱抬到圣彼得广场中央,直接放置於一块红地毯上。后来我知道这是教宗的遗愿,一个基督徒应有的谦恭。高低尊卑是人类通感,无须翻译。按照中国汉地习俗,棺木应以特制的名为“交木”的高凳支起,以取“离地三尺即成佛”之美意。这位德行圣洁、地位崇高的老人,却直接躺卧在大地上,一个降卑得不能再低的位置。

来自全球的二百多位國王、王后、總統、總理和首相,亲见这只俭朴的木箱从大教堂暗影中抬出来,置於他们脚下。不知道这些尊贵显赫的人作何感想,我分明感觉到某种来自心灵的震撼。

我曾经是一个木匠。一瞬之间,我觉得我领悟了教宗棺材所隐含的意义。

一个高贵的灵魂在离世之际向我们表达的谦卑。

如葡萄酒般令人沉醉的春风中,棕榈树舞动着优美纤细如诗如歌的树叶……


二、


从电视画面上,以人身高为参照,我迅速作出了习惯性的职业判断:高不及膝,大约50厘米上下,长约两米。从木色及疤节看,材质为最常见的松柏木。板子不算厚,五厘米左右。榫卯粘接,最简捷最传统的木箱结构。准确地说,这不是棺材,而是一只木箱,一只没有油漆的长木箱。用木匠的行话来说,一只“白皮木匣子”。我们甚至不会说“白皮棺材”,因为棺材是有讲究的,不能如此简陋。

年轻时,我当过乡村木匠,还做过建筑木工,打造过不少棺材。常常是下班收工之前,木工厂的头儿走进机声喧嚣的车间来布置任务。他大声吆喝道:嘿,歇歇……又使劲拍巴掌,或者随手拿起一根木方子敲打靠门口的木工案。待电刨子电锯都停下来,便宣布某某师傅过世了,今天辛苦大家加个班,赶做一口棺材。孝子就在车间门口跪下,向散布於各式工作台边的木工们磕个头,低声说有劳各位师傅了。老木工们就说,赶紧、赶紧起来,赶紧地……嗨嗨,你爹他咋说走就走了!孝子递过来几封点心饼干,放在就近的木案上。头儿就说,大家先垫巴垫巴,赶完了工,晚上,主家在食堂预备了一桌酒菜,有酒啊!一听有酒有菜,弟兄们就乐了,也顾不得孝子还没走,车间里吆喝成一片:听见没,有酒啊!今儿晚上做个园的!——所谓“园的”,是指棺材盖和两块侧帮要做出弧度,看上去很排场,正儿八经的棺材模样儿。这三块大板要做出弧度,是要多流点汗的。拼板对缝要掌握好角度,燕尾榫也不好打,最后还要用手工刨推出平滑光洁的弧面。总而言之,那几口酒也不是白喝的。若无酒菜,等孝子一离去,弟兄们就会叫唤:肚儿都混不园,棺材也没法儿园!那一晚,就只能对付一口平板棺材了。

下班前,制材厂便用卡车送来新锯解出的松木板材,木香四溢,至少有两寸厚,超过了教宗的棺材。照老规矩,越是富贵之人,棺材板就越厚。一位令人敬重的老木工师傅过世,弟兄们心里不好过,也发表不出如何感人的悼词,只知道闷起头来把棺材往好里做。一不小心,棺材板就厚得出了格儿。这具木工厂历史上最排场的棺材什么都好,就是太重,多少人也抬它不动,最后是动用了吊车。

如此,依我制作棺材的经验,教宗的棺材实在未入流,不能称之为棺材,只能说是一只没上漆的白皮木匣子。正儿八经的好棺材,除了材质优良,做工精美,还须油漆彩绘。在我插队的太行山区,旧时士绅家棺材,每年都要用大漆油一遍,七八遍下来,真是油光瓦亮。有的还烫松香,二三百斤松香烫上去,日后棺材朽烂如泥,这松香壳子也是巍然不动的。大财主家,舍得花钱,还要贴金彩绘,画上些松柏梅竹、鹿鹤龙凤等吉祥物。有的则画了宛如仙境的庄园别墅、亭台楼阁,叫老人看了高兴,也显出后人的孝敬。现如今中国人盛钱了,棺材也就与时俱进,更为阔绰排场。贴金彩绘不算了,讲究起精雕细刻、“工艺棺材”。什么“百寿全浮雕”、“百福全浮雕”、“九龙全浮雕”、“龙凤线雕”等等,死都死出了“千年盛世”之气派。

这样比照下来,教宗那只薄薄的未漆未画未雕的木匣子,即便勉强称之为棺材,也是一具白茬棺材——素棺。约翰?保罗二世,怎么说也是一位大人物,按照中国大陆的翻译,是“教皇”,应享九五之尊的。当然那译法饶有深意,事情做得不够正派。“教宗”“教皇”皆意译,其拉丁文原文是papa,即父亲之昵称“爸爸”,并无一丝“皇帝”的意思。大陆之外通常译为“教宗”,祖宗、宗庙之宗,是取其头衔中“教会创始人圣彼得继承者”之意。即便如此,即便不是“教皇”而是“教宗”,不是“皇帝”而是“宗徒”,也不应该是一具素棺就抬出去埋了的。

我觉得我应该写一写教宗的素棺以及与之相关的种种故事了。当过木匠的作家恐怕不算很多,做过棺材的作家就更少了。当过木匠做过棺材并亲睹教宗葬仪且为素棺所震动的作家,全世界有几位呢?


三、

后来媒体报道证实,教宗的素棺确系柏木打造。就心中不免小有自得:当年辨认木材的基本功未曾荒废。中国民间也喜爱以柏木为棺,芳香防腐,又是常见树种,经济实惠。可惜大树伐尽,时下已找不到可割制棺材的大料,能用柏木做个棺材堵头,也就不错了。对於基督教,柏木则更是一种情感的载体。柏木在《圣经》里被称为香柏木,用於祭祀和建筑。所罗门王所建的神殿,就是以香柏木做栋梁、做墙围,做祭坛。这种圣经作家经常提及的与神相关的树木,自然给信众以特殊的亲切感。

在中国古代,棺木以梓木、楠木为最佳。这两种木头,皆质地温润柔和,木理文静典雅,不易变形,百年不朽。古代帝王将相多以梓、楠木为棺。可惜梓木已基本砍光,现从美国进口。楠木离绝种不远,早就见不到了。制作棺材的材料,除木材之外,还有铜、石等等。铜棺自然昂贵,石棺若选用大理石花岗石等优质石料,再加以雕刻打磨,也是只有帝王可享用的。

还有一种棺材叫船棺,是中国南方古老葬具。顾名思义,其状如船,如独木舟,一般用整段巨木刳成。底部盛尸,两头微翘,如船头尾。棺盖作半圆形,也是一段刳空的树木,如遮阳避雨的船篷。迄今发现的最古老船棺,是悬葬於武夷山岩洞中的两具,均用整段楠木刳成,与现今闽南等地使用的渔船形制相仿。经碳素测定,制作时间距今三四千年以上,大致与埃及金字塔同期或稍晚。江河难以涉渡,使初民幻想生死之间必有一水为分野。以船为棺,或是想让死者魂灵渡过天上银河,返回遥远之故乡。这真是一个关於永生的美好期盼。

历史步入当代,十月革命一声炮响,不仅给人类带来一种崭新的社会制度,也同时带来一种极具创意的葬具——水晶棺。这里面就有了新故事,是与教宗素棺和历史上一切葬具大异其趣的。


四、

人类历史上第一具水晶棺是供奉列宁的。他缔造了无产专政,从巨掌中释放出雷电、烈火与旷世大饥馑,是始皇帝,自然应该以不朽之躯光照万代。以天然水晶制棺,绝非易事。按照苏俄早期的技术条件,估计也就是称之为人造水晶的高铅玻璃。更困难的是遗体防腐:既要瞻仰,便不能像古埃及木乃伊那般用香料麻布缠裹起来,还要保持庄严安详,栩栩如生。奉命参与其事的医生们害怕试验失败惨遭不测,一个个虚与委蛇。惟有一名犹太籍生物化学家泽巴尔斯基同志敢冒风险,配制出一种神奇防腐液。从此,他便成了已故领袖的首席御医,年年岁岁与尸身为伴。每周两次开棺,把遗体送进消毒室检查、涂药。每十八个月把遗体放入防腐液浸泡两周。但遗体之腐烂不可阻止,上世纪三十年代,替换了部分开始腐烂的皮肤和双手指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军逼近莫斯科,列宁遗体被送上一列装甲火车,紧急转移到西伯利亚油田。泽巴尔斯基和他的同事们充分利用了“天高皇帝远”的自由,施行了一次奇迹般的“青春疗法”:他们清除了列宁皮肤上的色斑,填高了已塌陷的鼻子和眼睛,以至於战争结束返回莫斯科后,人们感觉列宁的容貌似乎比刚去世时还年轻。惜乎好景不长,尸体继续腐烂,只好再截去一条腿和部分左手,代以假肢。至六十年代,遗体再次大面积腐烂,势不可挡,即便像致力于核弹、航天研究那般不惜工本,也莫可奈何。不得不将头颅取下,安装在人造躯体上。手术精湛,天衣无缝。没人能看出丝毫破绽。

因保护列宁遗体厥功甚伟,泽巴尔斯基先后被赐封了一大堆名号勋章。斯大林多疑。列宁的其他近侍,如列宁陵墓指挥部的几任司令,包括列宁早期的卫队长,皆先后被秘密处决。一位与泽巴尔斯基亲密合作的著名教授也神秘死亡。在忠实守护列宁遗体25年之后,泽巴尔斯基也成了克里姆林宫锦衣卫的下一个猎物。斯大林在报告上批示:“在没有找到可靠的替代人选之前,不要动手。”自然,被克格勃惦记上了的泽巴尔斯基最终也未能逃脱厄运,但没有杀头,仅仅是被捕入狱。他的儿子小泽巴尔斯基奉旨接班,先后参加了斯大林、胡志明、金日成等一干共产领袖的遗体保存,成为一代偶像制作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