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人第三 曾国藩
余世存《中国男》
圣王们的游戏
曾国藩(1811~1872)清末洋务派和湘军首领。原名子城,字伯涵,号涤生,湖南湘乡白杨坪(今属双峰)人。道光进士,曾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等职。1853年为对抗太平天国,以在籍侍郎身份在湖南操办团练,旋扩编为湘军。次年发布《讨粤匪檄》,攻击太平天国。1860年升两江总督,授钦差大臣。与李鸿章创办上海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等近代军事工业,奏请派遣幼童留学美国。1870年查办天津教案,惩办民众,对外妥协,受到舆论谴责,回任两江总督。有《曾文正公全集》,今辑有《曾国藩全集》。
◎中国自古有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之说,有内圣外王的儒家标杆,真正能够实现者却寥若晨星,曾国藩算是其中之一。
◎他是一种文化的综合,是超凡入圣、太上忘情的产物。
◎曾的面孔永远是模糊的,连他的朋友、亲人都难以猜透。这正是儒家文化到了极致处的表现,所谓高深莫测谓之神圣,他们永远不以最真实最本来的一面示人,永远需要人来猜测他们的情感、意志和认知。
对我们中国人来说,一个过渡转型的时代是幸运的。尽管集体的心态表示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但确实,在混乱的自由中,人性的诸多可能性得以实现。平时卑微、平庸、犬马一样的生活在此自由和风险中,激发出人性的光芒,命运也回报人生壮丽优美的风景。一句话,平时不起眼的奴隶奴才一旦有了施展的平台,都表现出了不起的才能和德性。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回避乱世,而是个人尤其乌合之众的集体都应该学会如何适应乱世。现代社会被称为选举社会,选举其实是乱世的一种方式,资源的打乱重组、制度的保证和检验,风俗的转移,人的充分社会化,都在乱世里得以完成,并进入下一个其实也是短暂的选举前的平静期。这种良性循环的乱世乱局,西人将其定义为创造性断裂或持续不断地跃迁。
令人遗憾的是,我们中国迄今为止的乱世几乎都可说是恶性循环。在那些乱世中,唯一可以称道的是出了一些历史人物,他们的作用无非是补天、糊弄(李鸿章语)、维持、拷贝,很少进行制度创新、提供思想资源,很少开拓出另一种天地。在这些乱世中,最可惜或最可笑的就是曾国藩们的成就了。
曾国藩是我们历史上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头上的光环无数。他是我国近现代化建设的开拓者,在他的指导下,建造了我国第一艘轮船、第一所兵工学堂,他还组织人翻译印刷西方书籍,安排第一批赴美留学生。曾国藩也是思想政治工作或意识形态灌输的先行者,他自称:鄙人乃训练之才,非战阵之才。”他教导士兵“说法点顽石之头,苦口滴杜鹃之血”。他以儒家精神练兵,使湘军成为一支有主义的队伍,蒋介石也曾将他的《爱民歌》印发黄埔学生。曾国藩看到洪秀全崇拜天主教不合中国国情,写一篇《讨粤匪檄》,他在“讨贼檄文”中骂洪秀全最激烈的一句话是:“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泉,凡读书识字者,又焉能袖手坐视,不思一为之所也?”这在当时赢得了士绅阶层的支持,使得跟太平军的无义之战多少有了合法外衣,也因此注定了太平天国的失败结局。
我们中国自古有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之说,有内圣外王的儒家标杆,真正能够实现者却寥若晨星,曾国藩算是其中之一。“从政要学曾国藩,经商要学胡雪岩”,自近代以来曾国藩就被政界人物奉为“官场楷模”。他升官最快,三十七岁即官至二品;做官有道,政声卓著,治民有言;保官最稳,历尽宦海风波而安然无恙,荣宠不衰。他以汉人身份平定太平天国,“打下金陵者可封郡王”,虽然清朝廷失言,但他的事功当时已经王霸天下,动静间可以兴邦丧邦。他“匡救时弊”、整肃政风、学习西方文化,使晚清出现了“同治中兴”;一生致力结交、网罗、培育、推荐和使用人才,他的幕府是历史上规模和作用最大的人才库,几乎聚集了当时社会的人才精华。他一生推荐过的下属有千人之多,官至总督巡抚者就有四十多人。他们既有李鸿章、左宗棠、郭嵩焘、彭玉麟、李瀚章这样的政要高官,也有像俞樾、李善兰、华蘅芳、徐寿等一流的学者和科学家。曾国藩克己唯严,标榜道德,身体力行,获得了人们的拥戴;不仅如此,还是齐家的成功典范,他的孝悌有目共睹,他的《家书》是传统家教的样板。官宦之家,大多盛不过三代,而曾氏家族却代代有英才,出现了像曾纪泽、曾广均、曾约农、曾宝荪、曾宪植、曾昭抡等延绵至今的社会精英。
曾国藩在时人当中资质并不高,“属中等”,颇为钝拙。但他志向远大、性格倔强、意志超强,正所谓勤能补拙。从少年时起,就“困知勉行,立志自拨于流俗”,天天写日记反省自己,一生中几乎没有一天不监视自己,教训自己。他待上、待下、待同事谦恕自抑,豁达大度,一生朋友很多,甚至受到对手们的尊重;他守着“拙诚”、埋头苦干,不论遭受多大打击,都不灰心丧气,而能再接再厉,所谓屡败屡战。曾国藩的学问文章以经世致用为主,故“其著作为任何政治家所必读”(蒋介石语),是一个“办事(干出事业)兼传教(留下思想学说)之人”(毛泽东语)。《清史稿 --曾国藩传》也说:“国藩事功大于学问,善以礼运。 ”有人说他是继孔子、孟子、朱熹之后又一个“儒学大师”;他革新了桐城派的文章学理论,主持了道(光)、咸(丰)、同(治)三朝的文坛,可谓“道德文章冠冕一代”。
因此,可以说,曾国藩实现了儒生们梦想不得的大业,被人称为“完人”,算是我国儒家文化最后结出的一枚硕果,也得到了毛泽东等人的赞誉,以及一切亲近传统的文士们的注目。儒家文化的用世之心历经千年,快到终结时,有了曾国藩这样一个完美的榜样。
也因此,无论我们后来的内圣、现代儒者或新型知识分子,如章太炎、鲁迅、胡适、熊十力、梁漱溟,以及当代的儒者茅于轼、当代的知识分子李慎之、当代的儒家信徒蒋庆,他们都很少关注曾国藩。曾就像是在我国历史上划上了休止符,或如人言,是“儒脉斜阳”。自他消逝于历史的天空后,人们承接的就是现代的光芒。
这也正是曾国藩作圣作王跟现代扞格之处。从现代角度看,曾的圣王威仪无论如何巍巍,他的面孔是太模糊了。人们可以欣赏左宗棠的张狂,可以感慨李鸿章的商痞,可以厌恶曾国荃的杀伐残暴,但曾国藩的完美太遥远了。哪怕素描曾国藩的人生行状,人们仍不理解他的内心,他是一种文化的综合,是超凡入圣、太上忘情的产物。
不能说他没有情感,只是他的情感深藏不露。他一旦学了理学家或道学家记日记,那么他所做的就是掩饰个性、灭掉人欲,成为“无我”。他在弱冠之年,给自己改号“涤生”,以求改过自新。十年后,他反躬自省,以为过失涤除未尽,且越来越多,是故举意勇猛改过。贪睡恋床,不能黎明即起,他骂自己“一无所为,可耻”;喜吟诗作赋,寻章摘句,未将精力用于经史等有用之学,他以为病症在好名,“可耻”;给地方官吏写信,亲切一些,则是“意欲饵他馈问”,“鄙极丑极”,应重写一函,“作疏阔语”;喜清谈,争口头便宜,那是妄语,若再犯,“明神殛之”;跟人说性事,“闻色而心艳羡”,是“真禽兽”。到朋友家看到有女子在座,不免激动,说了几句笑话,回家自责:“放荡至此,与禽兽何异!”陪着夫人在家闷了,也立马警觉:“余今闷损至此,盖周身皆私意私欲缠扰矣,尚何以自拔哉!立志今年自新,重起炉也,痛与血战一番。而半月以来,暴弃一至此,何以为人!”于此“日三省吾身”,十年终于有成,据说他在四十岁前后灭掉了人欲。但关于他的人生之谜中有一则是,在他五十一岁,咸丰帝大丧期间,秘娶小妾,“违制失德”,故有人斥其为“伪君子”。至于他仍改不了讲笑话(今天叫讲段子)、爱论人是非的毛病,大概是灭人欲后的圣人仍需要转移升华的缘故。这样的圣人只能以变态来解释了。
但这个资质中等的人用传统中修身齐家的办法获得了治国平天下的平台,在这平台上他也确实获得了圣王的眼光,非凡的战略感、大局观和见识,正是这种眼光使他平定了太平天国,为清朝补天成功。这种眼光还使他看到了社会上层的真相,他更知道上层能生人死人的权贵们有什么样的德性和才能。他从理学起步,但他却知道理学家们不成器,“朝中有特立之操者尚推倭艮峰 (仁),然才薄识短。”他也知道传统是不行了:随着时代的变化,“艮相 (即倭仁 )老成宿望,近年势颇孤立。”他跟两宫太后有几次谈话,印象中非常一般,认为慈安和慈禧的才地都很平常,跟他这样的国之栋梁难得见一面,却无话可说,只是应酬。掌握时局的军机大臣有亲王奕 比较日本同时代的社会精英,如福泽谕吉们,致力于掉转船头,启蒙同胞,“脱亚入欧”,曾国藩们本是我国数千年未有之奇变中做启蒙的最佳人选。但曾却宁愿沉默以保守某种清白,在铁屋里享用圣王之威福,也不愿告诉国人真相,甚至不曾如老、孔、庄、韩那样思救周文之弊。而这种启蒙工作最终要人来做,曾不做,他的幕僚和朋友如郭嵩焘、冯桂芬、容闳们做得不如意,直到又一个世纪开始,到孙中山政治革命之后,陈独秀、胡适、鲁迅们才差强人意地从文化启蒙的角度完成了对现代转型的某种注解。这是历史的悲剧,当然也是一种衰败文化的宿命。
曾的面孔永远是模糊的,连他的朋友、亲人都难以猜透。这正是儒家文化到了极致处的表现,所谓高深莫测谓之神圣,他们永远不以最真实最本来的一面示人,永远需要人来猜测他们的情感、意志和认知。据说曾的子弟兵们有拥戴之意,他却写下一句“倚天照海花无数,高山流水心自知”来回应大家。
这个圣王因此缺乏近代以来中国人最可宝贵的个体人格,缺乏“平易的物理和健康的人情”。他对平民大众的心思欲望视而不见,也缺乏同情之理解。他的残忍在中国的儒生中也是空前的。好些跟太平天国敌对的士绅也对曾国藩训练的军队之残暴留下了印象,如李圭说:“至官军一面,则溃败后之掳掠,或战胜后之焚杀,尤属耳不忍闻,目不忍睹,其惨毒实较贼有过之无不及,余不欲言,余亦不敢言也。”宁波被占领后,外国人感叹:“宁波变成了一座死城,除了许多河道里充斥尸体,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曾拥有五十万居民。”李鸿章等人攻占苏州,采用了骗降后杀降的手段,其欺瞒和屠杀之举,使英国人戈登“深感耻辱和极度伤心”,发誓要消灭李。后来李鸿章对他进行安抚,他仍然持保留意见,拒绝接收朝廷赏给他的一万两银子,他在朝廷的褒奖令背面写了一段话:“由于攻占苏州后所发生的情况,我不能接受任何标志皇帝陛下赏识的东西。”
天京沦陷时,城里的太平军只有一万多人,其中还有幼天王等一部分人突围出城。“两广老贼,纷纷搥城而出。”但是曾国藩上报说:曾国荃率所部在南京城内,“分段搜杀,三日之间毙贼共十余万人。秦淮长河,尸首如麻。”就是说,三天屠杀了十余万南京居民。清人记载:“金陵之役,伏尸百万,秦淮尽赤;号哭之声,震动四野。”所谓伏尸百万,除了战死者,就是曾国藩在城内外屠杀的平民。“皖南及江宁各属,市人肉以相食,或数十里野无耕种,村无炊烟。”
曾国藩的幕僚赵烈文在《能静居士日记》中记载破城后七天时他所目睹的情形:“其老弱本地人民,不能挑担,又无窖可挖者,尽遭杀死,沿街死尸十之九皆老者。其幼孩未满二三岁者亦斫戮以为戏,匍匐道上。妇女四十岁以下者一人俱无,老者无不负伤,或十余刀,数十刀,哀号之声,达于四远,其乱如此,可为发指。”天京城攻陷后,城内大火燃烧一周左右,大部分民房被毁。如此惨状,以至于清朝廷认真讨论,是否要把两江总督、江苏布政司的驻地移到扬州。曾的幕僚还说:“自湘军平贼以来,南民如水日深,如火益热。”直到湘军攻破南京三十年后,城内仍然萧条,如谭嗣同所说,“顷来金陵,见满地荒寒气象。”
这就是曾国藩不得不为的霹雳手段,他扬言“即臣身得残忍严酷之名,亦不敢辞”,就是说,既然普天之下莫非暴民,那么他施于其上也就是率土之滨莫非暴行。他也因此得到了“曾剃头”的称号,一个圣人完人得到民间如此“赐福”,不知道他的圣德如何附丽,大概只及于以他为中心的“差序格局”的小圈子内。这也是声称“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不肖儒生们的真实面目,他们安身立命完全跟民众无关,跟个体无关;即使有关,也只是吸民脂民膏以成全自家的神圣,故此我们的社会高深莫测谓之神圣,神圣也是以民众血肉筑养而成的。他的弟子兼接班人李鸿章后来访德,与俾斯麦闲谈时,曾夸讲自己打太平军的“功劳”。俾斯麦说:“欧洲人以杀异种为荣,若专杀同种,反属可耻。”
曾的成就确实大哉伟哉,可也确实跟他的个人情感爱憎无关。他跟清廷打哑谜也好,捉迷藏也好,跟左宗棠、李鸿章跳杂耍也好,都已经跟原儒情怀大相径庭了。曾国藩的儒家真诚有了一个游字作底色,游儒的真诚跟世道人心无关,只是跟他想象的世道人心有关。他是认真的,又是虚无的;他是严格的,又是赏玩的。这真是落日满山,是温情,更是阴冷;是圣之老者,是素王,更是雷霆雨露的翻覆游戏。
流沙河说过曾国藩“可怕”,的确,在曾的圣人温情后面,是刀锋的惨刻严苛。流沙河曾感慨:“这家伙,体孔孟思想,用禹墨精神,操儒学办实事,玩《庄子》以寄闲情,由封建文化培养见识,从传统道德汲取力量,也许厉害就厉害在这里吧?”
这大概也是一个现代国民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