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ndanstory2021-01-02 04:03:09

未完成的亲吻----张乃千                                         

(作者曾获复旦大学外文系学士硕士,后留学欧美,获博士学位,现任教于美东一高校)  

歌德: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 妙龄女人谁个不善怀春?

普希金:那过去了的,都会成为美好的回忆。

如果可能,我要写出对自己少不更事的反省和歉疚,不知她最终是否会看见这篇文字,从而原谅我年轻时的懵懂、孟浪与荒唐。八一年二月的中旬,在复旦外文系德文专业大四第一学期的我,接到在四川读书的二哥来信,信中提及在长沙念大三的她有男朋友了。哥哥的信给了我一个不大不小的惊愕,在我平静的心底搅起一片波澜。她比我小两、三岁,是我父亲最得意的女学生,她哥哥与我同学,她的父母与我父母是川西一所省农村重点中学的同事。

之前我跟她有书信来往,于是给了她一封不到半页纸的短信:“听我二哥说你最近有男朋友了,祝贺你,不过,论我们的关系,这个消息应该是你直接告诉我啊……”被这唐突酸涩的话语“打翻了心中五味瓶“的她,连续寄到复旦7712信箱几封长信,每封十五、六页,如怨如诉,列数我们交往过程中我犯下的种种过失。寄来的牛皮纸颜色信封用毛笔题写,学工程的她,钢笔书法倒比我这文科生高了好几个级别。我青春的火炬被她文采斐然、哀怨悱恻的长信点燃,蓦然开始在我身上胸中炽热燃烧。我给她回长长的信,用自己熟悉的“少年维特”文体,夹杂进当时正在研究翻译的德国浪漫派诗人歌德、海涅、艾兴朵夫、斯笃姆、乌兰特和默里克登的情诗。记得给她的信中还抄有改动过的何其芳《画梦录》中的诗句:“是谁窃走了二十三岁少年,这颗骄傲的心,又毫无眷顾地,把它抛弃?”还有发表在刚复刊的复旦《诗耕地》上擂人的句子: “我的爱/像激光/不会转弯/射向你/你若不接受/就折回来/杀死/我自己/”

 

歌德第一次坠入情网时写下“欢会与别离”那首诗,结尾感叹 “恋爱她人,何其幸福;/被人恋爱,何其幸福!”可是第二次恋爱后在《少年维特的烦恼》题诗又说:“这是人性中的至洁至纯;啊,为何从此中有惨痛飞迸!”同学们上课时,我却躺在登辉堂外的草坪上,望着深邃的蓝天,回忆与她的交往细节,甚至逃离校园,独自乘公共汽车躲到虹口公园的草坪上发了一下午呆。从二月二十号到三月十几号那些日子一直精神恍惚,上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作业不做,藏到文科阅览室捧读北大任继愈教授主编的《中国哲学史参考资料汇编:佛教卷》,以图从情网纠缠的虚妄中解脱。三个多星期下来,成绩陡然下降,平时测验没下过90分,这段时期却得了一个80多分,一个70多分,被一直器重我的德文精读课钱老师两次训斥,被党员班长王同学找去谈心做思想工作……

其实小时与她并无过多交往,算不上青梅竹马,只记得十二、三岁某个夏天,领着两个朋友在离家不远的茫溪河边抓鱼,她和她哥哥恰好从河对岸的外婆家返回。他哥哥见到玩伴,单手把短裤背心举在水面保持不湿,飞快游过七、八十米的河面与小伙伴汇合(伙伴们都会这一招),不管不顾没心没肺地把背篓丢给他那不会游泳,委屈地坐在地上大哭的年幼的妹妹。临近黄昏了,妹妹得背着背篓,独自走差不多一个小时乡村土路,才能取道三里外上游小镇边上的桥,赶在天黑前绕回中学校园的家中。看到小姑娘啼哭,少年的我心中曾经有过触动,涌起过一股怜惜之情。我建议她哥哥至少可以用河边的一个“拌桶”把背篓运到此岸,以减轻妹妹的负担,她哥哥拒绝了我的建议,也许他觉得这样才显示出十二、三岁的哥哥身上的“男人气概”。

我自己在家乡读完小学去山东投亲,几年后在临沂一中念完初中高中,准备去贵州下农场前那个夏天回到家乡住了两个月。那时她长成大姑娘在上高一,校园的黑板报上有她写的反映时代精神歌颂去世伟人的“长诗”,其风格和内容,都不是已经侵染了浓厚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式”个人奋斗精神的我所能欣赏的。

一年半以后我从贵州六枝木岗煤矿知青农场考入复旦外文系七七级,她从家乡考入岳麓山下的一所重点理工院校七八级,我们开始通信。我妹妹八零年也出川念大学,旅途由她照顾。双方家庭连同整个中学的家属院,都看好并默默祝福我们这一对“前途似锦”的年轻人。尽管我八、九岁开始就懵懵懂懂地在心底默默地对几个女孩有过兴趣,但二十岁考入复旦以后,到了理当谈恋爱考虑男婚女嫁的年龄,却又迟迟不开窍,昏头昏脑,觉醒较晚,恰似家乡话说的,“童子鸡公还没有开叫”那种状态。估计这与一九七六年以后中国社会政治文化目不暇给的急剧变动相关。

她父亲原籍上海,作为文艺兵,四九年底随着刘邓大军麾下张国华指挥的五十八军入川,五一年没有随部队入藏,选择在XX地区就地复员,转业做了教员,在中学教历史并组建学生剧团,导演抗战剧目;她母亲是本地人,排球打得好,也是老师,还曾经是预备党员和某个小学的校长。二人于一九五五年开始恋爱,五七年刚结婚丈夫即当了右派,妻子放弃了预备党员转正和校长的职位,谢绝了组织上的关心和建议,坚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的传统伦理没有离婚。

患难中的这对夫妇五九年有了儿子,六零年有了女儿。大学时代的女儿像她父亲:自来卷发,圆脸,大圆眼睛流盼间透射出聪颖的光芒,个子有一米六四左右,在四川人中偏高;健康丰满的身型,让人想起文革后期电影李秀明扮演的“春苗”,配老张家“丑小鸭”的三儿子绰绰有余。她继承了父亲的文艺细胞,喜欢唱歌,书法漂亮,文字能力强,是那种感觉细致文艺范儿的理工女孩。

八零年初的寒假她来上海陪外婆,除夕那天邀我去提篮桥那边她奶奶家吃年饭。我陪她奶奶说话时,她系着围裙在灶台边一边忙碌,一边吟唱前段时期上映的《婚礼》电影插曲:“亲爱的人儿,你可曾知道,有一颗心在为你燃烧?不论是狂风暴雨,不论你到天涯海角,这一颗心永远和你在一道......”这部刘晓庆主演的电影我没看过,朱逢博演唱的歌词和音调倒是熟悉,昨天在网上浏览了一下,傻傻的故事,除了插曲无啥出彩之处。我现在也不确认,她在炉台旁独自唱出让我几十年后还记得的曲调歌词,如同海涅笔下的“罗蕾莱”莱茵河拐弯处岩石顶上,吟出的妙曼诱人的旋律,那算是暗示,正式表白,抑或只是出于某种下意识?那时的我情窦未开,男性荷尔蒙消耗在运动场上,整天飘在云端昏昏然,没有在此方面多想,是不是如同西方人说的overwhelmed by girl’s power: “被女性的主动击垮吓住了”,或许用心理学上青年男子恋爱结婚恐惧症可以解释?中国爱情小说之滥觞,元稹《莺莺传》中的“张生”,从美丽聪慧多才的崔莺莺炙热的爱情那里逃跑,也曾给自己找“德不足以胜…是以忍情”的理由。

第二天她来复旦参观校园,我约好时间到公共汽车站迎接,还借了同班同学的一枚校徽给她戴上,结果她还是因为露怯,进门时不自信,闹了一个大红脸,给“老局”的门房识破,被拦下来填写了访客登记。还记得引领她参观校园时她那幅羞涩幸福知性青春的美丽模样。她返校后对宿舍闺蜜们宣称自己“有男朋友了,在复旦念书呢!”引出一阵啧啧赞叹声,却没有告诉我。之后我们继续不温不火地通信,谈学习,谈家乡,谈时事,谈国家的前途和“四个现代化”的远景,却闭口不谈个人关系的愿景和感情,似乎那样做就“俗气”了,如今回想起来,感觉那一代大学生特别天真,也有一层装模做样(pretentious)的可笑。八零年夏天我回老家替妹妹参谋高考志愿,完成任务后因观念冲突与父亲闹矛盾,在她从湖南回乡第二天,即假称需回复旦参加三好学生夏令营,匆匆离家返沪,使她万分失落。

同年深秋,她父亲请假从四川来上海守护她临终的奶奶,通知我去见一面。已经断食的老奶奶躺在床上,羸弱不堪,看得出已临近生命终点,我与她父亲约好将出席奶奶的葬礼。几天后学校门房送了一个电话留言到我的宿舍,告知丧礼定在某周六下午三点。那天午饭后我穿上最好的衣服出校门,在虹口路转车时看到人多拥挤,考虑到有足够的时间,遂放弃了第一辆满载的公共汽车。

前些天和班上几个同学从城里回校时,在虹口公园附近观看过一盘象棋残局。当时曾技痒难忍,想露一手,中了江湖油子的局。回学校后和班里的高手一起研究模拟过,认为残局无解,打擂者必输。百无聊赖等下一辆公车的时候,见到江湖人在街边摆着一盘同样的象棋残局擂台,赌局五元,藏有“抽车反将”玄机。我在一旁观看了两分钟,多嘴对擂主和观众说,这个残局,我们前几天研究过了,挑战人赢不了的,是个骗局。江湖人说:“是吗?来来来,你守擂台我挑战试试!”我不假思索,一时冲动答应下来,坐到擂主的小板凳上,把进城的目的望到脑后,三两步下来,即被对方逼入困境,陷入长思考;坚持在棋盘上下了七八步,大约十多分钟以后,被对方将死,推盘认输付钱时,脑子还在极度兴奋状态,感觉自己只是某一步失误,有意再战一局;重摆第二个残局,双方焦作一阵,花的时间更长,结果一样。

交付第二笔赌金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今天还有重要安排,看看手表已经将近两点半,连忙挤上公共汽车,急心火燎赶到提篮桥站已是三点十分;夺步跳出车门,看见灰蒙蒙的天空下的远处,约两百米外的小街旁,一辆拉着几只花圈和十几个人的解放牌带篷盖的卡车,正缓缓启动。我挥手高声呼叫,没人听见,送葬的车没有停下来,车速逐渐加快;我狂奔,试图以破复旦四百米校记录的速度追赶,惜哉毕竟人力不如机械,几十秒钟以后,卡车终于拐过两个街口,消失在视线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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