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GR2009-04-06 21:44:22
天赦的黄昏
序言
我的外公是风水先生,经常有人请他选地基,挑良辰吉时。碰巧的时候,外公会替前来求助的人说,某月某日是天赦,那天玉皇大帝对下界发生的事一概不管不究。你随便做什么都行。
人民公社年代,农民都象囚徒一样,被集中在地里劳动。惟有下雨天,不能下地干活,农民自由了。所以我们称下雨天是天赦。
这就是一个发生在天赦日黄昏的故事。

土生一直有一个心结,这件事没有做,他就会吃不香、睡不着。可这时节正当秋收秋种,忙了队里的还要忙家里的。忙了大田,还要忙自留田。白天黑夜都有事,抽不出半点空闲。可以说连放屁的功夫都没有。
土生是一个人高马大的结实汉子,身高一米八以上。要是干一些力气活,他能一人顶俩。要是打架,谁也别想近他的身。用他自己的话说,四大金刚一样的个头,夜壶一样的拳头。但你如果因为他力气大而把他当作粗人,那就大错而特错了。他是一个鬼点子特别多,反应特别快的那种人。生产队核产,打谷场上一排排箩筐装着稻子、麦子,秤过去,不用记录,不用拨算盘子,数字就出来了,一丝不差。惊得大队生产队会计要倒吸一口凉气。土生读书时非常聪明,成绩也很好。可惜读完初中就没有再能够读下去。那年头阶级斗争搞得火热,学校是要让贫下中农子女上的,出身不好的土生没有份。
土生的心结是想到明杰家去一趟,虽然到明杰家只有一公里多路,用土生的话说:三捺跨路,几步就到了。但楞是抽不出时间。再说万一扑个空怎么办?明杰也不是闲人,要想去明杰那里,只能另想办法。一天,土生看到供销社生产资料部堆放化肥的仓库前有条小河,那仓库出入的门正对着小河上的木桥。木桥上人来人往,前来买化肥的人络绎不绝。时值秋收秋种,每天都要播种,每天都要用基肥,所以供销社生意兴隆。离镇较远的农村早就把化肥用船装回去了,只有镇周围较近的生产队用一点买一点,天天要用,现买现用。面对这座小木桥,土生眼睛一亮,立马有了主意:要是把这个小木桥掀掉,让大家第二天买化肥买不成,那生产队就只能派人到公社的另一个供销分社去买。而化肥每袋四十公斤,挑两袋作一担,要一百六十斤,这活儿恐怕非土生莫属。这样他就可以趁机去明杰那儿呆会儿了。假公而济私,真是烧香望和尚,一事两便当。想到这里,土生不禁脸上浮出笑容,心里得意起来。
其实土生只想告诉明杰一件事。他也正是用这种办法,才去了明杰那里。他们共同的朋友阿惠,最近家里出事了。阿惠、土生、明杰都是家庭出身不好的黑七类子女。正是由于这个共同的命运,才使他们有共同的语言。从而经常相聚,慨叹不幸,悲天悯人。才使他们惺惺相惜。他们经常在一起说的一句话是,阎王爷让他投胎没带眼睛,为什么要让我们钻到地主、富农家的娘肚皮里去呢?如果我们换个地方投胎,说不定毛泽东要来选我做接班人。这不历史要改写了吗?
阿惠的母亲叫秀珍,一个地主婆。地主婆这个词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时代中,是比臭狗屎还要臭的名称。如果你身为地主婆,那么你除了被允许依靠劳动来延续生命外,几乎不能享受任何其他权利。但这对秀珍来说无关紧要,她也并不在乎。什么选举权、被选举权,什么当家作主人,她根本不在乎、不需要。只要被准许劳动,准许在家帮阿惠做家务带孩子,就心满意足了。至于每次批斗会上说她要复辟资本主义,天晓得,她连资本两个字都不认识。一天她和邻居荷姑在一块地里和稻,和稻就是用脱过粒的稻草把儿系在腰间,每次抽出几根稻草,将收割在田里经过几天太阳晒的比较干燥的稻禾捆扎起来。这样既便于收获也便于脱粒。那天,秀珍和荷姑在一块田里干活,当还只剩两行稻没和时,天已经黑下来了。荷姑说:“我们回去吧,人家都收工了。”
秀珍说:“和完再回去吧,这里是田湾深处,从家里走来,一来一去要半个小时,有这半个小时,这点活也就干完了,省得明天再来。”
荷姑说:“现在是大寨工,又不是记件制。大寨工大寨工,大家磨洋工,把太阳顶到落山就算一天,出不出活无所谓,要你这么起劲干嘛。家里的事一大堆,做也做不完,何不早点回去,再说。你在这里那么起劲卖力,谁知道?谁识你的值?”
秀珍说:“我是笨人笨算帐,何苦明天再来一趟呢?这帐算不过来的呀!”
秀珍要比荷姑年长,论辈份,荷姑要小一辈,荷姑的丈夫和阿惠是族门兄弟。秀珍说完已经弯下腰去开始和稻了,荷姑也就只好跟着弯下腰去干,嘴里一边说:“你这么巴结,不会少斗你”,心里也只觉得秀珍太傻。秀珍和荷姑把最后两行稻和完时,天已经黑了。她俩并不认为自己勤劳,多做也并不是热爱集体,热爱人民公社。而是这活儿干完就省得第二天再到田湾深处来了。她们总是这样朴实地想,朴实地做。秋天黄昏的凉气直透胸背,脚下已是露水晶滢。她们急着回去做晚饭,急着回去喂猪,猪一定嗷嗷直叫了。连忙跳上田埂,踏上归路。在她们的腰间还留着半个没有用完的稻草把。
荷姑年经,心里惦记着家务,干完活就风一样跑回去了。她等不及和小脚女人秀珍一道走。秀珍心里也急,但再急她也飞不回去。整天佝偻着身子,腰酸背痛。她一面用拳头捶着腰背,一面慢慢地踱回去。她和荷姑拉开了一段距离。
打谷场上,高悬着一盏电灯,是用竹杆挑在空中的。苍白的光芒射在村落的四周。村上的人大概都在家吃晚饭了,静悄悄的。当秀珍走近村庄将要拐进村时,对面出现一个人影,他轻手轻脚地行进,悄无声息,就象幽灵一般。虽然夜幕下看不清面庞,但那人的身形太熟悉了。手里提着一个蛇皮袋,沉甸甸的。里面装了大约二十多斤东西,估计是麦种。秀珍一眼就认出这是队长永嘉。她根本不介意他在做什么,为什么现在才回家,蛇皮袋里装的是什么?这不是她管的闲事。她只想快点回到家,做自己的事。但队长却冷不防会在村口碰上人。他一激楞,心也剧跳了几下。蛇皮袋里的麦子是生产队的麦种。是队长在播种时扣下来的。乘此天黑人静,带回家里据为己有。那年头口粮紧,粮食宝贵得很。队长这样做已有许多年的历史,更有数不清的次数了。从来也没有被人发觉过。今天碰上秀珍,总有点心虚。当然,他不怕她,他也完全可以找出各种原因来推托搪塞,也可以说他蛇皮袋里拎的是他自己的什么。但做贼心虚,前面碰到荷姑,后面又碰到秀珍。万一她俩说出去,别人会怎么想!队长必须想一个办法,要先发制人,堵住她的嘴。
第二天早上,青黛的夜暮还没有褪去,东方仅有一丝鱼肚白,明显比其它日子早,清脆的上工锣声就响了。这铜锣是权力的象征,就象播种撒麦子是他的权力一样。平时都掌握在队长手里,不是别人可以随意敲的。队长故意安排在出工前向全体社员讲话说:现在我们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了,大家都忙于促生产,但促生产不要忘了抓革命,不要忘了阶级斗争。昨天傍晚秀珍和稻回来,将集体的稻草带回家去。要知道这是集体的稻草。她这样做,是挖集体的墙脚,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脚,是破坏人民公社,是企图颠覆社会主义的农业基础。她以为天黑了,别人都收工回家了,没人看见,将稻草偷回家去。其手段何其毒也。今天我将马上向大队汇报,连夜开斗争会,把她斗倒斗臭。使贫下中农都知道,认清她的真面目。这件事充分说明阶级敌人还没有死,还在垂死挣扎,------除了斗争之外,我们还要罚她放一场电影。让四周农村的社员都知道,秀珍不老实,还在搞破坏!
睡眼惺忪的社员本来还打着哈欠,听到这里,个个都惊醒了。秀珍差一点没有跌倒。秀珍并不和大家站在一道,她是另类,她没资格和大家站在一起。按通常的习惯,大陆如开民众会议,广大老百姓和四类分子是不在一起的,这样做主要是以示人民内部矛盾和敌我矛盾有区别。在农村,召开社员大会时,不论以公社、大队、还是生产队为单位,四类分子一概不通知,不准其参加。有些党的政策要传达时,就另外有专职的治保主任召集辖区的所有地富反坏右开会。这种会议是训话、是辱骂。至于上工前的临时性简短的会议,一般就让四类分子站在一旁比较边远的地方。而永嘉是一个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特别紧的优秀的革命干部,他会创造性的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他把毛泽东的像放地一个木架子上,把木架子插在打谷场的边缘。社员开会时,就让四类分子跪在毛主席像前,叫他们赎罪。有时还要他们挂一块表明身份的牌子,比如地主分子﹡﹡﹡罪该万死,不法富农﹡﹡﹡等等。要不是秀珍以前经常被批斗,绝对经受不起这样吓唬、这样折腾。但她确实有点吓蒙了。她刚才听到的话是梦中吗?秀珍糊里糊涂辩不出真假来。半个草把带回来,就把人民公社破坏了?稻草不是满田野扔的都是吗?一百斤稻草才一元三角钱,一个草把不会有一斤,何况是半个草把。它的价值绝对不值一分钱,人民币一分钱!就这点事要被批斗一场,还要罚放一场电影,一场电影要十五元钱!这些钱起码要在生产队里白做二个月。如果一放电影,四周邻近村庄的人就都会来看,就都会知道秀珍偷稻草,破坏集体、破坏生产。秀珍实在不敢往下想。她自己挨斗挨批无所谓。这把年纪,死了也就死了。可把这些惊吓、耻辱带给儿子、儿媳与尚不懂事的孙子,真是作孽啊!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她对以往和现在一切发生的事,除了忍受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对这件事最有反感的是荷姑,她年纪轻,手脚快,干活总是在前面。秀珍是跟着她做。荷姑怎么样,她就怎么样。荷姑干完活腰间的半个稻草把没有解下来扔掉,没有随意扔在地里,而是带回家去。秀珍也忘了把腰间的稻草把扔了。现在秀珍要被批斗,要被罚放一场电影,这明摆着是我出卖了她,至少是我害了她呀!荷姑的这种想法很朴素,也很实在。她知道现在外面的斗争风很盛。但如果秀珍不是因为她而被批斗,她也就无所谓,她于心无亏。世风如此,人家喜欢斗,关我什么事。现在要因为我而去被批斗,荷姑认为这是太缺德,犯阴子,是良心、人性被狗吞吃了,坚决不答应。
荷姑死缠住队长,要他收回成命,要么她一同受罚。荷姑并不是愿意受罚,她是想和队长叫板,量他一个小队长不敢把她这个贫下中农怎么样。荷姑想,只要她不罚,秀珍也就应该不罚。但是她想错了。队长当然不会用这种小事来惩罚像荷姑这样的贫下中农。贫下中农犯天大的事,都是人民内部矛盾,不斗,更不会罚。何况这是小得不能再小,也几乎是人人都会有的小事。队长对这事想了一夜,早就想好了。荷姑不跳出来也就罢了,万一荷姑跳出来,他就只能搬出尚方宝剑来。队长猛一声吼,眼珠象铁弹子一样突出,说:你知道什么是阶级分析法。它是毛主席传授给我们的法宝,这事就要用阶级分析法。秀珍是地主,是阶级敌人。她拿生产队的稻草,不要说半个草把,就是一根稻草,也是破坏生产,破坏人民公社。而你是贫下中农,你拿稻草和秀珍是不一样的,是爱惜财物,不随便扔掉,是优良品质。出发点不一样,动机不一样。这就是贫下中农和阶级敌人的区别,毛主席不是这样教育我们去看问题分析问题的吗?
在场的人无不对队长的做法震惊,无不觉得队长心狠手辣。但事关阶级斗争,揪的是秀珍,大家也就不敢吱声。因为,这事等于犯了天条。有谁敢站到阶级敌人一边去帮她说话呢,那岂不是把自己也搭进去了!这年代,你做什么事都可以,抓拿抢夺,嫖赌吃喝都可以,就是不能帮阶级敌人做事说话。队长看着大家都默不作声,为了证明他的作法正确,他举起了六三年的例子。那时生产队里的读书人太少,会打算盘、写写算算的人就更找不着,全队找不着一个。没有记工员,就叫阿惠记,阿惠记工记得非常好,他自己不多记,也不给队长多记。而一些家务很忙,或者目不识丁的人,阿惠从不把他们的工分漏记。这样记了半年多。到冬天,人民公社开三级干部会,其实就是半个月左右的冬训。所有生产队以上干部都要集中在一起学习。铺盖卷儿也带去,夜晚是不能回来的。主要是学习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要排敌情,要分析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这种会议,一般以公社为单位,在一起听报告。然后以大队为单位分组讨论。伙食和住宿也是以大队为单位,地址选择在政治上可靠的,在公社所在地周围的贫下中农家中。由于开会的都是干部,所以有较多的津贴,伙食是相当好的。一次讨论时,有人在摸排敌情后指出,地主老财的公子现在还当记工员。他们说的是阿惠。好多人都说阿惠记工很认真、很清楚、无可挑剔。但公社书记马上反应过来,不能让阿惠继续当记工员,不能让这种现象继续下去。这是我们的失职。他是在拉拢人心。阶级敌人嘛,总是正反两手,不是破坏无产阶级专政;就是拉拢人心,梦想变天。万变不离其宗。
永嘉那年头好象还不曾开智,年纪也轻,做队长没几年。象个麻木不仁的弱智患者。经公社书记这么一说,他突然豁然开朗起来。他因为脑子里少了一根弦而自叹不如。难怪人家会做书记,自己只能当队长。生姜还是老的辣啊!
永嘉慷慨激昂地说:“当年阿惠记工大家不是也被迷惑,公社书记说他是拉拢人心,妄想变天。大家记住,阶级敌人是拉不出好屎的。”
前几年永嘉做队长,腰杆子还不是太硬。因为有许多人知道他升迁的底细。58年那年,大跃进,每天要挑灯夜战。挑的那灯,是用农药瓶和重柴油制的拉把火,只能照亮眼前一块。茫茫漆黑的夜里,远处谁也看不见。东一拨人、西一拨人,无非是积肥啦,平田啦。反正田里没有农活也要找点事让大家去做,决不能让社员在家闲着。那年代每个干部都传颂一句话,据说是毛主席说的名言:一切坏事都是从不劳动开始的。所以天天要让农民出工干活,把过去农村半年辛苦半年闲的生活方式改过来,把每个人拖得筋疲力尽。这样,任何人就不会去想,更不会去做坏事了。开夜工,其实也就是坐着或躺着。广大农民都知道,这些活对农业生产是没有半点作用的,干和不干都一样,不干不会减产,干了不全增产。相反延误了时节,反而会减产。第二天上头发觉没进展,就估计可能是夜晚磨洋工。干部怎么能容忍社员磨洋工呢?这岂不是和上级领导和毛主席对抗吗?这不就要耽误跑步奔向共产主义吗?于是每天天黑就下去转悠,看社员是否在干活。天墨黑墨黑的,干部走过去,碰到的社员没一个在干活。远处只听有破竹柄啪嚓的声音。公社干部知道那是锄头铁钯在使用时发出的声音。锄头铁钯落地时一震,裂开的竹柄就会发出清脆的声音。问起大队干部,说是永嘉在干活。上头发现竟有这样忠诚的积极分子,于是永嘉几天后就被提拔为队长。
其实永嘉也是人,他也疲劳,晚上再没力气干活。但他又怕被检查的干部撞上。于是就用一根短木棒,过几秒钟在开裂的竹柄上敲一下,发出啪嚓的声音。这声音和干活发出的声音几乎一样,远处人听见活象在干活。就这样,永嘉把公社里的干部骗住了,还得到信任。只是社员们都知道,没点破而已。
永嘉庆幸自己吉人自有天相。要不,怎会轮到他做队长呢。几年之后,他的这个队长是越做越老练,地位也稳固了,他也终于认为这是历史选择了他。
永嘉小时候就失去了母亲。兄弟三人,他是老大。有的人家筷子夹骨头三条光棍,他们家是四条光棍。一些家务活在别人的家里是女人做,而他们家必须由永嘉做。男孩子贪玩,对做家务特别不感兴趣。所以永嘉会想出各种各样偷懒的办法来搪塞他的父亲。比如吃完早饭的锅子不洗就直接做午饭。比如割草,他一出门就和小朋友们一道玩耍,玩到天昏地黑,该回家的时候,竹篮里的草还很少,他会把人家的借过来,装满篮子,歪欠着身子,背着那草篮回去,好象很沉重的样子。父亲见了自是喜欢。过后父亲出门,他再把草还给人家。
因为家里没有女人,所以也就不能养猪。不养猪,种田就没有肥料。永嘉常常被父亲支去拾狗粪。这是永嘉最开心的辰光,他可以忘情的玩耍。到该回家的时候,他到河边,用做泥手枪的乌精土,放在竹管里挤过去,摘成一段一段,活象是狗屎,把它放在簸箕里,永嘉拿它在父亲面前招遥而过,父亲被他骗得眉开眼笑。
这样的家庭,在这种只有男人的纯阳刚环境中成长的人,阳刚有余,阴柔不足,对于女人也有特殊的情致。永嘉年轻时,青春刚刚萌动,什么都似懂非懂,他就会带着一种深深贪婪的目光,审视从他身边经过的每一个女人。偶有漂亮丰满的女孩,那种异性之间的吸引力,会使永嘉狠狠发誓:我长大了一定要干XXX。他几乎是见到一个发誓一个。
他常常把自己的这种雄心壮志讲给别人听。除了对于女人,永嘉还有许多奇异志向。他曾多次对小伙伴说,他希望能找到一个高坡或土墩,在上面拉屎或是放屁,让全世界的人都闻到臭气,要按着鼻子逃跑、躲避,这将是一件最称心快意的事。
他还在几年的队长生涯中,总结出一条经验。处理生产队的日常事务,特别是人与人之间的矛盾,要采取强硬手段,不能软。唯有铁腕政策,才能教人服服帖帖,才能稳坐这个队长的宝座。用永嘉自己的话说:你不干他的娘,他不会认你爹。

终于有一天下雨了。灰蒙蒙的天空,降着淅淅沥沥的雨,而且下得很缠绵,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农民社员经过一番抢场之后,就没法再下田干活。于是大家都躲进家里,忙乎自己的活儿。女人们浆浆洗洗、缝缝补补。男人们整理自留地上收获的东西。要是不下雨,这时节是从来不准歇工的,社里有忙不完的活。惟有下雨天,不停地下着雨,田里不能干活,才使他们有机会“休息”。所以这是老天对社员的赦免恩赐。
虽然大家都很高兴,但最高兴的还是土生。因为明杰答应他下雨天的晚上,会到他家去。好久没有聚谈了,没有听明杰的高论了,真有一种久违的感觉。他停一会还要去阿惠家,务必叫阿惠也来。大家可以安慰安慰他,开导开导他。土生对明杰很亲密,也很敬重。所以在明杰没来之前,土生就把家里收拾了一番,使这个晚上聚会的地方宽敞些清洁些。傍晚前,土生还特地烧了两壶开水,并通知了哥哥水生和芝韵,叫他们晚上也过来坐坐。
水生和土生都是苏北人,姓柳。他们的父亲是海安的大地主。母亲吴氏也出生自书香门第,信佛,慈悲为怀。有一年,他们捡到一个被遗弃的婴儿,不知是哪家走投无路时深夜将婴儿送在柳家的大门口,而且是个男孩。口袋里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小孩的出生月、日。照纸条上看,小孩出生还不到百天。看那可怜的小生命,嗷嗷待哺,吴氏就收养了,取名天生。这孩子养到四五岁时,有一个妇女找上门来,说天生是她的亲内侄,兄嫂已不在了,正是兄嫂死了,才把这小儿送来柳家的。她也膝下无子,结婚好几年不曾生育。那孩子最好能让她领回去,为她的丈夫接续香火。那女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差一点要下跪相求了。样子非常可怜。吴氏把天生从小养到现在,这小孩乖巧玲珑,活泼可爱,吴氏带着他比亲生的还贴身着肉。现在突然冒出个姑妈来,要把孩子领走,吴氏本是舍不得。但看到那妇人一片虔诚,一再的恳求。吴氏想,她两家就此一棵独苗,她家境虽不是太好,但心是足够诚的。这孩子让她领回去,也是积德的善事,最后就让了。
四六年至四七年间,苏中根据地实行土改,对地主大都要杀的。甚至为了斩草除根,连婴儿也不放过。象柳氏这样的大地主,绝对不会饶赦。一天夜里,水生家有人急速敲门,但屋里的人也狐疑,外面早有风闻,风声紧得很,大门不敢开。那人也就敲得越急,边敲边喊妈妈、妈妈,我是天生啊。于是才让他进门。天生进门对吴氏下跪说:今天我在工作队里开会,议定明天就要对你家动手了。救命养育之恩无以为报,你们赶快想办法逃命吧。原来天生长大,已是土改积极分子。
柳大爷就连夜带着全家六个儿子一个女儿,逃到了上海,靠变卖吴氏的首饰度日。上海是大城市,花花世界,日用开销实在太大。柳大爷不敢坐吃山空,就往乡下去。几经辗转,到达现在这个小镇,已是五0年的事了。
柳家的孩子都很聪明。水生上面几个哥哥,都读到大学,找到工作。水生比明杰小,明杰因为出生不好,没有考上大学。但水生运气好,1963年,周总理和陈毅在新疆看望上海的知青时,说一个人的出生不能选择,但前途是可以选择的。那一年高校招生几乎不讲阶级路线。水生被录取在武汉一所高校读书。文化大革命时,他和一个印度尼西亚华侨的儿子同住一室,都参加了造反派。革命的大方向一致,两人也就无话不谈,很投机。水生总是说林彪面相不好,不得好死。说最毒妇人心,江青就是。说人老了会糊涂,老毛也糊涂了之类。谁知这印尼人,起初一直附和水生,后来竟向校革委会一一作了汇报。再加上水生的出身不好,被造反派清理出去。说他是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异己分子,学籍都停止了,水生卷铺盖回到了家乡。因此水生现在也和土生一道,在同一个生产队劳动。只是水生已结婚,生了孩子,和母亲、土生分开过了。遇有重大事情,兄弟俩总是不忘相互通报,相互照应。相比之下,水生毕竟是读大学的,这和读完初中就没机会再深造的土生比起来,水生明显成熟,性格也沉稳,处事也周全。
同时被通知来的芝韵,也和土生在一个生产队,年龄和土生相仿,出身也不好。她的父亲在国民党政府的邮电部里任过职,因为曾经为军统服务,所以解放后是历史反革命。芝韵的两个哥哥都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工作。和哥哥同样聪明,一向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的芝韵,也因为出身的缘故,只读完了初中。自此,聪明的脑袋、纤巧的双手,只可以从事粗笨的劳动。土生老是逗她说;天然几的坯料,做了烧火凳。母亲也常常为她的命运叹息,你投错胎了。
芝韵来到土生家,又把土生收拾的桌椅再抹一遍。她是一个闲不住的人。这时,明杰也来了。当他把撑着的雨伞落下的时候,芝韵就赶忙挪动凳子,招乎明杰坐下,又立即为明杰沏茶。
“不必客气,都是自己人,我自己来。”明杰歉意地对芝韵说,一边又问:“阿惠还没有来吗?”
“他不到天黑是不会动身的,天黑了,还要看看外面的风声。”粗嗓大门的土生愤愤地说。
明杰是土生家的常客。因为土生佩服明杰,他希望明杰多光顾。土生常把自己比作牛皋,把明杰比作岳飞,他既是大哥,又是众兄弟佩服的头。明杰读书比水生还早,但生不逢时,所有明杰的老师和同学都为明杰不能进大学而惋惜。甚至有人说:叫XXX去读清华,叫XXX去读北大,而叫明杰在农村种田,这个国家还有希望吗?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铜钟废弃,瓦釜雷鸣。就是这个时代的用人路线。任何人不可以太懂道理,太聪明。唯愚者,作驯服工具,才会选择你。明杰在农村收到很多同学寄来的安慰信,也收到很多同学寄来的大学教科书。同学们让他自学,认为他早晚是个人才。但农村繁重的体力劳动和沉重的家庭负担,使明杰自学的科目越来越少,最后只能结合实际学一些哲学和历史。他读了不少马克思、列宁的著作,毛泽东的著作包括没有发表的讲话、诗词,他都读过。北大的同学源源不断地寄书给他,这使明杰有了一套完整的辩证法和世界观。所以明杰对身边发生的事具有谁也不能比拟的洞察力。这就是他广受同伴尊敬的理由。
是的,阿惠不到天黑是不敢出门的。他怕被人发现行踪,又被人怀疑是对现实不满,到处串联,煽风点火。于是又要挨斗挨批。这一天,他的心情是很矛盾的,他很希望能得到明杰、水生这些难兄难弟的安慰。他脑子里这根绷紧了多日的弦可以松一下。可他又担心行止的安全。万一出门被人发觉,又惹出什么麻烦来。自己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脆弱的祖母、母亲、妻子还能承受得了吗?这些都是阿惠不能不考虑的。
阿惠的祖父是当地有名的大户人家,大地主。生有三个儿子。阿惠的父亲是大儿子,叫元生。因为祖父一向身体不好,所以元生一出道就是这个家庭的当家人。但他也和祖父一样身体不好。祖父是解放前去世的,元生在解放后不久也去世了。二弟叫仲生,学医,还做本地的乡长。因为家庭富有,所以悬壶济世是他一贯的宗旨。平时为人诊治,如果病人家境贫寒,他常常不收号金,还尽量开出经济实惠的药方。有一次一个病人由年青的儿子陪同前来看病,仲生照例没有收费。那人竟拉着儿子一同下跪向他嗑头。仲生连忙将他们俩扶起,还从抽屉里拿出一些钱给他们,叫他们回去好好治疗。事又凑巧,解放后轰轰烈烈的土改、镇压反革命运动开始了。当时一些政府有内定,一般情况下,乡长都是要枪毙的。仲生也不能逃过这一劫。有一天,有两个人来押解他去监狱,一个是渡江过来的干部,北方人,一个是当地的民兵。这个民兵就是几年前向他嗑头的病人的儿子。两人只当不相认识。一路上,各自盘算自己的心事。仲生心里明白,他的人生也许很快就要终止了。民兵也知道,这个恩人此行凶多吉少。途中,民兵在一个树木、竹林茂密的村旁,对那个北方的干部说:“累吗?我们坐一会儿吧,方个便。”又转身对仲生故意凶神恶煞般地说:“你也方个便吧!动作快点,规矩点,别磨蹭。”仲生会意,他对那北方干部说:“我都尿裤子里了,人瑟瑟发抖,害怕之极,最好要大便。”北方干部就为他松了绑。仲生猫着腰钻进了竹林里就没有出来。后来仲生逃到美国,做医生,很出名。还做了针灸学会会长。替一些政要医治疑难杂症。据说菲律宾、印度尼西亚、巴西等国的总统都曾请他针灸过。我国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时间,他就给他就任乡长的当地政府和医院各赠送一辆汽车。人们对仲生的人生不无感叹。如果不是当年那个青年故意开赦,仲生不过是一个红色政权枪口下的冤魂。多杀一个仲生,浪费一颗子弹而已。但仲生如果不杀,他绝对不会对红色政权构成什么威胁,带来什么损害。相反他到了异国他乡,在适宜的社会环境中,竟使他的事业达到了颠峰状态,为世人做出了巨大贡献。当然这是后话。
仲生的弟弟,也就是老三叫叔生。清华大学毕业后,考上官费留学美国。学的是航海机械,成为博士生导师,全世界著名的造船专家。所有航运业发达的国家,都曾邀他去讲学。因为他拿的是国民党政府的奖学金。所以他后来对台湾的报恩最多,只要台湾方面有邀请,他从不推辞,从来是免费讲学。
仲生和叔生因为父亲早逝,而年老的母亲还在,并且由经济拮据的阿惠在瞻养。所以两人经常寄一些钱回来,资助阿惠。可是这些汇款阿惠拿到的很少。因为那时到邮局取钱需要由所在单位盖章。而乡村的邮件和汇款通知单,一般都是送到生产队由队长收。一向对钱有红眼病的永嘉,几乎都是他到邮局取款。心情好的时候,永嘉会给阿惠三块、五块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干脆就是一毛不拔,全部侵吞。反正阿惠也无从知情。就是知道了,他也不敢翻泡泡。也不能写信到美国去,把实情告知两位叔叔。他心里明白,如果他要有半点不满情绪流露出来,那将会遭到永嘉更残暴的报复。那年头,国内的老百姓是不能和资本主义国家的人通信的,和美国人通信更不行,通了信就是里通外国,就是特务。和美国通了就是美国特务,世界上最大的帝国主义的特务,哪还了得!何况阿惠家成分不好,这帽子要戴上去最方便了。有一年夏天,阿惠曾被红卫兵,当然是永嘉的意思,在打谷场上罚站七天七夜。白天烈日暴晒,那个晒谷场是用砖头铺的,砖头被烈日炙烤,热得发烫,两只脚只能轮翻站在地上,以免烫伤。一到夜晚,蚊子成群,嗡嗡围着你攻击,阿惠两手被捆绑,不能驱赶蚊子,只能跳啊蹦啊,这些红卫兵看着被折磨的阿惠,不是发出开心的狞笑,就是对阿惠更严厉的斥责:“规矩点,不准乱说乱动”。阿惠受过这般苦难,胆都吓破了,内心十分恐惧,哪里还敢反抗,哪里还敢说半个不是,只好逆来顺受,但求安稳而已。
这天,他是在墨黑的夜晚溜出家门的。他轻声地开了门,探出头象老鼠一样四下打探,确保无任何侦探的目光时,才敢迈出家门。一路上屏声静气,雨伞半张半合遮着面孔,不敢回头张望,唯恐发现什么,一溜小跑。当阿惠来到土生家时,等候的土生、水生、明杰、芝韵忙不迭让他坐好,芝韵端上热茶。土生说:“快把你的情况,详细讲给我们听听。”
阿惠满脸愁云,态度很消沉,但是为了表示对大家关怀的感谢,他还是苦笑了一下,然后他说:
“没有什么可说的,不说你们也大都知道了,说了也是白说!这日子怎么过!我都不想活了。罚款的电影一放,四邻村庄的人都知道我们家偷了生产队的稻草,他们也不分青红皂白,不想知道事情的经过和真相,硬让我们背这个黑锅。我们是什么人家,是书香门第呀!偷稻草?我老婆都觉得没颜面见人,逃回娘家去了。现在我家有卧床不起的老祖母、老娘,还有孩子,都要我一个人。里里外外,从早忙到天黑。如果光是辛苦倒也罢了,这种窝囊气,谁能受得了。”
永嘉还说这样的轻飘话:你不要认为这里不好,待你太恶。有本事你到其他地方去,最好你到美国去。我们村上没有你,还一片红呢。他明明知道我们都有户口,不能随便迁徙,就这样刁笑我。水生和明杰都说:户籍把全国变成了一个大监狱,我们都各自在自己的号子里。明杰觉得这个队长太可恶了,他摇摇头,接着引用了鲁迅的话:世界上只要有权门,就会有恶势力;世界上只要有恶势力,就会有二花脸;而且有二花脸艺术。
土生听了,暴跳如雷:“只有你,从来都是逆来顺受,你就不能反抗一下吗?明的反抗不行,暗里也要算计他一下。要是我,半夜里也会把他的祖坟挖了。”
水生对弟弟斜了一眼:“你的头脑不要太简单。”的确,在这一帮出身不好的青年中,性格最急躁的就数土生。有一次,土生所在的生产队开会,因为大队书记的家也在镇上,和土生是一个生产队,所以也一同参加了会议,并且在会上讲话。当然,他讲的话离不开阶级斗争。无非是要对地富反坏右加强监督,加强专政之类。意思是这些阶级敌人,包括他们的家庭、子女,时刻都会捣乱、破坏似的。土生立马跳起来,对着支书大声吼道:“你看见我们破坏了吗?你就这样平白无辜地找岔啊!你以为我们的日子好过呀!我死都无所谓。我虽然年青,没有成家,没有子女传宗接代。如果今天就死,我绝不后悔。你已是马上要抱孙子了。我愿意和你一道去死,今天我就拉你一道去触电。”土生说完,跳上前去,拉住书记的手,大喝一声:“走,把灯泡拧下来,我们一同去吧!”
那书记论年纪比土生大一倍,论个儿,只有土生的一半。哪里是土生的对手,吓得浑身发抖,亏得会场上人多,连忙拉开。
土生所在的生产队在镇上。由于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关系,一般农家的子弟跳出农门的机会很多。一些家庭出身好的青年走了不少,剩下来的不多。就拿参军来说吧,四类分子家庭的子弟是不要的。镇上一个小青年,一贯小偷小摸,几天前还偷了人家一只鸡,过不久却被验准服兵役了。他成分好嘛!几年后还入了党,复员后当了干部。相比土生这些出身不好的一伙,这个队里的贫下中农并不占绝对优势。所以土生这样冒失、凶悍的行为,阿惠连想都不敢想。万一支书日后报复,怎么办?这不和拍皮球一样,拍得越重,弹得越高。恶性循环,没完没了。可是土生那里的书记,和阿惠的队长不一样,他怕吃暗亏,怕土生出其不意,铤而走险。他知道穷寇勿迫、狗急跳墙的道理。毕竟他是书记,日子过得很滋润,而土生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支书读过些书,他是个有心计的人。表面上不和你太计较,而肚子里盘算,不能便宜了土生。这种情况又使水生警觉起来,他不主张土生这样冒失,这样强硬。他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水生认为,目前的形势下,只能利用马克思、列宁的有利于自己的语录,做一些比较文明的宣传。这一点水生文化高,完全做得到。从而让基层政权,不那么野蛮,让红卫兵不那么野蛮,从而保护自己。所以水生一天到晚背马恩列斯毛的语录,言必称马、列、毛,这使得书记哑口无言。书记有一次对治安保卫主任说:你看,我们要好好地学习理论哪,要不然,我们都不能适应阶级斗争的新情况了。
阿惠对水生兄弟的想法,不敢苟同。这跟他们的环境迥异有关。阿惠长期以来已形成对这些干部的认识。阿惠说:“同样是吸血,蚊子和蚂蟥就不一样。蚊子脸皮薄,能量小,胃口也小。它要吸人的血,我们先能听到它飞来的声音。其次能感觉它吸血时的痛。会用手或扇子拍打驱赶,蚊子也会逃走。有时蚊子会被我们打死。也就是说,蚊子的叮咬是可以躲避的,驱赶的。再说一般蚊子白天也不出现,晚上才活动。可蚂蟥不一样,它的嗅觉比蚊子灵敏,老远就能发现血源,它悄无声息的叮上你,吸你的血,你浑然不觉。它还分泌一种物质使血液不得凝固,让血液加快向蚂蟥的肚子里流动。你一旦发觉了想赶它走,它是用吸盘牢牢地叮住你的,任你用手拍打,它软绵乎乎,无所谓,拍打对它来说,不起作用。所以,赶也赶不掉。它是那样死皮赖脸地叮住你,就是要吸你的血。它吸血之前,身体很瘦小,可吸饱了血,身体比我们的拇指还大,要吸比蚊子多几百倍的血,可见蚂蟥之可恶!现在的干部,就象蚂蟥。比蚊子更可恶!蚊子已是四害,但还只能望蚂蟥之项背。”
大家都神情严肃起来,被阿惠的讲话深深吸引了。一向深沉的明杰听得尤其仔细。他是一个平时不多言的人。对问题的表达也慢,表态也迟。他喜欢经过认真思考、思辩,把问题琢磨透了,再发言,再探究应对的办法。他问阿惠说:“你的处境我们很同情,当然我们都是和你一样,是出身不好的同类。但似乎你受的苦和折磨比我们深重。你有没有想到一些应对办法,还是就一直这样消极地等待下去?”阿惠说:“我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光明。如果我现在就死,一点也不遗憾,一点也不后悔。我只是没有主动去找死,把深重的罪孽留给我的长辈、妻子、孩子罢了”。
明杰又问:“那你认为你的孩子能不能看到光明,看到希望?”
阿惠说:“我读的书没有你多,脑子也没有你们好使。对于社会和政治方面的问题,我一窍不通。经常和你们在一起,听得多了,稍微有所领悟。但是要我看到光明,作出应对举措,我没有这方面的能力。”
明杰说:“今天我们特地来,就是为了劝慰劝慰你,鼓励鼓励你。但是不把道理讲透,你是不敢相信我的话,不能得到鼓励的。”接着明杰开始了滔滔不绝的雄辨般的讲述:“首先申明,我们几个人在这里讲的话,绝不要外传,免得以后惹麻烦,吃不了兜着走。我可以郑重地对你们说:关于阶级斗争的理论,是不能成立的,它是一个荒谬的理论,杜撰的理论。因此它是一个绝不能长久立足的理论。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这样的社会局面,是不会长久的。”
明杰此话一出,大家面面相觑,惊呆了。芝韵尤其如此。芝韵一向对明杰很敬重,因为惟有他说的话最具有哲理性,也最能打动人,说服人。可是这一次不同了,明杰的话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超出了她的理解水平。她环视了一下其他的人,看他们是不是认同。大家都没有作声,还在听明杰往下说。
原先芝韵并不认识明杰,是土生引见的。土生和芝韵在同一个生产队,经常在一起劳动。田间劳动时,无非大家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这很平常,水生土生芝韵也经常参与其间。有一次土生大概想起了什么,或者是有心事,对这种场面突然反感起来。他背了两句唐诗嘲讽: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芝韵听到了,她也认同土生的观点,她就问土生:“你知道那诗是谁写的,前面还有两句怎么说?”
土生知道是杜牧的诗,但前面两句竟想不起来,一时语塞。芝韵大笑起来,补充道:“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土生顿悟,本来就在嗓子口的诗句,硬是翻不出来。他知道芝韵和他虽然同是初中水平,但芝韵肚子里的墨水要多得多,土生也服贴。不过土生圈子里的人,都很好学,学问比芝韵强的人有的是。土生对芝韵说:“我有一个朋友,满肚子学问,诗歌能背七八百首,他背十首,你背一首,你也比不过他。”
芝韵对土生的话,不是不相信,只是没有见过。土生说:什么时候我让你见识见识。
明杰一般在下雨天或夜晚会到土生家。芝韵和明杰接触过几次后,的确如土生所说:满肚子学问。也就往往会在土生面前流露赞赏和敬仰的意思。她的这种想法曾向土生流露过多次。聪明的土生马上就发觉,这是多么好的一对!土生就对芝韵说:“我把你介绍给他,你们谈谈怎么样?”土生一向是大炮筒子,直来直去、快人快语。芝韵却不然,她不能直接答应,她必须保持少女的矜持。她还不知道对方的态度如何。但她也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毕竟明杰是她眼中最有为青年。于是她采用了农村中一般女方惯用的传统的应答语言。芝韵含羞地说:“只怕人家看不上,他这样有学问,这样能干,会要一个初中生吗?”土生说:“不管他,我先对他吹吹风。”
明杰是这样对土生回话的:“芝韵是一个很好的姑娘,不是只读了初中的问题。时代允许的话,她也是大学生,只读初中不是她的错。我的看法是,女孩和男孩不同,我们男孩子生在这样的家庭,是没办法改变命运了。而女孩不同,女孩可以重新选择一次。象芝韵这样聪明能干的人,不愁嫁不到一个好人家。这样她的后半辈子不就安定了吗!或许能有所作为,或许子女能很有出息。她很看得起我,这我很感动,也要感谢她。可是越是这样好的人,我越不能害她。嫁到地主富农家,太委曲她了嘛!虽然我知道世道不会一直这样,世道总会变,向好的方向变。可是什么时候变呢?这是个未知数。这是哲学上偶然性和必然性的问题。我们的伟大领袖不是很健康吗?他健在,这个局面是不会变的。他之后,万一他的接班人仍旧坚持他的路线,萧规曹随,甚至比他更左更激烈,那我们能等得及吗?我们都是二十好几、三十左右的人了,一个人能有多少年青春?万一到四十岁、五十岁,社会还是这样,铁板一块,我们的下一代不就被葬送了吗?所以我主张芝韵应该另做考虑。”最后明杰说了句圆通的话:“过段时间再说吧!”
芝韵知道明杰的态度后,深感明杰思想、处世的正确,对他也更加爱慕和敬重。她想如果明杰答应娶她,她决不嫌弃他的出身不好,绝不后悔。哪怕在这样的环境,一直不变的环境中受一辈子苦。她想起一首唐诗: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终被无情弃,不能羞。想起这首诗,芝韵就觉得有点难为情。她没有这样的勇气,只能将自己的这种美好情怀埋藏在心底。但只要有接触明杰的机会,有听明杰高论的机会,她总是很主动。今晚,她就是冲着明杰来的。因此,明杰的话一说,她就特别关注,特别的受震动。
明杰继续说:“我读过一些列宁的著作,列宁对阶级是这样定义的:什么是阶级,阶级就是这样一些集团,他们在社会经济形态中所处的地位不同,其中一部分人占有另一部分人的劳动。这个定义包含两层意思。第一、在经济形态中所处的地位不同。这是说,人们对生产资料的占有情况不同。比如说,资本家占有厂房、机器,地主占有土地、耕畜等。而工人、农民没有生产资料。第二、这是最重要的:其中一部分人占有另一部分人的劳动。它的意思就是存在剥削。依靠对生产资料的占有,对被雇佣的工人、农民剥削,占有他们劳动的剩余价值。可是我们现在的社会是不是符合这样的情况呢?不是,绝对不是。工厂,都是国营的、大集体的。都不是个人的,谁也不占有生产资料。也可以说大家都占有,因为国营的就是全民的,大家都有份。不过这一点太渺茫,没有哪个工人能感觉到他是这个厂的主人、是这些生产资料的主人罢了。在农村,都是人民公社,是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所有。土地、仓库、耕牛或者手扶拖拉机都是集体的。农民只是在这些土地上劳动,就和工人在这些工厂里劳动一样。工人凭劳动得工资,农民凭劳动记工分,年终分红。谁能看出工人和厂长书记,农民和生产队长、大队长对生产资料的占有有什么不同呢?特别是这里面不存在剥削。厂长和工人都是领工资的,社员和干部都是记工分。虽然报酬上有差异,但这和剥削不同,这和剥削相去甚远。特别不能等同于资本主义社会里所谓对剩余价值的占有。根据以上情况分析,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在我国,在这样的社会经济形态下,是不存在阶级的。没有阶级就谈不上阶级斗争。提出这个理论是极端荒谬的,其实是别有用心的。”明杰说到这里,略微做了停顿,也环顾了大家,稍停他接着说:“我曾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为什么在一个相对平和的社会里,在一个政权稳固的环境里,要提出这个与事实根本相悖的阶级斗争理论呢?作为一个国家的领导人,他们的智慧绝非常人所比,他们的智慧是深邃的,肯定有他的目的。现在我基本已经想通:正是由于那三面红旗闯了祸,饿死了许许多多的人,并使我国的经济破坏到濒临崩溃的地步。从决策上来说这是一个重大的错误,它的后果甚至可以说是罪孽,深重的罪孽。这应该由谁来负责呢,显然这是毛泽东一手造成的。随着历史的前进,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事实可以证明这一点。毛泽东是一个创造了无比辉煌成就的历史人物,他经过艰难曲折缔造了新中国,开创了一个全新的社会局面。可以说他如果沿着正确路线奋斗下去,他将成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最有成就的明君。甚至成为中外历史上少有的伟大人物、最有成就的伟大人物。毛本人也有这方面的愿望,也可以说是野心吧!这可以从毛的许多诗词、谈话中中看出”。
“林彪在〈〈人民战争胜利万岁〉〉一书中有这样的意思,毛能领导世界革命,能成为世界革命的领袖。他想以中国为首,团结亚非拉落后地区的国家,团结这些国家的被压迫民族和被压迫人民结成联盟,结成统一战线。孤立美国、苏联等霸权主义国家。也采取农村包围城市的做法,最后夺取城市,取得世界革命的胜利。他把亚非拉说成是世界的农村,北美、西欧比作世界的城市。毛读了林的文章,写了一首称赞的词,词牌名是水调歌头。词是这样的:掌上千秋史,胸中百万兵。眼底六洲风云,笔下有雷声。唤醒蛰龙飞起,扫灭魔焰魅火,挥剑斩长鲸。春满人间世,日照大旗红。抒慷慨,写鏖战,记长征。天章云锦,织出革命之豪情。细检诗坛李杜,词苑苏辛佳作,未有此奇雄。携卷登山唱,流韵壮东风。这首词尚未正式发表,但我看到过,也会背。词的最后是这样写的,细检诗坛李杜,词苑苏辛佳作,未有此奇雄。携卷登山唱,流韵壮东风。可见林把毛的心扉揣摩透了。毛也认为林的文章为他道出了胸臆,是知音之言。一切迹象都说明毛的雄心壮志不在小。”
“然而,出事了。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运动,搞豁了边。饿死了许许多多人,国民经济濒临崩溃。这些事都要进历史书的!他这个历代最伟大的明君就有瑕疵了,太阳就有黑斑了。怎么办呢?英雄人物总是过高地估计自己的力量,他们认为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姑娘,只要粉饰,有的事情就能瞒天过海。久而久之,谣言重复千万次,就变成了事实,就变成了真理。子孙后代就可以被假话所蒙蔽,历史岂不就改样了吗?于是大跃进饿死许多人,国民经济崩溃的原因就在于:连续三年自然灾害;苏联修正主义背信弃义、撤走专家、停止援建、逼我还债;国内的阶级敌人捣乱破坏,企图复辟。有了这三个替罪羊,并进行连续不断的宣传,岂不就转移了人们的视线?”
“林彪真是毛主席的好学生,他对毛的意图理解得最透。所以他一再在公开场合说:三年自然灾害,不是毛主席的错误。正相反,是大家违背了毛的英明决策和正确路线,没有按照毛的思想去做,才导致这样后果的。殊不知,中国有句成语: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专制独裁的强权制度下,下级干部都拼命逢迎上级,投其所好,谋取名利仕途。丰子愷先生有幅漫画: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好长袖,四方连匹帛。三年灾难,事情出在下面,但根子在哪里,不是明摆着的吗?”
“另外,阶级斗争理论还是一个高招,就是可以任意惩治意见不合的人。你如果成为我看不顺眼的,或者不接受领导的,不是驯服工具的,更不用说提意见和搞反抗的,均可用阶级敌人的头衔冠之。从而斗争之消灭之。这样执政,多么容易!顺我者倡,逆我者亡。碍手碍脚的事和碍手碍脚的人均可扫荡殆尽。”
“一个错误的理论,荒谬的理论,由此派生的路线,这路线指导下的行动能站得住脚吗?能维持久远吗?我不信这世界上就没有主持公道的人,没有捍卫真理的人了!我对前景是看好的。愈是黑暗,黎明也就快要来临。请你们大家记住鲁迅的诗:
万家墨面没蒿菜,敢有歌吟动地哀。
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不要看现在死寂一样的静谧,火山就要爆发了。这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这才是颠簸不破的真理。英国雪莱也有这样的诗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明杰说着,看了大家一眼。当他看土生时,两人的目光相遇,土生就握紧了拳头往桌子上狠狠一捶说:“我们现在都生活在一个闭塞的环境里。对知识、对真理的了解都局限于毛主席著作、毛主席语录,三句话离不开毛主席语录。我们这一代都是可怜虫,是井底之蛙,只能坐井观天。”
芝韵听得入神,也听得狐疑。明杰说到这里,她禁不住要问,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沉默又不好,不沉默又不好。反抗又不好,不反抗又不好!
“要审时度势”水生也和土生一样,用拳头捶一下桌子代替明杰回答了这个问题:“至少,我们要做一些宣传工作。用真正马克思的理论去揭露现在的假马克思主义,去揭露现在的法西斯。让真相大白于世,使大家醒悟过来。”
“对!”明杰说:我平时白天在田间劳动,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个问题。晚上有时看看书,看到的知识帮助我进行思辨。现在我发觉,我们这里五个人,对怎样应对目前环境,大致可以分为三种态度。一种是以阿惠为代表的逆来顺受型。他已被环境迫得麻木不仁了,根本谈不上积极应对,适应环境。这种活法活得太抠门了。作为一个被压迫者、被奴役者,特别是无辜的被压迫者,被奴役者,不能软弱到如此地步。
第二种情况是以土生为代表的盲目反抗型。我不主张以卵击石,以卵击石会有好结果吗?而且你的反抗行为一旦被当局知道,当局一定会大肆宣传: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证明这个社会里确实存在着他们所谓的阶级和阶级斗争。你的行为在为他们做注脚。我前面已经讲过,阶级斗争理论是错误的、荒谬的。我们首先要证明这个理论的荒谬,让大家觉醒,让大家知道,这个社会其实不存在阶级,更不存在阶级斗争。我们不能做野蛮政权和荒谬理论的牺牲品。这是我们现在要做的第一步工作。
土生有些不耐烦,他说:“你叫我们等死啊,依你怎么办呢!”说话的声音有些高。
水生马上提醒,小声点,当心隔墙有耳。大门外要是有人经过,听到这么深更半夜还在嚷嚷,会过来听壁脚的。
土生马上白了一眼:“不用怕,在我家里还要这样窝囊,我也就白活了。我一直认为人要正大光明地活着,一身正气。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老子白天走在路当中,夜里睡在床当中,良心放在正当中。那种窝囊的人生,我决不贪恋,死也无妨。不过,我死最好拉着陈书记一块去死,也就死而无怨了。”土生一向就是这样,推倒山撞倒壁,和炮筒子没有两样。
明杰马上责问土生:“你以为你是英雄吗?”
土生:“反正我不是狗熊。”
明杰:“那你认为李玉和是不是英雄,红灯记中的李玉和。”
土生不解其意,瞪着铜铃般的眼睛。在座的人,以前都几十遍看过红灯记,尤其是芝韵,对铁梅很熟悉,很敬佩。因为她们都是早当家的,有同病相怜、英雄相惜的情怀。所以芝韵也认为李玉和很好,应该是英雄。明杰突然提出这个问题,肯定有相左的观点。于是大家也就不吱声,等候明杰说下去。
明杰继续说:“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或者说一个革命者,他首先要为实现理想、抱负而努力,革命者要为达到革命的目的而奋斗。因此,珍惜生命是很重要的。象李玉和这样被关押的人,他首先要做的头等大事是想办法活着出去,这样才可以为理想为抱负为革命继续奋斗。只要你不自首变节,不出卖战友同志,采取什么样的办法出去都行。可是李玉和不是这样,他明明是笼中之物,象鱼肉一样放在砧板上任刀俎宰割。但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以及在这种处境中,他的举动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并不是想方设法要迷惑敌人,能使自己活着出去。而是举着凳子要砸鸠山,这不是灯蛾扑火吗?难道日本人的军刀,日本人的子弹是吃素的。这种剧只可以演给小孩子看,给小孩子看都会把小孩子教坏了。”
“我记得列宁的著作中有这样的叙述:“当一个人遇到强盗抢劫时,他可以把财物拱手相让,只要人安全就行。如果你反抗,强盗就会要你的命,那你是人也没了,财也没了。但如果你保住了性命,那么你就还有希望,能找到各种机会惩治强盗,或者通过国家的政法部门,或者通过自己的或者社会上的力量。第二,有了生命,就还有机会创造财富,创造比强盗抢劫的财富多得多的财富。”
“当然我不是提倡贪生怕死,有时必须死的时候或者在某种情况下可以把生的希望留给同志,留给自己的亲人、朋友,那你还是死得其所的。也就是像李玉和那样的处境,你不能变节,但绝不要硬拼。”
“这使我想起了瞿秋白,他是个读书人,一个温文尔雅的革命者。长汀被捕后,他一直态度平静、温和。他坚决不承认、不招供自己的身份,更没有出卖其他人。他也不象李玉和那样去骂谁、砸谁。相反,他和狱卒和审问他的人关系都不错。他的目的只有一个,能活着出去。可以继续做他未完的事业或者从事他爱好的文艺工作。但是当他的身份被暴露,蒋介石密令宋希濂将他就地枪决。瞿秋白丝毫没有恐慌、畏惧、懦怯。相反,他在走向刑场时从容、平静,哼唱着国际歌。最后选定一块草地,盘膝做下,说此地甚好。他还对敌人说:劳动之后小憩,小快乐;忙了一天睡觉,大快乐;人死是真快乐。瞿秋白并不是真想死,真想大快乐。而是他已知自己是不得不死了。他要使敌人无法因为他的死而得到什么。让敌人收获空空。他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所以瞿秋白的淡定从容,标志他在那种条件下,取得了最大限度的胜利。他甚至要求刽子手让自己当面饮弹。这是何等的大无畏精神!当死生不确定时,他拼命想活,当死已必然时,毫不惧怕!”
“外表看,他是一个文弱书生。就象鲁迅笔下的刘和珍,忏弱文静,但却是真的猛士”。
“李玉和算什么,只不过是一介莽夫而已。”
对于明杰的理论,芝韵是只有聆听的份。起初并不理解,要经过明杰的解释或者自己认真反复的思考才能逐渐领会。土生也是不能理解的,他甚至有点反感:“当面对着干的人倒是狗熊,不声不响无所作为的倒是英雄?”土生讥讽明杰。
明杰回答说:“不是不作为,而是要有针对性的作为。这是斗争的艺术。我们不是被称为阶级敌人黑七类成员吗?他们一直找茬说我们不好,时时、事事、处处要搞破坏,要颠覆无产阶级专政,搞资本主义复辟。这在阿惠身上体现最多、最明显、最强烈。我们能不能不按他们的思路走,尽量反其道而行之。在日常生活中尽量做好事,不做坏事。并且和其他村民邻居多接触、多沟通,能帮助他们的时候,不要吝惜自己的力气,尽量帮人家干点活,使村民邻居都觉得我们善良可亲,这样阶级斗争的理论就不容易被人理解、被人接受,甚至使人有反感。尽量做好事还要不做坏事,使当权者无可挑剔。找不到你的缝隙,他就钻不进来。我是不是要把在当前这种情况下我是怎样生活的,给大家讲讲”。明杰扫视了大家一遍,见大家都不作声,就继续说:“拿我自己来说,我努力学习农艺,已经是我们生产队的种田一把手,干活从来都是最快最好,所有最累最脏的活我都抢着去干。我并不认为多出了力就是吃亏,为村上的农民兄弟多出力也是应该的。力气嘛,今天出了,明天又来了。而在报酬上我从不计较。闲时学点泥水匠手艺,村上家家户户盖房子我都去帮忙,也从来不收人家一点工钱,人家都感激不尽呢!村上对我的评价极高,人缘极好。至于怎样不被人钻空子,这就要非常注意自己的日常行为,做了好事还要不做坏事。比如吸烟,喝酒这些坏习气从不沾染,赌博偷盗更是不做。我甚至祭祖都不祭,免得别人藉口说你搞迷信,又是封建主义抬头。总之,一切会被别人钻空子,会被籍口的事,都避免不去做。使他们找不到阶级斗争的所谓新动向。另外,多读书看报也是重要的一项生活内容,读书明理,识别是非的能力就强,哪些是对的就去做,哪些是错的不去做,分辩得清。和社员在一起劳动时,你能讲一些自然科学的知识和比较高深正确的道理来,人家自然就亲近你敬佩你,比如讲一些农作物的高产技术,用科学观点解释一些自然现象,也可以讲一些历史、地理,这些都是农民兄弟最爱听,最能接受的知识。能对他们起到甘露一样的滋润作用。 这样如果你遭到运动的冲击或者被批判被斗争,只会激起广大老百姓的不满,更加对我们同情。他们达不到效果,也就没有收获,那错误反动的阶级斗争理论也就不攻自破,黄泉路近了”。
“我把我这样的做法称之谓修仙:长期地,为着一个目标,始终如一、孜孜不倦地坚持着。用我们的善良、优秀来证明我们不是社会上的另类、异类,而是溶入人民大众的璀灿闪光的一分子”。
“至于用暴力反抗,或者用武装斗争来应对这个反动残暴的政策,那似乎有点不自量力,无异于飞蛾扑火或者以卵击石,要知道残暴的政权对于镇压人民的反抗,从来是不遗余力、不眨眼睛的。大家都知道宁可错杀一千的话吧”。
土生双眼瞪着明杰:那我们就只能坐着等死了。
明杰说:“我的理论,不能强迫你们一下子马上接受。但我是反复比较了各种人的表现及其后果才总结出来的。至于正确不正确,你们以后慢慢认识体会。也可以提出异议。今天我们来的目的,只是要劝慰阿惠,使他不要沮丧,让他获得信心,能坚持好好地活下去。也许还能看到光明的未来。
水生和阿惠都频频点头:“是的,是的,我们这样的聚会,至少没有坏处,大家相互探讨,长进多多,就越来越有适应能力。”
阿惠很感激,他多少年来,从来没有听到如此使他心明眼亮的话。听到使他增加勇气的话。可是胆小的阿惠同时还警觉到今天的聚谈,时间是否太长了,万一被人发觉,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明杰也觉得并不要图一时之快,以后有机会再聚。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话没有说完,土生家的大门被一脚踹开,永嘉领着一个背枪的人进来。那是公社民兵指挥部的人。他进门,端平手中的枪,对着阿惠,那枪筒闪着烤蓝色的光,阴森恐怖,让人不寒而慄。永嘉手里拿着一条绳,把阿惠五花大绑。一面说:“走吧,你很会串联啊,到民兵指挥部去串联串联。老实交待,你们今天交流了一些什么?我看你是活腻了”。
在场所有的人,包括勇猛无比的土生,都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