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安霓2009-10-04 03:28:47

                                        十  年

她是学农出身,大学毕业后分到上海郊县的一个研究所务农。每天在实验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干得不亦乐乎。只是每次进城的时候,面对无数物质世界的诱惑,才发现自己囊中休涩,只能望洋兴叹。当年期货市场刚红火起来的时候,知道的人还不多。一次在城里酒吧跟朋友小坐,听到邻座两人高谈阔论炒期货如何来钱容易,她不禁留神倾听。没多久她就辞职下海,做起了期货。

期货市场早已被封,她的事业却一直蒸蒸日上。从初涉期货的生手到知名证券公司的高管,她的辛苦奋斗历程,个中酸甜苦辣,都不足与外人道。在旁观者看来,她的白领丽人生活令人艳羡,有房子有车子,有票子有位子,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被她轻松到手,你说她还缺啥呢?

缺什么只有她心里清楚。偶尔夜深人静从梦中惊醒,望着四面空空的黑暗,她会轻轻叹一口气。是啊,她什么都有了,只是没有家。

不是她不想成家。头几年风风火火地忙碌,顾不上谈情说爱,等事业有成、有时间、有心情了,才发现自己已成了发黄的带刺玫瑰,就是有人心仪,也没人敢要了。戴着“女强人”、“工作狂”的两顶大帽子,任多少好心月老撮合,来相亲的人总是望而却步。不过这到也难不住她。网上交友方兴未艾之时,她也赶了趟时髦,还真走运,没费什么周折就交了个如意情郎,这里暂且称他为老吴。

老吴不老,只比她大几岁。自称经历过一场伤心婚变,人不老心已老,如今只想找个情投意合的,认认真真地过下半辈子。老吴在不远的另一个城市经商,经常到上海来进货。每次来都要约她花前月下,每次分别时总是依依不舍。两人单独约会时老吴对她体贴有加,和她的朋友熟人在一起时老吴谈笑风生,殷勤有礼,一副绅士风度。当她或有意或无意提起工作上的事,老吴总是用赞赏的眼光看着她,仿佛她的成绩也是他的骄傲。老吴的出现让那些一直不看好她婚运的人们(包括她的家人)大跌眼镜,转而夸赞她的好福气。有时她心满意足地想,老吴的前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这样的好男人都看不上?

很快两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老吴开始叨咕着要把生意挪到上海。现在老吴每次来都住在她那儿。在小区里和她散步时,对左右经过的路人,不管认识不认识,他都主动打声招呼,如果是脸熟的,还会停步小小地聊上几句。就连小区的保安们见到这对恩爱情侣,脸上都会露出自然的微笑。一次她戏谑他是这小区最受欢迎的人物,他笑答说这是给他俩的未来打好群众基础。

那趟从北京出差回来,下飞机时她略带倦意地想,以后这种出远门的长差还是叫别人去做,她已经有一阵没见老吴了,还怪想念的。到家推门而入时,她倒吸了口凉气。眼前所见让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诺大的一个房子变得空空如也,从天花板下的全水晶吊灯,到木地板上的纯波斯地毯,从墙上挂的油画珍品,到保险盒里的首饰珠宝,屋里头能搬能运的东西都没了,只剩下坚固的实木地板和大理石台面盯着她窃笑。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她过得好似在做一场没完没了的噩梦。老吴从人间彻底蒸发了,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他张罗工人搬东西那天。小区当值的保安满怀歉意地对她和警察说,谁知道老吴是个骗子呢?人们还真以为老吴是在帮她搬家---搬去她和老吴新买的婚房。

当警察例行问话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对老吴其实什么都不了解。名字是假的,职业是编的,她连张他的近照都没有。不过警察说了,照片有没有都没用,上海这么大,找个人跟大海捞针似的,更不要说是找个职业骗子,再说没准老吴已经挪到别的什么地方行骗去了。“你呀,没有人身伤亡已经万幸了,就当花钱买个教训吧。”说完这话,警察挥挥手就把她给打发了。

“破财免灾-- 破财免灾-- ”是家人在电话里对她念叨的安慰话。朋友熟人见面也少不了摇头咂嘴慰问一下,或许还有些人在背后幸灾乐祸。她行动迅速地把该办的事都办了,能堵的洞都堵了,还好所有银行和投资账户都要密码,而老吴还没有那份耐心等和她成亲后再分享那些密码。很快她卖旧房、住新屋,将这段故事的痕迹彻底从生活中剔掉。新家的摆设大不如前,不过她是再没心思置办那些值钱的没用玩意儿了。

从那以后她对成家断了念头。打定主意这辈子就一个人过了,她把身心全扑在工作上。转眼她出道整十年,泰然自若地戴着女强人、工作狂的两顶帽子,她觉着生活已波澜不惊,再没什么能让她改变的了,直到那晚在家中接到他的电话。

他是她的初恋情人,如果那也能叫初恋的话。十年没见,她都快想不起他的面容。只记得他临出国读博士前向她求婚,说结了婚容易把她办陪读出去,嘴里还提到些F1, F2的洋文,好像是关于签证的。那时他俩的交往才刚到一起手拉手走路、偶尔亲热拥抱一下的地步,乍听到结婚两个字,她丝毫没有兴奋感。“结婚出去陪读能做什么?为人妻、为人母,这辈子就这样了,没劲,”她心里想着。刚刚下海挣钱的刺激理所当然地压过她对他尚未定型的感情,就这样两人带着遗憾告了别,一分手就是十年。这些年她偶尔也会想起他,只是想也没用,道不同,不相语,他对她,是早已尘封的旧事,从没想过有一天还会浮上来。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电话的?”震惊之余,她劈头问他。
“你在你的圈子里还挺有名的,不难找。”他安然地回答。
“你这是从哪儿打来的,怎么来电显示是本地号码?”
他报上一个熟悉的酒店名字,原来他离她不远。
“现在有空吗?想和你聊聊。”他问她。
有空,当然有空,她二话不说,直奔他的下榻处。

那晚从酒店打烊的吧台转战到她的住处,他俩聊了个通宵,似乎要把十年没说的话一晚上全说完。开始时几乎全是他在说:异国他乡读书的寂寞辛苦,博士毕业即失业的郁闷失意,然后柳暗花明,博士后干了一年拿到教职,总算苦尽甘来。他笑说网上管博士(PhD)叫永久脑伤(Permanent Head Damage)一点都不夸张,要不是这*****,他怎么会被人骗婚呢。

“骗婚?”她凛然一震。
“也没什么,”他缓缓道来。工作安定下来后他就回国闪电成亲,对方是亲戚介绍的一个美丽娇小的年轻女孩。几年苦读、无人相伴,这会儿谁对他投怀送抱,大概他都会来者不拒,何况是如此秀色清丽的佳人。太太一来美国就张罗着要读书,读书是好事啊,他当然大力支持。他原以为自己书已经念得够不容易了,想不到太太读个专科比他当年读博还吃力。也难为她了,英文底子恁薄,花双倍时间拿下这个动画设计的文凭,没点儿决心毅力还真不成。

书念完了,太太又张罗着找工作。一开始工作挺难找,毕竟动画设计不比教授这职业好拿H1。 (“H1?”她困惑地问,他赶紧给她扫盲,解释除了少数几种职业---教授算在内,外国人想拿老美的H1工作签证都得排队等,而这队通常还特长,长到一年两年n年去了。) 还好很快喜事临门,他的绿卡申请批下来了。绿卡一般没那么快拿到,他主动解释说,不过他当初肯多花钱找知名律师行代办,加上干的是教授这行专职,所以才能那么快。即使是这样,也等了三四年。

他本以为那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谁知生活骤然突变。太太拿着那张等待已久的小卡片 (顺便提一句,卡片不是绿的,只是有了这卡,干啥去哪儿都是绿灯放行,估计绿卡这词儿就是这么来的) ,然后不急不徐地说要和他离婚。初听到离婚这两个字,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渐渐地他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敢情太太和他结婚的唯一目的就是冲着这绿卡,为了不生孩子,出国前还瞒着家人去另一个城市的医院上了环 (这事可不是太太---不,该叫前妻---告诉他的,是他事后不小心从前妻的闺中密友那儿听来的) 。

等事情全摊开了,他变得心平气和。两人好和好散,前妻很快在西海岸找着工作,如仙鹤一去不复返。走时还算有情义,没分他一分家产 (其实他也没啥家产可分,只除了栋还在慢慢付按揭的房子,估计前妻看不上) 。刚开始时他偶尔会想,前妻花三年的青春换一张绿卡,究竟是值还是不值。不过想几次后他就不再想了,何必为陌生人伤神?以前他是个中规中矩的实在人,如今人还是实在 (“没因为受打击变成愤青啊?”她打岔揶揄,“哪儿能呢,”他回笑) ,只是看开了很多,嘴也变贫了些 (“是挺贫嘴的,”她点头同意) ,毕竟人生苦短,开心多些没坏处,哪怕是苦中作乐。

这次他回国是公私兼顾,在上海有个学术会议要参加,顺便访访旧友。
“别光顾着说我了,这些年你都怎么过的,听人说挺不错的,真的假的?”
有那么短暂的片刻,她踌躇着该说些什么,是讲她的风光事业,还是她的失败情事?有那么多的事可讲,可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说起。
看出她的犹豫,他慢悠悠地说,“我可是家底儿都掏给你听了,你也别害羞吗。放心吧,甭管你说什么,我保证不笑、不议论,你就当我是个哑巴。”
她噗嗤一乐,“就你这样的做哑巴,打死我也不信。”
接着她就开讲了,这一开壶就一发不可收拾,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一件件、一桩桩,大事小事,象竹筒蹦豆似地全倒了出来。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与人畅谈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十年前,还是从来没有过?

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在凝神倾听,偶尔插几句评论,总能说到她的心坎儿里。终于讲到她和老吴的故事。她原以为再不会跟人提起这档子耻辱事,如今她轻轻松松地道来,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还时不时地主动把自己戏讽一下。
“你说我怎么就这么蠢,让个人渣给骗了,”她语带嘲弄地做总结性发言。“白费我在商场上学了那么多伎俩。”
“看来我俩是同病相怜啊。来,握握手。”他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双手自然而然地伸过来。
不知不觉地,她和他由握手,到拥抱,到亲吻。好久没有这种触电的感觉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十年前,还是从来没有过?

她的闪电般离职和旋风似的结婚出国让很多人大跌眼镜。如今她洗尽铅华,安居在这美国的中部小城。三十多岁了,为人妻、为人母还不晚;这辈子,总算是有家了。过着简单宁静的生活,她觉得心满意足。

In the end, what the heart wants, is all that matters.


(完稿于2009年10月2日)   更多故事见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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