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茶女
那年秋天是他头一回到这个滨海小城。忙碌了一天公事，晚上总算可以放松放松。信步走在大街上，看到一家影院大大的招牌，不由自主地他就踱了进去。也许是没到周末的原因，里面没多少看电影的观众。等他再出来时夜已全黑，天空中还飘起了毛毛细雨。高高在上的街灯勉强投射些暗淡的光晕到地上，给这寂静清冷的夜幕稍稍加一丝安慰。
站在台阶上正犹豫着是走回不算太远的酒店，还是打电话叫辆的士，他听到一声轻唤，“先生----新泡的热茶要不要喝啊？”
寻声望去，几步外的灯柱下隐着个茶水摊：一杆油布伞刚够遮住这小小的摊子，声音正是从这伞下传来。记得前面他进影院时，门口有好几个货摊，现在就剩下孤零零的这一个了。走到跟前，就着昏暗的灯光，看到卖茶的是个年轻女子。
“你都有些什么茶？”他随口问道。
卖茶女一愣，随即略带歉意地说，“对不起，先生，我这儿只有一种茶，是本地绿茶。”
他微微一笑，“瞧我这问题问的，得，就给我来一杯吧。”
茶水的温度刚刚好，不太烫却够热，几口下去就暖入心肺，将这秋夜的寒意驱散回空中。绿茶味道不错，喝的出来是用新鲜茶叶，而不是普通袋茶所泡；除了淡淡茶香外，还有一种别样清香留在舌间，颇令人回味。这到是让他这个素喜喝茶的人有些吃惊了，想不到一个普通茶摊竟有如此好茶。
“你这茶不错啊，”他赞赏着说，“好像还放了些别的什么东西？”
“是鲜桂花，先生。您运气挺好，现在正是收桂花的季节，要是赶上其他时候，我只有用桂花干，可就没这么好喝了。”
听着卖茶女轻软细语的解释，他不禁朝她仔细看了几眼。长相平凡，穿着朴素的她，话音里透着亲切，娇小的身材和搭在胸前的一条长辫给她寻常的相貌平添了些许柔美。
陆续又来了三两个顾客。站在忽有忽无的细雨丝中慢悠悠地品着茶，他决定不急着回去，先把手中茶喝完再说。一会儿工夫影院门口就已空荡无人了。
“这么晚了，你该收摊回家了吧？”他语带关切地问。
“还有一班晚场电影可以等，”她有些犹豫。“不过算了，我还是回去吧，免得阿婆惦记。”
“阿婆？”
“阿婆是我的养母，”她解释说。“她每次非要等我回家才能睡踏实。其实我这么大的人了，自己完全可以照顾自己，再说这城里挺安全的，可她总是担心。”
“要不我送你回去？”他脱口而出，随后立马愣住，意识到自己问话的唐突。
“谢谢您的好意，”卖茶女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不过我家离这儿不远，就不麻烦您了。”
“我住的酒店也离这儿不远，一点儿都不麻烦。你有这么多东西要搬，多个帮手不挺好的吗。”他诚恳地说。
卖茶女朝他投以感激的一瞥，“也好，那我就先谢了。”
一路无话，穿街过巷，很快就到了目的地：一栋破旧矮楼里的一个同样古旧的小单元房。直到在楼门口道别时，他才想起来问她的姓名。“叶晓芸，拂晓的晓，草头云，是个好听的名字，”他若有所思地走出到大路上，然后给酒店前台打电话叫了辆出租。
接下来的两天忙忙碌碌，把该干的事儿都干完了，就到了要走的日子。他特意把车票改在了晚上最后一班，给自己留出一整天时间自由活动。这天他起了个大早，按记忆中的线路摸索着找到了那栋旧楼。刚开门见到他时，她的表情有些惊讶。待他道明来意，她的脸变得坦然，“给您做一天导游？没问题。”
“价钱？。。。嗨，我这茶摊摆上一天也挣不了多少。。。您就看着给吧。”
“别急着走，等我烧壶茶带上。现在天凉了，喝点热的暖胃。”
她将新沏的茶水倒入一个细长的保温瓶，瓶盖倒放过来是个带柄的小巧茶杯。保温瓶稳稳地装入背包后，她就和他出门了。这天他俩玩得挺愉快。几个地方逛完，他们来到海边的沙滩上，一边散步，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偶尔坐下来歇歇脚、喝口她带的还温热的茶水，一天的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跟她在一起，他觉得心情特放松，似乎什么烦心事都可以抛开，只管欣赏眼前的美景。
她的简单身世被她不经意地道来，平铺直叙地仿佛是在说与她不相干的人的故事。她的生母当年在北边的一个大城市里生活，爱上个有家室的。发现怀孕后便与那人一刀两断，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小城蛰居。本打算独自将孩子带大，谁知不幸难产早逝。所幸邻居阿婆心地善良，把她领回自己家中，扶养成人。中学没念完她就开始摆摊卖茶。阿婆有个堂弟是茶农，自从知道她卖茶水为生，每年她们回乡下探亲时，他都要塞给她一大堆新收的茶叶，还从不肯按市价收钱。“有时我觉得自己运气真好，总是碰上好心人，”她顿住说。
提起未来的打算，她的眼睛一亮。在这海边公园开个精致的茶室，提供天南地北的各式好茶给游客品茗，是她的梦想。不过梦与现实之间的差距，咳，不提也罢。“只要有梦，总有一天会实现的，不是吗？”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她陷入遐思。
临走前，他递给她一张名片，笑着对她说，如果哪天她去了他的地盘，可一定要来找他，好让他也能一尽地主之谊。接下来的日子，他将这个小城和小城的故事轻轻收入记忆的箱底，继续在大小不同的城市之间游走奔波，一如既往地生活在纷繁忙碌中，直到一年多后，他又重回旧地。
这趟差本不是他的任务，但听到那个久违的城市名时，他忍不住主动请缨。抵达当晚他就去找她，先是去电影院门口，然后是她住的地方，可是哪儿都不见她的影子。小单元房已经易主：原来他走后没多久阿婆就过世了，那之后她离开这里，再无音信。邻居只知她去了北边找生父，其余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站在楼下，想着物是人非，他喟然长叹。经历过一场没有结果的婚姻，见惯了城市丛林里真真假假的面具，他原以为已经看淡情事，可如今---- 他只怨当初怎么没多呆几天，为什么到失去时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生活很快回复旧轨道，她和她的小城也在他的脑海里渐行渐远。可不管多远，那些记忆都挥之不去，时不时地就从尘封的角落浮上心头。
一晃又是一年多。这个冬天一趟差事把他带到了北方的这个大城市。这里以前他来过几次，每次都是公事公办，一离开就抛在脑后；这次却不同，想着她可能就与他同处一地，却无缘再见，他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惆怅。
手机响时他正在去机场的路上。听到耳边报上来的那个想念已久的名字，他的手忍不住发抖，开口时好不容易才压住声音里的激动。出租车很快掉头，把他送去新的目的地。踏入这个小巧精致的茶室，看着柜台后朝他盈盈而笑的主人，一时间无数话语涌上心头，而他能做的只是轻轻走上前，轻轻地说一声，“晓芸，好久没见了。”
从她口中道来，她的新故事和以前一样简单。北上寻父的波折被她轻描淡写地带过。生父原本要无偿资助她开业，但她坚持立下借据，如今刚刚本息还清。虽然与生父不再有金钱上的瓜葛，也不能公开相认，但她始终感激他给她的这份帮助。握着她的双手听她从容叙事，他的心充满欢欣。
春暖花开的时候，小城的海边多了一个游客落脚的去处。吸引人光顾的，除了茶香，还有两位主人的热情好客。门口“晓芸茶室”的横匾下，两幅字条不引人注意地挂在左右侧柱上：
一粒沙中看世界 一杯茶上品人生
To see the world from a grain of sand
To taste the life over a cup of tea
（完稿于2009年10月1日） 更多故事见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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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本故事纯属虚构。未经作者梅安霓许可，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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