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楼座落在云南昆明西部,面临滇池,与西山龙门相望,雄姿俊拔,气宇轩昂。该楼始建于清康熙三十五年(1696),也有说康熙二十九年(1690),一般认为这幅长联是孙髯翁在乾隆年间所撰,大约在乾隆三十年(1765)。孙髯翁(1701-1775),名髯字髯翁,号颐庵,原藉陕西三原,后随父迁云南,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能诗会画,著有《永言堂文集》。一生穷愁潦倒,先设馆任教,老年卜易为生。卖挂地点在昆明螺峰山下咒蛟台,故又号蛟台老人。
全联如下: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蘋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孤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侭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注释:
帻:头巾,岸:这里用作动词,推高的意思。
神骏;指昆明东面的金马山,骧,马昂首跑;灵仪:有凤来仪原指凤凰,此处指昆明西面的碧鸡山,翥,鸟向上飞;蜿蜒:蛇游走的姿势,此处指昆明北面的蛇山;缟素:缟和素都是白色的生绢,引申为白色,此处指昆明南面晋宁县西的白鹤山。
蟹屿螺洲:远望滇池中小岛和沙洲像蟹和螺。
风鬟雾鬓:指风中和雾中滇池岸边的垂柳。
蘋:蕨类植物,根在水底泥中,此处泛指滇池中的水草。
翠羽;空中穿行和树上停留的小鸟。
汉习楼船:据《史记·平淮书》载,公元前120年,汉武帝“大修昆明池,治楼船……”以操习水军,打通从滇池通往印度的路径。
唐标铁柱:《新唐书·吐蕃列传上》,公元707年,吐蕃及姚州蛮寇边,“九征毁絙夷城,建铁柱于滇池以勒功”。
宋挥玉斧:玉斧为文房古玩,作镇纸用。《续资治通鉴·宋纪》:北宋初年,“王全斌既平蜀,欲乘势取云南,以图献。帝鉴唐天宝之祸,起于南诏,以玉斧画大渡河以西曰:‘此外非吾有也!’”
元跨革囊:《元史·宪宗本纪》,公元1252年,“忽必烈征大理过大渡河,至金沙江,乘革囊及皮筏以渡。”
侭:jin第三声,侭管有,和上句的尽jin第四声,用完,读音和意思都不同。以前字形也不同,简化后侭被认为是尽的异体字,现在已废止使用。
一枕清霜,和前面三句一起描写秋天夜宿大观楼,清晨听到、看到的情景。
上联描写滇池风物,下联在回顾云南历史之后,抒发自己的感慨。层次分明,情景交融,是诗、是画、是历史的镜子,成为楹联中的杰作,不仅是因为创造了当时楹联长度的记录。
清道光六年时任云贵总督的阮元(字芸台)对这副长联做了修改。他的好友,楹联专家梁章钜在其所著《楹联丛话》卷之七“胜迹(下)”中说:“闻阮芸台先生督滇时,曾改窜数字,另制联板悬之。而彼都人士,啧有烦言,旋复撤去。”在《楹联丛话》中记载的阮元修改后的全文是: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凭栏向远,喜茫茫波浪无边。看:东骧金马,西翥碧鸡,北倚盘龙,南驯宝象。高人韵士,惜抛流水光阴。趁蟹屿螺洲,衬将起苍崖翠壁;更蘋天苇地,早收回薄雾残霞。莫孤负:四围香稻,万顷鸥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爨长蒙酋,费尽移山气力。侭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藓碣苔碑,都付与荒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片沧桑。
注释:
这里用盘龙代表蛇山(但昆明在滇池东岸另有盘龙山);用在昆明城南流入滇池的宝象河代替白鹤山,它是昆明古六河中的第二大河。
爨长蒙酋:阮元对云南历史上占统治地位的少数民族首领的称呼。
爨如今读音作cuàn其实正确读音应该是chuàn只是受民国时期南方人上海文字学派的影响,不读ch,因此演变为cuàn,在音韵学上称之为“洋泾浜式国语”读音。在历史文物《爨龙颜碑》中,记载了云南爨氏家族为颛顼、祝融氏和班彪、班固的后裔,因东汉末年班氏受封“采邑于爨地”(今山西忻县,一说今山西定襄),因而以封地名称“爨”为姓氏,并随着氏族不断南迁,先后经湖北、四川而云南,与当地土著民族融为一体,成为中原移民中迅速夷化了的南中大姓。爨氏家族后来称雄云南历经数百年,直至南诏王阁罗凤才彻底结束了爨氏家族的统治。在爨氏统治的后期,当时的云南地区还出现了被称之为“东爨乌蛮”和“西爨白蛮”的民族群体,这是因为爨氏一族统治的时间长,所以爨氏由姓氏而成为一种族称。
唐朝初年,云南西北洱海一带已经分布着六个比较大的夷民部落,史称“六诏”,是今天少数民族彝族、白族的先民。其中的蒙舍族的地理位置在六诏的最南面,因称“南诏”。其首领蒙细奴逻于唐太宗贞观二十三年(649)统一了蒙舍川地区,建号“大蒙国”。蒙氏历三代经略八十年后的唐玄宗开元十八年(730),细奴逻的重孙皮逻阁自称为南诏王,建“南诏国”,到其子阁罗凤时南诏最强盛。一百七十余年后的唐昭宗天复二年(902),蒙氏南诏政权灭亡,王族后裔子孙多以原国名“大蒙国”为姓氏,称蒙氏,世代相传至今。
云南人对阮元改动他们引以为傲的长联,非常不快,阮元调离昆明后,就把孙髯翁的原作重新挂在大观楼。后来悬挂的是光绪十四年(1888)云贵总督岑毓英请著名书法家赵藩题写,刊刻精致,书法遒劲。现在又可见到的是按赵藩题写的对联翻铸的铜木对联,重达215公斤,是中国最重的铜木对联,原来的木制长联则被公园作为文物珍藏起来。直到清末,大理白族学者杨琼在其所著《滇中琐记》中还借用一首民谣:“软烟袋不通,萝卜韭菜葱,擅改古人对,笑煞孙髯翁。”表示其不满,软烟袋是用阮芸台的谐音。
毛泽东对大观楼题联十分推崇,点评它为“从古未有,别创一格”。在一本清版梁章钜所著《楹联丛话》中圈点了孙髯翁的长联:在下联中的“叹滚滚英雄谁在”、“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两句的每一个字旁都画圈:在“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这些句子旁一概画上曲线,每一句都画上密圈。
批阅一九三五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平装本《楹联丛话》的时候,对阮元改过的长联,在“凭栏向远”、“波浪”、“金马”、“碧鸡”、“盘龙”、“惜抛流水光阴”、“衬将起苍崖翠壁”、“早收回薄雾残霞”、“便藓碣苔碑”、“一片沧桑”等改动的字句旁也都用铅笔划上了竖道。在改动的楹联末尾处,还写下了一条批语:“死对,点金成铁。”
因为毛泽东这一态度,影响了大陆楹联界几十年来全盘否定阮元的修改,云南人更是来劲,挖苦阮元的修改是如此拙劣,连普通老百姓都能看出来,所以才有《滇中琐记》中的民谣云云。仔细推敲,孙髯翁的长联并不是完美得无懈可击,阮元所作的修改也有可取之处。
阮元在清代官拜大学士,学问更是名重一时,著作甚丰,《清史稿》称他“身历乾嘉文物鼎盛之时,主持风会数十年”,为公认的一代文宗。阮元酷爱对联,是一位制联高手,我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楹联专家梁章钜与他师友之间,十分尊重他,他们经常交流制联、赏联心得,阮元所作的修改是有一定理由的。
原联中上下联相对应的“披襟岸帻”和“把酒凌虚”、“空阔无边”和“英雄谁在”、“高人韵士”和“伟烈丰功”、“何妨选胜登临”和“费尽移山心力”这几处以对联规则看是存在问题的。“披襟” 和“岸帻”两者并列,而“把酒”是为了“凌虚”,类似“选胜”是为了“登临”,“移山”却是用来形容“心力”,这两处上下联结构不同;“空阔”是形容词,“英雄”是名词,同样,“高人”是名词,“伟烈”是形容词,这两处上下联词性不当。这些情况按对联规则属于必须纠正的严重失误,叫做“失对”,所以阮元才会作出修改。
阮元这几处修改纠正了原联的失误,功夫精到。以“凭栏向远”对“把酒凌虚”不仅符合高人韵士习惯,而且意境高远;“波浪”对“英雄”都是并列结构名词,“高人”对“爨长”都是偏正结构名词;“流水”和“移山”,“光阴”和“气力”更是巧对天成,请“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和说“高人韵士惜抛流水光阴”意思也相当接近。不能说阮芸台不通,擅改古人对。
其它改动地方遣词造句孙的原作和阮的修改各有所长,孙的原作虚写成份较多,阮元修改后偏重实景,很难说谁更好些。如以“鸥沙”对“渔火”显然比“晴沙”工整,但用“一片沧桑”代替“一枕清霜”和前面三句连在一起,其意境就缺乏原作一气呵成的感觉。
再如“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这一句,梁章钜在《楹联丛话》中指出“金马、碧鸡、蛇山、鹤山皆滇中实境。用替字反嫌妆点,且以缟素为鹤,亦似未安”,“神骏”、“灵仪”是动物,“缟素”是丝绸,“蜿蜒”不是名词,排比在一起也似欠妥。修改后实写地名,用盘龙指蛇山并非不可,但是滇池东岸已有一座盘龙山,况且宝象是河名不是山名,排比在一起也不合适。
髯翁原联中的“梳裹就风鬟雾鬓”与“点缀些翠羽丹霞”把滇池拟人化,富有神韵。风鬟雾鬓通常解释为风中和雾中滇池岸边的垂柳,和上联结句“三春杨柳”有重复之嫌,也有人解释为风中和雾中在蟹屿螺洲边缘激起的浪花,显得牵强。阮元改为“衬将起苍崖翠壁”就朴实得多,可惜接下来的一句“早收回薄雾残霞”似缺乏诗意,令人兴味索然。
总体来看,孙髯翁恣意抒写很有气势,尽管细处有些失误的地方,梁章钜在其《楹联丛话》中也曾赞道:“一纵一横其气足以举之。”阮元改动后比较朴实,也中规中矩,却减弱了长联的气势,如把“空阔”改成“波浪”,对仗是工整了,但视野变狭窄,是其不足之处。这一点使人想起唐代浪漫诗人李白和现实诗人杜甫的不同,近体诗格律的基本框架是依据杜甫的作品建立起来的,李白作品就往往突破格律,气魄很大。
阮元对上联的改动主要是出于纠正“失对”,对下联的改动主要原因可以从阮元给梁章钜的信中看出,他写道:“孙髯翁联以正统之汉唐宋元伟烈丰功总归一空为主,岂不骎骎乎说到我朝,故改为爨长蒙酋,递到吴三桂等人身上。”正是因为反对“总归一空”,才把“断碣残碑”改为符合实际的“藓碣苔碑”(如云南大理的《南诏德化碑》、曲靖的《爨宝子碑》等碑石都保存至今);把虚无缥缈的“苍烟”改成荒凉但又实在的“荒烟”;把化为乌有的“一枕清霜”改成久经岁月变迁的“一片沧桑”。
恰恰是对历史的认识不同,使毛泽东推崇孙髯翁的大观楼长联,对阮元的改作提出““死对,点金成铁”这样强烈的批评。毛泽东在其名作《沁园春·雪》中十分明白地表达了他对历朝历代丰功伟绩的态度:“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孙髯翁原作对“汉唐宋元伟烈丰功总归一空”,和他的想法吻合,自然会受到推崇,而恶评阮的修改也就不足为奇了。何况诗风浪漫的毛泽东喜爱李白,不欣赏杜甫是众所周知的,郭沫若还专门为此写了一本《李白和杜甫》,扬李抑杜迎合他的意思,在文坛落下笑柄。
从历史看,下联中提到的汉唐宋元发生的事实也并非全是“伟烈丰功”。宋将王全斌灭后蜀时,请乘胜攻云南。宋太祖赵匡胤正忙于稳定内部,不敢进取,便用玉斧在地图上划大渡河以南说:“此外,非圣所有也。”从此宋朝与云南隔绝了三百年。一玉斧砍掉了云南,何功之有?公元707年,吐蕃及姚州蛮寇边,御史唐九征毁絙夷城,建铁柱于滇池以勒功。四十多年后由于官吏和边将的贪暴,激起南诏王阁逻凤的反抗,一而再、再而三使前来征讨的唐军遭到毁灭性的痛击。事后,阁逻凤建“大唐战士冢”,葬而祭之,并立了云南第一碑——《南诏德化碑》,碑文记叙诏、唐友好、失和的原因、经过,并表示愿与唐朝再度和好。直到公元794年,唐使崔佐时与阁逻凤的孙子异牟寻会盟于点苍山下,才使南诏重归于唐,可见“唐标铁柱”也很难说是唐朝的“伟烈丰功”。阮元应该熟悉这些史实,所以改为
爨长蒙酋,递到吴三桂等人身上。也许有人认为爨长蒙酋的说法是对云南少数民族的不尊重,毕竟是时代的限制,不能苛求于古人。
阮元是个知识广博、钻研精深的大学问家,在经史、天算、金石……等多方面都有极高的造诣。作为清皇朝的高级官员,在两广总督任上,对资本主义强盗式的通商,十分警惕,不断上书朝廷,请求严禁鸦片和加强军事戒备,还整顿了盐务系统的吏治,严惩了一批贪官污吏。他是因为升任体仁阁大学士而离开昆明的,也就是俗话说的“拜相”。离昆明后,所改长联很快被换回原作,他泰然处之,并不因为当上相爷,听阿谀奉承小人的话,采取什麽行动,在当时属于十分难得。从他处理这件事来看,其气量很大,是所谓宰相肚里可撑船,那些攻击他“不通”的人应该感到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