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这么个人来说,在新加坡呆着,有点暴殄天物。这当然不是说我是个被暴殄的天物(我自视还没那么高),而是说我暴殄了新加坡的天物,因为我不爱逛商店,不爱泡夜店,不爱追逐美食,不爱到金沙赌博,不爱去人造景点游玩,不爱招一帮人到小区来搞烧烤聚会……所以新加坡的各种享乐对我都没什么吸引力。我并不拒绝享乐,有吃也吃,有玩也玩,但要我没事专门去整这些,则感到太累。再说我这个人的感官也不太灵敏。无论吃什么、玩什么,都留不下多少印象。有次我请一个重要客户到浮尔顿酒店吃饭。这是新加坡一处名胜,由英殖民时期的邮政总局翻新而成,欧式建筑,典雅堂皇。我初到新加坡时曾带老婆孩子来逛过——那两天赶集似地跑了圣淘沙、牛车水、植物园、摩天轮、夜间动物园等一连串地方,算是在新加坡唯一一次正经的旅游,搞得所有景点在脑中叠加在一起,分不清到底玩了些什么,连一篇游记也写不出。所以当我向客人介绍浮尔顿时,只能干巴巴地说自己曾经到此一游。等我们在两扇红色屏风隔成的雅间落座,拿起精致的碗筷时,我却忽然有一种Déjà vu(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一边和客人说话,一边努力回想,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直到这顿饭吃完,我才终于忆起两年前曾陪老板在这里请过银行的人。我们当时坐过的雅间不折不扣就是这间,连餐具桌布都一模一样。我不禁张开了嘴,差点要仰天长叹:“猪 脑子啊你!就算是猪换了一个精致槽盆、吃了一顿美味猪食,应该也能有点印象的!”不过我只是礼貌地对客人说:“吃得还行吧?圣诞节准备到哪里去度假?”类似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搞得我现在每逢饭局,都要先花几分钟把餐桌四周打量一番,但是越这样做,越容易产生Déjà vu的感觉,所以我吃饭的时候经常若有所思,连面前的美食也不能尽情享用。我觉得自己已经有老年痴呆的迹象,这在我最不发达的感官上已经显示出来,将来会逐渐发展到其他感官,到最后我只能“活在当下”,因为时间对我不再是一根轴线,而只是一个点了。
好在新加坡不是一个需要我全身心投入的城市,允许我过一种随意散漫的生活。这里和北京不同。看病用不着凌晨一两点爬起来去挂号,只需打个电话预约,通常一两周就能看上。上下班不会在路上一堵两三个钟头,堵得脚板抽筋(踩离合器踩的)、胸口发慌(闻尾气闻的)、两眼发直,像我这样每天靠MRT(城铁)通勤的人,可以在车厢里听听音乐、打打游戏,不会再想去买辆车来活受罪。这里不需要我关心什么国家大事,再说新加坡也没大事,无非往南海里吐两口唾沫,中国也不会真跟小孩一般见识。说破大天,华人在海外立国的还能有第二个么?你真把它捶扁了,岂不是要让它在马来人、印尼人的汪洋大海里淹没?这对中华民族又有什么好处?所以新加坡虽然地处要冲,却能够闹中取静。我这样一个厌倦现实政治的人,根本没兴趣去管人民行动党要施什么“新政”,反正我也没有投票权,只要照章纳税、不随地吐痰、不在MRT里喝饮料,帝力与我何加焉?
于是,在新加坡的五年,我能有很多时间跟孩子在一起,这是我最感到快乐的地方。每天晚上吃完饭,我会带他到附近的裕廊湖转一圈。这湖的中间是个中国花园,里面的亭台楼阁白天看上去有些太艳,在夜晚的朦胧中却显得温柔可人。散步途中,我教他背唐诗,通常一两天背一首。《琵琶行》和《木兰辞》则要花一周左右的时间。孩子的特点是记得快,忘得也快,所以要不断复习。不过这对我不是什么苦差使,正好在散步的时候有个事情可做。孩子也慢慢适应了,对古诗的韵律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他最喜欢用慢rap的节奏说唱张籍的《湘江曲》——
湘-水无潮-秋-水阔,
湘-中月落-行-人发。
送-人-发,送-人-归,
白-蘋茫茫-鹧鸪飞。
他一边说唱,一边还学着“Chappie”里那个呆萌的机器人扭呀扭的,搞得我每次都忍不住要笑出来。仔细想想,这首诗既然叫“曲”,自然是可以唱的。他这个唱法虽然是个黑人节奏,不也挺好听的吗?
散步过程中,我们会遇到各种动物。最多的是老鼠,总是吱溜一下从路边蹿出,没入另一边的花丛中。我不知道裕廊湖畔能有多少老鼠,但总不会少于十万只的。这地方在五十年前还是一片沼泽地,则更是老鼠的天堂了。新加坡的猫随处可见,大多数耳朵缺一角,表明该猫已经被阉过,这是控制流浪猫数量的比较“人道”的手法。大概因为缺少雄性激素,它们没兴趣捕捉湖边草地里的老鼠,而总是沉迷于小区的垃圾箱。另外一种常见动物是松鼠,长相和颜色都跟老鼠相仿,简直可以说是树上的老鼠。但它跑起来是一跳一跳的,只有上了树才会吱溜乱蹿。路上还随处可见长得像海螺一样的蜗牛,它们是从非洲偷渡过来的,个头很大,玛瑙色,又漂亮又壮硕。它们从来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就是被踩碎了也显不出有什么大不了,连血都见不着一滴。不过儿子总是小心躲着它们。他曾经养过一对蜗牛,下过五百枚白色的蛋,变出了五百只小蜗牛。现在我们小区的花园里,不知道有多少蜗牛是他们的后代。有时我们还会看到蜥蜴,大的有一米半长。这东西走起路来总是趾高气扬的,兜着个后胯,好像古代出京巡视的大官。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有时我也会觉得单调。在赤道上看不到四季更迭,看不到昼夜消长,好像时间是静止的。早上同一个钟点出去,傍晚同一个钟点回来。在办公室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干的是同样的工作,处理的是同样的邮件和文件。每天晚上我和孩子出去散步,走的是同样的路线,见到的是同样的亭台楼阁,以及同样的老鼠松鼠蜗牛(我分不出它们哪个是哪个)。只有头上渐多的白发,只有儿子渐高渐壮的身体,明白无误地告诉我,我的岁月正在这个小岛上一天一天流走。每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我就感到些许惆怅,但我并不感到特别失落。我知道在这个动荡的、危机四伏的世界里,我还算是比较幸福的,因为我还能享受到安宁,享受到天伦之乐。我不知道这种幸福能够维系多久,但眼下它还在我身边,我就不要再得陇望蜀了。
2017、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