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洋过海的芦苇2022-08-28 04:13:11

漂泊的蛋壳船

(加拿大)芦苇

上小学前,我住在一条长满青竹的乡村街区,小马路凹凸不平,汽车经过时,地上飞起的灰尘飘到我家二楼阳台的晾衣绳上。我们那时的房子就叫“连排屋”,有几家房子连成一排,我家阳台和邻居家的紧挨一起,仅以木围栏相隔。邻居家的孩子常常从晒着的衣服背后倏地探出头来,和我说话。衣服还没有干,也还没有被风吹到晾衣竿的边上,小伙伴就用来裹住身体,只露出一张笑脸。家对门的竹林外,就是江岸,江岸外就是大江。

客船到达时,整条街都开始摇晃起来。

当汽笛声响过之后,街上很快便传来嘀嗒嘀嗒的脚步声,急促又慌乱,孩子们的哭闹声也会夹杂其中。“不哭,不哭,马上到家了,到家了……”大人们一边哄着小孩,一边看顾着肩背上的行李。茫然的尘土追随着人群,追随着风。我有时就将双手支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客船捎来的人们快快地从街上走过,赶回家。记得有一段时间,父母在外地工作,周末才回乡下来陪我们。于是,轮船的来去就敦促我学会了等待。轮船定期将父母载回来,有时还会多出各式各样的小礼物:一张画、一本书、一个写字本、一盒曲奇饼干等。那些礼物在当时都令我心动,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文革刚结束不久,空气中蕴藏着一股不可名状的能量。

轮船靠泊和离港时总会如期响起低沉又迷茫的汽笛声:“嘟嘟嘟……”

听着汽笛声由远到近、由近到远,我决定长大了也要试一试这水上“汽车”的威力,我要在甲板上踱来踱去,我要透过船舱的窗户观察陆上人家的烟囱。噼啪噼啪,干树枝扔进柴火灶的声音清脆悦耳,橘红色的灶火将炉边的脸映得通红,坑坑洼洼的乡村土屋里混杂着雨水、树枝、猪群的气味。

客船到岸、离岸的时候,粗重的缆绳连接着岸和船,缆绳上有时会飞来一只像仙鹤一样形体修长的白鹭,曲起腿,凝视江面。从远一点的地方看,白鹭宛如一颗雪白的珍珠,忽闪在跳跃的波浪之间。

在江岸上遇见白鹭的黄昏令人充满遐想,蛰伏在四季里的爱与孤独,仿佛被唤醒。客船劈斩江浪所激起的汹涌波涛,与它充满愁思的徘徊一样,沉积在人们心肠中最柔软的一个角落,等待生命之帆的扬起,一片又一片,一年又一年。

我知道船会带我远行,去更远的地方。

我在那个村庄见过初生的太阳从天边升起,越来越高,驱赶昨夜的清冷。即将消逝的晚霞从不思索它的短暂存在,说走就走。我和小伙伴们在夏夜捉迷藏。那些日子,很多人的生活都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顾不上别的。街上的人家彼此借个米、借个钱之类的很常见,也有因此闹翻、弄出事故的,至于因为忤逆“权威”意愿而致恋爱不自由的,我也时有耳闻,记忆中至今还有一些无奈悲伤的脸庞,除了他们自己,那些无奈悲伤永远也无法被人真正理解。有些“成分”不好的人家,经过几十年的各种“运动”,一个人也没有剩下来,自然也就不会再被人提起。还有的人家只剩下了一个人,比如那位总是将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的孤傲阿婆……她一辈子都把头昂得高高的,不卑不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把囤着的金条一点一点地交出去,换回金钱和粮食。每个女人都会老去,但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像她那样老去。

我还记得自己曾对一种心酸的流浪生活很感兴趣。

家对面竹林外的江边,经常会有青褐色的渔船靠泊,船上的渔民住在篷船里,风吹日晒。船有时从上游来,有时从下游来。有人称他们为“水上吉普赛人”。船篷有三五片,用竹篾做成,状若瓦片,漆上桐油,遮蔽阳光,抵挡风雨。渔民捕鱼为生,一日三餐都离不开海鲜,或是他们自制的腌制咸鱼等。渔船的外型酷似蛋壳,像浮萍一样,飘在江上。

也有人说,与风浪相比,这些渔民的船和生活际遇都很脆弱,像蛋壳一般易碎,故称“疍家”。“疍家人”的来历如同历史图像中的一抹浮云,独自挂在天边,既没有浓墨修饰,也没有令人振奋的形状。不知多少年以前,他们祖上为了逃避战乱和迫害,选择了“以船为家”的漂泊生活。他们洗衣做饭和吃喝拉撒睡都在船上,茫茫江海成了固定的“家”。我眼中喜怒无常的江海便是他们眼中的“陆地”,他们终日依傍着水,听着波浪敲打船舷。我脚下欢跳的土地和砖瓦下的家,却是他们眼中的“江海”,他们只是偶尔飘过而已。他们必须弯着身子进出船舱,因而双脚的形状不似正常人那么笔直;但他们有时候又必须直起身子,譬如他们在船首用竹篙撑船的时候。带着大笠帽、皮肤黝黑的渔民与江风搏击时的景象在雾中忽隐忽现,很多摄影作品和图画都展现过那样的场景,而童年时的我当然没有任何欣赏或捕捉什么“精彩”的念头(至今我都没有这样的念头),我只记得自己曾在天色尚未变黑时,在岸上小跑,分辨渔船的轮廓。

我不知道这些船的固定泊靠点在哪里,也许在更远的某一处岸边吧。我只知道,它唯一固定的“位置”只在江海之中。我听人说过,渔民如果操办婚礼,会在船篷上搭起红布。换句话说,船篷里也装得下一个“新房”,一个“家”。

夕阳西下时,江面上波光粼粼,泛射出淡金色的光泽。这些停在水边的“家”里也会升起炊烟,船上的女人和女孩子将她们纤弱的身影留在夕阳里。高个子船主从“蛋壳船”里走出来,将活鱼抛给岸边等待的熟客或新客。他们也会将鱼送到熟客的家门口,一手称重,一手交钱。外祖母拿到新鲜小鱼,二话不说,直接清洗后就扔进锅里,刺啦一声,鱼的颜色很快变成金黄色,连着骨刺,美味可口的鱼很快就被吃个精光。住在岸上的人家不怎么花心思去了解这些卖鱼的人,甚至在言语中略带轻视,说“疍家人”常年生活在船上,曲着双腿(“曲蹄”),居无定所,没有见识,没有“家”,因而无情。当村民议论某人奸猾时,就形容说,“他就像那些‘船下人’……”渔民是否也感受到别人眼神里的一丝微妙的高傲呢?我想是的。渔民上岸,除了买卖东西,很少逗留,他们宽大帽檐下的眼神流露出戒备和犹疑。可是,那从篷船锅里冒出来的热气,又怎能不是一样的人间烟火呢?我还见过光着脚丫的女人趴在“蛋壳船”里擦地板,她的腰肢有规律地起伏着,像在追逐一支逝去的古老曲调。

在童年的我看来,船上人家的浮萍般的生活似乎颇有诗意,如果我可以蜷伏在船篷中,漂游四方,我可以收藏多少的彩石与贝壳啊!沿江的翠竹都会在我的视线中晃来晃去。可惜的是,并不是常有“蛋壳船”长时间地停留在我们那里,它们总是匆忙来去,奔向自己的方向。我也从没有过机会登上这种小船。船篷里的一切于我,至今还是谜。他们如何风里来雨里去,如何在台风天里撑起竹篙,如何在船舱内外搭起一场婚礼的宴席,我无从得知。在隐形的漂泊中,他们的心门如何关闭?又如何开出一条缝隙?或许,任何体验都会在风浪面前失去意义,如同岁月的漩涡,卷过来,卷过去。而真正的“风平浪静”只在寻找之后。

漂泊的心思,与遥远的星光和冷月一样,只能远观,难以近前细问。

我后来每每邂逅“漂泊”一词,便想起“疍家”篷船。“疍家人”的船篷固然不如岸上的屋顶结实,但人生而为人,漂泊的感觉却是相似的。人在漂泊旅程中寻找一些坚实的依靠,譬如支撑船篷的船舷上的竹柱,譬如坚实地基上盖起的房屋。而后,才有“家”的感觉。这依然只是表象,只有心灵的漂泊才是人真正的精神实质。因此,人非要做些不可理解之事,非要不停地寻找,寻找夜空和阳光下的安宁。各种创世神话和宗教传说就诞生于人类早期的劳作与惊奇中。漂泊的过程无非寻找的过程,漂泊的目的却是为了不再漂泊。人们用文学、哲学、宗教的语言描述世界上最孤独的词“漂泊”。我总会从中联想起童年的那段记忆。

“漂泊”的形状,不正像波光中的“蛋壳船”吗?它那突出又鲜明的形象,藏匿着命运的凶猛与宁静。

我只在那江岸旁的竹林边上生活了六年多,那是人生最初的几年,因而记忆也散发出最初的一丝好奇。我见过很多熟悉和陌生的人,包括捕鱼捉虾的“疍家人”,但我从来不曾问过他们,是否在匆忙的行走中感受过生活的威力。

——发表于2021年《福建文学》杂志

作者文学简介:芦苇,原名张焰,作家。20世纪70年代出生于福建,籍贯江苏。发表的小说、评论、散文见《长城》《侨乡文学》《书屋》《书城》《侨报》《小说与诗》《作家》《福建文学》《人民日报·海外版》《红杉林》《世界华文文学论坛》等国内外报刊杂志。散文作品入选《他乡星辰——北美华语作家散文选》、漓江出版社《2020中国年度随笔》等选集,著有《异乡人之书——芦苇散文集》。现居加拿大。

联系邮箱:poemlegend@gmail.com

个人网页:www.luwe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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