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墟2022-10-01 20:12:43

六岁的儿子吃夹食了,嗝打个没完,无助中悄然来到我身边。我倒是有个办法,但会让他有点儿疼。他同意后,我开始抓住他的小手,掐住拇指和食指之间的穴位。几分钟后,不打嗝了。

“您是怎么知道这个办法的呢?”

“跟你爷爷学的。我小时候打嗝,我的爸爸就是这样治的,”爷爷去世得早,他没见到过。

以后儿子打嗝,每次都找我,因为方法灵验。

还有一次,儿子突然肚子疼。我掀起他的T恤,径直抓住他后背正中鼓起的一根筋。抓筋的时候会疼,但渐渐地筋消失,肚子也就不疼了。这个方法也灵验,也是从他爷爷那儿传来的。

幼时的我,打嗝不止,很担心会一直打下去、永远不停,因而陷入恐惧。父亲于我,犹如救星。

 

人称父亲是个先生,但他是教师,并非郎中。在我们那个地方,教师和医生都被称作先生。

我是幺儿子,父亲四十五岁时才有我。对他早年的经历,只知零星。父亲读过两年私塾,成长于兵荒马乱之中。十五岁那年,他带着十二岁的大弟弟,去几十里地外的山里砍柴。在山上捡到一枚手榴弹,两个人你扔过来,我扔过去,欢喜得不得了,完全不知道这杀人武器的厉害。手榴弹爆炸了,人们一边往山上冲,一边叹息:这两个小孩完了,这两个小孩完了。跑到山上却发现,他们毫发无伤。不然也不会有我们这些散布五湖四海的后人。

日本人没来,要务农、谋生。日本人来了,要跑反、逃生。国民政府抓壮丁、强制征兵抗日,父亲逃壮丁、从湖北黄冈一直逃到四川重庆。那年他十八岁,孤身一人第一次出远门。一位国军将领法外施恩,收留他在家做长工。父亲在重庆呆了三年,躲过了战场杀戮。而且将军还教他文化,算是半工半读。父亲正是凭着国民党将军传授的文化知识,才在共产党取得政权后、被遴选为教员。父亲晚年,大嫂带他去重庆旅游。沧海桑田,将军公馆,已难寻踪迹。

日本投降后,回到家乡。又一场战乱,又三年。仗打完了,开始兴学。父亲先在大别山麓的团上小学,教了好些年。虽然家贫,但教书先生在乡间还是受尊重的。父母结合的时候,父亲年届而立,而母亲年方十八。大哥进入学龄后,父亲将他和年龄相仿、我们的小姨带在身边上学,每天督促他们读书看报、诵读范文。原来大哥的文化基础是这样夯实的。

父亲在团上跟那里的学生、山民建立了感情。以至于多年后,父亲退休在家,原来团上的小学生,已步入中年,成为老学生,有时都还来看望他,来回好几十里的路程。山里民风淳朴,石匠功夫精湛,砌的石墙,跟山一样结实。父亲生前两次做房子,每次砌屋基都特地请来团上的师傅。

 

后来父亲调回本乡,在家附近不同的公办学校里轮流执教。一九七六年前后有两年,在铁河中学负责勤工俭学,兴办校办工厂,生产电线绝缘外套。有一次出差到广州,路远、语言不通。有年轻时流浪到重庆的经历,父亲想来是不怵的。回家时,带回一只菠萝。当时内地少见,反正乡间没有,我和母亲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刺乎乎的,不知道怎么吃。父亲仿照广州人的做法,切着斜纹给菠萝去皮,我们才尝到那酸甜的滋味。

因为主持校办工厂,父亲开始接触、使用钢材,喜欢上了钢材的质地。他设计了一种纯钢材的落地煤油灯,底盘三十公分,油灯在上,中间以钢筋焊接,近两米高。掏钱让人做了两盏,带回家中,母亲自然会埋怨他败家。钢灯大体可用,不占桌面,可自由移动。但是有时一不小心会打翻。另外在使用时,灯火将钢质的盖子烤得炽热,加油困难,易被烫伤、油污。

父母先后去世已经快二十年了。不久前老家的房子拆除,机械化的设备摧枯拉朽,一栋老房子,几分钟就完事了。父亲的那两盏钢灯,到哪里去了呢?

父亲每个周末,从铁河中学,涉水过河,回来帮母亲料理家务。一次带回一部收音机,借钱从供销社买的,二十四元,他月工资才三十七块半。母亲埋怨,我和二哥却很喜欢。收音机有新闻,有音乐,可自由选台,能自由移动,这些都是连到各家各户的有线广播比不上的。我们不分白天黑夜,一有时间就听收音机,父母总是警告,会烧坏的。晚上能收听到“敌台”,“自由中国之声”常能收到,“美国之音”杂音很大。收音机里别有洞天,我们无限神往。而父亲本人,只听一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偶尔得空听点楚戏。

我们兄弟三人品性各异,成长轨迹也各不相同,但都有不从流俗的倾向。父亲喜好新奇、不墨守陈规的基因,自觉地、不自觉地,我们是继承下来了。

 

!!!!!题外话!!!!!

在一个论坛,《有福之人六月生》(6)遭到了非议。感谢那些批评者,他们不但为我赢得了空前多的读者,更重要的还为我赢得了一个朋友——有名的江上一郎先生。这是值得的,我大赚了。另外我也感谢网友hongloumeng和Undine等在现场的支持和安慰。

有人怀疑我吃糠是杜撰。当年吃过的糠,我不可能今天吐出来给你们看,所以我没法证明。但是,吃糠的情节和后果,是没有经历过的人难以编造的。迄今我见过的可信的描述,是史铁生在延安的插友王新华先生的回忆。我是在《今天》上读到的,原文查不出来了,但是链接在这里http://www.hxzq.net/aspshow/showarticle.asp?id=2425。我的回忆跟王先生的描述是一致的。当然鄂东北不是陕北,我吃糠可能没有陕北的小孩吃得多。

某先生声称他也吃过一次糠。他是麦麸、谷糠不辨,实际上他吃的连麦麸都不是。你当麸糠是可可粉呐。

有人不喜欢我谈自由。马克思早就替我作了回答:“没有一个人反对自由,如果有的话,最多也只是反对别人的自由。”

有人不喜欢我把吃饭跟自由联系起来。你们去查一查罗斯福说的四大自由,是哪四大自由?你们也应该读一读我写的《残阳草色硝烟》。

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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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桃小丸子2022-10-01 21:08:41
听老人说过,那玩意真不是人吃的,后果很严重。
冯墟2022-10-01 21:52:53
我家老大宁肯饿一餐,都不吃。
Shubin2022-10-01 22:18:48
谢谢分享。如果在米面里搭配少量糠是可以吃的,前不久健康坛还有人分享吃米糠。
冯墟2022-10-02 00:29:36
您是对的。美国没见有谷糠卖,但有麦麸wheat bran, 供做全麦面包用。吃纯麸糠是很难受的。
Shubin2022-10-02 00:56:46
看到亚麻上有rice bran 和 oat bran。
江上一郎2022-10-02 01:07:08
馮兄真客气,你来此,朋友会更多.心虛之人,最怕面对真实.而你的字里行间
江上一郎2022-10-02 01:09:38
小丸子呀,人人知树皮不能吃.可是……
冯墟2022-10-02 01:18:41
rice bran就是谷糠。您不掺别的东西,尝一口就知道了。
冯墟2022-10-02 01:19:54
江上先生,很高兴在这里见到您!
江上一郎2022-10-02 01:26:28
握手!我看到你连认朋友也有人責问你了一一笑死人!:)
polebear2022-10-02 01:36:11
冯先生写得真是好,很有读张贤亮文字的感觉
冯墟2022-10-02 01:37:58
人以群分。遇到您这样的朋友是荣幸!
冯墟2022-10-02 01:38:49
过奖过奖!
冯墟2022-10-02 01:42:23
能吃不能吃的,很多我们都吃过。豆渣我吃过。谷糠是最难吃的,麦麸次之。我二姐告诉我,树皮那才叫真难吃。
polebear2022-10-02 01:42:27
抽个小板凳儿,坐等下集
冯墟2022-10-02 01:44:24
欢迎欢迎!
jinjiaodw2022-10-02 02:20:34
写得真好,期待下文
冯墟2022-10-02 02:22:12
多谢,过奖!
核桃小丸子2022-10-02 02:25:59
理解,挨饿的时候没选择,能填饱肚子最大。
江上一郎2022-10-02 02:30:39
张贤亮抒情过多--没有冯兄的率直和简朴。
冯墟2022-10-02 02:42:23
人在正常社会是高等动物,在饥饿年代可能算不得高等动物。
冯墟2022-10-02 03:13:18
江上先生表扬过度,不敢当!
江上一郎2022-10-02 03:23:14
据说,树皮只能吃榆树,制作很繁很细才行--不过,多吃也一样便必。。。
江上一郎2022-10-02 03:26:45
香港专业的黄沾批评张贤亮的文字---比我严峻多了:)
江上一郎2022-10-02 03:27:40
彼此彼此!:)
冯墟2022-10-02 03:28:53
阿城是超凡脱俗的,张实际上很世俗,路子不同。
江上一郎2022-10-02 03:48:06
阿城说自己很世俗呢---主要是对生活的感悟和境界很不一样吧?
石头村2022-10-02 03:51:16
好文,必须点赞。
冯墟2022-10-02 04:01:04
多谢
冯墟2022-10-02 04:06:20
您了解阿城比我多得多。他可能喜欢做俗事(洗衣做饭修车遛狗之类),我说他超凡脱俗,是说他悟得透。
江上一郎2022-10-02 04:10:41
我不敢说比你了解他---你对他感觉没错!
donau2022-10-02 13:32:40
你说的世俗我想是俗气和浅薄。张到底是老一派讲故事的路子,文章打不开格局差一点点。阿城天份好也有机会尝试各种技巧。不一样
Lancet2022-10-02 13:59:01
没错儿,有ID连谷糠是什么都不知道,上来就质疑,真是无语。
冯墟2022-10-02 14:40:45
还有张追求钱和名、肉欲。您说的对。
江上一郎2022-10-02 21:09:06
每个人的知识都有限、每个人的生活都有自己的经历---提问和怀疑也还正常---可是,
冯墟2022-10-02 22:42:43
对,不能只从政治立场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