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墟2022-10-22 16:22:34

我们对于今天发生的事情,都经常有不同的看法,想要了解历史文化、还原历史,难度不知道要大出多少。了解历史文化,主要依靠文字,实物可以作印证。仅有实物、完全没有文字记载,有时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九七六年考古学的重大发现,陕西省神木县石峁遗址,四千多年前、新石器晚期的,规模宏大,但是由于缺乏可靠的文字记载,到现在也不能提供一套令人信服的说法,取得的新知识有限。眼见为实,不等于眼见为识。人的活动,如果没有文字记录,有时就像没有发生一样。这种情形下,文字的力量,却是通过文字记录的缺失来显现的。

仅有文字、没有实物,有时也有问题。《诗·邶风·静女》中有一句“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是什么,历来说法不一。“社稷”中的稷,应当是上古时期最重要的粮食作物,但究竟是何种谷物,也争论了好些年。古代的谷物不能保留到现在,而植物分类学到近代才产生,所以众说纷纭。

 

文字的形态有很多种。四千多年以前的陶符,今天无人能识,所以不能确认为文字。清末开始发现的甲骨文,年代从商朝晚期延续到春秋时期,是迄今确认最早的汉文字形态之一。龟甲、兽骨作为文字载体,是极耐久的,三千多年不会变质。据说清末有人以刻有文字的商代龟甲充当中药材龙骨,但是真正的龙骨是古生物化石,商代龟甲还不够久、还没有石化。上古时期“社”和“稷”最重要,社是土神。甲骨文都是卜辞,占卜的记录,跟社有点联系。迄今发现的甲骨文,有五千多个字,认识的大约三分之一。

迄今发现的金文,最早的到了商朝中期,比已经发现最早的甲骨文还要早。金文铸在金属上,主要是以青铜铸造的钟和鼎,“钟鸣鼎食”的钟和鼎,用以纪事。盛行于商周时期。金文比甲骨文正式,也好认一些,发现了三千多字,能认的一千八百多。到西周晚期,金文的字体变成了大篆。最早的石刻文字,其年代还没有定论。唐代开始有石鼓文拓片,已经失传了。现存最早的是宋拓,大篆字体。

现存最古老的汉字书籍,是一九九三年从湖北省沙洋县郭店战国时期楚墓中发掘出来的,有数部简书,包括《老子》和若干佚文。字体是稍许隶化的大篆,笔画灵活、有韧性,好看但不好认;已经发表的释文并不完善、岐见尚多。作为文字载体,竹简经腐耐虫,还可以成书。发掘的时候,这批竹简尚泡在泥水当中。清除掉泥渣之后,墨字还是清晰的,很了不起。

木牍的尺寸适合一般公文和书信,但木材招虫易腐,保存下来不容易。一九七五年湖北省云梦县睡虎地秦墓中发掘出的黑夫和惊两片木牍,是已经发现最早的家书。

春秋时期《墨子》中不止一处提到“书于竹帛,镂之金石,琢之盘盂,传遗后世子孙”,集中反映了当时流行的书写方式。春秋及更早时期的竹帛文字哪里去了?或毁灭于当时或后世;或长眠于地下;或散落于民间,包括海外,以为奇货可居。棉花并不是中国的本土植物,宋以后才广泛种植。此前的布料,一是麻,产量高但粗糙,普通人穿;一是丝,柔软但是产量低,富贵者才穿得起。麻不适合于书写。丝帛平滑、柔软、轻便,宜于书写、携带,被认为是上好的书写材料。但丝无论是做衣物,还是作书写材料,都太娇贵,不容易保存。一九七三年湖南省长沙市马王堆汉墓,是考古学上有关帛书的重要发现。发掘出帛书之后,得赶紧将它们放进充满氮气的塑料袋中,不然就全毁了。整理研究只能根据拍摄的图片。

 

现存古籍中“纸”这个字最早出现在睡虎地秦墓中出土的简书《日书·甲种》文中,意味着可能造纸至少从秦朝就开始了。要想证实,得找到实物,因为文字除了写实,还可以表示想象。有其字,不等于有其物。汉语中有“龙”字,不等于真的有龙。我们没见过龙的活体或者化石,没有实证;没有翅膀而可以飞翔,违反科学。可以肯定纸张作为书写材料,当时尚不普及,否则这些文字就不会书写在竹简上了。

东汉蔡伦改进了造纸术,纸张开始取代竹简,成为主要的书写材料。最早的纸多是麻纸。麻实在是古代重要的经济作物,可以织布成衣,可以结绳织网,还可以造纸,涵盖物质和精神两个文明。甘肃陇南西河麻纸用构树皮作原料,还是叫麻纸。北宋《新唐书》提及宣州贡纸,宣纸从唐朝开始闻名。当时宣纸不一定含青檀皮,后来青檀皮却成为制造宣纸的关键原料。近些年青檀皮涨价,宣纸价格昂贵。东晋王羲之没用上宣纸,却成了书圣。

纸寿千年,只要条件适宜。本世纪初,在甘肃省敦煌市玉门关废墟中,发现了一块西汉年间的麻纸碎片,上面清晰可辨的汉隶文字有二十来个。这是目前已经发现最早的墨书纸之一。西晋陆机的《平复帖》是现存最早的纸质名家亲笔墨迹,一千七百多年以前的。字体为章草向今草过度,残存八十六字,基本可认,但释文争议仍多。王羲之的年代比陆机稍晚。唐太宗酷爱王羲之书法,当时存有真迹三千多卷。到宋太宗的时候,只剩一百六十余件。至如今王羲之的亲笔墨迹一个字也找不到了,剩下的只有摹本和碑文。

纸张普及之后,书法得到大的发展。东汉张芝创造了今草,其后的王羲之、唐朝的怀素是今草的代表人物。曹魏时期的钟繇是楷书的开创者之一。早期楷书仍残存隶意,一直到王羲之,甚至初唐褚遂良。直到唐朝中叶的颜真卿、更晚的柳公权,才脱尽隶意;一笔不苟,铁画银钩,字形严整,离印刷体不远了。

各体书法,真正辨识可靠的是楷书,其次是隶书和小篆。其余各体在辨识方面存在着程度不一的困难,是古籍整理过程中的一个基本障碍。辨识的困难,对于小篆之前的字体,主要因为年代久远,后来汉字构造有了大的变化;行书和草书美观,但写者随意,变化太多,经常不好辨认。《怀仁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是比较规矩的行书,辨识度较高,但也有少数字不好认,因为王羲之行书的木旁和提手旁不好分辨,只得参照褚遂良的楷书雁塔碑。

跟雁塔碑比,怀仁动手集字在前,而成碑在后。唐高宗召褚遂良书写《圣教序》和《圣教序记》。褚遂良的字好。但字再好的人,要跟王羲之比较,也会有心理压力,所以褚遂良书写的雁塔碑,笔画改动的痕迹很多。褚碑建在西安大雁塔底层,游客可以自由观赏。但上千年来,首先注意到修改痕迹的,却是日本人。所以古代的事物,我们就是亲眼见到了,也不一定能明白究竟。

《圣教序》是皇帝的文章,经他人润色定稿后,怀仁和褚遂良一个字也不能改,所以两个文本是一致的。因为类似的原因,集字碑文中附上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到现在一千三百多年了,一个字也没有变。在印刷术出现之前,并不总是这样。在活字印刷之前,书籍多是“活字”;抄书人有意无意,变动原文。郭店简书《老子》,长沙马王堆帛书《老子》甲乙两个文本,和其它传世文本,都各不相同。老子本人的亲笔手稿早就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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