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aokang2009-07-29 15:52:42
参观美术馆的乐趣

旅德随笔之三

廖康


当年兄弟在英国留学时,曾有过一次奇遇。在伦敦 Tate 美术馆商店,我伸手去拿一张明信片时,另一只纤细的小手也同时伸过来。我自然让开了,并向那姑娘致歉。她是个秀丽的东方少女,皮肤略黑,嘴角下有个痣。她冲我大方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并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中国人。原来她是香港来的,也是学生,也在阿伯丁(Aberdeen)大学读研究生。越说越巧,也住“山头”宿舍 (Hillhead);什么?也住八号楼?你开玩笑!啊!也住二楼?不可能,我在二楼住了半年了,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姑娘的眼睛一扑闪一扑闪的:“不信啊?那就学校见!”果然,她就住我对面女生那边。那可是座很小的楼啊!三层,每层分男女两边,一边里面六个单人宿舍,共用一个厨房和洗漱间,住满人,全楼才36人,而我们同住一楼半年多,竟然没见过面,却要到几百英里外的大都市才相遇!

这种巧遇,一生大概也只有一两次。但另一种巧遇,也是在美术馆,却经常发生。不是遇到可爱的生人,而是遇到熟悉的作品。今夏在柏林参观夏洛滕堡宫殿时,我一直觉得那不过就是德王居住的另一套大房子而已;是挺漂亮、挺宏伟的,但我觉得还不如大门方柱上那两个斜着身子,一手高持盾,一手低提剑的石雕卫士好看。精美的瓷器和豪华的居室对我没有太大吸引力,走马观花转了一圈,只有弗里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 那幅阴森森的《橡树林中坍塌的寺院》令我驻足多看了几眼。

正在内急,想要出去方便之时,奇遇突然来了。两幅拿破仑的巨型画像把我钉在了地板上。一幅是他的加冕像,虽然我也厌恶他称帝的象征意义,但我非常欣赏大卫(Jacques-Louis David)这幅名画。以前只在画册上见过,此时出现在眼前,一切意义都消失了,我看到的只有美。对,可以说是肤浅的,表面的美。可那多美啊!且不说整幅画色彩的搭配和构图,单说画家表现拿破仑眉宇间的神色,就让我看不够。他画出了一个孤家寡人的冷清和心事重重,眼睛向下斜视,威严中透着一丝伤感,甚至是忧郁,全然没有其他加冕像的傲气和得意。背景较暗,与紫红色皇袍的白披风构成强烈的反差,更衬托出拿破仑清癯的面庞上苍凉的脸色。一缕软发逃出黄金桂冠的束缚,斜搭在白净的额头上,平添了几许温柔,完全不同于英格利斯(Jean Ingres)所画的拿破仑加冕那张团圆的娃娃脸,正襟危坐、威仪四射的帝王标准像。

另一幅是更著名的《拿破仑跨越阿尔比斯山》,也是大卫所画。与画册上所见的明显不同,除了笔触和细部的清晰以外,总体来说,就是强烈的动感和逼人的英武。只见战马前蹄抬起、肌肉紧绷、筋骨透见、鬃毛飞扬;拿破仑征袍狂舞,鬓角毛发似乎稍微吹起,军帽仿佛也被吹斜了。然而他表情镇定,目光犀利,由上至下凝视着观望者,左手拉缰绳,右手挥向前方,无言地向你发出前进的命令。我不由自主地高抬腿朝左迈了一步,没有踩到山石,方知自己还站在平地上。由于画很大,错误也很明显,我注意到马刀佩戴得太低了,也许是为了构图好看吧?

(对不起,这照片上征袍的颜色不够红)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确实站在这两幅杰作之前,以我对绘画浅陋的了解,根本不可能辨别真伪,可我恍惚记得原作是在巴黎卢浮宫嘛。油画下面的标题和简介明明有原作的字样,我再三询问旁边的工作人员,她一个劲儿地点头说是原作,又补了一句:“大卫各画了两张。”那语气,就好像说她们家前两天刚刚发生的事情一样,让我不得不信。

紧接着又看到一幅油画,让我有机会给儿子讲讲古。儿子学物理,从宇宙生成到机械运动,什么都能头头是道讲出个所以然来。我们一块儿旅游,参观博物馆,他给我扫了不少盲。我为有这么个儿子高兴啊!自豪啊!可这老爹心里也盼着能在儿子面前抖抖机灵不是?要说历史,他也就是对二战的武器运用比我熟悉一些,再往前就不如老爹了。我告诉儿子,这幅画表现的是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Austerlitz)战役,他最辉煌的胜仗后,在丢斯特(Tilsit)与普鲁士王后露易丝(Queen Luise)会面的情景。战后谈判,拿破仑对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金发者)挺客气,但对普鲁士国王威廉(Friedrich Wilhelm,王后左边那位)却毫不留情,国土割让了一半不说,还禁止它与英国通商,全国到处驻扎着法国军队,并要求普鲁士随时听令与英国作战,更有巨额赔款……而且侮辱性的语言不绝于耳。威廉实在受不了了,请妻子来帮助斡旋。于是,有了这场会面。拿破仑感叹道:“普鲁士王后真是魅力非凡,王冠本该放在她脚下,而不是从她那里拿走啊!”

“别忘了,”我对儿子说:“露易丝王后还怀有身孕呢!这画上当然看不出来了,美术嘛,当然有它自己的法则,得好看不是?”其实我并不知道王后怀孕几个月了,显不显形。“结果你猜怎么着?”我跟儿子卖了个关子:“拿破仑到底是拿破仑,恭维话对王后说了,不再辱骂威廉了,但在谈判桌上却一点儿也没让步。”

后来在波茨坦(Potsdam)宫殿的画馆,遇到了更多可以让老爹臭显的机会。我真没想到,画馆竟然有那么多我非常喜爱的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的油画。这幅是《该隐杀亚伯》(Cain Slaying Abel),犹太教告诫我们,人类第一桩谋杀案就是在亲兄弟之间发生的。可惜啊!犹太人和阿拉伯人都是亚伯拉罕的后代,他们本是亲兄弟啊,至今还互相杀个不停!别光说人家,全人类无论按创世说,还是按进化论,我们的祖先都是一个,或是《圣经》记载的亚当,或是东非出土的露西。我们都是亲兄弟呀!干嘛要打杀个没完没了?


“为什么要画成裸体?”儿子问道:“难道亚伯被杀的时候在洗澡?”

这问题问得好,老爹又有机会抖机灵了:“那倒不是。《圣经》说是在田间杀的。画裸体,我想是因为画家对人体感兴趣,认为那是世间最美的物体,就象我们喜欢观赏裸体一样。而且人体难画,要表现一种姿势的肌肉、骨骼是什么样的,远比画衣服更具有挑战性。多巧!画馆里正好还有两幅鲁本斯的画,可作比较。我指着《阿基琉斯之死》和《基督下十字架》让儿子看了一会儿,才说:

“阿基琉斯和基督的姿势几乎一样,但阿基琉斯身着铠甲,除了脸、健壮的腿和受了致命伤的脚,就没什么可看的了,画起来也比较容易。而基督,因为是全裸,让鲁本斯充分展示了他的技艺:受难后扭曲的右臂、受伤的左肋,人们托着他腿部,拉着左臂,使基督的身体自然朝右弯曲而对腹、胯、腿所产生的影响都真实地表现出来了。肌肉凸凹,皮肤浅淡反光,既显示了曾经充满活力的健壮身躯,又表现出已经失去生命的僵硬肉体。如若穿着衣服,画面上的基督绝对不会有这么强的感染力。”

“我觉得《阿基琉斯之死》里穿蓝袍的老人画得很好,”儿子评论道。

“我同意。袍子的皱褶画得自然,老人惊恐的表情也画得好。可是这幅画的构图太呆板,缺乏焦点。射箭的帕里斯太靠后,四个男人有三个的目光似乎够不到他,让人纳闷儿他们在看什么呢?老人和他身后那人伸着手,不知什么意思?相比之下,《基督下十字架》的构图好多了。基督无疑是画面人物视点的中心,虽然有两个人没在看他,但是他们的姿态表明他们的心用在如何稳妥地抬基督下来。八个人姿势各异,但显然都是小心翼翼。他们的关切和悲怜也表现得非常准确、逼真。所以这幅画要远比《阿基琉斯之死》著名。描绘基督下十字架的画很多,我们这趟旅行就看到了好几幅,但这张最好。”

儿子点头称是,老爹不露声色,但心里洋洋得意。

2005年8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