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财经周刊》记者深入广东东莞、江苏昆山、浙江义乌实地调查,并采访了大量物流等第三方公司。案例和数据表明,三地企业开工率出现了明显上升。虽然相比基础行业,制造业获得的政府投资有限,但出于对“出口复苏”或“出口转内销”的期待,制造业仍成为吸纳就业的主力。
义乌。早上7点多钟,杨永波从“床铺”—一张铺在地上的草席上翻身坐了起来。为了省钱,杨永波晚上就在劳务市场外面席地而卧。这也是许多打工者的选择。在义乌劳动力市场院门和两旁建筑物的墙根下,堆放着各种箱子、编织袋、被褥以及草席,找工的人或立、或坐,或卧。劳动力市场会在8点钟准时开门。
杨永波是中国庞大农民工群体中的一员。他4月份来到义乌,当时进了一家饰品工厂,每月工资1800元,但干了两个月他就辞工了。杨说,老板太苛刻,他离开工厂的时候事实上只拿到了900元钱。此后的一个多月里,杨永波天天都在劳动力市场里转悠,但一直还没找到合意的工作。
接近8点,人越来越多了。不时有汽车在市场院门外停下,挡风玻璃上贴着字迹潦草的招工广告;一些人举着“招工”字样的纸板,在人群里来回走动着,不时有人围上去询问工资福利之类的问题。
“在市场外面招工的都是小厂,条件差,待遇也不好—老板在挑我们,我们也在挑他们。”一时找不到中意的工作,杨永波并不着急,因为每天都有很多厂子来这里招人,“慢慢找呗。”
浙江义乌是中国最重要的廉价小商品制造地和流通市场之一,现在这里是一派繁荣景象。劳动力市场院门前 的一间报刊亭外面贴满了A4打印纸大小的招工小广告,这是姓张的女老板的“新生意”—贴一张每天收费2元。报刊亭外面的一块大木板也是张女士的地盘,上面贴满了招工广告,大约有七八十张。
重庆人老马来义乌打工两年多了,是劳动力市场里的常客。前几天他在义乌郊区的一家织布厂干挡车工,底薪加上计件奖金一个月有两千多元,但半天不到他就跑了。他抱怨说,车间里只有几台旧电扇,干一会儿活就热得受不了。
在另外一个稍微高端些的人才市场“义乌市人才交流中心”,25岁的游伟伟正跷着二郎腿看大屏幕,屏幕上滚动的招聘信息多半要求一定工作经验或懂外语。他来义乌刚两天,之前在上海一家安防系统公司做了两年后台工作。两天里,他发现身边有不少熟面孔,有高中没念就出来的,也有浙大高才生,只要经济状况允许,大家都不怎么着急。因为大屏幕上总有新公司,总监、经理的头衔也总在闪过。
在他看来,自己能做的最好工作就是销售。这次经济危机反倒成了他辞掉“平庸工作”的契机,因为他听说“很多以前做外贸的公司开始转做内贸,在各地都会设销售点。”不过,他决心要找个特别点的行业锻炼锻炼,“纺织、玩具都太大路了。”
看起来,眼下在义乌找一份工作并不是特别困难。这个消息应该能让很多关注宏观经济形势的观察者感到欣喜,没有人能预言本轮全球金融危机的终点,但至少义乌经济已经触底反弹。
义乌市人事劳动社会保障局劳动管理科的陈建平告诉《第一财经周刊》,4月份该局对企业用工情况进行了摸底调查,工厂的老员工返回率高于去年同期,大公司的用工规模扩大明显。浪莎袜业公司新增了1000台袜机和200多台内衣机,计划新增3000名员工;另外一家制作衬衣的贝尔曼公司计划招工500人。
浪莎袜业是义乌劳动力市场里招工数量最多的公司。招工负责人王先生透露,公司第一批计划招工1500人,今年开出的工资比去年上升了10%左右,根据工种不同,计件工资在1100元至2800元之间,但两个月过去了,现在还只招到了500人。王说尚未招满的原因是,现在是招工淡季,来市场转悠的有很多是“老油子”,怕吃苦,在一个工厂干不了多久,就辞工出来再找工。
义乌市电力部门的最新数据显示,另一项核心指标—上半年工业用电量同比上升0.37%,其中6月份单月工业用电量为30645万千瓦时,比去年6月上升16.93%。
四川是劳动力输出大省,在外务工人员数量大约为1000万人左右。四川省人民政府劳务处的负责人说,今年2月至6月份,外输务工人员人数和往年同期没有大变化,但到了7月份明显增加。仅7月的第一周,劳务处就给顺德小田电器、志高空调等4家广东企业输送了三千多名员工。
春节以后开始被普遍报道的制造业复苏似乎就此得到了验证,虽然相比同期的楼市、股市,这样的复苏力度显得太过谨慎。
在另一个同样以劳动力密集型产业著称的城市—广东省东莞市,制造业的温度也在快速回升。
东莞市颖祺实业有限公司年产各类针织成衣1400万件,产品85%出口欧洲和北美,该公司行政总裁曾天仁告诉《第一财经周刊》,春节期间公司有一笔170万件羊毛衫的订单,但完成这笔订单之后的3月至5月份,公司出现开工不足。曾说,他没有裁减工人,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订单又会再来,恐怕到时熟练工人不好找。
没想到5月过后情况就有了好转。曾天仁说,六七月份的接单量比去年同期增长了5到10个百分点,这已经足以让工厂满负荷运转起来。
特种汽车制造商东莞永强汽车制造有限公司副总经理谷民志有理由更乐观。现在他的工厂已经是满负荷运转,排产计划安排到了9月份。今年上半年的用工情况好于去年同期,目前一线员工已由380人增加到420人,今后几年还会陆续增加工人至600人。
来自东莞市经济贸易局的数据称,今年前5个月该市电子信息、电气机械、纺织服装、家具以及玩具等八大支柱产业的工业增加值环比增长了2.6%。
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规模经济刺激计划已持续10个月。中国政府试图向基础建设领域注入大笔资金,以激活经济的政策迅速收到了成效。数据显示,中国第二季度经济增速已由第一季度的6.1%升至7.9%。
不过,从政策设计看,本轮经济刺激政策着重基础设施建设而非增加制造业产能。对产能明显过剩行业(如钢铁业)及前景暗淡的出口导向型行业(如纺织和电子制造业)的投资,都显得非常疲弱。银行业也普遍对扶持中小企业兴趣不大,对制造业部分细分行业表现尤为挑剔。
中国银行深圳市分行一位不愿具名的工作人员对《第一财经周刊》表示,按照目前的审批状况,中小企业很难获得贷款,尤其是那些劳动密集的企业,比如鞋类、纺织类、玩具、服装。如果它还正好处于库存增加、销售不畅的 状况,银行更不可能贷款给它。相比较之下,银行还是更愿意把钱贷给房地产。因为“房地产商有土地做抵押,银行的风险较小。”
《第一财经周刊》调查显示,本轮制造业复苏的动力主要来自出口的局部复苏及对内需市场的期待。
在IT、电子类企业云集的江苏省昆山市,去年经历了一场工厂倒闭、裁员潮。如今,很多企业重新获得订单,再度大举招工。
台积电刚刚发布的第二季度数据显示,收入已增至740亿元新台币(合22.5亿美元),较上一季度增长87.9%,利润增至244亿元新台币(合7.4亿美元),较上一季度增长了14倍。传奇企业家张忠谋刚刚回归,就将其1200多名员工的研发队伍扩大30%,同时设计技术团队将再增90人。而台湾仁宝,也受惠于中国政府的“家电下乡”政策,在昆山增招了1万名员工,把产线由两班制改为三班制,以赶制低价PC订单。友达、联华电子、日月光等台湾芯片代工企业纷纷调高了年度资本支出。这些企业在内地都设有工厂。
在过去30年里,“来料加工”一直是中国制造的主力。
最近几个月,昆山市人力资源市场加快了举办招聘会的频率,每周召开4场现场招聘会以及电子、机械、模具等行业专场。昆山人力资源市场的一位工作人员认为,去年很多企业是出于对前景的恐慌,纷纷裁减人员,现在企业的订单在恢复,“信心也恢复了”。
求职者的信心也在恢复。7月11日上午,朱彩霞在招聘会现场上投出了又一份简历,她应聘的是一家印刷企业的总务助理职位。中专学历的朱原先在一家电子设备公司担任总务,每月收入1500元(公司包食宿)。虽然这次应聘的只是总务助理职位,而且试用期工资只有1300元,她还是愿意试一试。来昆山4年的朱彩霞说,她之前在3家公司待过,如果这次对新工作不满意,“大不了辞职再找”。
正在摘抄市场外面的橱窗招聘信息(多是中小企业)的罗文兵则说,他要多看看,挑选一下,老板苛刻、环境太差的工厂肯定不去,“只要愿意干,现在找个工作不难”。
对中国急需复苏的经济形势来说,这些变化实在值得安慰。
中国商务部新闻发言人姚坚表示,7月份全国进出口总值站上2000亿美元平台,同时外贸景气出现企稳迹象。
还有许多企业尚未看到出口贸易的曙光,但它们一年来对国内市场的探索开始有了收获。
新杰物流副总经理葛振东向《第一财经周刊》表示,虽然国内运输利润率比做出口的IT产品低,但毕竟量很大。这家公司是IBM、HP、华硕等IT企业的物流服务商,近来把一部分物流网络分配给国内消费品流转。
一直以来在上海外高桥保税区做松下、索尼、三菱等企业进出口业务的畅联物流,也开始把新的物流模式推向市场,从事较为复杂的汽车进厂物流,并成为中国汽车公司奇瑞、吉利的服务商。物流总监杨礼伟说,中国汽车业成为逆势增长的典型,足以支撑公司的销售额在2009年增长10%。
德国邮政旗下的国际物流公司DHL向《第一财经周刊》证实,其在中国的货运代理和国际快递业务有所萎缩,但负责国内物流的供应链管理部门业绩仍在增长。
不过,对出口导向、劳动密集型制造业的依赖是“中国制造”的最明显特点。独立经济学家谢国忠表示,中国并未改变增长模式,而是在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提振需求。
三联发展有限公司销售总经理刘明近来日子并不轻松,作为上海外高桥保税区的“地主”,他面对的是外贸企业的集体消失,甚至连英特尔也选择了运营成本更低的成都。好在4万亿的投资却让他有了直观的感受,区内那些和基础建设相关的公司开始生意兴隆。
随着国内房地产、铁路、公路等固定资产投资加大,工程机械产品遏制了迅猛的跌势,回暖明显。中国挖掘机销量今年1月份环比下降42.04%,到了5月份这一指数减少到1.67%。而针对铁路的“2万公里”投资计划,也开始把影响输送至产业上端,按照2009年铁路完成工程投资6000亿元安排, 可以创造600万个就业岗位,消耗钢材2000万吨(含钢轨),水泥1.2亿吨。
瑞克麦斯是一家来自德国的杂货班轮公司,主要运输大型工业设备。虽然上半年出口运价跌到了原来180美金每立方的一半,但仍能把船装满,还有得赚。 公司销售经理邵国斌说,虽然出口在经济危机后下降得厉害,好在进口还差强人意。从欧洲开过来的船仍能顶住价格,一些能源产品,如风能、核能设备成为这段时期装满货仓的主力。并且,各大国企的国际采购力度仍在增强。
集装箱班轮公司马士基在第一季度后甚至出现了“船满甩货”。虽然这跟运价低有直接关系,但充盈的货量还是让公司感觉到了中国制造复苏的推力。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操作经理评论说,现在的繁忙程度“不比去年差”。
国家统计局和中国物流与采购联合会联合发布的PMI(采购经理人指数)报告显示,6月份中国PMI达到53.2%。该指数基于对二十个行业内七百多家公司的调查,这些行业包括能源、冶金、纺织、汽车和电子等。PMI一般以50%作为强弱分界线,高于50%反映经济总体扩张,反之则说明经济在衰退。中国的PMI于去年10月开始低于分界线,直到今年3月才重新超过50%。
野村证券中国首席经济学家孙明春认为,PMI已经连续4个月高于分界线,这表明制造业复苏范围正在扩大。
有些公司甚至已经开始畅谈“挫折带来的收获”。畅联物流公司物流总监杨礼伟说,“以前那些巨头们选择服务商时并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而现在他们只想找那些资金充裕、架构健康的公司,并培养长期合作关系。”
汇丰银行最新的一项“新兴市场中小企业信心指数”调查显示,在经历2008年第四季度的下滑和2009年第一季度的低谷之后,新兴市场的中小企业信心大幅提升。在中国内地,受访的中小企业主要分布于制造业、批发零售、进出口贸易和服务行业等,其中制造业占到企业总量的37%。调查显示,有30%的受访企业计划在未来半年扩大投资,比6个月前调查时增加6个百分点。
中国经济复苏正在成为全世界的话题。英国《经济学人》杂志分析说,一国经济的长期增长率取决于其劳动力供应量和劳动生产率的增长。而中国的生产率仍在上升,并且仍有大量农业人口需要转往城市。但经济学家们担心,最新的复苏没能把握“借机转型”的机会,依然把劳动力的多数引向制造业,而非服务业—其后果将是,制造业工人平均工资水平降低,制造业生产率提高的动力因此被抑制。同时,制造业与服务业生产率增长不平衡的局面进一步加剧。
《第一财经周刊》调查显示,由于本轮制造业复苏来势突然,并赶上招工淡季,“第一个担心”尚未成为现实。在义乌劳动力市场招工的义乌环球制衣有限公司的方先生称,今年工资比去年上升了10%至15%,培训期一线操作工950元,辅助、后勤类800元至1100元,培训后可上升为1200元至2200元。四川省人民政府劳务处也称,今年工厂开出的工资比去年年底有所增长,普工的月薪由800多元上升到1200多元。
可是,过了这个招工淡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