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深浅2009-02-20 13:56:25
短篇故事集 作者:大袖遮天

故事一:那些花儿
  
  “走吧,快走!”黑暗中有人低声说道。几个模糊的影子穿过没有路灯的街道来到了 街对面的这条小巷里,路面上划过一串细小的脚步声。黑影们在暗淡的星光下显得不很真切,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一般若隐若现。他们聚集在一起,朝两边张望着, 在春天的夜晚里,似乎有些不禁寒冷地瑟缩着身子。
  巷子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还有汽车的声音,黑影们慌忙躲到墙壁突出部分的后面,遮挡着自己 小小的身子。当那阵声音过去之后,一切又都归于沉寂,他们犹豫不决地从巷子口里探出头来,小动物般的头颅朝两边张望一下,便灵敏地从巷子里钻出来,排成细 长的一列,在稀薄的星光里沿着街道边建筑物的墙根行走着。这是一些小巧的身影,看起来就像是某些直立行走的小动物,他们弯曲的身体在墙壁上和路边上投下了 几乎看不出来的阴影,倘若不仔细看,谁也不会注意到这里还有这么一群活动的生物。
  1、2、3、4、5——倘如有人在暗中偷窥,就能发现这里一共有五条小小的黑影。他们急切而谨慎地前进着,仿佛对这一带地形非常熟悉似的,在每一个转角处都没有任何犹豫,即使在黑暗中,他们也能迅速辨别出自己的位置。
  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大部分人都已经熟睡了,大部分的灯光也灭了,偶尔有灯光投射下来,这些黑影也会自动走到阴影里躲藏起来。
  “快到了吗?”一个尖利而胆怯的声音问道。
  “嗯。”
  他们潜行过好几条黑沉沉的街道,其间有惊无险地晃过一些夜晚也不安分的人们,没有人发现他们。
   前方的光芒开始变得强烈起来,尽管他们仍旧躲躲闪闪地行走着,但是耀眼的路灯光芒和越来越少的建筑物,很快就让他们暴露无遗。现在可以看出,这是5个 8、9岁左右的孩子,三个男孩,两个女孩,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这使得他们的身体看起来古怪地变形了。他们在试图躲避灯光失败之后,发现四周并没 有多少人出现,便放弃了躲藏,这使得他们的行动速度更快了。很快,他们就越过灯光璀璨的主街道,在两个醉酒夜归的青年惊奇的目光里飞快闪过,从一大片刚刚 冒出新叶片的万年青旁绕过去,中间又绕过无数的花坛和树木,眼前终于出现了一栋黑沉沉的建筑。他们在建筑前停了下来,踮起脚朝紧锁的铁门内眺望一阵,什么 也看不清楚。
  “到后面去。”一个头发短得近乎光头的男孩低声道。
  他们又猫着腰,绕过长长一截墙壁朝屋后走去。背上的背包在这个姿 势下显得更加沉重,即使是在仍旧薄寒的春夜,他们的额头上也开始滴下了汗珠。绕道建筑物背面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坐在建筑外墙的边缘上喘气。休息了两分钟 之后,他们悄悄靠近了一扇窗户。那扇窗户关得紧紧的,看起来和其他窗户毫无两样。但是,当他们刚刚走到窗下时,窗后传来细微的声音,有人拨动着插销,窗户 被推开了。孩子们本能地将身子隐藏在窗下。
  “贺澜江,你们来了吗?”是个女孩颤抖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孩子们纷纷从窗户底下钻了 出来。窗户已经大开了,说话的女孩和他们差不多大,穿着一身运动装,手里提着一个背包,从窗口探出头来,满脸紧张的神情。看见孩子们之后,她的紧张略微松 弛了一点。她回头朝黑沉沉的室内望了望,便奋力举起手中的背包,将背包递给窗外的孩子们,自己抬脚跨上窗台,爬了出来。
  下面的孩子们小心地将她接了过来。
  “贺澜江……”女孩急切地对着光头男孩想说什么,却又赶紧捂住了嘴。
  室内似乎传来人走动的声音。
  6个孩子都屏住呼吸蹲了下来,6双圆眼睛在交换着惊恐的目光——然而,那脚步声从女孩刚才爬出来的房间门口走了过去,没有丝毫停留。
  他们稍微松了一口气。没有人敢再说话,贺澜江做了一个手势,于是这支增添了一个成员的队伍像来的时候一样,弯腰蹑足地离开了这栋建筑物。
  他们沉默地沿着来时的路飞快地走着,从黑暗进入光明,再重新进入黑暗,最后,他们离开了城市的中心,沿着那条宽阔的马路朝散发着泥土气息的某个方向走去。
  “现在可以说话了。”黑色的路面上既没有灯也没有行人,就算偶尔有汽车经过,也没人会注意到这些在树荫底下的身影。贺澜江摸了摸自己头顶上像刺一样短而硬的头发,示意大家停一会。
  “你们都认识了吗?”他问。
  所有的人都摇了摇头。
  “那先认识一下吧。”贺澜江飞快地在各人身上指点着,他首先指着那个刚从窗口里爬出来的女孩,“这是龙棋,”又指着另外两个女孩道,“高的这个是5年级的韩俊秀,胖的这个跟我同班,李芦。”
  “我叫岳远山,”另外一个男孩赶紧自己介绍自己,“这是我同班的周奎。”
  “介绍完了,赶紧走吧。”贺澜江挥了挥手道,他好像很享受这种做老大的感觉。其他的孩子没有异议,大家加快脚步沿马路一直朝前走去。
  走了两个多小时后,大家的体力都有些支持不住了,年纪比较小的岳远山和周奎眼皮开始打架,走起路来也东倒西歪。贺澜江勉强撑着眼皮,赶鸭子一样拨弄着他们:“别掉到田里去了,朝中间走点。”
  “还有多远?”龙棋喘吁吁地问。
  “快了。”贺澜江指着前方一栋模糊的房子。看见了目标之后,大家的精神都振奋起来,努力拖着脚步朝那房子走去。
   那栋房子位于公路边不远处的田野间,背靠着荒山,在黑夜间,几颗淡淡的星星悬挂在房屋上空,勉强能够辨认出那房子的轮廓。穿过带着露水的田垄,沿着一条 两边长满灌木的小泥巴路朝上爬了几米,就到了房子的跟前。一道生锈的铁门拦在面前,门边挂着一块木板,上面原本写着的大字已经剥落了许多,依稀可以辨认出 “小学”两个字。
  “这就是我舅舅小时候读书的地方,”贺澜江说,“现在已经废了,我们可以住在这里面。”他带头朝那边走过去,其他几个孩子已经累得不想说话了,用力拉扯着背包,跟在他的身后。
  学校虽然已经废弃了,铁门却依旧上着锁。贺澜江和岳远山两人绕着围墙走了一圈,没有找到其他的入口。回到门前时,其他四个孩子已经将背包取下放在地上,各自坐在自己的包上打着瞌睡。
   “现在别睡,先进去再说。”贺澜江叫醒他们,自己在门前打量了两下,推了推门,门上簌簌地落下许多锈蚀的铁粉来。他将包放在地上,试着朝铁门上爬去。铁 门上一格一格的铁栅栏,这个时候成为攀登的阶梯,没多久他就爬到了顶端,从这里朝下望,可以看见其他孩子正仰头望着自己。
  “小心点。”龙棋担心地说。
   铁门顶端有一些竖立的尖刺,像一把把的刺刀矗立在顶部。幸运的是,这些尖刺之间的间距很大,贺澜江小小的身体,稍微缩了缩便钻了过去。他小心翼翼地穿过 尖刺组成的围墙,抬着腿一跨,便到了门的另一边,很快就站到了校园内部。其他几个孩子鼓起勇气,一个接一个爬了过去,龙棋爬到顶端的时候忍不住哭了起来, 转身想要回去,跟在她身后的李卢轻轻推了她一把:“不能回去了。”
  是啊,已经不能回去了。从门顶上朝远方望,天地都笼罩在黑暗中,遥远的城市露出尖尖的屋顶和烟囱,像是黑暗海洋上的船。龙棋眺望了一会,回过头来,战战兢兢地爬了下去。
  最后一个孩子也爬了过来,大家在校园内站成一排,面朝着铁门望了好一会,又互相看了看,忽然同时吁了一口气。
  好半天,大家都没有作声,只是这么静静地站着。过了一会,韩俊秀小声道:“这里安全了吧?”
  “嗯。”贺澜江用力点了点头。
  谁也不知道贺澜江凭什么保证这里是安全的,但是既然有个人愿意承认这是个安全的地方,对这几个孩子来说,似乎就已经足够了。
  大家跟在贺澜江身后,穿过长满杂草和灌木的校园,小心地避开脚底下破碎的瓦片和砖块, 慢慢地走进一栋黑沉沉的教学楼。教学楼的走廊对外敞开着,每个教室的窗口都像一只漆黑的眼睛,安静地凝视着他们。女孩子们有些害怕地缩在了一起,男孩们硬 着头皮打头阵,他们像一串蚂蚱一样紧挨在一起移动着。贺澜江推了推一间教室的门,门坚固地矗立着,一动也不动。
  “大家都找找,看有没有开着的门或者窗,我们今晚要睡在里面。”他说。
  于是大家壮着胆子在一楼的走廊上分开来,各自推着不同的门和窗,没多久,周奎发现了一扇没有上锁的门,他猛然将门推开——“吱呀”的声音蓦然回荡在空旷的教室里,大家都吓得一哆嗦,回过神来后,连忙跑到了敞开的教室里。
   教室里堆满了课桌和板凳,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几个人刚走进去,就被蜘蛛网兜了满脸,只好又退了出来。周奎跑到走廊外的空地上,拔了几把长草挽成一束, 挥舞着冲进教室,将蜘蛛网扫荡一空之后,贺澜江从包里掏出两支蜡烛点燃,放在课桌上。大家从课桌堆里抽出几张比较平整的,擦干净了,便躺了下来。龙棋在桌 子上稍微动了动,不小心差点掉了下来,被睡在身边的韩俊秀一捞捞住了。
  “谢谢。”龙棋下意识地说。
  这句话刚出口,她便打了个寒噤。其他人也安静下来,在蜡烛光里惊恐地望着她。她的心怦怦直跳,捂着胸口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大家仍旧望着她,就好像在看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她全身绷得紧紧地,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很久,韩俊秀才道;“别说那两个字。”
  “嗯。”龙棋点了点头。
  大家这才松弛下来。
  大家静静地躺在黑暗中,谁都没有说话。后来蜡烛烧完了,什么也看不见了,黑暗中有人响起了鼾声。
  龙棋在窄窄的课桌上悄悄翻了个身。
  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在想:为什么不能说“谢谢”这两个字呢?
  她想了这么久,始终没有想明白,脸上不由痒了起来,她用手轻轻地挠了挠,却越挠越痒。
  身边的某个人在梦里呢喃了一句“夫人,谢谢啊。”这几个字让她全身都颤抖起来,恐惧从头到尾浸泡了她,而她却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忘记了什么。
  我们在害怕什么?我们为什么要跑出来?
  自己真的忘记了很多东西。
  “夫人,谢谢啊!”又一声尖利的声音从窗外传来,龙棋猛然惊醒了——原来只是个梦。其他几个孩子正安静地睡着,就在自己的身边,这让她觉得很安全。在梦里,她忘记了一切,却又听到了那恐怖的声音,而那本来是他们拼命想要逃避的。
  我们跑了那么远,不就是为了躲避那句话吗?她已经睡不着了,索性用双手拢住膝盖,静静地想了起来。四周尽管黑暗,却没有令人恐惧的东西,窗外的天空黑得纯粹,星光早已隐去,天地之间浑然一片。有的时候,连黑暗也这么让人安心。
  而在那里,遥远的地方,在这样深的夜里也闪烁着珍珠般灯光的城市里,即使是在灿烂的阳光下,也常常令她觉得毛骨悚然。
  有多少罪恶就发生在阳光下啊。
  起初,他们并不知道在自己的身边发生着什么,只是觉得校园里的气氛在悄然变化着。后来,就在她自己的班上,一个和她玩得很好的男孩突然失踪了,再也没有来上学,但是谁也没有觉得不对头,老师和家长似乎都没有打算过问这件事,只有同学们在悄悄议论着。
  “他们都失踪了。”韩小波悄悄将手拢在嘴边,凑近她的耳朵说,“他们都被怪物吃掉了。”
  “啊?”她害怕地看了一眼韩小波,觉得他在骗人。可是韩小波是班上最诚实的一个孩子,他干吗要这么骗人呢?
  “我没有骗你,”韩小波偷偷地说,“不止我们班,每个班都有人失踪了,他们说这是诅咒。”
  她还想再听下去,老师走了过来,韩小波连忙坐得老老实实的,目不斜视。
  那天放学之后,韩小波一个人偷偷溜出了教室。她觉得他的举动有些古怪,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便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韩小波偷偷地穿过几栋教学楼,跑到了实验楼前的花坛里,侧着耳朵似乎在听什么。
  她认真地听了听,却什么也没听到。
  “韩小波!”她喊了一声。韩小波吓得哆嗦了一下,连忙对她“嘘”了一声。
  “你听。”他脸色雪白地望着四周,眼珠骨碌碌转着,四下里搜寻着。
  “听什么?”她觉得害怕起来。
  “有人在喊‘夫人,谢谢啊’,”韩小波小声说,“一直在喊。”
  可是她仍旧什么也没听到。
  当她偶尔一回头时,发现一个人正站在他们身后。
  那是一个和他们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脸上插了许多红色的花朵,看起来古里古怪。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只是觉得害怕。她看了一眼韩小波——韩小波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看来他也很害怕。
  脸上插花的女孩一步步朝他们走过来,每走过来一步,龙棋便觉得自己的恐惧加深一分,她想跑,但是双腿却完全动不了。
  那女孩终于走到了他们面前,近得可以看到毛孔的时候,他们看清了她脸上的花朵。
  冷汗从她身体的每个毛孔里冒了出来,她感觉到韩小波的手也冰凉而潮湿,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的手已经牵到了一起,身体也紧紧靠在了一起,可是这丝毫不能给他们增加一点温暖或者安慰,因为他们的身体都冷得像冰块一样,并且在剧烈地颤抖着。
  那女孩脸上的花朵,既不是插上去的,也不是粘上去的,在这么近的距离,他们看得很清楚,那是直接从皮肉里长出来的红色肉质花朵,像玫瑰花一样的形状,指甲那么大的红色花朵,鲜艳得像血一样。
  龙棋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是纸作的,薄而脆弱,一阵风就能把自己撕裂。她瞪大眼睛看着那女孩,恐惧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女孩在满脸的花朵背后说:“现在,你们开始跑吧。”
  他们都怔住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女孩的话还没有说完:“你们一边跑,一边喊‘夫人,谢谢啊’,一共喊18声。喊完18声我就开始追。”说完这话,女孩伸出手来,在他们的脸上摸了摸。
  龙棋觉得脸上发痒,她看到韩小波的脸上起了一点红斑。
  她觉得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完全无法跑动。然而,她身边的韩小波突然挣脱了他的手,用力狂奔起来。
  他穿着带钉子的军靴,跑起来的声音那么响,却还是没有他的叫声那么响。
  他在不断地喊着:“夫人,谢谢啊!夫人,谢谢啊!”这声音和军靴的声音混合在一切,每一声都好像敲击在龙棋的心上。
  龙棋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飞快地数着韩小波喊出来的声音——韩小波,你为什么要喊得这么快啊!
  韩小波像个亡命之徒一样狂奔着,有几次他回过头来时,龙棋看到他脸上有一片鲜艳的红色,还没等她看清那是什么,韩小波又转回头去了。在他奔跑的时候,脸上长花的女孩一动不动地站在龙棋的身边,伤感地望着韩小波远去的身影。
   “16、17、18!”龙棋蓦然一惊——韩小波已经数到了第18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她转头望向那个女孩,身边却已经没有人了。再一看,女孩已经到 了韩小波身边,她像一片红色的云一般朝韩小波笼罩过去,韩小波在她的身体下扑倒了。龙棋尖叫一声,再也顾不得害怕,猛冲了过去。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依稀听到那女孩充满歉意的声音,接着,一阵风吹来,那女孩的身体像雾一样飘散了。
  韩小波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朝她转过身来。
  她又是一声尖叫,连忙捂住了嘴。
  韩小波的脸上,和那个女孩一样,盛开出许多艳丽的肉质红花。
  “韩小波……”龙棋又担心又害怕,喃喃地喊和韩小波的名字,朝他伸出手去,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朝后退。
  韩小波的眼神忽然变得异常的忧郁,她从来没想到小孩的眼神也能那么忧郁。
  “现在,你开始跑吧。”韩小波说。
  龙棋惊慌地看着他,颤抖着道:“我是龙棋,韩小波,你不认识我了吗?”
  “你跑吧。”韩小波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要你喊那18声。”
  那么这算是放过我了吗?
  “但是你怎么办?”龙棋望着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快跑!我快要后悔了!”韩小波暴躁地对她挥舞着拳头。
  她不敢再多说什么,迈开腿便跑了起来。中途,她回过头望了望,韩小波正慢慢地躲进树丛中,那张脸仍向着自己的方向,就像是树上展开的一丛鲜花,花丛后一簇悲伤的眼光,即使在越来越远的距离中,龙棋也仿佛看到那目光在粼粼闪动。
  第二天,韩小波没有来上课。
  上到第三节课的时候,窗外传来一个女孩连续不断的喊声:“夫人,谢谢啊!夫人,谢谢啊!”这声音像锥子一样扎在龙棋的耳朵里,她隐约猜到了什么,猛然冲到窗户边。
  她看见楼下的花坛边上,一个女孩边跑边喊着,每喊一声,脸上就冒出一朵红色的蓓蕾。
  她看见在那女孩身后遥远的地方,一个熟悉的影子静静地站着。
  她看见韩小波像一片红云般飞奔过来,朝着女孩笼罩下去。
  她看见韩小波最后抬头望了自己一眼,好像他知道她一定会在这里看着他一样——也许他是故意选择在这个地方,好让我再看看他。
  再看他最后一眼!
  她看见韩小波在风中慢慢飘散,那女孩满面的的蓓蕾绽开成艳丽的花朵,慢慢躲进了树丛中。
  老师命令她回到座位上去,她问老师是否听见了那叫声。
  老师说没有,同学们也说没有,只有她一个人听见了那叫声。
  此后的每天,她都会听见那种声音——“夫人,谢谢啊!”惊慌的孩子的声音,男孩和女孩,还有逃命的脚步声,然后又归于寂静。
  总是这样,学生在持续失踪,而人们依旧没有察觉。她把发生的事情告诉爸爸和妈妈,但他们说那只是她做的一个梦。
  如果只是一个梦,为什么韩小波再也没有出现了?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消失了?
  她只能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耳朵,在无限的孤独和恐惧中,用力地捂着耳朵,让那种噩梦般的声音变得小一点。
  直到那天,她躲在某个地方,捂着耳朵躲避着那再次出现的呼喊声时,她发现身边有几个人也和她一样捂着耳朵。
  也和她一样有着恐惧和孤独的眼神。
  她和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就明白对方也和自己是一样的人。他们甚至没有说出自己的遭遇,就成为了朋友。关于“夫人,谢谢啊”的故事,谁都没有提起,甚至连想起那件事,都会让他们颤抖。他们只是默默地互相鼓励着,直到再也无法忍受。
  逃跑的建议是贺澜江提出的。
  他说:“我们跑吧。”
  “能跑到哪里去呢?”龙棋忧虑地问。
  能有谁比开花的孩子跑得更快吗?谁能逃过去呢?也许所有的孩子最后都会开花,然后这世界上就没有孩子了。龙棋想到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孩子了,感到眼前无比的荒凉。
  “总要试一试。”贺澜江说,“也许我们只有在这个城市里才会开花。”
  “为什么会开花呢?”李芦问。这也是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
  “不知道,”贺澜江摸了摸头,偶尔抬头看见了天上飘荡的黑色雾气,“也许是污染太严重了吧。”
  于是他们就逃跑了,跑到这样一个没有污染的地方,应该算是安全了吧?龙棋又望了望天空——黑暗中,谁也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也被污染了。
  何况开花也许不是污染造成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自从逃跑开始,整整一天,他们都没有再听到那可怕的声音,除了刚才在梦里听到一两声之外,今天是难得的清静的一天。
  也许他们真的逃脱了。
  龙棋憧憬地笑着躺下,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早晨,阳光从窗口射了进来,龙棋被弄醒了。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发现四周空荡荡的,其他人都不见了,只有自己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如果是以前,她会感到害怕,然而,在逃脱了后的这一天,她心头十分安宁。
  他们一定在外面玩呢。她想。
  她慢吞吞地起床,梳好头发,拿着漱口杯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里漱口洗脸,吃了点早餐饼和牛奶之后,这才走到空地上来。
  在空地上,可以看见其他孩子的身影。他们正在左边的高坡上。
  左边的高坡上,一百多级水泥台阶直通坡顶的礼堂,两边是观赏树和花坛。孩子们似乎在躲猫猫,弯着腰飞快地寻找着躲藏的地方,看不出谁在负责搜索,似乎每个人都在躲。
  自从听到那种声音以来,她再也没有玩过躲猫猫了,今天,在阳光下,四周一片明亮,大家都在玩,她也想加入进去。
  刚刚迈出一步,她便听到一声孩子的声音:“夫人,谢谢啊!”
  她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夫人,谢谢啊!
  这声音不断响起,在校园内回荡着,阶梯上的孩子们四散躲藏着,她终于明白,他们并不是在玩游戏,他们是真的在躲藏。
  也许昨夜听到的声音,也并不是梦,也许真的出现过那声音。
  他们终究还是没能躲开。
  龙棋满怀着恐惧,不知道该往哪里藏,便躲在了一棵冬青树下。
  夫人,谢谢啊!
  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她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响过十六声之后,校园里恢复了寂静。
  她又躲了一会,这才慢慢爬了出来。
  一百级水泥阶梯上,早就不见了孩子们的踪影。她心里慌了,连忙登上阶梯四下张望着。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校园,然而哪里也看不到孩子们的影子。
  只剩下一个地方没找了。
  她抬头看了看阶梯顶端的礼堂,心里闪动着无名的颤栗,鼓起勇气一步步爬了上去。当她爬到礼堂前的空地上时,几个人从礼堂的柱子后闪了出来。
  周奎,岳远山,韩俊秀,李芦,他们都还是老样子,只是脸色如此苍白,惊惶地看着她。
  还有一个人,满脸开着鲜红的花朵,站在那几个孩子中间。
  只剩下这个人了。
  龙棋张大了嘴,无法相信。即使满面被花朵掩盖,龙棋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贺澜江,怎么会是贺澜江?不是他带我们离开的吗?为什么他自己会开花了?
  龙棋心里的悲伤超过了恐惧,她大声问:“贺澜江,怎么回事?”
  贺澜江似乎很冷漠,又似乎很悲伤,慢慢地说了起来。
  原来,在逃跑之前的那天,他偶尔遇到了那个脸上长花的孩子,那孩子摸了他一下,命令他边喊那句话边跑。但是他不想让自己和别人一样开出花朵来,他没有喊,只是转身慢慢地走了。
  他不喊,那孩子就拿他没办法,只能跟着他。他走到哪里,那开花的孩子就跟到哪里,只有他能看见那孩子。
   “你别想跑,谁也跑不掉的。”那孩子说。
  但是他仍旧在逃跑,并且带着龙棋他们一起跑了。他以为自己能够逃掉,这一路上,他努力不让自己说出那句话,就这么逃掉了。
  然而,昨夜,在梦中,他听到自己在喊着“夫人,谢谢啊!”刚喊了两声,他就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了。他再也没有敢入睡,生怕自己睡着,又会喊出那句话来。
  喊足18声,自己就会开花。
  一整夜,当龙棋憧憬着未来的时候,贺澜江强睁着眼睛,不断掐自己的大腿,不让自己睡着。
  早晨,他打着瞌睡去漱口时,又看见了那开花的孩子,他站在远远的地方对自己笑着。恐惧猛然间攫住了他,他迈开腿跑起来,并且紧紧咬着腮帮子,不让自己叫出来。其他孩子听到他的脚步声,也跟着跑了过来。
  每个人都看到了开花的孩子。
  每个人都狂奔起来。他们跑到水泥台阶上,寻找地方躲避着,可是这世界上有什么地方可以避免让他们开花呢?贺澜江的腮帮子咬得发酸了,他刚刚松懈一点,便听到自己不断地喊着——“夫人,谢谢啊!”
  18声就这么过去了。
  “你们,谁跑?”说完故事之后,贺澜江问其他四个孩子。
  “为什么他们要跑?”龙棋惊慌地问。她心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希望自己猜错了。
  “我摸了他们。”贺澜江说。
  是的,那四个孩子,每个人脸上都有一块红斑。
  谁来跑呢?
  他们脸色苍白地互相看了看,忽然点了点头,一起跑了起来。
  “夫人,谢谢啊!”他们不受控制地喊了起来,而脚下跑得更快了。
  在礼堂后,高坡到了尽头,成为一个断面,四个孩子跑到那里时,刚刚喊到第十声。他们的脚步丝毫没有迟疑,仿佛没有看到眼前的断层,在贺澜江和龙棋的惊呼声中,四个孩子一起跳了下去,从他们眼前消失了。
  龙棋扑到高坡的断面边缘,探头朝下望去——四个孩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鲜血在他们身下缓缓流出,他们脸上的红色蓓蕾在血色中变得暗淡了,终于萎缩了。
  他们死也不愿意开花。
  在龙棋的哭泣声中,贺澜江安静地站了许久。龙棋终于哭得累了,用衣袖抹去脸上的眼泪,还没来得及说话,贺澜江已经说道:“跑吧。”
  龙棋浑身一震,仰头望着他:“什么?”
  “跑吧,”贺澜江无可奈何地道,“边跑边喊,18声以后,我去追你。”
  龙棋的手不由自主地揪紧了地面,脸颊上被当初那女孩抚摸后留下的红斑阵阵瘙痒——她早就该开花了,即使她逃了这么远,还是逃不过开花的命运。她沉默了半晌,微弱地道:“但我们不是朋友吗?”
  贺澜江的眼泪落了下来,泪水浇在那些艳丽得诡异的花朵上,它们更加鲜艳了。贺澜江伸手想擦擦眼泪,却被满脸的花瓣阻挡住了,他怔了怔,放下手来:“跑吧,这是没有办法的。”
  龙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觉得自己的脚底有些发痒,嘴边似乎随时会说出那句可怕的话来,于是她又紧紧地用手掌捂住了嘴。
  “这样没用的。”贺澜江说,他的目光从龙棋的身上移开,望着远方。从这面高坡朝下望,视线可以越过校园的围墙,望到很远的地方。围墙外是一片连着一片的田野,嫩绿的禾苗在阳光下柔和地起伏。
  “我多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开花的小孩。”贺澜江说,“我以为逃出来以后,我就是最后一个。”说到这里,他忽然什么也不想再说了,只是朝龙棋挥了挥手。
  龙棋仍旧不想跑,她张大嘴想要说她不愿意开花,然而说出来的却是那声“夫人,谢谢啊!”当这声音冒出来时,他们两人都被吓坏了,贺澜江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似乎没料到她这么快就喊了起来。
  她只感到一瞬间的恐惧,紧接着就是一种异常快乐的感觉。一朵红色的蓓蕾在她脸上绽开,蓓蕾的芳香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的体验,这让她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开花更美好的事了。没容自己多想,她便狂奔起来,边跑边喊着:“夫人,谢谢啊!”
  她越是跑得快,就觉得那快乐越强烈;她喊得越多,脸上的蓓蕾也就越多,红色的花瓣让她眼前一片血红,她觉得自己就快要跑到天堂了。
   然而,内心深处,某种揪心的恐惧紧紧缠绕着她,那么多孩子在花朵后面无奈而凄凉的微笑,那些孩子的面孔一起涌进了她的脑海。这种恐惧像墙壁一样竖立在她 的咽喉,徒劳地想要阻挡她的呼喊。她感到自己被撕裂成两半:真实的自己想要阻挡正在发生的事情,而虚幻的快乐却用更强大的力量将她朝另一个方向拖去。
  那是一个血红的、没有归途的方向。
  她听见身后贺澜江悲伤的声音:“你已经喊了16声了。”
  啊?自己已经喊了这么多声了吗?她感觉到强烈的恐惧,贺澜江这样提醒自己,到底是希望自己喊还是不喊呢?也许他和自己一样,也充满了矛盾吧。她想要停下飞奔的脚步和舌头上的呼喊,然而——
  “夫人,谢谢啊!”
  第17声喊了出来。她这才知道,贺澜江当初要抵抗这种呼喊的诱惑是多么困难。
  “夫人,谢谢啊!”
  她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她快速地转身,眼前一团红色的形体扑了过来,她看到贺澜江充满歉意的面孔在慢慢消失,她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蓓蕾在一瞬间完全绽放。
  她开花了。
  她抚摸了下自己的脸,走出校园,面朝田野。四面都没有人,明亮的天空像个蓝色的圆盖笼罩下来,她是这荒野里唯一开花的孩子。
  她想起贺澜江的话:“我多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开花的孩子。”
  是啊,她也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开花的孩子。假如她能确信自己是最后一个,那么至少还留有希望。
  但是某种欲望在心里产生了,她听到自己不断在对自己说:“为什么他们可以幸免?”
   她反复这样对自己说着,无法控制自己。而在这个时候,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连贺澜江那么善良的孩子也会对朋友下手——开花的孩子没有办法不嫉妒那些不开 花的小孩,没有办法,这种嫉妒随着花朵绽放的那一刻就产生了——为什么只有我要不幸而其他人可以幸免呢?世界上每个孩子都应该开花。
  她听到自己在这么说。
  她不由自主地朝着城市的方向走去,那里有很多很多的小孩。
  她忽然想起,在逃出来之前,同班最小的卓亮曾经想跟他们一起跑,被他们拒绝了。
  幸好他不在,不然,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些什么。
  远方慢慢地跑过来一条狗,看到狗,她想到了一些事情,于是在花朵的背后微笑起来。她招了招手,狗便跑了过来,她摸了摸狗,写了张小纸条绑在狗的脖子上。
  这样摸一摸,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得救?不管怎么说,动物是不会说话的,它不会说“夫人,谢谢啊”,那么也就不会被害,也不会害其他的人或者动物了。
  她将身体覆盖在小狗的身体上,慢慢消失了。
  
  
  城市中,小学的教室里,个子小小的卓亮在放学后打扫着教室。一只黄色的狗跑了进来,用力朝他腿上蹭着。卓亮看到小狗的脖子上绑着的纸条,连忙取了下来。
  纸条上,画着六个孩子,手牵着手在跑,每个人头顶上都有一个光环。
  纸条的背面写着一句话:“那些花儿消失了。”
  卓亮明白了,他仰头望着窗外春天的暮色,轻声说道:“原来,你们一开始就没打算回来啊。”
  他没留意到狗鼻子上的红斑。
  小狗跑了出去,和其的狗亲昵地玩到了一起——真的,狗的确不会说话,这是值得庆幸的。
  (完)
故事二:靶
  
  出事之前,我们还在一起午餐。中午的盒饭照例是楼下那家新开的餐馆送来的,送饭的小伙子把饭盒递给李婷的时候,顺便夸 奖了她的发型。在此之前,李婷的一个客户特意打电话来说她的工作热情周到,领导对此深表满意,夸了李婷两句。直到午餐的时候,李婷的心情都非常好,天气也 不错,阳光不强不弱,天上飘着几丝白云。没有任何预兆显示下一秒钟将要发生的事情。
  也许问题出在那盒盒饭上。
  盒饭里有一个菜是酸辣椒炒猪皮,这道菜油腻了一点,我完全没吃,李婷吃了两口,就把饭盒放下说:“太油了。”这种油腻让她感觉到有点闷,便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她打开窗户的时候,我一边喝水一边说:“开大点。”
  李婷把窗户打开,探头朝外望了一眼,轻盈地站到窗台上,然后就消失了。
  她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以至于当她消失之后,我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觉得她好像跳楼了。”对面的郑辉迟疑了半天才道。
  “不可能吧?”我还是没反应过来。
  我们两人慢条斯理地走到窗边,趴着窗棂朝下望去。距离窗口23层楼的地面上,看不到李婷的身影,但能看到密密麻麻围在一团的人群。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显然是出事了。
  “她真的跳楼了。”我说。
   印象中跳楼应该是件轰动的事情,但李婷的跳楼完成得轻巧而迅速,想象中那声“砰”也没有听到,所以我感到,李婷就算跳楼了,似乎也不是在23层楼跳的, 而是在1楼跳下去的,因为只有1楼的人才能听到那声“砰”。1楼现在围了很多人,看上去很热闹,23楼却一点也没感染到这种热闹,大家听到李婷跳楼的消息 之后,仍旧保持着怀疑态度。直到我们乘坐电梯到了一楼,亲眼见到了李婷的尸体,这才相信这个事实。
  从人群外围抵达李婷的尸体,要穿越5到8层 的人群包围,突破这重重屏障之后,我们到达人群中央——李婷俯卧在地上,身体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姿势,粘稠的血铺了一地。大家围着她指指点点,我和同事们也 指着她小声议论着。我们都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要死,在这之前丝毫没有预兆,据我们所知,李婷的生活和工作都异常顺利,没有自杀的理由。最后我得出的结论 是:中午的菜太油腻了。
  假如不是那菜太油腻了,李婷就不会闷得需要去开窗,也许,就在那开窗的一瞬间,蓝天白云让她想到了死。
  这是我的猜测。这个猜测无从证实,救护车上的人把李婷抬走的时候,白布单从头蒙到脚,这意味着她已经彻底死了。
   李婷被抬走以后,人群慢慢散开了。同事们慢慢朝电梯走去,我一个人落在了后面,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看——在李婷刚才趴着的地方,那团粘稠血液的旁 边,有一个圆形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踢了踢那东西。那是一个巴掌大的圆形,上面用黑线画着一圈一圈的环,中央一个硕大的黑点,看起 来是投掷玩具飞镖的靶子,但比一般的靶子要小。刚才李婷趴在这里时,谁也没看到这个东西,估计是被她的身体压在了下面。靶子上没有沾上血迹,我不知道是出 于什么心理,飞快地把它拾起来塞到口袋里,心里怦怦直跳。
  整个下午,我都能感觉到那个靶子在口袋里戳着我的大腿,仿佛随时会从口袋里掉出来。我时不时伸手进去把它往口袋深处推一推。
  李婷的死在公司引起了震动,领导找每个人谈了话,但仍旧没有得出任何结论。领导语重心长地要我们珍惜生命——这点说得很可笑,我们谁都不想死。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和合租一套房子的郑辉一起回到租住的房子。趁郑辉上厕所的功夫,我把手伸进口袋里,准备掏出那小靶子仔细看看。但口袋里什么也没 有,我怀疑自己掏错了口袋,又将另一只手伸进另一只口袋,一直掏到底,也没摸到什么东西。那小靶子不见了。我两手插在口袋里,额头上渗出了汗珠——靶子一 定是掉在什么地方了,但会掉在哪里呢?这一路上我们经过了不少地方,靶子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掉出来,这真是糟糕。
  “怎么了?”郑辉从厕所出来,看到我一脸汗水,随口问了句。我摇摇头说没什么。但我心里有种很不详的感觉,我觉得自己不应该把靶子弄丢,恐怕会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我朝窗外望了望——天空已经暗了下来,暮色上来了,那种不安的感觉仿佛乌云般笼罩了天空。
   晚上看电视的时候,窗外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响。我们租的房子在二楼,这声音从一楼传来,似乎是什么重物从高空坠落。我们连忙跑到窗户边朝下看,只望见低下 黑乎乎的一团,什么也看不清楚。一楼的住户把靠窗那个房间的灯打开,借着灯光,我们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从楼上传来人们议论的声音,我抬头看了看,每一层 楼都有人伸出头来看着。楼梯上一片嘈杂的脚步声,我和郑辉回过神来,连忙跑出屋子,和人们一起赶到了一楼。
  躺在地上的是住在六楼的一个男人, 他老婆从人群中挤过来,趴在他身上,还没来得及哭就晕了过去。旁边有认识她的人赶紧把她扶了起来,揉搓了一阵之后,她悠悠醒转,嚎啕着诉说,说她丈夫没有 任何自杀的理由,就是吃完饭后关窗户时探头朝外望了一眼,就忽然跳了下来。听到这话,我和郑辉互相望了一眼,我们都想到了李婷。李婷跳楼之前也朝下面望了 一眼,跟眼前这个男人的情况很相似。这个男人的情况比李婷更惨,头部直接落地,正好砸在一块水泥板的角上,直接开了瓢,地面上有些可疑的白色的东西。
  救护车和警察很快来了,忙乱了一阵,人都散了。我和郑辉走上楼,心中忽然一动,又退了下来。
  和中午一样,我不由自主地又靠近了那人跳楼的现场。那地方已经被一楼的住户冲洗得干干净净,还放了一挂鞭炮。我在鞭炮的残迹中找了找,没找到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心头有些失落。
  顺着水冲洗的痕迹,我不死心地朝前走着,最后在一棵树下发现了它——一看到它,我的心就狂跳起来,我确定自己留下来就是为了找它。
   又是那个靶子。它被水冲到了树下,但开始的时候无疑正是在那个男人跳楼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确信这点。我慢慢蹲下身来,拿起那个圆形的东西, 把它在裤子上擦了擦,又塞进了口袋。你若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那个时候答不上来,现在还是答不上来,但我就是那么做了。
  回到房里,郑辉问我干什么去了,我说自己掉了东西,便搪塞过去了。
  睡觉前,我把这个靶子在屋子里藏来藏去,觉得藏到哪里都不安全,最后塞到了枕头底下,这才觉得安心。那种缠绕了我好一阵的不安感觉也随之消失了。我心里隐隐感觉到这是个不一般的靶子,藏起来总比随便到处乱扔要好。
  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六楼的女人搬了家,公司也招了新人,两个跳楼的人原来的位置迅速被人取代,跳楼的事情也成为过去式,我也几乎忘了枕头底下的靶子。
  要不是发生了那件事,我真的忘了它了。
   从我进入公司以来,我和上司之间一直存在着矛盾,这种矛盾的最初起因我已经不记得了,也许就是一点小摩擦,也可能是工作上的意见分歧,但肯定不会是那种 莫名其妙地互相看不顺眼——自从第一次产生了矛盾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被拉出了丝的丝袜,越扯越破,一个矛盾接一个矛盾,一个矛盾比一个矛盾更激烈, 到了最近,已经发展到只要是对方说的话就要反对的地步。这种情况对我不利的一面是,他是我的上司,随时都能抓我的小辫,借工作之便给我脸色看。但也有有利 的一面,由于我和他之间的矛盾是逐渐升级的,在早期阶段,他对我的反感还没发展到需要把我踢出公司的地步,最近虽然达到了这种地步,但因为大家都知道我和 他之间有矛盾,他反而更不能对我下手了,以免落人口实。于是我们互相嚣张而谨慎地共存着,寻找对方的一切漏洞加以攻击,不避讳这种攻击,但似乎从来没有动用过阴谋,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在战斗中和平地生存着。
   就在李婷跳楼两个月后的某天,太阳也和李婷跳楼那一天一样的明亮。我和他在走廊上相遇了,我们互相瞪给对方一个极度轻蔑的眼神。这种眼神已经是我和他之 间交流的特定元素,几个月来我们习惯了这样互相瞪来瞪去,照道理说早就该习惯了,也的确都习惯了。在此之前,比这更凶恶的眼神和行为都没让我觉得怎样,但 这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眼神扫过来时,我忽然感到额头正中央有一小块地方似乎燃烧了起来。
  我忽然就好像被点燃了一样,全身都沸腾起来,要不是他带着冷风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可能当场就跳起来将他按在墙壁上打了一顿。
  在其后漫长的时间里,这种愤怒在心头越烧越厉害,我没去分析这是怎么回事,如坐针毡地等到下班,也没等郑辉,自己便飞速赶回了租住的房子。
  我直接冲进卧室,掀开枕头,摸出那个用黑线描绘的靶子。我把它塞进口袋,在原地徘徊了两步,把它拿出来又塞进去,一共重复了五次,最后一次把它塞进去之后就没再拿出来。我用手按着口袋防止靶子掉出来,三步两步走出了门。
  下楼的时候碰到了郑辉,他问我干什么去,我紧紧按着口袋里的靶子说去买点东西。
  我感到他的目光在身后紧盯着我,仿佛两道金属的线,于是加快脚步下楼了。
   我跑到车站,等了十来分钟的车,坐上公交车,五站路后下车,又转了一次车,又坐了七站路,下车后转进一个小区,直接走到其中一栋楼房前。这期间我有无数 的机会反悔,但我连一点反悔的念头也没有。我把靶子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到楼房前的地面上,然后退开两步,对着楼上大声喊:“钟华!”
  钟华就是我的上司,我喊了两声,10楼的窗户被推开了,即使隔着这么高的楼层,我也能看到他探出来的脑袋上那两道冷冷的目光。他和李婷一样毫无预兆地跳了下来,在空中的时候,那两道目光一直盯着我看。
  砰!
  我真切地听到了这巨响。
  在人们围过来之前,我跑到钟华身边,撬起他沉重的身子,从他肚皮底下抽出那个小靶子,在他裤腿上把血迹擦干净,飞快地塞进了口袋。
  阴影笼罩在我和钟华身上,人们围了过来。我站起身来,沉重地说:“他死了。”
  这个时候,我滚烫的身体才凉了下来。
  一个公司连续死了两个人,还都是跳楼死的,大家都觉得奇怪,但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我把小靶子锁进了房间的抽屉里,每天晚上把它塞到枕头下,这个东西让我觉得心里十分安定,似乎再也不用害怕什么了。
  有一天晚上,当我摩挲着靶子的时候,郑辉走了进来。
  “钟华死的那天,你去找他干什么?”他问我。
  “没干什么。”我镇定地说。
  “真的?”他怀疑地看着我。
  “真的。”我说。
  靶子就在他眼皮底下,他却光盯着我看。我想起这几天他一直都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盯着我,想着想着,额头上又热了起来。我挪动一下身子,拿起桌上冰凉的镇纸贴在额头上。
  “你怎么了?”郑辉问。
  “没什么。”镇纸也不起作用,热量从额头散发到全身。我控制不住地站起来,在房间里走动着,把窗户打开。
  “你到底怎么了?”郑辉也站了起来。
  “我下去走走。”我捏着靶子冲了出去,下定了决心。
  跑到楼下,我抬头望了望。不出所料,郑辉正从窗口探头望着我,这回我有点犹豫,但身体烫得难受,我不由自主地把靶子放到了地上。几乎在靶子刚刚沾地的时候,郑辉就跳了下来。
  我一下子清凉下来。
   连续四个人跳楼死了,四个人死的时候我都在现场,警察终于怀疑到我的身上了。但他们什么也查不出来,只是每天在我的楼下转悠着。公司里的人看我的眼光也 变得十分怪异。这些情况都非常不妙,我的身体持续发热,那靶子被我用好几把锁锁了起来,但最后我还是忍不住把那些锁一一打开。
  我颤抖着把靶子拿出来,把它放到一个监视我的警察的楼下。
  和以前几个人一样,那警察也从楼上跳下来死了。我从他的尸体下拿了靶子就跑,尽管如此,还是有人看见了我的背影。
  我跑啊跑,最后跑到一条我也不认识的街道。我喘着大气站了一会,用力一抬手,把它扔了出去。它像飞碟一样在空中盘旋,很快便消失在远方了。我呆呆地看了一会,懒得去想这会造成什么后果,重要的是我终于摆脱它了。
  可是我的身体还是滚烫。
   我持续回想着那些怪异的目光,那些窃窃私语,觉得自己被世界上所有的人包围了。往回走了不到两百米我就感到了后悔,连忙转身去想把靶子找回来。我估算着 它的飞行轨迹,在它可能会落下来的地方找了半天,全身汗水淋漓,但什么也没找到。最后我听到了救护车和警车的鸣叫声,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继而明白过来 ——我跟着那些警车和救护车拐进了一堆挤得紧紧的楼房。
  不出我所料,在一栋楼房前,有一个人被抬上了担架,白布从头蒙到脚。很显然他也是从楼上跳下来的,警察在向两个嚎啕大哭的老人问话。我分开人群,顾不上他们惊异的目光,埋头在地上仔细搜寻着。
  “找什么呢?”一个警察在我身边问。
  “没什么。”我说。
  这个警察认识我。他曾经在我的楼下出现过,现在,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怎么每次有人跳楼你都会出现?”
  “巧合。”我头也没抬。不管他们怎么怀疑,这事都不能怪到我的头上,人是从楼上跳下来的,我站在一楼,中间隔着这么多楼层,就算我叫他们跳下来,他们也不可能这么听话。当然他们不知道靶子的事,就算知道也没关系,谁规定不能往别人楼下放靶子?
  让我紧张的是靶子找不到了。我必须要找到它,必须要,必须要。我疯了一样在附近找着,先是弯着腰找,然后是蹲着找,最后在地面上爬来爬去地找,但丝毫没看到靶子的影子。周围的人对我指指点点,最后我被警察带走了。他们可能以为我疯了。
  没错,我是快要发疯了,假如找不到靶子,我真的要疯了。我全身烫得快要冒烟了。
  警察一直怀疑地看着我,他们把我带上警车时,集体保持着这种怀疑的眼神。名义上他们是护送我回家,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我完全不在乎这个,脑子里一个劲地想:靶子哪去了? 
  我真地快要烧起来了!
  警车经过那条繁华的街道时,路边五颜六色的店面在我眼里都连成了一片,在这一篇缤纷的色彩中,我忽然认出了几个字。
  “停!”我大喊起来。
  “干什么?”警察问。
  “我要下车!”我说。“为什么?”怀疑的眼神,怀疑的语气。我的忍耐达到了极限,对着眼前的一团人拳打脚踢:“我要下车!放我下去!”我熊熊燃烧着,眼前一片火红。不知道什么 时候,车门打开了,我被推了下去。夜色中传来了烤肉的香味,我跌跌撞撞地冲过马路,撞到好几个人之后,一头冲进了路边的一家体育用品商店。
  “老板!”我咬牙切齿地喊着。我感到自己的皮肤已经烫得发出了焦臭味,汗水大把大把地流了下来。而那个老板完全没看到这一切,他推了推眼镜惊愕地望着我:“你要什么?”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我转动着身子在店内乱转,很快就找到了我要的东西。
  “我要这个!”我掏出一百元扔在柜台上,没等那老板找钱就跑出去了。
   夜色苍茫,皮肤火烫,我一边狂奔着,一边撕掉飞镖投掷靶外的包装——这是一个很大的靶盘,差不多有脸盆那么大,我不知道它有没有用,但这个时候顾不得那 么多了。我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纸一样的皮肤在空气的摩擦中发出蓝色的火花,凭借着本能,我张大嘴疯狂地跑,这辈子都没跑得这么快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几 辆车都被我甩在了后边,有些年轻人对着我吹口哨:“飞人!”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忽然就停了下来。
  四周是一片陌生的楼群,我从来没 有来过这里。我打量了一下,认出了楼房上菊花苑的标志。岩浆般冒泡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名字——谭耀明。谭耀明就住在这里,他是我们公司传达室的老头,最近 总是从老花眼镜上方望着我,每次都看得我全身发紧,一想到他我身体的温度又开始呼呼地朝上窜。再不耽搁,我把新买来的靶子放到楼底下,朝着黑乎乎的窗口喊 着谭耀明的名字。
  一扇窗户亮起了灯,有人推开窗户朝下望着。从窗口的剪影我认出了谭耀明,他头顶上那簇永远竖立的头发格外醒目。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可以肯定,即使在这黑夜中居高临下地望,他也一定是从眼镜上方望着我,以我最痛恨的那种姿势。
  他跳了下来。
  仿佛被人兜头淋了一盆冰水,我全身彻底冷了下来。趁着别人还没有发现我,我迅速隐藏到了黑暗中。
  任何靶子都有用,现在我知道这点了。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再去把那个靶子拿回来。
  我转身摇晃着朝回走。
   此后,一天,又一天,一靶,又一靶,一个人,又一个人。那些讨厌的人一个一个地跳了下来,但他们并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了。为什么每个人最后总要变得 那么讨厌呢?连我最心爱的那个女孩,最近也似乎让我火气上升,我看到她就冒火,而她还不明白这一点,还在不断地招惹我。最后我只好离开了她。
  我离开了所有我不想伤害的人,一个人住在租来的房子里,不再和任何人交往,每天只是上班下班,但我的身体仍旧在发烫,它时不时地就烫上那么一下,这样我不得不跑到体育用品店去买个靶子回来。
  这样让我很疲倦。
  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事情,发生在一次公司的聚餐以后。那次聚餐人很多,公司几百号人都去了,包了一栋酒楼。中间我出去了好几次,每次都买了个靶子。就在聚餐的中途,有好几个人跳了下去。其中一个人是肖楠的男朋友。
  “你刚才干什么去了?”肖楠探头看了看男朋友的尸体,意外地没有喊叫和哭闹,甚至也不急于跑下楼去。
  “上厕所。”我说。
  “最近你看新闻了吗?”她问。
  “没看。”最近我哪里还有心思看新闻?光顾着靶子的事去了,这事异常繁忙,根本没空理会其他的事情。
  “新闻上说了,最近跳楼的人特别多。”她说,“每个跳楼的人尸体下都压着一个靶子。”
  “哦?”我心中一跳。
  “你刚才不是买靶子去了吧?”她又问。
  “不是。”我说,也许是因为这晚用了不少靶子,这次体温意外地没有升高。
  “不是就好。”她说。
  这次对话我没放在心上,穿过一片乱糟糟的人群和地上的几具尸体,我直接回家了。
  因为吃得太多,又喝了很多酒,我感到头脑昏沉,一进屋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听到楼下有个人在喊我的名字,我睡意朦胧地答应着,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那个声音又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忽然感到这声音有些熟悉,似乎是肖楠的声音。
  但她怎么会叫我的名字?这么晚了,她跑来找我干什么?更何况她还刚刚死了男朋友。这完全不合情理。我这么一想,背上的肌肉一绷,猛然出了一身冷汗,刚探出去的头又缩了回来。
  “方明!”肖楠的声音穿透夜空传来。
  我把窗户关上了。
  “方明!”
  我把窗帘拉上了。
  方明!方明!方明!
  我把灯熄了,把门锁好,把沙发拖到门边上靠好,然后又躲到床底下,全身缩得不能再小,抱着膝盖瑟瑟发抖;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那声音不依不饶地喊了半个多小时,后来都哑了,这才渐渐没了声息。我在床底下又等了半个多小时,这才慢慢地钻出来,摸黑把沙发搬开,静悄悄地下了楼梯,在楼底下,借着一楼窗口的灯光,一眼就看到了一个脸盆大的靶子。
  我连脚心都汗湿了。
  我把那靶子捡起来,回到楼上,仔细地锁好,在床上翻滚了半夜才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我在楼底下又发现了一个靶子,我又把它拾起来,找小卖部的人要了个塑料袋装好。
  在公司的楼下,也发现了一个靶子,我照样收好。
  在公司里,碰到肖楠,她照样笑着对我打招呼,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她的状态太好了,如果不是耳朵后面别着一朵小白花,谁也不会知道她昨晚刚死了男朋友;如果不是她的声音还没有改变,我也不敢相信昨夜在窗外喊魂般喊了那么久的人就是她。
  “你看。”她友好地把我招到窗边,让我看窗外的景色。起初我有些不敢看,但后来看她要我看的不是底下,而是其他大楼,再加上其他同事也过来一起看,我也就大起了胆子。
  何况,即使没有她的提醒,窗外的景色也足够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了。
   每栋大厦上都不时有窗户推开,一个人从窗口无声无息地落下。最壮观的时候,一共有七个人同时跳下去,城市的高楼仿佛成为伞兵的训练营,但这些伞兵都没背 伞。他们扑通扑通地往下跳,仿佛瘦长的面条往锅里跳,轻盈而随意,仿佛下面不是坚硬的水泥地,而是世界上最温柔的所在。
  “靶子。”一个胆小的女同事脸色吓得苍白,“地上一定到处都是靶子。”
  我们面面相觑,忽然感到脚下的地板似乎都不踏实了。有人猛然扑到窗边,把所有的窗户都关上并且上了锁。
  地面上到处都是靶子,这是肯定的。
  地面上也一定到处都是尸体。
  我们的生活从此一塌糊涂。
  两个小时后,我出门去见客户。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同事们苍白的脸。
  “小心点。”他们跟我说。
那时候我还没完全意识到自己要小心什么,但当我在路上走了一小会就明白了。事情来得很突然,完全出乎人的意料,当时我正穿过两栋30层大厦夹出来的一片空地,忽然听到迎面而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接着便被一个人猛扑在地上。
  砰!
  一个人从楼上跳下来,直接摔在我刚才站着的地方。
  把我扑倒的是一个40多岁的男人,他爬起来,又把我拉起来:“小心点,今天到处都有人跳楼。”在他说这话的时候,远处又有一个人跳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惊魂未定地问。
  “靶子。”他无可奈何地说,“你肯定听说了,只要往楼底下放一个靶子,看到这靶子的人就会跳下来。”
  我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地面到到处都是靶子,我走了这么点距离,至少看见了十个。我把它们一一捡起来放到一个黑色塑胶袋里,同时还堤防着随时从天而降的人们。不少人在捡着靶 子,有两个男孩为争夺一个靶子打了起来,一个老人慢慢走着,忽然被楼上掉下来的一个男人砸个正着。楼上的窗户都紧闭着,不断有人在楼下朝楼上叫着谁的名 字,叫了半天都没人答应。
  上午的情况就是这样,跳楼的人很多,被跳楼的人砸死的人也很多。警车疯狂地奔跑着,许多武警满街转悠着专门捡靶子, 看到有人手里拿着靶子就一把抢过去,我提着的那个黑色塑胶袋也被一个20出头的武警抢了过去,他看到袋子里这么多靶子,抬脚就踹中了我的肚子:“这么想杀 人啊!”这一脚让我热血沸腾,我咬着牙转身就跑。
  我知道自己又需要靶子了。
  但什么地方也找不到。所有的靶子都被武警们收走了,商 店里的靶子也没有了,很多歇斯底里的人们摇晃着商店的大门要求购买靶子,更多人用凉水朝自己身上冲着,想灭掉那种滚烫的感觉。我绝望地目睹着这一切,没有 多想,便转身跑进了一家条偏僻的小巷,一眼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在前面跑着,我喊了一声,追上她,把她的肩膀扳了过来。
  “有靶子没有?”我恶狠狠地问。
  “你有没有?”她的声音更加凶狠。
   我的手接触到她的皮肤,感觉到她的肌肤滚烫,不由愣了一下。趁我楞神的功夫,她猛然朝我手腕上咬了下来,我下意识地抓住她的头发往墙上一撞,只听咚的一 声脆响,血喷了出来,她的身体变得异常柔软,布片般滑落在地上。我始终捏着她的手,她的体温仍旧高得吓人,而我的体温却降了下去。
  我仿佛松了一口气,慢慢地挺直松弛下来的身体走了出去。
   小巷外的人们在疯狂地奔跑着,每个人都在跑,一些人拿着靶子到处扔,另一些人揪着陌生人的衣领要靶子,武警和警察们拿着大扫帚打扫着地面上牛粪一般遍布 的靶子,天上不断有人掉下来,有些体温过高的人忙乱中随便抓住一个人就咬,从通往城外的那条公路上,一车又一车被投机商们紧急引进的靶子,还没来得及卸 车,就被人们爬上去抢了下来。武警开枪也没用,最后他们自己也加入了争夺的行列。
  我的体温不断升高,一边避开天上掉下来的人,一边从地上搜集着靶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体温始终没降下来。
   一个两岁多的男孩紧跟在他母亲身后,他母亲放开了他的手,窜上装满靶子的大车,在靶子堆里打滚,撩起衣襟往上尽可能多地放着靶子。那小男孩叉着手嚎啕大 哭,眼睛四处望着寻找庇佑,后来他看到了我,就朝我跑过来。我觉得情况很糟糕,连忙朝后退去,想躲开他,但他一把扑到了我的腿上,抱着我的小腿大哭。
  他找错了。
  我烈火熊熊的身体不允许自己再犹豫,在我折断他柔嫩的脖子时,我喃喃地说:“你找错人了。”
   趁着身体冰凉,我沿着马路飞奔,路上撞到一具尸体,那尸体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大麻袋,麻袋里漏出几个靶子来。我把那麻袋扛在肩膀上继续跑,有人拦住我找 我要靶子,我就像塞烧饼一样朝他手里塞上一个,这样一路跑一路塞,在麻袋里还剩下三个靶子的时候,我终于跑回了家。我已经跑得没法呼吸了,??
dq0072009-02-20 22:36:30
大袖的故事想象力丰富,逻辑性强,中心思想明确,难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