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深浅2009-06-18 08:18:11
凤凰传说  作者:蓝紫青灰

引子一 湘西
  湘西多山,北有武陵山脉,西有云贵高原,雪峰山及其以西的广大山区便是湘西。山重山,山叠山,山山相连,不知到哪里才是山外边。
  
  湘西多水,大河有沅江,巫水,酉水,木榔溪,辰溪、雄溪。小河小溪不计其数。山间流下的山涧水跳跃在山中的每一个山谷低沟里。
  
  湘西多民族,汉人,土丁人,苗人,侗人,瑶人,壮人……这许多民族在崇山峻岭间生活了不知多少年。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有了他们。汉人从来都说不清他们从何而来,何时来的。
  
  但他们自己却都有着自己的传说,信着自己的神。自己有族长,有巫祝。死有人管,生有人养。他们住在大山里,很少与别的族人来往。
  
  但天下有一种人叫汉人,偏要他们拜汉人的皇帝,尊从汉人的规律。若有不从,便派许多的人来打杀。不知为什么汉人这么多,大山里的苗人土人加在一起,也总是打他们不过。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大家也都习惯了。
  
  不打的时候,也做些生意,汉人问他们买桐油,买麻布,买柑桔,买广漆,买杉木……他们问汉人买棉花,买茶叶,买铁器,买盐买糖……
  
  汉人管这些有往来的,友好的叫“熟苗”,把那些死活不相往来的,喊打喊杀的叫“生苗”。生苗很厉害,不分白天黑夜的攻击,汉人不派大军来的时候也害怕,就在汉人居住的四周修起了高高的围墙,阻断生苗与汉人间的通道。
  
  汉人筑墙的时候,生苗觉得很好笑。这么大这么长这么高的山,围得完吗?这么多砖头拿来造房子多好?搁在山上岂不是太浪费了?还要这么多人来造,成天的白吃粮食不种地,不多久米都要给他们吃光了,修好了墙,人也饿死了,修墙有什么用呢?
  
  生苗冷眼看着笑,谈着说着笑,笑得肚子都痛了。过了许多年,山间的长墙修好了,又高又宽又长,还派了许多兵丁在上面把守。怎么他们还没饿死吗?生苗疑惑了。
  
  生苗土司的儿子是个健壮勇敢的年轻人,他带了一些兄弟,沿着长墙走了三天三夜也没走到长墙的尽头。他还打算走上九天九夜,他就不信他走不到头。这时他遇上一个苗人,他一看他的打扮就知道他是个熟苗。他虽然看不起熟苗,认为他们没有骨气,但大家都是一族的,时常交换些没有的东西,也不好摆出厌恶的架势,就打了个招呼。
  
  他们坐下来喝酒吃肉,一会儿就称兄道弟了。
  
  生苗问这长墙到哪里是个头,那些汉人修了这么多年,也不见他们种粮食,怎么就没饿死。熟苗说汉人多得不得了,天下有一个苗人,地上就有一千个汉人。一千个汉人中派一个来修墙,其他九百九十九个每个省一口,就有他吃的他。又说这墙算什么长?听说再远再远的北方,还有一道长墙,长得你就是沿着墙底下走上一年,也走不到头。
  
  生苗将信将疑。他看了这个墙,觉得汉人要是发起疯来,硬要修那么老长的墙,没准也修得出,这个他已经亲眼看见了;但说要走一年也走不完,他还是有些怀疑。半年也许,一年就太吹牛了,最多大半年。
  
  他和熟苗道别,谢谢他的酒,说他的酒很好喝。熟苗说这酒是汉人酿的,有个名叫“透瓶香”。生苗叹口气,带了兄弟们往回走。
  
  回到家里,他对当族长土司的父亲说了墙的事,又说他喝了汉人的酒。父亲说喝就喝了,早就变成尿尿了。又说汉人修了这个墙,看样子是不会越过墙来打他们了。汉人自己把自己围了起来,外面这么大的地方都不要了,真是好笑。
  
  真是愚蠢,花那么大力气修个墙,竟是派这个用场。父子俩想想好笑,想想好笑,拿了枪去山里打猎。山这么大,他们从来没有走完过。
  
  汉人自从修了这个墙,也不大来注意他们了,也不逼着他们跪拜汉人的皇帝了。大家相安无事地过了好久
  
引子二 杜鹃花少女
  山涧水活泼地流过河底的岩石,飞溅出颗颗如珍珠般的水滴。
  
  细细如柳叶似的青色小鱼在水下白色的卵石上唼喋觅食。
  
  一朵红色的杜鹃花漂在水面上,几条小鱼纷纷拥上,争食一番,又都游开了。
  
  水里一双纤巧的小脚啪啪地拍打着水花,脚趾甲上染着粉红的颜色,就像一片片的花瓣。
  
  这是一双少女的脚,足心凹陷,足背弓起,足踝纤细,粉白柔嫩。
  
  少女坐在河中的岩石上,裤管卷起,露出半截小腿。□的脚踩在水底的卵石上,一双手扯下杜鹃花的花瓣扔在水里,看花瓣顺水漂走。
  
  她有些生气,又有些着急,她等的人还没有来。生气的同时,又在担心那人是不是出了事,来不了了。
  
  一篮子衣服已经洗好,再不回去,家里要担心了。
  
  “啪”,一块石头落在她身边,少女站起来,笑生双靥:“二哥,怎么这会儿才来?”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跳下河边的岩石,白皙英俊的脸上红朴朴的,额上还带着汗。他三下两下除去鞋袜,拉高裤脚,踏进水里,走到少女面前,捻一捻她耳垂上的银耳环,笑着说:“等急了?我父亲拉着我说话,我一路跑来的。”
  
  少女心中有些不安,问:“他说什么了?”
  
  “哦,”少年也沉下脸,“叫我去城里考试。”
  
  “呀!”少女拍拍胸口,粲然一笑,露出一口编贝样的白齿,两粒虎牙微微靠前,显得稚气十足。“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他知道我们的事了。去读书呀,好啊,你去读书,我们就在城里见好了。”
  
  “知道什么呀,这次不一样,去了城里去省里,要是省里取中了,还得去京里。这一去少说则要一年,多则三年也不一定呢。”
  
  “什么?这么久啊?那我怎么见你呢?见不到你,我怎么办啊?你别去好不好?”少女心头一急,眼泪就流了下来。
  
  少年见一向活泼的姑娘流泪,也是心中难过,却也知道这是不得不去的。他低声哄道:“嘘,我的小百灵鸟,别哭,别哭。一年很快就会过去的。去年一年你给我做了两双鞋,一个墨盒袋,一个香荷包。我走了以后,你只要再做两双鞋,一个袋子一个包,我就回来了。”
  
  “那我做快点,你是不是也回来得早点?”少女笑着说,脸上亮晶晶的挂着泪珠。
  
  “这可不行,这是作蔽。”少年在她脸上吻一下,碰去泪珠,“你要慢慢的做,以前怎么样做,以后也怎么样做。你要像以前那样,唱着歌做。唱一句,做一针。来,小百灵鸟,唱首歌给我听。”
  
  “好。”少女坐回石上,缩起双脚,双臂抱膝,拖着长音唱:
  
  “天上有只杜鹃鸟,地上有朵杜鹃花;
  
  鸟儿飞去又飞回,花儿开了一春又一夏;
  
  哥哥哎――,
  
  明年鸟儿回来了,
  
  还认不认得是哪一朵花?”
  
  少年搔搔她脚底,少女格格娇笑着倒在石头上,白嫩的脚踢在半空。少年抓住她脚,笑着说:“是这一朵花!”一口咬住她染着凤仙花汁的粉红脚趾。
  
第一章 土司家少爷
  黄石寨的土司衙门官厅是用这里独出的黄色大麻石垒起来的,在夏日午后的阳光下,金灿灿明亮亮得晃人眼睛。大门朝内开着,黑洞洞的看不清里面有多深,里面什么样。
  
  这里的苗人住的房子和别的寨子一样,都是依山势而建的三间木屋,年深月久,所有的木屋都变成黑色。木屋层层叠叠从山脚直到山腰,黑色也一直延伸上去,间中有浓密的竹丛在吹过的时候发出沙沙的响声,那绿色也就在黑屋顶上摇来摇去。在这一片浓绿墨黑中,这黄色的石头衙门显得那么的气垫迫人。
  
  这正是炎夏午后一段最慵懒的时光,寨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也没有一个人在巷子里走动,屋檐下的阴影里,几只狗也无聊地打着呵欠睡觉。
  
  一个穿着土丁人衣服的女孩儿站在寨子门口,迟疑地看着这寂静的寨子。
  
  这黄石寨是周围四十八座苗土寨子中最大的一座,黄石寨的土司衙门是所有土司的总官厅,黄石寨的杨大土司是所有土司中权力最大的,他的官厅也是最耀眼的。当别的土司有解决不了的事件,或是两个寨子间有了矛盾,便要请杨大土司来调息排解。有道是山高皇帝远,这湘西的重重大山中,杨大土司就是皇帝。
  
  一个小小的土丁白鸟寨的年轻女孩儿,站在这湘西大皇帝的官厅前,不免额角冒汗,两腿酸软,口干舌燥。何况她在这烈日矫阳下走了十多里山路。
  
  寨子里看不见人,女孩儿只得迳自走到官厅前,向内张望。从光亮处蓦地进入暗处,眼前顿觉一黑。
  
  忽听一个童子的声音问道:“喂,你干什么的?”
  
  女孩儿遁声望去,却是一个三四岁的男童躺在门槛里面的青石地上玩耍,嘴里咬着一个什么东西,两只脚搁在门槛上。那门槛又高又宽,当中一段光溜溜的,两端却黑沉沉的。
  
  女孩觉得奇怪,怎么有这样的门槛?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包了铁。
  
  高及小腿的门槛就已经够吓人了,还包上了珍贵的铁,当中进出的地方又被磨得光滑无比,看来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进进出出。这么一想,光这一条门槛,就把女孩儿吓得不轻。
  
  那童子翻身坐在铁门槛上,又问:“你干什么的?”
  
  女孩儿答道:“土司老爷在家吗?”
  
  那童子道:“不在。”转脸朝内叫道:“少司哥哥,有人找!”喊完向下一倒,躺在门槛上,把手上拿着的东西又放在嘴里咬着。女孩儿这下看清了,是一只木头刻的小老虎。苗人崇虎,自认是虎的子孙,这个女孩儿是知道的。
  
  里面有人应道:“知道了,马上就来。”不一会儿从内堂出来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高高瘦瘦,黑黑的脸,天生两道浓眉压在额前,不怒自威,而比黑脸和黑眉更黑的是他的眼睛。两个黑眼珠黑得像冬天的天空,还飕飕地发出亮光。
  
  女孩儿看清这年青男子的相貌,心里打个突,不敢再看,低下头拈着衣角。
  
  那童子道:“少司哥哥,有人找你。”
  
  那青年男子走上前来,也没细看是谁等在门口,只俯身一把抓住童子胸口的的衣服,朝后一抛。女孩儿吓得忙抬头看,不知会出什么事。却见那童子已坐在男子肩头,两只小手揪住男子的头发。男子头发被揪,痛得呲牙咧嘴,反手回抓,抓住童子背心衣服,把他从肩上拎下来,平伸胳膊,另一只手放在童子的光屁股上,拧着眉毛问:“说,打几下?”
  
  童子脸朝下被悬在半空,蹬了两下腿,把嘴里的老虎吐在手上,咯咯笑道:“零下。”
  
  男子说:“零下是吧?”拎起他就朝上一扔,童子在空中咯咯笑个不停,落下时稳稳地躺在男子的臂弯中。男子抓抓童子的胸口,抓得童子又痒又笑,男子问:“这就是零下。好受吧?”又问:“谁找我?”
  
  童子笑得说不出话,用老虎指一指门外的女孩儿。男子就才看见大门外站着一个身穿土丁人衣服的少女,拈着衣带,口角含笑,看着自己和童子笑闹。男子从没在年轻女孩面前这么失态过,顿时面红耳赤,讪讪地放下童子,沉声说道:“自己玩去。”然后问女孩:“姑娘有什么事?哪个寨子的?来里面坐下说吧。”
  
  女孩儿跟着男子进了大堂,坐在东首一张椅子上,问道:“土司老爷不在吗?什么时候能回来?”
  
  男子道:“我父亲去别的寨子办事去了,有什么事告诉我也是一样的。我叫杨弦歌。只要不是什么大事,我都能做得了主的。”
  
  女孩儿心里哦了一声,暗想:原来杨弦歌就是你呀。
  
  原来这杨弦歌在这些寨子的姑娘心中,那真是如意郎君。这些年春社﹑樱桃会上,扔给他的香囊荷包不计其数,有几次他的俊俏脸蛋上还被荷包里藏着的银刀金珠砸出了血,听说每过一年他的脸上都会多出些伤疤,但这些传说中的伤疤并被有让姑娘们却步,反而更增添了他的传奇。
  
  传说这位大土司的大公子一个人一把刀就砍下过一头野猪的头,一箭就射瞎过大莽蛇的眼睛,一铳就打死了一头豹子,一首情歌就就伤了无数姑娘的心。因为情歌只能唱给一个姑娘听,而其他的姑娘除了伤心就只能朝他扔塞了槟榔塞了橄榄塞了各种稀奇古怪东西的荷包。因此这位土司少爷公子脸上的伤疤就一年多过一年。
  
  女孩儿虽然没有去过赛歌会,也没有见过土司公子,但她日日在船上渡人过河,对这位土司公子的传闻却是知之甚多。先前她只想着自己的心事,见了土司老爷该怎么说话,却没有想到会遇上这位传说中的土司公子。这会儿才觉出眼前的青年男子就是姑娘们嘴上常提起的如意郎君,不免多看了一眼,看他脸上是不是有传说中的那么多疤。
  
  杨弦歌还在为刚才玩闹的行为脸红,便故作正经地给客人倒了一杯茶,放在少女桌前。少女看看他手又看看茶杯,想起刚才他还用手摸过童子的光屁股,而那光屁股又曾在地上门槛上磨来蹭去,这手洗都没洗就倒来了茶,这茶又如何喝得。
  
  杨弦歌看了少女的神情,猛然醒悟,伸出的手不知该往哪里放,一时僵在那里。平时只有他让姑娘脸红的,今日连着两次在这少女面前出丑,那脸上便觉得热辣辣的,一直烧到了脖子根,亏得他脸黑,还能遮得些。
  
  女孩却暗骂自己,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手洗没洗,杯子干不干净,难道这茶还能吃死人不曾?忙抢过杯子,一口气把整杯茶水都喝光,放下杯子,开口说道:“杨少司,非是我不信你,只是事情实在重大。杨少司,听说黄石寨可以庇护别的寨子要拿的人,不知真不真?”
  
  杨弦歌听她语气郑重,问的又是这样的事,也正色答道:“是。一般各个寨子的土司可以处罚自家寨子的人,但如果有人来黄石寨寻求保护,黄石寨在查明事实,做出判断之前,来人可以在黄石寨得到保护。姑娘问这事的用意是——”
  
  女孩道:“那我就放心了,我便是来大土司老爷这里躲难的。”
  
  杨弦歌道:“不知姑娘有什么难处?是哪个寨子的?”
  
  女孩道:“我是白鸟寨的,我想我杀了人。”
  
  杨弦歌吃惊得张大了嘴,他倒不是吃惊有人杀人,苗人生性强悍,好勇斗狠,打架杀人的事时有发生。但是眼前这个文雅秀气,白肤长睫的少女说她杀了人,还是不免让人惊讶。
  
  当下说道:“姑娘杀人,想必定有原由,也许此人真有该杀之处。还末请问姑娘姓名?”
  
  少女听了这话,微微一笑,一直含在眼中的愁苦也退缩了些,笑容敛起之后,蹙着眉道:“我叫布谷,是白鸟寨的,和外公住在寨子底下的河边,以渡人过河赚些钱过日子。”
  
  杨弦歌道:“哦,白鸟寨,离这里有十多里路。你一早走了这么远路,一定累了。”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拿起茶壶给她桌前的杯子续上茶水。“嗯,白鸟寨的田寨主我认识,很精明强干的。”看看这名叫布谷的土丁少女,眼中有迟疑的神色,马上说:“你接着说。”
  
  布谷咬咬嘴角,欲言又止,捧起茶杯,在手上转了两转,喝了一口,才又说道:“田寨主有个儿子,常常出寨去玩,每次出寨都要坐我家的船,但从来也没付过钱。本来嘛,他是少爷,是寨主公子,外公能在寨子边摆渡,也是田老爷给我们的恩德,我们也从没想过要老爷们付钱。田老爷对外公倒是和气,田少爷对我和气得就有些过头了,常常拉拉扯扯,说话也不太庄重。外公总说少爷还是孩子心性,爱玩爱闹,咱们躲着些就是了。因此这一年多来都是外公在渡船。但外公年纪大了,腿也不大能动了,早间晚间,大伯大叔们出寨回寨还是我弄船。没想到今天一大早,我还在做早饭,就听见河对面有人叫船,我把船渡过去,看见原来是田少爷。我哪里知道会是田少爷呢?这大清早的,我只当是别的寨子的人要过河。”
  
  杨弦歌听她说到这里,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虽然这女孩说得委婉,但他从十来岁时就跟着父亲办事,颇经历过一些,很能避轻就重,知道哪些才是重要的。
  
  女孩儿的故事说得绕来绕去的,一来牵涉的是老爷是寨主,二来关乎女孩儿自身的名节,不大好说。其实就是白鸟寨田寨主的儿子看上了这个女孩儿,常常纠缠,祖孙俩不敢得罪老爷,也不喜欢少爷,为躲开少爷,年老多病的老人只好白天勉强操船渡客。女孩在早晚接手,一则早上晚上都是干活的人渡船过河,田少爷不会在这个时候来纠缠,二则就算来了,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做出什么不妥的事。这样子也太太平平了一年多。没想到田少爷昨晚在外面过的夜,一大早就要过河回寨,正好是这女孩儿操的船。四周无人,田少爷决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而这女孩儿看来娇弱,却是颇有主见,断不会从。两人在船上拉扯起来,女孩儿将田少爷打死了。
  
  这种寨主看上漂亮姑娘的事,许多寨子都有,只是这样的事,多半私下解决,姑娘忍气吞声,老爷们拿些钱安置,也就算了,很少有年轻姑娘会到土司衙门来寻求庇护,杨弦歌这还是头一次听说,还让他给遇上了。父亲不在家,三五天也回不来,死人的事可不能耽误,何况死的又是一个寨子的土司少爷。
  
  女孩儿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田少爷上了船,尽跟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我只是不理睬。后来他又上来拉我手臂,我喝止不住,只得拿起竹篙打他,他夺过我手上的竹篙扔在河里,船只能在河中间飘着。我急了,一下便跳下船,向岸上游去。田少爷也跟着下了水,伸手抓住我的一只脚,我将他踢开,拚命向岸上游。我看见外公站在河边上,手里拿着顶门杠,正要下水的样子。外公的腿不好,不能再碰凉水了。我就拚命的游拚命的游,游到岸边,上了岸,抢过外公拿着的顶门杠,一下子就把田少爷打在水里爬不起来。”
  
  杨弦歌听了,暗自沉吟,却不说什么。女孩儿又道:“我怎么知道田少爷就这么一下子就死了呢?”杨弦歌问道:“你确定他是死了吗?”
  
  女孩儿抬起头来,一脸的愁苦,眉尖都要蹙到一起了,“我和外公把他从水里拉出来,他已经死了。外公拿了床竹席给他盖上,叫我来黄石寨寻求庇护,他自己去田老爷家……外公这会儿不知道会被田老爷怎么样了……”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豆大的眼泪从眼睛里不绝地落下。
  
  杨弦歌不忍看女孩儿哀痛的脸,垂下视线,看见洗得发白的毛蓝色衣襟上有一点一点打湿的圆点,就像开了一朵朵蓝色的小花。他清了清喉咙,问:“就你跟你外公两个人?你父母呢?”
  
  女孩儿迟疑了一下,才答:“我妈生我时死了,我从来没见过我爸。”
  
  杨弦歌怜惜之心大起,说道:“你名字很好听啊,你外公取的?”
  
  女孩儿有点意外,抬头看一眼杨弦歌,低声道:“外公说是我妈取的,说生个女孩就叫布谷。”
  
  杨弦歌有心逗她笑,便说:“你一定是春天生的,满山开遍了杜鹃花,山里都是布谷鸟的叫声。”
  
  女孩儿脸微微一红,含羞道:“是,我是四月生日。”
  
  杨弦歌也回以一笑,然后才正色道:“姑娘既然来了黄石寨,就是我黄石寨的客人,姑娘放心,我会解决这件事的。我安排一下,马上就去白鸟寨。我不在的这几天,你就住在土司衙门里,没人会来麻烦你。我让我妹妹弦舞跟你做伴,她比你小一点。对了,你多大啦?”
  
  女孩儿脸又是一红,轻声道:“十七。”
  
  杨弦歌点点头,“嗯,我妹妹快十六了。来,我带你进去。”
  
  杨弦歌领着布谷朝大堂后壁的穿弄走过,又穿过几个的天井,最后来到一个小小的院落里,院落里种了些玉簪白芷,还有一棵紫薇开着累累的细碎花球,在午后的阳光下颤颤微微地抖动。紫薇树后有一幢二层小楼,楼上走廊外挂着细竹帘子,也是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整个土司衙门,从外堂到内室都没有一点人声,但又处处显示有人细心地照顾。布谷没想到威震湘西的大土司府,竟然是这样的幽静雅致。而且几进院落都建在平地上,不是像一般的苗土村寨般依山而建,逐间攀升。光从这一点,便可看出土司家的不凡来。
  
  杨弦歌对她笑一笑,扬声道:“弦舞,弦舞!”
  
  过了一会儿,二楼上有人应道:“干什么?”声音懒懒娇娇的,显是还没睡醒。
  
  杨弦歌道:“你下来,有事找你。”
  
  楼上那个娇柔的声音撒娇地道:“不能等会儿吗?人家还没睡醒呢。”
  
  杨弦歌不耐地道:“有急事。”
  
  楼上的人道:“知道了,马上下来。”
  
  杨弦歌抱歉地对布谷说道:“不好意思,我妹妹被家里人娇惯坏了。她比我小九岁,家里隔了这么久才又有了个孩子,都把她当宝,宠得她不成样子。”
  
  布谷笑笑,低头不语。有人如凤凰,有人如山鸡,命运如此,岂能强求。
  
  只听一阵楼梯响,苗家凤凰女下楼来了,见了杨弦歌就噘着嘴道:“你要是没有天大的事,我决不饶你。”
  
  杨弦歌皱着眉说道:“有客人在这里,你规矩点。”口气虽然严厉,但却满含呵护之味。退开一步,让妹妹看清客人,“这位是白鸟寨的布谷姐姐,有事暂住我们家,我马上有事要出寨去,就把布谷姐姐交给你了,你要好生待人家。一会儿等娘起来了,你告诉她一声。我晚上可能回不来。”
  
  杨弦舞听了哥哥的话,正细细打量布谷,布谷也趁机打量一番少司的妹妹。少司曾说他妹妹快十六了,果然眼前是一位已经长成的美丽少女,看上去只比自己小一点,圆圆的眼睛,脸颊也略有些圆,因此看上去还有些孩子气,但身量已经长足。皮肤是蜜糖一样的颜色,比起自己的苍白,这位湘西凤凰、苗家公主、土司小姐那真是可爱得多了。
  
  弦舞看了看布谷,向哥哥说道:“这位布谷姐姐好漂亮,是你的新相好?”说着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形,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愈发显得俏皮可爱。
  
  杨弦歌斥道:“胡说八道!我也是刚刚才认识这位姑娘。她寨中有些事需要哥哥去处理,这才把她交托给你。你俩年纪差不多,就做个伴好了。我这就走,会尽快回来的。爹爹也不在家,我又走了,你要帮娘多做些事,听见没有?”
  
  弦舞笑着应道:“知道了,我会照顾好这位姐姐的,你放心好了,不用牵肠挂肚的。”
  
  杨弦歌白妹妹一眼,对布□:“你且放心在这里住下,白鸟寨的事我自会处理。”
  
  布谷点点头,低声道:“杨少司多费心,还有我外公,不知田老爷会怎样对他……”
  
  杨弦歌道:“我明白。”转头对妹妹道:“我走了,你不要淘气。”
  
  弦舞朝他吐吐舌头。杨弦歌笑着摇摇头,再朝布谷微笑示意,转身走了。
  
  弦舞拉了布谷的手说:“姐姐,我们楼上去说话,这里太热了。”布谷点点头,正要跟着上楼,杨弦歌忽然回转,说:“布谷姑娘,你走了一早上的路,还没吃过饭吧?弦舞,带布谷姐姐去吃点东西。”
  
  布谷听了,大为感动,没想到少司这般心细,这一早上的惶恐不安焦虑恐惧,以及赶路的辛苦,都因这句话而重泛于心。激动之下,不禁泪盈于睫。杨弦歌见自己一时嘴快,竟惹得人家姑娘伤心,颇有些歉意,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忙转身走了。
  
  弦舞看在眼里,心头大乐,暗道哥哥你心口不一,还说这姐姐不是你的相好,不是相好你怎么这样关心人家?笑嘻嘻地对布□:“布谷姐姐,这还没吃饭哪?我带你去厨房找东西吃。”
  
  布谷这时的心情,哪里吃得下饭,何况饭点已过,炉火已封,怎么好去麻烦别人,便道:“我这会儿也不饿,不用去了。”
  
  弦舞却道:“哥哥要我带你去吃饭,我要是不去,回来他又要找我理论了。你这会儿不饿,是已经饿过头了,等你闻着饭香,自然就想吃了。”不由布谷分说,拉了就走。左转右转,来在厨房,里面也是一个人也没有,灶上却有一只大蒸笼在冒着丝丝的白色蒸汽。
  
  弦舞揭开笼盖,拿出一个金黄色的玉麦粑粑递给布谷,盖好笼盖道:“我家常有人来,因此厨房里是一直有东西吃的。吃过午饭,大嫂就会蒸上两笼玉麦粑粑,谁来了都可以吃。”忽然又笑着说:“你不要误会啊,我说的大嫂是帮我家做饭的大嫂,可不是我真正的嫂子,我还没嫂子呢!”
  
  布谷也只好跟着一笑,吃了起来。饿了一早上,刚吃时有些难以下咽,吃着吃着就觉出香甜来了。
  
  弦舞倒了一碗水给布谷,看着布谷吃东西,忽又感慨着:“你的脸真白,手也这么白,真好看。你是涂了什么东西吗?”
  
  布谷摇摇头,喝一口水说:“没有。我觉得你的脸色才好看,像蜂蜜一样的颜色,看着真舒服。看上去就凉凉的滑滑的,没有汗的样子。我一出汗脸就红,难看死了。”
  
  弦舞却说:“怎么会呢?红红白白的,嫩得像新摘下的玉麦,一掐能出水,我要是像你就美死了。”
  
  两个少女说起涂脂抹粉,挑花绣朵,一下子就要好起来。
  
  布谷从小跟外公在寨子外边长大,和寨子里的同龄人少有往来,稍大后便帮着外公拉船渡客,空闲时又要操持家务,缝补浆洗,很少能闲着聊天玩耍,因此从不知道和女伴聊天是这么有意思的事。而弦舞又是这么随和可亲,布谷心头很有些感慨。
  
第二章 婆婆妈妈们
  杨弦歌到白鸟寨时天色已经快黑了,远远看见寨子依山而建,寨子底下是一条几丈宽的溪河,绕着山寨流过,成了白鸟寨的天然屏障。河对岸的山脚下有两间小屋,想来就是布谷和她外公的家了。就这么两间黑旧的木屋,孤零零地遗落在寨子外面,可以想见布谷的日子过得是多么冷清。
  
  对岸的河边拴着一只木船,在水里一飘一荡的,却没有人来摆渡。杨弦歌心想定是白鸟寨的寨主带走了布谷的外公,也没叫人顶替一下,就这么放着渡船不管。不过白鸟寨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会有人要出寨了。
  
  这没了船家,自己要进寨又该怎么办呢?看来只能游水过去了。
  
  杨弦歌脱下衣裤,团成一团,把它顶在头上,三下两下游过河,抖干身上的水,穿上衣服,沿山路向寨子走去。快到寨门前,见大门紧闭,杨弦歌暗道不好,瞧白鸟寨的架式,是早有防备。自己虽说是土司官厅,别的寨主要给点面子,但到底是有人被打死了,死的人还是寨主家的少爷。就这样闯进去,也没个好借口,还是见机行事较好。
  
  当下贴着寨墙走了一段,寻着个僻静的地方,慢慢爬上去,觑着无人处溜下墙,借着屋檐树影到了寨厅边。
  
  杨弦歌这一番游水上山翻墙潜行,不觉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寨厅也点亮了油灯,昏黄的灯火照着几张焦虑不安的面孔,厅中央有一张灵床,上覆麻布,想来就是田少爷。
  
  杨弦歌有些奇怪,按说田寨主家死了儿子,应该群情激昂,仇恨愤怒才对,怎么会是这样的神情呢?难道这当中另有隐情?还是布谷的说法与事实有出入?杨弦歌一想起布谷,布谷那哀怨的眼神,雪白的脸,纤弱的身姿就出现在脑中。这姑娘已经说她杀人了,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比杀了人还要严重?一想起布谷,杨弦歌心中跟着一个念头冒上来:无论如何,我定要护得她周全。为什么忽然间会有这样的想法,杨弦歌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躲在一扇木板窗扇后注视着厅里的情形,过了一会,一个青年忍不住厅里压抑的气氛,开口道:“我就不明白,汉人怎么管起咱们寨子里的事了,他们有什么权力把我们寨的犯人带走。”
  
  这一番话听得杨弦歌莫名其妙,布谷打死了田家的少爷,怎么和汉人拉上了关系?还是他们说的别的什么事情。可看起来也不像啊,这厅中间不是还停着灵吗?
  
  这青年又道:“爹,咱们去城里把林老头抓回来,杀了他给弟弟报仇。”
  
  另一个青年冷笑道:“这会倒像个英雄,先前官兵来抢人的时候你又怎么不出声?”
  
  先一人怒道:“先前官兵莫名其妙钻出来,咱们个个摸不着头脑,怎么知道他们要抢人?你当时在场,不也没动手?凭什么说我?现下既已知是官兵拿人,咱们去把城里的监狱砸了,把林老头当场杀了,割下他的头带回来,放在弟弟灵前,不就行了?”
  
  杨弦歌听到这里,忽然有一事想不明白:这二人显见是死掉的田寨主少爷的兄弟,两人口口声声的嚷着要林老头赔命,却一句不提布谷,难道不是布谷杀人,而是她外公杀了人?布谷把杀人的罪名揽在自己身上,是不是想保护把她养大的老外公?
  
  田家两兄弟把目光投向居中而坐的长者,杨弦歌识得这人正是白鸟寨寨主田大章。在每年新年的湘西苗土寨主会盟上曾见过多次。而刚才冷笑的人他也认识,往年都是他陪着田大章出席,记得名叫田有吉。另一个他就不认识了,看来田家有兄弟三人,也许还不只。
  
  田大章一直沉默不语,过了好一阵才开口道:“汉人官兵敢明刀明枪地管土家苗家的事,看来是咱们湘西也捱不了多少时日了。”
  
  厅里两个田家兄弟,厅外一个杨弦歌,听了这话,都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田大章又道:“黄石寨的杨大土司,前些天出门去了,他还带了另外两家寨子的寨主,你们可知出了哪里,所为何事?”
  
  田家兄弟都摇头,不明白怎么父亲忽然提起不相干的事来。杨弦歌自十五六岁起就辅助父亲处理各种事情,这番出门,父亲却也没告诉他为了什么,当下仔细听田大章说话。
  
  田大章续道:“前年贵阳府广顺州长寨的仲土司,因不让云贵总督高其倬在长寨里建营房,和高总督打了一仗,高总督回京向皇帝告了一状,皇帝便派云南巡抚鄂尔泰去镇压。一个寨子的几百人怎么打得过官兵的几千几万人,仲土司自然是败了。鹗尔泰又对皇帝说了许多土司的坏话,怎么不服王教,自设官厅,不纳贡不缴粮,怎么和汉人官民为敌。为了不让以后长寨的事情还要发生,不若‘改土归流’。”
  
  田家兄弟听了前半截话,自是气愤填膺,末了一句“改土归流”,却听不明白了,便问:“什么叫‘改土归流’?”
  
  田大章道:“就是把各地的土司管辖的地方,改为皇帝派来的流官来管理。各地的土司一律贬为平民,他们要在哪儿驻兵就驻兵,要在哪儿建营就建营,每年土民缴给土司的丁粮全部缴给皇帝的流官。”
  
  田有吉道:“这不就是不许咱们做土司了,他们汉人来做咱们的土司吗?汉人要把咱们的钱粮统统抢去。这还了得?咱们跟他们打,打了多少年了,难道还怕他汉人吗?”
  
  田大章没理会他的话,接着道:“皇帝听了鄂尔泰的话,封他为新的云贵总督,又因为广西也有许多苗寨,还把广西都划归他管。他有了皇帝撑腰,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要兵有兵,不过两年工夫就把云贵两省和广西的苗人土人壮人的山寨都改土归了流。”
  
  田家兄弟听到这里,不作声了。心知就算湘西的苗人再厉害,也不会比那三省的人加起来多。人家打不过,自己难道就打得过了?
  
  田大章又道:“先前官兵来抢人,我就想云贵的事完了,是不是轮到咱们了?本来私设官厅就是为汉人所忌,咱们若偏要抢下来,那是与官府正面为敌,我一个小小的白鸟寨,只怕当时就要被踏平,是以随他们去了。”
  
  田家人没想到一件大事就要在自家身上发生,后果只怕是凶多吉少,一时都不说话了。厅外的杨弦歌听得心惊胆颤,大祸就要眼前,该当如何是好?
  
  过一会田大章又道:“杨大土司听说这事,便和各家寨主商议对策,最后决定他和另外两家寨主去贵州探个究竟。偏生有余这孩子爱闯祸,在这当口闹出这事来,我要是和官府硬来,不是自己送上门去吗?我要是忍下这口气,有余,有余这孩子就白死了。”说着唉声叹气,淌下两行老泪。
  
  杨弦歌暗道“活该”,谁让你儿子调戏人家姑娘了。正这么想着,田大章的另一个儿子说道:“说起来也是弟弟不好,你要喜欢林老头的孙女,就该去正正当当的提亲,老是这么不着三不着四的胡闹,成什么样子,哪里像个少爷。”
  
  田有吉道:“林老头的孙女人是长得不错,但到底穷些,哪里配得上我家?”
  
  田大章喝道:“有余都死了,眼下是说这个的时候吗?林老头被官兵拿了去,不知会怎样发落。有庆,你明天去城里打听一下官兵想要干什么,有吉,明天你来负责给有余发丧的事。人死了也活不转来,我到要看看官府怎么处理这件事。”
  
  田家兄弟各自应了,田大章又道:“对了,林老头的孙女到哪里去了?怎么一直没看见?”
  
  杨弦歌听他提起布谷,心里一惊,忙附耳静听。
  
  田有庆道:“不知道,没见过,也许是害怕,躲起来了?”
  
  田大章道:“到各家去找找,找到了不要吓唬她,她外公打死了有余,不要牵连到她。咱们要把事处理得漂亮,让人抓不着痛处。等过几天杨大土司回来了,大家一起商量出办法再说。”
  
  杨弦歌听到这里,悬着的一颗心算是放下了一半。知道布谷暂时不会有事,布谷的外公在官府那里当然会比在田家好些,至少官府不会马上砍下他的头。眼下到是自己该怎么办?夜已深沉,黄石寨自是没法起夜赶回去了,这一夜在哪里安身到是个问题。白鸟寨是不能呆的,一个不小心被田家父子发现,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山中野兽颇多,露宿也成问题。忽然想起一个地方,眼下正是最安全的去处。一想到那个地方,杨弦歌心头一乐,轻轻离开窗户底下,照原路翻出了寨墙,一路下山,到了河边,月光下林家的两间木屋像蒙了一层轻纱,四周是一片虫鸣蛙叫。
  
  杨弦歌轻轻推开了一扇木窗,借着月光看清屋内摆设:左边一间放了桌椅板凳,当中还有个火塘,显见是客堂间,右边一间的门上挂着一幅青布帘子,应是布谷外公的卧房,另外客堂间的后壁上还挂着一幅绣着花的彩色门帘,那自是布谷的闺房了。杨弦歌纵身跳进房中,仍旧合好窗户,掀开青布帘子,在布谷外公的床上睡下。
  
  杨弦歌一觉睡醒,天已微明。他不敢在白鸟寨多加逗留,免得被人看见引出是非。正要出去,想起布谷来得匆忙,没带衣物,不如替她包几件衣服带去。但自己一个大男人,去姑娘的闺房翻她的东西,也太不成话了。也罢,事急从权,总不能布谷自己回来再取吧。
  
  想清楚了,也不怕布谷见怪,掀开绣花门帘,走进布谷的闺房。房中有一股很好闻的香气,一时也想不起是什么香味。屋内只得一床一橱一桌一椅,可算得上是简陋,但洁净得如同水洗一般。床上挂着一顶淡青色的夏布帐子,帐帘上绣着精细的花鸟。帐钩是竹节只得半寸长的竹根弯成的,这种竹根若是做成洞箫,那就是有名“尺八洞箫十二节”,可卖出极高的价钱。窗下的一桌一椅都是竹制的,晨光下斑斑驳驳,再仔细一看,斑驳的不是表面破损,而是点点的紫痕,原来这一桌一椅都是斑竹所制。
  
  斑竹产自湘西,但出产却不多,运到汉人的地方便可卖出很好价钱,汉人喜欢叫它做“湘妃竹”,极得他们的欢心。湘西各寨的斑竹生意算得上是一笔很大的进项,因此自己留用的并不多。这一桌一椅光是所用的原料就可换半年的粮食。再看那做工,细致紧密,光润如水,不知又花了多少工夫。这样一副桌椅,不管放在哪里,都是上等的货色。
  
  杨弦歌看了,吃惊不小。祖母房里有张斑竹榻,做工也不过如此,那是祖母的宝贝,自己还是小的时候才在上面睡过,后来只有弦舞可以在上面躺一躺。堂堂大土司家也只得这么一张,还珍惜得不得了,这小小船家女儿房中却有一套。谁都知道,成套的要比单个的价钱还要多出三成。
  
  有了这样的惊讶,再看那只衣橱,就不觉得奇怪了。两扇橱门是整块的樟木做成的,这样大的樟木板,得用再大一倍的樟树才能解出。中等人家不过有两只樟木箱存放衣物,而这贫家女孩却有一只樟木衣橱,怪不得不得一掀开门帘就有一股香气,原来是樟木发出的。
  
  乍看简陋的房间,却暗藏精致高雅。难怪布谷看上去不像普通的船家女儿。布谷家哪儿来这么多好东西?他昨夜在林老人的房中睡觉,并没有看到这么精致的家具。
  
  看了这些家具,他越发不敢动手。布谷没有换洗的衣服,就暂时穿弦舞的好了。姑娘家的东西,还是不要去碰的好。
  
  布谷昨日匆匆离家,窗户没有关好,杨弦歌过去把窗户关好,插销锁好,离开闺房,小心地掸一掸绣花门帘。这回看仔细了,那帘子上绣的是杜鹃花和杜鹃鸟。
  
  杨弦歌细细看一遍屋子,把该锁的都锁好,仍从进来的窗户出去,合上窗,从地上捡一根小树枝折断,卡进窗户缝中,试了试打不开才放心。来到河边,仍然游水过河。回看白鸟寨,还笼罩在晨霭之中。
  
  走出一程,觉得饿了,便在山路边摘几个成熟的果子吃了。回到黄石寨尚未到午饭时分,但他昨晚便没有吃饭,一来一回走了百多里路,早饿得眼睛快要花了。一进官衙别的地方不去,先往厨房找东西吃。
  
  刚迈进厨房外的小天井,就听见笑语喧哗,天井里或站或坐了五六个人,但发出的声音倒像是全寨的人都到了。杨弦歌看这些人也就是祖母,姑婆,母亲,婶婶,小妹,布谷,这几人摘菜的摘菜,杀鸡的杀鸡,也没有唱歌跳舞,怎么就会热闹得像过年?而布谷坐在这一群女人当中,意态幽娴,微带笑容,像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似的。
  
  坐在小凳上剥豆子的布谷正听姑婆说笑话,忽然觉得有人在看她,偶一回头,看见杨少司站在天井门下,脸色霎时发白,轻轻放下盛豆子的竹萝,站起身来,迟疑着不敢开口。
  
  婆婆妈妈们顺着布谷的眼光看过来,也都看见了杨弦歌,姑婆第一个开口笑道:“大伢儿,把你的新娘子扔在这里不管,一个人去哪里疯玩去了?还是去娘家提亲去了?”
  
  杨弦歌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摇着手道:“不是的,姑婆!”
  
  姑婆点头笑道:“什么不是?眼下还不是,过几天就是了。嫂子,你们说是不是?”
  
  土司奶奶道:“是啊,这姑娘我很喜欢,奶奶做主,替你娶过来,等到明年这个时候,奶奶就有重孙子了。”婆婆妈妈们一起点头,弦舞跳着过来,拉着弦歌的胳膊笑问道:“你昨天去白鸟寨做什么?是不是去提亲的?”
  
  杨弦歌窘得说不出话来。布谷惨白了脸道:“土司奶奶,土司娘娘,真的不是。我是来黄石寨避难的,我是个罪人,我把我们寨的寨主少爷打死了。”
  
  婆婆妈妈们本来一团高兴,听了这话,都惊呆了,天井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听见知了的长声悲噪。
  
  布谷上前敛衽施礼,问道:“杨少司,田老爷有什么话说?我外公被他们怎样了?”
  
  杨弦歌不知怎地,心底泛起一阵苦涩,回礼道:“田寨主的三公子田有余确已死了,尸体停在寨厅里,大公子田有吉今天准备发丧落葬。”
  
  布谷镇定地点点头,道:“我当时便知他已死了。”又问:“我外公呢?”
  
  杨弦歌道:“你外公被凤凰县官府带走了。”
  
  布谷惊道:“什么?为什么?”
  
  杨弦歌摇头道:“不知道。但我想在官府那里好过在田寨主那里。在田寨主那里只怕活不了一时三刻,在官府那里就难说了,就算定下罪来也要秋后才处决,离眼下还有两三个月。再说,官府未必会判死刑。”
  
  布谷不解,问:“为什么?”
  
  杨弦歌道:“花这么大的工夫从土寨里抢一个人去,难道只是为了杀头?还有,人是你杀的,他们不会要杀你外公的头的。”
  
  布谷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杨弦歌道:“田家的有余少爷是你外公打死的吧?”布谷一惊,抬眼忙乱地看了一眼杨弦歌。
  
  杨弦歌道:“当时你从水里游上来,哪里还有力气拿顶门杠打死人?定是你外公守在岸上,见田有余也跟着爬了上岸,一杠子下去就把寨主少爷打死了。当时的情景是这样吧?”
  
  布谷咬着嘴角点了点头。杨弦歌又道:“你外公腿上有病,走不得远路,又怕你受累,便让你来黄石寨避难。你又怕你外公受罪,便把杀人的罪名自己扛下了。但田寨主他们却不相信你这样一个小女子拿得起杠子打死得了人,他们认定的是你外公打死了田有余,还说要办事公正,找到你后要好生对待,别让人说他们挟私报仇。”
  
  布谷的眼中流下两行清泪,道:“外公从小把我养大,这次又是因我而杀人,我怎么能……”
  
  杨弦歌道:“你不能让你外公为你而死,你却在土司衙门里说假话。”说着语气不觉变得严厉起来。
  
  布谷听了吓得惊跳起来,忙道:“我不是要欺骗少司,我只是不要外公死。”说着眼泪不绝地淌过脸颊,一滴一滴都掉在地上溅得粉碎。
  
  杨弦歌以土司的身份处理寨子间的纠纷,土司奶奶和土司娘子都不便说话。她们都当了几十年的土司娘子,自然知道爷们管事女人不要插嘴。婶婶见婆婆和嫂子都不说话,她做为小媳妇,当然也没有说话的地方。弦舞还小,见大哥发怒,也是不敢开口。只有姑婆是以客人的身份住在这里,年纪又大,自小也是土司家的小姐,珍贵惯了的,侄儿侄孙哪怕做了土司,也是晚辈,还得敬她十分。当下便道:“呸,你在谁面前说话呢?你娘你祖奶奶都在这里,就这么红眉毛绿眼睛的?眼里还有长辈没有?你看仔细了,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女人们管的厨房,不是你们男人的厅堂。你来这里,要吃吃,要喝喝,我们才不要听你这个寨子长,那个寨子短的。那个什么田有余,我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姑娘落水了,他不去救,反而纠缠不休,什么道理?什么家教?我看他不该叫田有余,该叫死有余!死有余辜!”
  
  姑婆随口把田有余改做了死有余,弦舞觉得有趣,“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大家都松了口气,阿婶道:“你从白鸟寨回来的?肚子饿了吧?这里有刚煎好的糍粑,就是给你准备的,快吃了去。”递给杨弦歌一只碗,里面有四块煎得喷香的糍粑,上面撒了些黄糖外,还有一些黄色的粉末。
  
  土司娘子端了碗水拉着儿子朝外走去,说道:“喝口水再吃吧。”出了天井,小声道:“你做什么这么凶啊?看把人家女孩给吓得。人家刚遇上这么大的事,外公又不知死活,你不说好好安慰人家,怎么就凶神恶煞一般的?你平时脾气也不是这样的,今天是怎么了?”
  
  杨弦歌也为刚才的恶劣态度后悔,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一路上紧赶慢赶的往家赶,心里想的是要怎样说话让布谷安心,但怎么见了面就发脾气呢?虽然后悔,但兀自嘴硬地说道:“出了人命这样的大事,怎么能不说实话呢?何况还是在土司衙门。”
  
  土司娘子哼一声道:“我不管你这些,过会儿你抽空给人家女孩道歉。人家来避难,就是黄石寨的客人。你见过哪个客人一来就煮饭煮菜的?昨天的晚饭今天的早饭都是她煮的,刚才还说怕你回来肚子饿,煎了糍粑等你吃。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哼了一声,扔下儿子走了。
  
  杨弦歌喝一口水,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闻一闻碗里的糍粑香喷喷的,取一块放嘴里一尝,又香又甜,比平常吃的又有不同,细细辩味,发觉那黄色的粉末是炒过的黄豆舂的,怪不得这么香。
  
  布谷拭了拭泪,一步一步挨过去。土司娘子回来时在她背上拍了拍,笑着点点头。布谷靠着院门,低着头拈着衣角不出声,听杨弦歌吃完又咕嘟咕嘟喝完水,这才开口道:“杨少司,我外公在县衙里不知怎样,我想去看看,你觉得行吗?
  
  杨弦歌放下碗站起身道:“昨天我听见田寨主叫田二少爷今天去县衙打探消息,你这一去不是正好撞上?县城里有黄石寨的人,我让人捎信去,叫他打听打听,再带信回来就是了。”
  
  布谷想这样也好,先看清官兵要做什么才想办法。深深的施下礼去,道:“累杨少司辛苦了一夜,实在不好意思。以后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少司尽管说就是了。”说完也不敢看他,将两只碗收了,转身就走。
  
  杨弦歌想要道歉,但不知怎么开口,看着她背影,忽然说道:“我昨晚是在你外公房里睡的,本来想帮你拿几件衣裳来,又怕我拿的不合你意,没敢动手。”
  
  布谷停步听他说完,微微转脸低声道:“少司费心了。昨晚土司娘子已经给了我好些衣服。”抬脚要走,听杨弦歌又说话了:“你晚上睡哪里?还住得惯吗?”布谷眼圈一红,不敢回头,只轻声道:“谢谢少司关心。弦舞妹妹把她的房间让给我,她去和奶奶睡了。”过了一会儿又道:“你们一家都对我这么好,我不会忘记的。看来田寨主不会把我怎样,等外公的消息一来,我就去县城里,外公在里面要人送饭,我得去照顾他。”
  
  杨弦歌一听这话,心里又不舒服起来,粗声道:“我这就找人去县城。”一转身咚咚咚地走了。
  
  布谷听他的脚步声远了,才拿了碗去厨下洗,怎么也不明白这杨少司一时和善一时粗鲁的所为何来。
  
  过两天县城里捎信回来,说是县衙监牢里根本没有关着一个白鸟寨的姓林的老人。白鸟寨的人倒是有出现过,不过是个年轻人,也是去打听这件事的。一听说没有这个人,当时就急了,和牢里的班头争吵起来,硬是要闯进牢里自己找。县丞还真放他进去了,找遍了也没找到他要找的人。年青人不依不饶,说自己亲眼看见是官兵抢了老头走的,你们把老头藏哪里了?县丞让他指认当时抢人的官兵,他自是一个也说不出,最后忿忿地走了。
  
  杨弦歌和布谷听了这个消息都面面相觑,比前两天听说官兵抢人还要吃惊,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不见了?田寨主他们肯定不会认错官兵的穿戴,若真是官兵带走了,也没必要隐瞒啦?难道是别的什么人假冒官兵?
  
  布谷摇头。自己和外公在河边住了十七年,成天就是撑船摆渡,从来没有特别亲近的人,一般交情的人谁会公然与寨主老爷为敌?若是假冒,衣帽腰刀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那还只能是真的官兵,但官兵为什么要这么做?外公能在哪里?他难道不担心布谷的安危?他难道不担心布谷没有他的消息会多么担惊受怕?
  
  这边布谷一颗心都悬在老外公身上,那边杨弦歌想的却是田大章找不到林老人,出不了这口气,一定会拚命地寻找布谷。想到这里,就没头没脑地说:“你就呆在后院,别到寨子里去。”
  
  布谷“啊”一声,不明白他突然说这么一句什么意思。
  
  杨弦歌道:“田寨主遇上这么蹊翘的事,一定会来黄石寨商议。”心想就算不为这事,为了改土归流的事也会来。父亲这几天也该回来了。“若是正好在寨子里看见你,硬问我要人,那就要生出许多麻烦来了。还不如让他找不到你外公又找不到你,让他干着急的好。”
  
  布谷到底还是个孩子,听了这话也笑了,笑过之后想起外公,眉头又皱了起来。杨弦歌自是明白她在愁什么,便道:“我看你外公不会有什么大事,说了你别不高兴:一个小土丁寨子里的老土丁人,官兵犯得着花这么多心思又是抢又是藏的?这当中自有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我们不知道的,就不要花心思瞎猜。等你外公能和你联系了,他又不是不知道你在黄石寨,他肯定会来找你的,你就安心在这里等着好了。我还会派人去县城里打听的。”
  
  布谷当然知道让土司府派人比自己一个人找要快当得多,当下又再谢过少司,但心里终究是悬着的。杨弦歌见她答应住下来,喜不自胜,脾气好了许多,一张脸整天都笑嘻嘻的。土司家的女人们也暗地里高兴,都想好事不远了。
  
第三章 南瓜糯米饭
  一大早,布谷搜罗了些脏衣服,准备吃了早饭去洗。一想又不知黄石寨女人们在什么地方洗衣,不如去问一下弦舞。正想到弦舞,弦舞就来敲门,笑着道:“布谷姐姐,今天寨子里会很热闹,你和我一起去看吧?”
  
  布谷笑着应道:“妹妹早啊,这么早就起来了?有什么热闹瞧啊?”
  
  弦舞进来坐在床边,看着布谷把脏衣服折好放在背篓里,说:“今天咱们寨起蓝塘,好些寨子的人都要来买蓝靛,我外婆家的锦鳞寨啦,姑婆家的青岩寨,太外婆家的芙蓉寨,好多好多。男人们起塘,女人们买靛泥。还有我表哥也一定会来的。”看看布谷的脸色,又道:“你们白鸟寨的人不会来的吧?他家寨主没了夫人才两年,还没新娶。没有女人,男人们才不会想着来买靛泥呢。去年他们好象也没来。啊?去吧?”
  
  布谷摇摇头,为难地道:“不要了,你大哥前天还跟我说,叫我呆在后院,没事别到寨子里去。”
  
  弦舞不乐意了,问道:“干什么啊?”
  
  布谷道:“你大哥说,田寨主遇上这么蹊翘的事,一定会来黄石寨商议的。若是正好撞见了,不是要多生出些麻烦来吗。再说了,说不定田寨主正好借着买靛泥的机会来一趟,名正言顺的,不让人说闲话。”看看弦舞噘着嘴不高兴的样子,哄她道:“你一个人去好好玩吧,你表哥啊姑表姨婆啊也有些日子没见面了,跟他们好好说说话,难得来一次呢。咱俩天天在一起玩,不在这一天啦。”
  
  弦舞磨着身子道:“不一样的。咱们这许多寨子,只有咱们寨子里有五口沤蓝塘,一年就起这么一次,比过年还热闹呢。过年是各寨过各寨的,这可是许多寨子一块过,还要唱歌跳舞,快赶上春天的樱桃会了。我和表哥他们常见面,你才是难得来一次,不去看就太可惜了。”
  
  布谷还是摇头道:“不了,我要去洗衣服呢,你看我把衣服都找好了,正想问你洗衣服在哪里呢。”
  
  弦舞哼了一声,气鼓鼓地道:“我找大哥去。要是他说让你去,你一定就会去了吧?”说着一跺脚下楼去了。
  
  布谷又是好笑又是心酸。难得弦舞这么在乎自己,自己从小就缺少姊妹同伴,弦舞的友情就越发显得珍贵。
  
  收拾好屋子,布谷下楼去厨房帮忙准备早饭。刚把南瓜粥盛好,土司娘子和土司奶奶就来了,土司娘子见了布谷就说:“今天起蓝塘,吃完了打扮一下,我一会儿让弦舞送些银花给你戴。”
  
  布谷笑着点点头,不敢说不去,扫大家的兴。
  
  土司奶奶出主意道:“拿我的好了,我老了,不戴那些了。她们小姑娘就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布谷听了,趁帮奶奶盛粥的工夫偷偷擦去了眼泪。她没想到这一家子是真正不拿她当外人,让她这个从小只和外公生活的孤女怎么不感动。
  
  土司娘子和土司奶奶匆匆吃完饭,忙着布置安排去了。布谷洗了碗,自己盛一碗坐下吃,听见外面弦舞和弦歌说话的声音,起身又去盛了两碗,放在桌上。
  
  弦舞和弦歌拉拉扯扯地进来,只听弦舞一迭声地嚷道:“你去跟她说,你自己去说。”
  
  杨弦歌见了布谷,微微一笑,道:“早啊。今天起蓝塘,寨子里会很忙,你打算做什么?”
  
  弦舞插嘴道:“做什么?当然是去看热闹,再加唱歌跳舞。”
  
  布谷回以一笑,道:“我去洗衣服。你有什么脏衣服,拿给我,我一块洗了。弦舞,你换下的衣服又拿给我啊。”
  
  杨弦歌道:“这怎么能行,你是客人呢。不过今天寨子里人多,你到河边去也好。等我吃完饭我领你去。”
  
  布谷点点头,等杨弦歌拿起筷子吃起来,自己才动筷。弦舞气得直拍桌子,道:“大哥,你欺负人,你就当我不在是吧?我让你叫布谷姐姐跟我一块去看你起蓝塘,你倒好,让她去洗衣服。”
  
  杨弦歌道:“弦舞别闹了,今天人多,你安分些。你布谷姐姐心里正难过,担心着外公,哪有心思唱歌跳舞?你只知道自己快活开心,怎不替人家想想?”
  
  弦舞听了,吐一吐舌头,转头对布谷道:“布谷姐姐,我一点没想到你外公的事,你不会怪我吧?”
  
  布谷温言道:“我怎么会怪你呢?你是好意,要怪怪我,是我自己心里不好受。”
  
  弦舞低头道:“知道了。”拿起筷子吃饭。忽又扬起脸道:“明年好不好?明年你再来,咱们好好玩玩?”
  
  布谷笑道:“好,明年再来叫我,我一定要看看,看有多少小伙子来找咱们的苗家公主金嗓子凤凰对歌。”
  
  弦舞不好意思地笑道:“布谷姐姐,我才不是呢金嗓子凤凰呢。”
  
  布谷打趣道:“那苗家公主是推不掉的了。”
  
  杨弦歌在一旁看她两人说笑,不觉自己也嘴角含笑。
  
  吃了早饭,弦舞回屋梳妆打扮,布谷背了背篓跟着杨弦歌去河边洗衣。一路上两人默不作声,只是一前一后地走着,到了寨子里女人们洗衣的小河边,河边有一溜竹排,好让洗衣服的人蹲在上面。稍远处有一座竹桥。也许是寨子里有大事,平时挤满了洗衣女人的竹排上今天一个人也没有。
  
  杨弦歌停下脚步道:“就是这里了。你放心,这桥是通向咱们寨子的山林去的,只有上山打猎才会从这里过,今天男人们都去起塘,没人来这里。”
  
  布谷点点头,道:“知道了。你回去忙自己的去吧,今天一定够你累的。”
  
  杨弦歌张了张嘴,像要说什么,一想又闭上,末了道:“那我回去了。你认得回去的路吧?”
  布谷点点头。为了让他安心,又笑了一笑。
  
  杨弦歌也冲她点点头,转身走了。布谷等他走远,才蹲下身来,把背篓里的衣服倒在竹排上,一件一件浸湿了,把皂荚沾上水,双手磨出泡来,搓洗起衣服。
  
  不多时衣服洗完,她也不想回去,就把一件件衣服都晾在河边干净的卵石上,风一吹太阳一晒,已经干了一半了。布谷找个阴凉的地方靠着,想着心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见来路上杨弦歌又出现,布谷站起身来迎上去,问道:“怎么了,你怎么又来了?”看杨弦歌一头的汗,衣服上溅了许多的蓝印子,脸晒得又黑又红,又道:“起完塘了吗?呀,这衣服溅上这些蓝色,洗不掉的吧?”
  
  杨弦歌皱着眉头道:“你一直在这里?中午都过了,我回去没看见你,就找到这里来了。你不饿吗?吃过午饭了没有?”
  
  布谷看看天色,惊讶道:“都这会儿了吗?我在这里坐着吹凉风,都忘了。”
  
  杨弦歌摇摇头,走到河边去捧起水来洗一把脸,取下腰带上拴着的一个荷叶包,递给布谷道:“我给你带了些风鸡肉和糯米饭来,你吃点吧。”
  
  布谷接过,道:“多谢。你吃过了吗?”
  
  杨弦歌道:“吃过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