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深浅2009-06-14 22:09:08
姐妹 作者:阑珊

内容简介:

《姐妹》就是这样一个与命运相关的故事。

姐姐林一帆出落得亭亭玉立,凭着自己的外貌和智慧,很快在制冷行业大展宏图。但她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复仇。她要让那个曾经给全家带来痛苦和不幸的男人身败名裂。当复仇的舞台成功落幕,她却陷入了死亡的深渊。

另一边,妹妹林一慈却莫名卷入了一场充满背叛和伤害的家庭战争,不谙深世的女孩面对曾带给自己快乐和伤害的男人,她将做出怎样的选择。

莎士比亚说过,人们可支配自己的命运,若我们受制于人,那错不在命运,而在我们自己。于是,人类想方设法成为命运的主宰,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上帝的一枚棋子。


第一章:母亲



  1

  天黑下来,天空中飘着灰墨似的云块。没有风。很静。

  这是山东省西南边陲的小镇,也是个小县城,只有几万人口,是周围城镇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以县城为中心分布着无数细枝末杈是通向周围各个村庄的细肠路,离中心最近的是柏油路,外围是土路,路越来越窄,像毛细血管那样最后消失在灰蒙蒙的田野里。

  在其中一条路上,晃动着一个骑自行车的身影。那是辆老式的有着高高厚重架子的金鹿自行车,十多年了,换了数不清的零件,骑着沉重,不过比走路快一倍。由于太用力,她佝偻着身子,而且还不断地加力。

  “不要淋雨才好,人家地板能照出人影,不要留下肮脏的脚印来!”她暗暗担忧着,希望那种讨人嫌被人笑话的事不要发生。

  乌云更厚了。她终于来到县城,走过急促人流的街道,前面出现了一排亮黄色两层小楼台。在楼前第二个门前下了车,立着未动,让气喘顺。

  雨点终于落下来了,豆子那么大,带着空气里的灰尘砸了下来。

  她理了理头发,整理了衣角,看看表:5∶47。这是块旧表,走一天慢27分钟,昨天忘了拨快,今天又没来得及调整,恐怕现在快6点半了吧?他家是否吃过晚饭了?凑这个时候多不好。

  这是堂姐家,是这个县城里有一定实力的“退役”权力家庭之一。堂姐夫年青时在几个地方做过几任乡长,有一定权力基础;堂姐做了一辈子的会计,也是个察言观色、能掐能算的人物;他们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分别在公安局、财政局和计划生育办公室工作,都是显赫和旱涝保收的部门。现在堂姐和堂姐夫退了,但依然没有人敢小觑这个家庭,接班的虽刚上去没几年,实力不够,但谁能预测几个兄弟姐妹未来慢慢累积出来的合力?越在偏远的地方,金钱越有魔力,但更能显示出力量的是看你能站在这个区域阶层中的哪个阶层。

  一般情况下她不敢登堂姐门,他们的门户和尊严像他们高高的围墙和楼房一样,高出她个头的数倍。

  但在昨天,堂姐叫人给她捎了话,让她下午去她家一趟,说有要事相商。

  她和堂姐及堂姐一家的共同语言不多,是两种不同的等级和层次:乡下和城里,一介草民和有权势的上层。因此堂姐的“要事相商”她一下子猜到了:一定是二女儿的婚事。因为她们家没有什么能上得了堂姐的法眼。

  说起两个女儿,她落漠的心才隐隐生出欣慰和自豪来:大女儿聪明能干,四年前以全区最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这是本地区迄今为止考进人大的第一个学生,是她一辈子的骄傲;二女儿因为穷没有上学,却生得异常漂亮,大大的眼睛,白净的皮肤,丰润的嘴唇,使她平凡的17岁像玫瑰花一样光彩照人。

  作为两朵花的母亲,她本人也不难看,但老了,眼睛和嘴唇周围布满了皱纹,脸上一片片黑斑,加上老在太阳底下曝晒而沉淀下来的黑色素,使她看上去有50多岁,实际上她才43岁。她不想回首过去,过去的沧桑岁月和艰辛苦难使她难以回头。

  雨点更密了,她终于敲了敲门。

  “进来,门没锁。”里面有人说。

  她推开大门,小心地把自行车推进去。堂姐正站在厅门口打了一把花伞看着她。透过窗玻璃,她看到客厅里没有人,而楼上白窗帘上晃过一个人影,她知道堂姐夫在楼上。她松了口气。堂姐也看不起人,不过不是堂姐夫那种居高临下、厌恶感十分浓厚的目光。

  “擦擦雨水,进来吧。”堂姐递给她一块毛巾,又把一双拖鞋放在门口。

  素梅擦了脸上的水珠,开始笨拙地换拖鞋。袜子是女儿穿过的,几个脚趾头上都有大小不一的洞,她有些害臊,不肯进厅,站在门口,随手拉了一把小椅子,挨着门框坐下来。这样不用换鞋了。低头顺目的。

  地板光洁,灯光明亮,几上的茶杯晶晶亮,都使她感到窘迫和难过。因此她从不想来这个亲戚家。

  堂姐也不让她,自己坐在不远的沙发上看着她。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还是他?”素梅怯怯的。

  “是他。你家一慈虽漂亮,但没文化,更好条件的人家不会考虑咱。这孩子虽相貌丑了点——对男孩子来说相貌好不好不算很突出的问题,主要是他和他家的实力。你想想,和我二儿子一样在财政局工作,技校毕业,本身说明了他家的能量有多大;而且人家看中了你家一慈,联了姻,将来你也好过呀!你还愿意去种那二亩地?就是种也能种到七老八十?”堂姐不亏为场面上混的,句句中的,晓之以利害。

  素梅低下头,用低低的声音说:“听说……听说那孩子神经有点毛病。”

  堂姐愣了一下,接着以肯定的口气说:“是吗?谁说的?我家老李可与他家共同官场处世许多年,只是感觉那孩子丑了点,神经没问题呀?好歹你也见过一面,虽没说上话,但正常人和非正常人能一样吗?你一定从小道上瞎打听来的,靠得住吗?”

  “我也不知道。”素梅搓着手,不能确信。

  “就是嘛,道听途说,哪有个准?你也不想想,如果是傻子,能进衙门财政局吗?工资又不少挣,要啥有啥,将来你还不跟着享清福?”

  这话使素梅心动。她不想享清福,只想不要再像这样无休止地干重活操心了;她有关节炎,天一阴腿就抽风般地痛,干不了重活了;夜里常常失眠,也操不了心了。似乎更重要的是女儿将来可以摆脱现下繁重的田间劳作,不至于一辈子像她一样疲于奔命。

  “二丫头得同意才行。”她小声说。

  见她松了口,堂姐有些高兴,“当然现在不兴父母包办婚姻了,但父母得长着眼睛替孩子看着点,小孩子哪有这方面的经验?又没吃过什么苦头,只凭感觉,迟早要出问题,你本身就是一面镜子!”

  这使素梅感到羞愧,她曾经嫁了一个本以为“天造地设”的男人,结果呢?25年后的今天她孤身一人。

  “你是母亲,起码得当一半的家吧?而且又没害她。我相信一慈是个明事理的孩子,她干农活也干累了,到城里来愿意工作就找一份轻闲的工作,不愿意就闲在家里,吃喝无愁,又不缺钱花。我相信老王家没有二百万也有一百万的家底,一慈进了人家门,一辈子就拉扯一个孩子,什么事也没有,现在又只要一个孩子,全家老少还不围着一慈转?再说你娘俩的户口都弄到城里来了,你就在家养肥陪女儿就行了!”

  素梅听着眼睛有些发亮,眼角的皱纹也舒展了许多,但依然不放心地说:“人家条件那么好,为啥就看上一慈了呢?”

  “你这不开窍的脑袋,一慈漂亮呗!那孩子相貌也丑了点,可人家有权有势,老王现在还炙手可热,有人想巴结这门亲还没机会呢!咱家一慈也有这个命,他就看上一慈了。看上你家老大,你老大肯定不乐意,大学生嘛,还看不上他呢!但一慈没文化呀!各个的优缺点都很明显。”

  素梅想起了什么,“我是不是和大闺女一帆商量一下?她有文化,懂得。”

  堂姐噗嗤一笑,“一帆是念了大学,但工作在哪里呢?现在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多得是!你结下这门亲,人家正好给一帆也安排个好工作,像我家三个孩子,大专的大专,中专的中专,工作单位都不错。别看一帆读的是名牌大学,靠你自己也不一定能找个像样的工作,这不是救了你家两个闺女?”

  素梅心更活了,“如果是那样,倒合适了。”

  “就是嘛,只要儿女的日子好过了,你的日子才好过。别傻了,一帆的工作安排也不是一件小事,你可得拿捏好。”堂姐眼睛熠熠有神,“老王家可是看上你们了,还等着信呢,你也不能拖太久,没有你家一慈,还有别家二慈三慈呢!”

  “好的好的,容我再想想。”素梅连忙应着。

  门外的雨,依然很大。

  2

  她也不明白她的命为什么这么苦似黄莲。她一直生活在农村,在那个时代属于正走红的贫农,她没钱也没羡慕钱,没权也不羡慕权,所以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一名相貌和外表绝对配得上她容貌的一个到处流浪无家可归的男人。那个男人的确好看,虽然干活做工不像她那样勤劳,但她没有抱怨过什么。应该说他们曾经有过一段非常美好的岁月,小鸟在空中歌唱,星星和月亮在窗外闪耀,直到两个女儿先后出生,他们一直是美满的。

  如果确有什么不愉快的话,应该是没有一个男孩,他喜欢在容貌和体格上继承了他的男孩子,但一慈的出生打碎了他的梦想。不过这似乎也不是真正的裂痕。哪对夫妻没有拌过嘴吵过架?没有不顺心的事?她继续迁就他,迎合他,甚至纵容他。在那个艰苦贫困靠耗费巨大体力才能吃上大锅饭的生产队时代,他常抱病不去队里干活,在床上一天睡到晚,她靠一个人的工分养着他和两个年幼的女儿。也许她的衰老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不过这样的日子还是结束了,分开单干了,她有了责任田,她认为生活应该好过了。地少了,他更有理由不下地了,整天晃着白白胖胖的身躯到各个树荫下看孩子,让她在太阳底下干农活。她脸上再也褪不掉的黑色素和太阳斑也是在那时开始长出的。她不悔,她认命了。

  但生活与她开了玩笑,一切不幸都是怯懦者倒霉的结局。李念东,她精心呵护的漂亮丈夫,在随村里几个人到城里打工谋生时去了沿海城市,便永远没再回来。

  听人说城市是个十里洋场,什么都拥有的花花世界;到那里,什么人都可以脱胎换骨地改变,包括灵魂。以前她不信:你自己决定的事,除了老天爷,什么能使你改变呢?现在她相信了——钱和前途。

  相信李念东在城里受过不少苦,他天生娇贵,怎么受得了工厂里超负荷运转的工作?听说很多人一天工作12个小时以上,他一定受够了罪,受够了白眼——听说城里人瞧不起乡下人,活给最差的干,薪水给最低的,平时安全还得不到保障,贼和警察最惦念他们,不是偷他们就是收容他们谴送回乡下。城里好像特讨厌他们这样的人。

  她曾经为丈夫的命运和安全担忧过,因为同村去的人很多出了事,要么出了工伤断了手脚,要么被警察打了,被贼偷了。而李念东却让她白担心了,他什么事也没有,又撞上了好运——从沿海城市到了北京,在那里一个有钱的女人看上了他。可不要误会,那女人是寡妇,或是神经病,而是一个年轻的正常的受过高等教育容貌也不输给她的女子,他要和她结婚。接下来是老套的故事:她不答应,他坚持离;他求她,威逼利诱。像许多家庭经历的离婚大战一样,哀求、眼泪、哭泣都是必不可少的。结果他们离了,他赔给她六千块拍拍屁股走人了。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从法院出来时,他看也没看她们娘仨一眼,径直走向一辆当时还算时髦的桑塔纳车里,车子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一手揽着一个孩子,呆呆地,哭不出来。走的走了,来的来了,但两个女儿比较坚强,都没有哭。当时大女儿一帆13岁了,懂事了,她用一种冷漠沉静的可怕眼光看着父亲渐去渐远的身影,神情与她的年龄出奇地不相称。小女儿一慈才8岁,那时的孩子好像发育迟钝似的,她还不太懂得失去父亲意味着什么。

  两个女儿从小就美,两朵花似的,为什么留不住父亲匆匆的脚步?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坚强的,但这种坚强只是丈夫的存在给她的,丈夫一走,她恨不得找根绳子在院子里的枣树上吊死算了,要不是女儿,她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啊!她们给了她生活下去的勇气。一帆很聪明,也是真正坚强的孩子,她的学习成绩和老师的夸奖又让她这个母亲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也许一帆会考上大学,她很聪明,在各方面与众不同。”

  那时村里方圆几十里找不到一个上大学的学生,谁家出了一个大学生就像出了一个县太爷似的全村轰动,这是怎样的一份荣耀啊!

  她孤寂无望的生活突然又有了目标,失去了丈夫,但还有一个有骨气的女儿,那一定是个让她一生都骄傲的女儿!她要把宝押在这上面。

  为了这次赌博,也为了希望,她吃尽了苦头,整整九年啊!她只有三亩六分地,每年的收入除了吃饭根本剩不下钱,因此周围邻居从不把女孩子送进学校,即使送,到初中便封顶。男孩子受传统偏爱,可以不封顶地上学,但男孩子大多调皮,定不下心来念书,在分数的巨大门槛前,男孩子们也纷纷缀学。学校,尤其高中成了一部分人家的特权:有钱还得用功的孩子。

  她没钱,但她的女儿用功。这个女孩用强大的智力优势弥补着母亲干瘪的钱袋和做人的尊严。

  在农村,一个离了婚特别是让男人抛弃的女人是让人瞧不起的,人们习惯了用羡慕的目光仰视别人,俯视便与蔑视甚至嗤之以鼻有了共同的涵义。

  离婚后的前两年,她怕得要命,整日以泪洗面,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左邻右舍的冷眼冷脸和风言风语,她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但一帆以她独特的气质慢慢改变了这一切,她的成绩和在学校里的表现远远超过了村里公认最棒的男孩子们,她接二连三在各种大赛中摘尽了荣誉,连县里最俱权威的特级教师都不得不赞叹:这是他迄今为止见过的最优秀的学生。

  村民最相信权威的话,因此慢慢闭了嘴,用一种惊奇、妒忌和某种期待的目光打量这个赤着脚背着书包来来去去倔强和沉默寡言的女孩子。只要别人不和她说话,她一般不会先和别人说话,小小的背影,永远那么孤单和充满令人难以置信的坚强与固执。

  女儿的学费真不少,一路初中到高中念下来,即使村中最富有的人家也会吃不消,幸亏有李念东离婚的六千块,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那一段时间,素梅又遇到一个难题,就是二女儿一慈的入学,那笔钱快耗尽了,她再也拿不出钱来,如果让一慈入学的话,她把自己卖了都不够。

  有一次难忘的对话她至死铭记。

  “妈妈,小妹要上学吗?”一帆问。

  “我们没钱了,昨天卖的十个鸡蛋钱都给你了,一分也没有了,咱们的盐都是赊的。”

  “妈妈,一慈才10岁,她要成为文盲吗?”

  “唯一的办法就是你退学,反正你不是文盲了。”

  一帆看看一慈。一慈年龄小,对于对未来有重大影响的受教育的争执没有表现出相应的重视和关心。她文静地吃着饭,天生相信妈妈和姐姐不会对她产生私心;她爱着妈妈和姐姐,妈妈的苦劳就是她的苦劳,姐姐的荣誉就是她的荣誉,干任何活她都无怨无悔。

  但私心就在那一刻产生了,一帆的眼睛里露出那种特有的固执神情。素梅明白,她也心里决定了:一帆继续上,一慈就不上了。

  若干年后她就一再地后悔,但没有后悔的余地,作为一个母亲她已经尽了力,供养一个学生,她43岁就患了关节炎、风湿、偏头痛等,满身是病;要是供两个,恐怕也活不到现在,早累死了,一个也供不出。

  为了弄到钱,她什么累都受了,什么活都干了,家里没有男劳力,大冬天她把11岁的一慈扔在家,一扔一个月不回来,和男人们一样握着铁镐敲冻土、挖沟渠、抬土、清河道、铺路、筛沙子;回到家里,和男人一样拉车把地里的庄稼运回家;一个女人该干的她全干了,一个男人该干的她也全干了。过度的劳累摧残了她女人特有的丽质和容颜,给她的身体永远地烙上了病痛和风霜。同龄的,一个不漂亮的女人还留着徐娘半老的丰韵,而她,除了一具机械的衰老的外壳,什么也没留下。一慈命不好,几乎从会走路开始就跟着她干活,同样风里来雨里去,当母亲的自然很担忧她会像自己一样在累死累活中过早地衰老,还好,这孩子除了一双脚特大外,几乎天生丽质难自弃,太阳把她白粉的肌肤晒黑了,但没有剥去二八年华的光彩和美丽,风也不曾吹弯她青春健美的身材,即使过度的劳作,也没给她的腰身留下任何忧伤的印痕。作为母亲,素梅感恩老天爷,它放过了二女儿。

  一帆高二那年,也是最困难的一年,一两个月她袋里没一分钱,母鸡也突然懒惰了,不下蛋了,粮食不能再卖了,再卖就接不上了。她急得发疯,一帆住校,没回来,不回来并不意味着不需要钱,她可能一天只吃一顿饭,不吃菜,买半斤咸菜吃一星期……

  第一次她去偷窃,偷了邻居几个大冬瓜拿到集市上卖了,马上送钱到了学校,只留下两角钱买了盐。第二次去偷时,被埋伏的人当场抓住了,直到今天她的一颗门牙还空着。更重要的这是一次莫大的羞辱,偷左邻右舍的,等于兔子吃了窝边草,被人轻看讥笑,丢死了人!

  有人告诉她,她的前夫发财了,到北京后开着公司赚了不少钱。又有人告诉她,根据现在的法律,她可以再到法院让前夫出钱抚养女儿们。但她到哪里找前夫?怎样走进法院的大门?一进法院就要先交钱,有这些钱她情愿让女儿们吃饱一点。

  1993年,那是让她泪水滂沱的日子,提前一年,一帆正上高二,就以罕见的成绩被中国人民大学录取了。

  她突然感到老天对她已够照顾,那么多年,那么多苦难,她没有垮掉疯掉,现在太阳似乎在黑云的后面,光明和温暖不再遥遥不可及了。她似乎可以直起腰板舒口气了,不过,苦难的生活还没结束,上大学需要更多的钱,她依然很穷,穷得好几年没有一条新裤子,穷得从不吃新鲜蔬菜,但她知道太阳就在云块的后面。

  3

  素梅回到家时,已经晚上9点多了。一路泥泞,鞋子裤角溅满了泥水。

  在她家堆满了麦垛、角落里盛开夜来香的小院子里,一慈正坐在枣树下等着她回来。

  “妈妈?”扑扑哧哧的脚步声一传到门口,小姑娘就叫了起来。

  “快点,二妮,帮帮我,车轮里塞满了泥,推不动了!”素梅门还没进去就气喘吁吁地说。

  一慈忙跑过去帮母亲接过自行车,跑回屋端洗脸水,“没吃饭吧?”

  “吃谁家饭?”

  一慈走进厨房把晚饭端了出来,有些不安地坐在灯光下等待着。

  素梅洗净了手脚,换了衣服,坐在饭桌前。菜是自家种的水萝卜,放上红的辣椒,是一道很开胃催人食欲的佳肴。她几乎狼吞虎咽起来。

  一慈静静地看着母亲,双手安静地放在膝上,娴静地等待着。她的身后是用了十几年旧得不成体统却十分干净的简单家具,大都是素梅出嫁时的陪嫁,其中一个板凳儿,先后换了腿换了面,已看不出原来的红漆了,母女俩依然当作珍贵的财产小心地使用着。

  素梅终于放下筷子,抓起一碗米汤喝了下去,放下碗,就看到女儿向她张望过来的一双亮如晨星的眼睛。

  “妈妈,姨叫你什么事?”一慈的声音犹如她的性格,缓和,安静,但有一种焦虑。

  “还是——你的事。”素梅不打算瞒着她。17岁了,大姑娘了。

  “什么事啊?”一慈不知不觉红了脸,声音也细了起来。

  “你的婚事,还是王小虎,县委那个主任的孩子。”

  她看到女儿的脸转向了门外。外面很黑,雨过天也晴了,南边天空出现了几颗小星星,云彩后面似乎出现了一种浅浅的亮色。

  她听到她小声说:“他那么丑,听说还是神经病……”

  “人是丑了点,但你听谁说他是神经病?”素梅反驳道,“你姨家与他家都是世交,你姨什么不知道?她说没那回事。”

  一慈又没了回应。

  “人家是属于有权有势的,当了一辈子的官,见过世面,就像你姨家人一样,人人都有本事,又体面,嫁了这样的人家,一辈子不用吃苦种地,不像我一样!”素梅不自觉地摊开自己的双手,昏暗的灯光下,粗大的关节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茧子,“你看看,妈妈四十刚出头就这样了,当年我也曾像你一样,但人比不了命,从没想到像今天这个样子。苦,没有吃完的时候,穷,没有受尽的时候,现在是有多大门路吃多大门路。妈是为你好,我倒高兴有这样的人家看上咱们。”

  一慈除了脸红,没有表示。

  素梅有打开话匣子就有收不住的习惯,又唠叨起了她这一生,“你看,咱们吃的、穿的、住的、用的,一辈子几乎没换过几件,与人家一比算过的什么日子?我劳累一辈子了,又挣了几个钱?没白天没黑夜累死累活的,事到今天,你和你姐都长大了,她好歹上了大学,不用我管了,你可少不了我操心,嫁给穷的,就去忙吧,忙一辈子也出不了头,还不知道那人是好是歹。我是过来人了,总有经验,当然要指条好路让你走。你姨是咱亲戚,当然不会让咱跳火坑。男孩子,丑点俊点有什么?有本事,能挣钱,让你过得好好的,才是正事!”

  “妈,我要姐姐参考参考,她比我比你都懂得多。”一慈突然说。

  “她?”素梅想起了什么,“你还兴许帮了她大忙呢!一帆今年毕业,能找什么好工作?看看县城,找不到工作的学生多得是!有人就不一样,咱们要是结了亲,老王家能不帮着为一帆找一份挣钱多的工作?到时候,你们姐妹俩都在城里,活得风风光光,我还有什么心操?这辈子到头了,也知足了!”

  一慈忽闪着大眼睛,“真能帮上姐姐?”

  “还用说?名牌大学又怎样?不当吃不当喝,比得上当了一辈子官的老油条吗?”

  “姐姐说她不预备回来呢,她要到海边城市找工作。”

  “是吗?能行吗?”素梅半信半疑,“行得通吗?又没有城市户口,能漂泊一辈子?别听她瞎说,回家工作是正经事,你看你姨家三个孩子,哪一个又出去闯天下了?个个都在身边工作,一是有什么事好照应,二是出去也不好混,你姨夫当了一辈子的官,什么世道没经过,人家都没眼光,不懂?”

  一慈不说话了,她对外面世界了解太少,能轻而易举被说服。

  第二天一早,素梅被鸡鸭声吵醒了,从床上坐起来向窗外看,一慈正被成群的鸡鸭追逐着。她端着粮盆,把玉米撒出去,鸡拍打着翅膀,鸭子呱呱地叫唤着,一起飞抢,围着她的腿旋转。小姑娘脸上挂着恬静的笑容,乌黑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是她另一个值得自豪也更加疼爱的女儿,从小自大,她没离过家,每一寸都在眼皮底下长大的,过多的劳累使她的腿脚和手指变得粗大健壮,但丝毫没有破坏她与生俱来的整体美感;对她温和恬淡的脾性更是没产生影响,就像晚间开放的夜来香,在院子最狭窄的角落,在无人识的夜间,悄悄葳蕤地绽放。

  素梅起了床,她得去问问她,她对王家的亲事到底要怎样?她是怕了,不想让花儿一样的女儿也像自己一样被无休止的农活摧残成现在这种状况。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

  她起来时,一慈正在厨房切萝卜。

  “二妮,你对王家到底是怎么想的?”素梅若无其事地拿起篮子里的豆角剥着。

  “我要等姐姐回来。”一慈很技巧地把每片萝卜切得薄而匀称。

  “你自己没意见?”

  “先听听姐姐怎么说,她的参考意见很重要。”一慈决定不给母亲明确的信息。

  “我的参考不重要吗?”素梅有点急。

  “也很重要啊!”一慈打着哈哈。

  素梅松了口气。现在她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对王小虎不是十分满意,却十二分担心一慈对他不满意。

  “你姐什么时候放假?快到了吗?”

  “快了,估计快了。”

  两天后,一慈收到一封信,正是北京寄来的。她高兴得跳起来,急忙往家跑,“妈,妈,姐姐快回来了!她四号放假,坐一天火车,五号就到家了!”

  4

  一帆回来时,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宽松的白T恤,简单的衣装勾勒出她健美高挑的身材。她的美貌一点也不亚于妹妹,只是她很少在村里露面,人又固执孤傲,远在千里之外读大学,给人的感觉挺神秘的,不如妹妹的美貌平和、宁静、看得见摸得着,就在眼皮底下晃动。

  一慈一大早就在村口等着姐姐,等了3个小时。那个牛仔裤出现了。于是姐妹两朵花亲热地拥抱在一起,叽叽喳喳中,姐姐的背包移到妹妹肩上,姐姐手中多了一根香喷喷的玉米棒子。

  “这么大个?什么时候煮的?”

  “今一大早,我猜你一定饿了。”

  “我早饿了,在火车上一夜没吃饭。”一帆贪婪地在玉米上大大地咬了一口。

  素梅听到熟悉的说话声,从窗户里望,一对漂亮姐妹正推开门走进院子。她喜欢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忙走出去。

  “妈!”大女儿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脆弱的心灵感觉到了女儿的温暖和翅膀的硬度。是的,一帆不像一慈那么听话,那么小鸟依人,她似乎一直是游离于自己的世界之外单飞的,腿脚和翅膀早就不是她所想象的了,尽管她明白女儿是爱她的,但她看不到她,心灵也难以捕捉到;她显得那么遥远和坚强,像自己撒在外面的一粒种子,了解她又不全部了解。

  “妈,过得还好吧?”

  “好,好,没什么不好。”她流下了泪。女儿取得的一切仿佛是她取得的。

  早饭是一慈做的,她快乐得像只小鸟。姐姐一直是她的偶像,她的骄傲。姐姐每年回来一次,每次她都是那么快乐。

  这是一顿难得丰盛的早餐,菜园里所有的蔬菜都在饭桌上露了面。就在一家人兴奋的当儿,一慈向姐姐说了她的婚事。

  “什么?王小虎?就是县城里那个胖乎乎秃了半个脑袋的王小虎?”一帆的惊讶出乎素梅的预料,“我何止认识他,他是我高中二年级的同学呢,虽不同班,但知道他,他是出了名的‘脑袋不够用’、二混子,智商有点问题!”

  “那时是二混子,现在是不是变了?四年呢,再顽皮的孩子也长成大人了,现在人家在县财政局上班呢!”素梅反驳说,“树大自然直。”

  “歪脖子的树再直他也直不了,他神经病!”

  一帆一如她的性格,快人快语,一语中的。素梅悄悄地看一慈,她苍白着脸,看着大门外。

  “可你姨说他除了丑点外,并没什么精神上的毛病。”她的声音在不由自主地软弱,好像亏待了二女儿。

  “干吗听她说?她家的孩子都用门当户对的联姻来加强他家的势力,我看她利用一慈罢了。她一家子一向高高在上,看不上我们乡下人,这会儿怎么了?一看就没安什么好心眼,她怎么不把她闺女嫁给那个二混子?她把我们当成什么了?聚集势力的工具?”一帆明显地不屑。

  这点素梅无话可说,在受过那么多苦难的年月里,那个有权有势的堂姐帮过她一点忙吗?他们悠闲和舒适的生活只让她更加难受罢了。但苦难的生活留给她的烙印太深了,对好生活有一种本能的向往,而且受惠者是她的女儿。“如果他有毛病,怎么在县财政局里工作呢?挣的钱也不少!”

  “还不是他有个手眼通天的老爹?就是一只死狗,也能让它吃上国家奉禄,就这世道!”

  “是啊,就这世道。”素梅喃喃地说。她目光从桀骜不驯的大女儿移到安静恬淡的二女儿身上,她正低眉顺目地吃饭,留心她们的对话。

  “所以我反对这门亲事!”一帆明白无误地亮出她的观点。

  一慈看看母亲。

  素梅举在半空的筷子放下来,叹了一口气,“你现在毕业了,国家不给你安排工作,结了亲,老王还能不帮忙?现在咱这地方,有人和没人找的工作有云泥之别,人家可不看你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一帆响亮地放下筷子,说:“我干吗回来工作?回来我能干什么?你不用为我操心了,我不会回来了!”

  一慈惊喜地说:“姐姐,你要留在大城市吧?”她微黑的面庞上漾着羡慕,像对童话的向往。

  “现在人人都向大城市涌去,国家的政策一直在倾向城市的发展,农村现在没什么希望,我为什么不去?守在这里被人同化?大学不白念了?钱不白花了?”

  “可你没城市户口。是个黑人。”素梅不无担心地说。

  “黑人多了,现在有钱就有户口,追求户口不如追求钱,有钱什么办不到?”一帆感觉到母亲惊讶的目光,连忙止住。

  素梅也觉得奇怪,她不是刚才还不让一慈嫁给有钱的王家吗?为什么这会儿大谈钱财?她摸不透她的想法,也许书念多了,世面见大了,真的不一样了,于是在心底慢慢升起一种敬畏来。

  晚上,素梅躺在窄窄的平板床上,一扭脸就能看到铺在屋子中央地上的席子。就三间土墙屋,堆满了各种舍不得扔又没什么用处的家什,一帆的床就撤了,好几个假期她回来就睡地铺。一慈像她的尾巴,欢喜得一刻也离不开,情愿跟到席子上陪睡。

  窗外起风了,呼呼啦啦地吹着窗上的塑料布。忽然一滴凉凉的东西落在她下巴上,接着就听一慈叫:“妈,屋又漏了!”

  于是娘仨一并起来,找盆的找盆,找桶的找桶,在雨点最密集的地方接雨。

  “这雨漏了几年了?”一帆提着小小的桶,站在屋门后漏得最严重的地方,抬头向黑乎乎的屋顶看。

  “好几年了,一直在漏,但都没有像今天漏得这么厉害,比外面下得还紧,肯定是风吹散了房草。二妮,前几天的那场雨是不是没漏这么厉害?”素梅转向拿着碗和瓢接水的二女儿。

  “也漏了,只有两处。上次没风。”

  “天晴了,再撒一层新草。”素梅自言自语地说。

  “这墙也倾斜了,撑不了几年了。”一帆说,“跟我走算了。”

  “跟你去哪里?”素梅喜欢这个玩笑。

  “去北京,我们租房子住。”一帆背朝着她。她看不到女儿的表情。“反正家里什么也没有,留恋什么?”

  “你能养着我和二妮?”素梅很惊讶。

  “肯定饿不着,我努力挣呗,生活一定比这好。”

  素梅几乎要笑起来,这怎么可能?她毕业后一个人能养家糊口,能养着她们一家?就是可能也不会这么快。但听不谙世事的二女儿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我就能每天看到城里的高楼和花园了!”

  “十年后你能把我们娘俩接到城里,我就心满意足了。”

  “现在我回家就是想告诉你们,你们可以去城里和我住在一起。我租了两间加起来和这个房子差不多大的平房,在郊区,你们可以去住。”

  “多少钱?”素瞪大了眼睛。

  “五百,每月。”

  “噢!”素梅心疼得差点咬掉手指头,“你哪有这么多钱?”

  “这个学期我干了两份家教,每天晚上给人家孩子上课挣的,我攒下来,就是预备租房的。”

  “这太好了!”一慈眼睛闪着光,情不自禁地说。

  “哪咱这个家怎么办?地怎么办?”素梅认为是真的了。

  “这家里有什么?种地又能种出什么来?每年只能维持个吃。到我那儿,也能吃上饭。城市里并不缺钱。”

  “那二妮的婚事……”

  “我们已经欠她不少了,为什么在这种事上还要犯那种错误?”一帆突然发起火来。

  素梅知道她是说几年前没把一慈送进学校,现在的后遗症是她还是文盲。从内心讲,她是有悔的,邻居家的孩子也没上过多少年学,但起码是识了字,而一慈,她连一封信也读不好,尽管她自己看看字典学了不少。也因此认为最有必要为她找一个富裕的婆家来补偿。“跟你住一年半载、三个月、五个月也不碍事,但最终不是长久之计,二妮能一辈子跟着你?”

  “我们非把她嫁给那个二混子吗?他懂得什么叫爱情?”一帆忍住火气说。

  “我们连生活都有困难,还谈什么爱情?我只想一慈不要像我这样……”

  一帆手中的水桶“嘭”地掉在地上,水流了一地,“别说你了!烦不烦?你不认为你这一辈子暗无天日得还不够吗?你又做了多少实质的改变?我讨厌再提过去!”

  一帆叉开双腿,站在黑暗中,眼睛里燃烧着愤怒和狂野不羁的火苗。

  素梅感到害怕和困惑,女儿的这种神情她见过,第一次出现在她目送父亲从法院出来离去的时候,只不过现在更加强烈,火苗烧得更旺。像天空的鸟儿,她真的抓不住她的心思了,根本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低下头,眼里涌出泪水,心都碎了,她那么无畏地奉献出了一切,为什么让她感到厌倦了?她为什么用这种语气与自己的母亲说话?她一生的辛酸,一生的苦与痛,平生心甘情愿为她所做的一切,她懂多少?


第二章: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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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九月天”酒吧,在海淀西路人民大学附近,与其他什么拉丁风情、爱尔兰咖啡、城市心情不一样,它怀有一种浓重的中国古典主义风格,墙上贴的文字都是竖着写,非横写不可的也是从右往左念;一律毛笔小楷,黑白相间。墙角和窗台上摆着几种厚叶兰,有几株已经绽开嫩黄的花朵,像几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一帆要永远记住这里,不是因为它别具一格的情调,而是一会儿将要发生的事。

  黄亚松是个长着南方人特有的温和面孔、操着改良的上海式普通话的计算机系学生,他们四年前在这家酒吧门口相识。当时她在绽放兰花的窗前探头探脑,刚到大城市不久,还不知道酒吧与小说中读到的有何不一样,有些羞怯,担心里面的消费超出了荷包的承受,犹豫不决。这时黄亚松出来邀请她进去,于是恋爱快车启动了,她的身材和美貌在这个美女如云的城市并未遭到埋没,无论在什么场合,她一头乌云般的黑发和深藏不露的冷峻气质都不能让人忽略。现在女孩子有不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的吗?即使有,也是脸孔朝天故意冷傲到不近人情的那一类酷女生,而她不是,她冷静而非冷傲,她知道自己有几把刷子,不够资格清高,也没必要。清高给谁看?

  自从进了大学门,经过一阵短暂的不适应,她很快站住脚了,恢复了以前的自己:要么不说话,要么提出很尖锐的问题,弄得老师同学面面相觑。除了沉默,她似乎不会放松,也不要娱乐,没有事时便静静地呆在一边,从不去影响谁,但却没有人忽视她的存在。她很美,一种少有的乡村朝气的野性之美;又那么安静,像大海里的波涛禁锢在水池里,人们分明从她明亮幽深的大眼睛里看到了机警和睿智。的确是那样,她的每门功课都出奇地好,悟性无可挑剔,对许多事情都能一针见血切到实质。同学们称她为“早熟生”。

  就是这么矛盾,她像一块特殊材质做成的石块,在熔炉的陶炼中显示出与众不同的光泽和质感来。

  她念的是新闻专业,同班的男生只是心里羡慕,不敢追她,她的优秀让他们胆怯和望而生畏,而她的冷静和自我又使男生们无所适从。她好像不需要他们,她的生活中好像没留出给男生的空白地带。

  黄亚松却不一样,他在另一个系,没有完全控制占有她的野心,只是喜欢她,欣赏她的独特气质。她不让他走近,他就在适当的地方止步,用上海男人特有的耐心和温和大度地包容她。因此他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四年未曾中断。这在大学这个多事之秋的年龄段有点不同寻常。到最后,他们自己都无法否认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即使若即若离,保持着适当距离,一帆还是把他当作可以过渡为丈夫的那个人,一则时间太长了,彼此很合得来;二则他的确适合自己,他的性情和做事风格都很平和精细,不轻易流露偏激,而她恰恰相反。这种性格最像酸遇到碱,中和成正盐和水。

  现在她坐在离窗子较近的桌子前,盯着那盆素心兰,等待着他的到来。她在家待了一星期就回来了,而他则一直在学校等她。

  大约过了5分钟,有一个中等身材、面孔白净、鼻梁架着一幅无边眼镜的年青人走进来,径直走向她,在对面坐下来。

  “什么时候回来的?打电话我可以到火车站接你。”他微笑着,海派普通话继承了吴侬之风,温和委婉,但隐隐露出担忧。

  “凌晨2点到的,太晚了。”一帆说。

  “所以我更应该接你。”

  一帆笑了一下,有点不自在,“我不是安全到了吗?何必兴师动众?”

  “你决定了吗?”亚松轻轻地问。

  “决定了。”

  “一起走?”

  “留在北京。”

  亚松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放弃上海?”

  “我一直没把上海当作首选考虑。”一帆不忍伤他的心,轻声说出来。

  “在就业方面,薪水方面,生活方面,一切方面,上海并不比北京差,相反已经走到了前面,那才是经济之都!不仅我,你也相信那里有更多的机会,对吧?”亚松痴心地盯着女友的眼睛。

  “但我只想留在这个城市。”

  “为什么?说出一个完整的理由。”亚松有一丝绝望,英俊的脸因焦虑而产生轻微的扭曲,“你不是说不喜欢这个城市吗?北京人对外地人不是那么友好,你又没这个城市的户口,工作也受很大限制,如果这个城市不那么容易接纳你,为什么不去上海呢?我说真的,上海不一样,她绝对热情,有前途,是个有前景的地方。你可以先住在我家,我家房子大,绝对住得下!”

  一帆笑了笑,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意味,“我也一直向往着上海,甚至想到上海工作一段时间,有了钱,出国留学几年再回来。但我现在不能去。”

  “为什么?”

  “没什么。”

  “一定有什么,既然有这么好的梦想,为什么不去实践呢?这好像与你的个性不同,平时你要做什么,没人能拦阻你。”

  “现在我想做什么也没人能拦阻我!”她眼睛里又闪现出那种坚韧不拔的固执。

  “你到底想留在北京做什么?”亚松不解。

  “做一件我一生都想做的事,从很早以前我就发誓要做这件事!现在决不放弃!”一帆紧闭着嘴唇,眉都竖起来了。

  亚松看到里面有一团火焰在眼睛里燃烧,但他依旧不明白。

  “你要做什么?中央电视台的著名记者?既然这件事对你如此重要,我也想留下来,和你一起做,亲眼看着你完成梦想!”

  一帆眼睛里流露出柔和的光彩,这使她非常美丽迷人,“不,我要自己一个人做,我自己就能完成!”

  “那到底是什么事?”亚松愈发惊奇。

  “是一件私事。”

  “私事?”亚松苦笑。“你不是想摆脱我嫁在北京吧?我记得你说过宁舍北京而要上海的,你是不是觉得北京人说的普通话好听而重新选择了?”

  一帆被逗乐了,她喝着饮料,郑重地宣布:“我不会那么容易出嫁的,就是出嫁,你是首选。”

  “你到底留恋北京什么呢?北京能给予你的,上海都能给!”

  “一件私事,我告诉你了。”

  “到上海不能做吗?”

  “不能。”

  “我真的不明白,作为男朋友,我是你最亲密的人了,为什么瞒着我呢?”亚松就是不明白。

  “我要自己做。”一帆很坚决。

  “如果去故宫盗宝,我也可以放放哨什么的。”亚松又一声苦笑,“你什么时候办完?”

  一帆想了一下,“快则一两年,慢则三五年,也许更长。”

  亚松差一点滑到地上,“更长?哇,老大,你干脆说休了我得了!在学校死乞白赖地追了近四年,近四年!总算有点眉目了,现在又让我在上海等五年,也许更长,独守着空房,我……我不是唐僧!”

  一帆看着他的脸,眼睛里闪出一丝凄苦,“亚松,对不起,三五年太长了,我没说你非要等我,如果碰到合适的,你可以另作打算啊。”

  亚松腾地火起,他敲着桌子咚咚地响,“你到底要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说:毕业了,各奔前程吧!亚松你滚蛋吧,我对你没兴趣了!滚远点,滚回上海吧,我不想再看到你!直接说好了,我神经够坚强,何必这么拐弯抹角说什么‘私事’,我就不相信有什么私人大事比现在找工作、挣钱出去留学更重要!”他的声音之大,之激烈,使酒吧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

  一帆目光严厉地看着他,“不要强迫我,你太过分了!”

  亚松瞪着眼逼到她面前,“我们俩到底谁过分?你明明知道我是爱你的,为什么要我过去四年对你所做的事变得毫无意义?你为什么要毁了四年来我已拥有的梦想、拥有的一切?”他绝望地举起手又轻轻地放下,“我还真的以为拥有了一切!”

  一帆同样厉声回答:“是你在毁掉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梦想和最想干的一切!我不想让我的灵魂保持沉默!”

  “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能让我参与、分担和分享?”

  一帆冷着脸,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有些事是不能与人分担和分享的!对不起,到此为止吧,明天我不会到火车站送你了!”她站起来,在周围人惊讶的目光中快步走出酒吧。

  “一帆,你会后悔的!你知道我是最好的——”

  最后的那句话她听到了,后悔吗?不,失去一个好男人当然会使人痛心,但有一件事在她心中翻腾了九年,她到今天一路走来都是基于仇恨的激发,她要报复他,聚集相当的能量报复他!若不如此,母亲一生的苦难和失败,妹妹到现在还是个文盲,一家人所遭受的一切,都白白付出了。仇恨和激愤的种子早在她13岁时就播下了,九年来,她的灵魂就一直未得到安宁过,她渴望把他打倒,为母亲、妹妹和自己近十年的不幸复仇!现在她毕业了,有了学历,有美貌,还年轻,是时候了。

  她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庄严地向天地承诺:我不会让灵魂沉默,我不会放过那个曾经给过我生命又给我家人制造了无数灾难和苦痛的男人!我生来就是为改变我一家人命运的!

  2

  一帆接到了通知,上午9点到龙华制冷公司面试。在招聘会网页上,她大致了解了这家公司,资产规模达到两千万元,近百名员工,在京城同行业中算是不错的股份制企业。她把重点放在了这里。

  主持面试者正是网页上提到的王晓冬助理,一个个头不高,满脸堆着明亮气色的中年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精明擅于寻找缝隙和把握机会的实干家兼投机者。他“哗哗”翻着一帆的简历,皱着眉头,“你是人大毕业的?”

  “是的。”

  “哦,”他又认真地看毕业证原件,照片上的女孩比本人还漂亮。

  “刚发的,保证不是假的。”

  “学历还可以,人大不错嘛……你为什么应聘制冷工作?你是学新闻的,像这样学校出来的学生并不难找专业对口的工作,专业也不错。”他是有一些不懂。

  “阴差阳错学了新闻,我更喜欢在制造业里干,也许制冷公司能给我一个机会。”一帆语气很真诚。

  王助理疑惑地看了看她,“有你这样的名牌学校的学生加盟,我们当然欢迎,不过薪水可能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高,是没法和新闻行业比的。”

  “我看过贵网站,基本能接爱。其实名牌大学也没什么了不起,从里面走出的学生也不一定个个出色,实践检验真理,我希望贵公司能成为我检验自己的地方,我相信自己会干得很出色,通过成绩来赢取与自己价值相符的薪水。刚开始,无所谓薪水的高低。”

  王助理很欣赏对面女孩的优雅和自信,不过凭他的经验,像他们这样的公司,名牌大学的学生一般不会待太久就会跳槽的,各种因素很多,但他乐意给她这次机会。“你是应聘什么职位?目前空缺的是销售部的销售人员和总经理秘书,秘书只需要一个。”

  “如果我聘不上总经理秘书,我愿意做销售人员。”她乖巧地说。

  王助理点点头,“你的学历,气质和修养,完全可以胜任秘书的工作,唯一的不足是没有从业经验。刚毕业嘛,也没什么,你可以试试。”

  呵呵,这就成功了!一帆没想到会如此顺利,王助理给她留下了不错的印像。

  接下来,一帆正正经经地开始上班,总经理是个性格不错的40多岁的退伍军人,平时不苟言笑,也没太多的事要做,一天很大一部分时间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她当然也没事可做。和周围的人谈话中逐渐了解了这家公司的结构,场面上说是股份制企业,实际上是家族式管理,经营大权掌握在董事长手里,那是个七十多岁高高胖胖的老头儿,总经理是他的大女婿,一个相当有经济头脑和眼光和魄力的人,不幸成为傀儡,没多少实权;公司的龙头——销售部由家族的独生子把持,那实在不是个聪明的人物,脾气暴躁,有些骄横自满,公子哥儿该有的坏毛病全都有了。如果他和总经理姐夫的位置置换一下——她和王助理都这么认为——公司又是另一番景像了。尽管现在也不错,但本该更好的。财务部由董事长的二女儿掌控,那可是个炙手可热的辣妹,除了父亲,姐夫和弟弟都不在话下,严厉地看管着家族的钱袋,常让家里两个还算年轻的男人不胜烦恼,人称“小二抠”。在这场缤纷的权力争夺中,很明显地分成两大派:太子党和附马派。一帆自然地属于附马派,一个明显的弱势派别。董事长当然支持他的独子。不过有一个环节她是看出来了,强势的太子党中非常中坚的人物——王助理王晓冬与附马爷的私人关系也不错。这两个都是拥有高智商的人,彼此互相欣赏对方的才干。王晓冬更超脱一些,那毕竟是人家一家人的事,外人就是外人,不要太往里掺和了。不过由于他在销售部德高望重的地位,人们自然把他看作太子的左膀右臂。

  聪明的一帆更不会参与这种家庭的权力角斗,她每天勤勤快快和和气气地把份内的事干好——她没太多的事,因为总经理也闲着,倒是董事长器重她的学历、名牌地位,又能写一手漂亮的字,用得更多一些。其实那是个吃过苦、懂得艰辛、更知道珍惜的老人,他唯一的错便是太过固执地珍爱注定不能成大器的儿子。

  有空,一帆便试着靠近王晓冬,他们都是局外人,比较好说话,要与太子打得火热就太不明智了。她知道王晓冬欣赏她,不只她的美貌,更主要的是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认清了形势,站在了毫不偏颇的中间立场,而且有些事主动向他请教。

  “这丫头,不简单呐。”他心里说。

  一帆找王晓冬的目的很明确,要尽可能地了解销售部的情况,特别是同行业中那些对手的情况,她甚至后悔应聘了总经理秘书这个中看不中用的职位,要是直接进了销售部就方便多了。

  为了对北京市场整个制冷行业有个大致了解,她每天晚上都回去对一大摞各个公司的资料进行细致的比较和研究。龙华在这个市场的排名上也就占到国内同行第八九名的位置,还只是在华北地区这一块,而北京地区很大一部分制冷,高档市场,都由国外大企业占据着,形势很不乐观。而且这种行业还相当被动,作为生产和销售厂家,社会需求决定了他们的命运,投资人和建筑公司往往具有主动权,制冷同行之间必须经过激烈的竞争才能从投资方或建筑承包公司那儿拿到订单。

  对制冷公司这个行业整体的不了解,使她发现自己找错了支点。

  晚上,亮着灯,她坐在椅子上深思——租来的两间房只住了一间,妈妈和妹妹还不能马上来,她们得忙完这一个秋季,恐怕要到九月份了。这不着急,目前要看清的是对手的位置。

  桌上放着一本“亚同制冷公司”的资料,她已经看了三遍了,它的实力决不亚于龙华。翻开第一页,很醒目的一张照片上,是一个西装革履端端正正男人的脸,微笑着,充满了企业家的庄重和自信。照片的背景是办公室的豪华装饰,气派的老板桌,镀金边的书法匾,电脑、传真机等现代化的办公用具。

  “他活得自在啊!要什么有什么,恐怕从没挨过饿,没受人冷嘲热讽过,早不知道了艰辛的滋味!”她盯着他的脸,眼睛里有一种火焰窜上来,燃烧。踩着三个女人的生存、幸福、苦难和泪水终于爬到了现在这个位置,过得一定好开心!”她把那一页撕下来,用胶水粘到墙上。这样好了,每天睡觉前都能看几眼,起床时又温习一遍:李念东,你就好好活着吧!

  第二天中午午餐,一帆端着饭盒在离王晓冬很近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来,先送一个微笑,然后腼腆地说:“王助理,不好意思,前几天借你的资料都看了,能把‘亚同’那几本留给我吗?我想仔细地研究一下,那上面的数据做得很好。”

  王晓冬爽快地笑:“都留下也没关系,这种资料销售部有的是,不够再来找我。”

  “怎么这么多?”

  “竞争对手每一次出新版本时,我这儿很快能搞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听说‘亚同’是咱们一个强有力的对手?”一帆尽量小心翼翼地提及。

  “可不是,目前有几个项目正与他们死掐呢!你不在销售部,感觉不到这种火药味,我每天都给业务员开会,提高斗志去击败‘亚同’!当然也不是易事。说实在的,‘亚同’有一定的实力,也有一套销售本领,基本上棋逢对手。”王晓冬有些得意洋洋。

  “那我们的胜算有几成?”一帆用欣赏甚至崇拜的目光看着这个销售部的重量级龙头人物。

  销售部的二把手甚为得意,“五六成吧,互有胜负。你不知道,有的项目可输,有的不可输,否则后患无穷!”

  下面的话可是商业秘密,一帆不能再问了,她微笑着离去,心中盘算着如何能知道那些“可输”和“不可输”的项目。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帮了她的忙。那天她拿着打印好的文稿向董事长办公室走去,在门外听见一个女人尖锐的争吵。奇怪,谁敢在董事长面前如此放肆?她在门外听了听,理出了头绪,是老爷子的二千金,财务部的掌门人在老爸面前恶人先告状呢,被告竟是王晓冬,其次才是她弟弟,销售部的经理。她说他们花钱大手大脚,好像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给客户送礼过于大方,八字没一撇的也往里扔,结果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次他们又要支走三万块,她没同意,王晓冬竟在背地里如何说她死抠门儿,被她听见了,便向董事长讨个说法,灭灭他们的嚣张气陷。给公司拿订单是立功,也不能如此居功自傲、目中无人吧?

  屋内父女俩正交谈着,恰巧王晓冬拿着一叠文件走上楼来。一帆远远地向他打个手势,让他止步,然后过去,把屋子里事说了。“所以你不要进去了,正撞在枪口上,董事长不会有好脸色。等一段时间后,老爷子明白了,什么话也好话了。”

  王晓冬很感激,他一向对财务部的“小二抠”又畏又惧,忌讳与她在董事长面前起冲突。现在可是一帆帮他避免了尴尬,便许诺:“晚上请你吃饭。”

  “我每次帮你,都要请我吃饭吗?”一帆半真半假地。

  “没问题,说定了。”王晓冬才不在乎那几个钱,关键是和上司的秘书,还是美女共餐,一定划得来的。

  晚上下了班,一帆如约来到“青岛渔港”。两杯啤酒下肚,一帆笑着说:“你这个销售部的台柱子,和‘亚同’相互死掐得怎么样了?掐过人家了吗?”

  王晓冬一改前几日的意气风发,垂头丧气愤愤不平地说:“就这家人的眼光,一点战略观念也没有,怎么掐得过人家?人家忽啦啦给甲方送钱送礼,这边,你也瞧见了,拿不出来,不舍得,财务部的小二抠一听见支钱就摔脸,动不动就去董事长那里告我!她这种小家子气,只看得进钱,看不得出钱,我每次拿回来支票时她怎么不嚷嚷啦?想想啊,抛砖引玉,指望玉凭空掉下来呀?这个社会,吃喝玩乐加送礼,是传统,谁见过天上掉陷饼?”王晓冬牢骚满腹,看起来委屈坏了,张口就喋喋不休。

  一帆就站在他的立场上帮腔,“就是嘛,这人就没有知足的时候!”话锋一转,“那个项目就让‘亚同’抢去喽?”

  “基本上是人家的口中肥肉了。”王晓冬有些伤感,“为了这个项目,天知道我费了多大劲啊!一天天到甲方负责人那儿游说,最后,成功在望,就差三万块钱摆平了,这边小二抠死活不松手。这不,人家一出手就是五万!以前的努力就付之东流了,合同人家签,总金额二百多万,利润怎么着也得六七十万。这区区三万块算个毛啊!”

  “其他项目可以补回来呀,不会只和‘亚同’争这一个吧?”一帆笑意吟吟。

  “也有,但都不如这一个肥,而且是个龙头,甲方后面还有一个大项目,有价值一千多万的空调设备,能分出一部分来就很有油水。如果这次输了,下一个大的戏也不大!”

  “甲方是干什么的?”一帆心一颤。

  “一家大型建筑公司,中国北方建筑集团,听说过吗?人家承包了大项目,我们从中做空调设备,好了还可以分包到安装工程。”

  一帆故意神情淡淡的,一副不太关心的样子,“这样说,‘亚同’有更大的希望得到后面的大项目?”

  王晓冬摇摇头,“也不能百分百,不过比龙华希望大。你不知道,‘亚同’有一些社会背景,它的总经理李念东的老婆有点来头,他老婆的表姐是华北地区首屈一指的医疗器械代理公司的头儿,有几个亿的资产。这女人的关系网很厉害,去中南海都有门路,靠着她这棵大树,李念东发大了!”

  一帆脸上掠过一丝僵硬,很快控制住了自己,若无其事地说:“那个大合同他们很快要签吗?”

  “早呢,楼还没开始建呢,最快也得到明年这个时候。所以我们还有时间和机会。”王晓冬苦笑,猛喝了两大口。

  “王助理,你看起来不快乐呀?你可是龙华的大功臣,听说公司里很多订单都是你签下来的。”一帆以一种敬佩的语气说。

  “那又怎样?”王晓冬闷闷不乐,接着激昂陈词,“都是他们一家人说了算,外人立再大功算得了什么?家族企业就是这样,做大了就要出毛病。什么股份制?骗外人的把戏,儿子闺女持股,一家子全是经理,有什么意思?我就认为体制上还不如‘亚同’好,要不是驸马爷和老爷子一再挽留我……”王晓冬嘎然而止,他有些警觉地看了一下一帆,笑着说,“我觉得你这个高材生大材小用了,倒水,打字,拖地板,再笨的女人也会做,你为什么不想挪个地方?况且薪水又不高。人往高处走,水往底处流,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想去你的销售部,想亲自体验打倒对手抢得订单的滋味。”一帆单纯地微笑着。

  王晓冬笑着:“很累,很残酷,你可能受不了,我是说如果你从一个小业务员做起的话。当然做好了也有成就感。”

  “我就想尝尝打败像‘亚同’这样的对手是什么滋味!”她依然轻松地笑。

  王晓冬摇摇头,“‘亚同’哪是那么容易打败的?我也想打败它,可是个??
画眉深浅2009-06-14 22:10:54
姐妹 作者:阑珊
画眉深浅2009-06-14 22:11:23
姐妹 作者:阑珊
seemoon2009-06-15 18:26:19
谢谢, 好文
八岁的长袜子皮皮2009-06-15 22:32:49
好看!!
skiiiiiii2009-06-17 13:10:46
I do not like the little sit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