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作者:书闲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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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序
夏,帝传到第三任,正是结束了战乱新皇族坐稳了江山逐渐开始走向盛世的时代。
女子的闺房。虽然装饰得雅致富贵,但依稀透着空茫的感觉,似乎是空了很久才刚有人入住的样子,连空气都洁净分外清冷。一个面色憔悴的年轻少妇虚弱的靠在床上,柔弱美丽的面容上满是仓惶,紧抓着绢帕的手瘦得只剩下一把柴,无助的哭泣着。刚大夫诊断说她最近身乏体虚是因为怀有身孕,这本来应该是天大的好事,如果提前两个月的话。
两个月前,南安侯府的侯爷、与她结发五年的丈夫以无所出之名将她休了出来。
在女子这样卑贱的年代,律法规定,妻三年无所出便有义务为丈夫纳妾——她的夫君原本风流,这义务倒是不用她费心便早早完成了。可律法同样写着,妻三年无所出丈夫有权利休妻——她不用帮他尽义务同样也拦不住他行使正当权利。况且如世人普通认同的,做男人的要休妻,想休就休了,哪里需要遵循什么律法?尤其是像他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
他这样做虽然是无情了一点,舆论同情归同情,却谁也不能说他做错了,虽然他之所以坚持这样冷酷的原因并不是真的因为她无所出。
这是一个感人肺腑的爱情传奇,她不过是不幸的当了这传奇的背景。
南安侯府风流倜傥的侯爷对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乐师一见钟情。两人男才女貌若三生石上刻骨有约,情天恨海,无论如何也不能分开。顶着世俗重重压力,到底还是情比金坚的破除万难最终得携手。
不过,虽然侯府老夫人拗不过早不是可以任由自己搓圆揉扁的儿子,无奈的点头同意让这身份卑贱的女人入府,但傲气的寡妇乐师却是自有风骨的。真情人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以爱为名,貌美才高的乐师非常有超前意识的拒不肯与人共夫,宁死不为妾,哪怕背负未婚生子之名……痴情的侯爷为其遣散了姬妾,老夫人最终也没抵抗住独子与未来孙子的联手抗争,含泪默默由着儿子将她这五年无所出的正妻休了出来。
好一段爱情佳话,浪子回头,传奇美人,贫贱寡妇与富贵侯爷,比起千古传颂的梁祝亦不逊色。
风流男子们调笑着举杯庆贺叛逆的侯爷最终打破世俗抱得美人归,闺阁千金们嫉妒又不失羡慕的议论着那个飞上枝头、没有三千也有三百宠爱在一身的新侯爷夫人。有情人终成眷属,南安侯爷为迎娶心爱的女人将婚礼的场面铺得极其盛大而华丽。宾客盈门满堂富贵,满府上下人人小心奉承伺候着已经开始害喜的新夫人,谁还会去在乎当背景的下堂路人甲?
白发苍苍的奶娘送走大夫走进来看到哭得肝肠寸断的小姐,心中一酸,忍不住也抹起眼泪来。
世事难料,人心叵测。
若非老爷夫人情深,老爷独自一人辛苦带大小姐,熬到小姐十五及笄嫁了夫家就放心的撒手随夫人去了,堂堂将军府的独生小姐又怎么会落到这般境地?
可怜老爷草莽起家,人到中年才娶妻生此一女,夫人也是一落难的飘零人,无亲无故。夫妻两双双过世,小姐连个可以做主的娘家人都没有。人走茶凉,什么情义都是空的。那南安府老侯爷跟老爷说是救过命的拜把子兄弟,夫人生前跟侯府老夫人也是多年的金兰姐妹,老爷将视之如珍宝的小姐托了他家,却遭到这样的结果。如今那老兄弟两都在天上,看到这般情景,可心安?
“小姐,你要宽心,先好生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奶娘擦干了眼泪,强忍着心痛上前安慰小姐道。
“奶娘——”秋玉络倒在奶娘怀里失声痛哭。
两个小丫头也都眼圈红红的抹眼泪。
几个老幼妇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哭得一塌糊涂,却绝想不到,这腹中将会诞生出惊世骇俗的怎样一个孩子来。
活死人傻儿
一群健妇簇拥着一个衣着华丽的白发老妇人从大门匆匆走出来,老妇人怀里抱着一个用织锦裘锻裹得厚厚的襁褓。
门口下人见此情景连忙打下轿子,一个妇人紧上两步去撩起轿帘,老妇人抬脚上轿。后面传来一连串焦急的哀求,并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老妇人停了一下,保养得并不见多老的面容上似乎也有些心痛。最后微微叹了口气,紧了紧怀中的襁褓,还是上轿了。
下人们赶紧抬起轿子,一行人匆匆离去。
“娘——不行啊!娘,求求您……求求您……”一个披头散发只着一身里衣似乎刚从床上跑下来的年轻妇人跌跌撞撞的追出来。
“求求您……求求您……”眼中流着泪,口里不断的嘶声喊着。
看她踉跄着不堪重负的样子,显然是裹着小脚。似乎也是富贵人家的少夫人,此时却全然没有了端庄姿态。满脸是泪,一脸焦虑的凄惶。追着轿子跑了没几步就被小石子绊倒,狠狠跌在地上,却浑不知疼痛一般,用往日里自己想都不敢想的敏捷迅速爬起来继续踉跄着追上前去:“孩子,孩子还给我……”
只是一双小脚显然有心无力,没追上两步又一跤摔到,却是摔得狠了,妇人支撑几下都没能站起来,趴在地上绝望的看着人渐渐远去:
“我的孩子——”
声音凄厉,如杜鹃泣血。
“玉娘,是我们木家对不住你……”轿内的老妇人喃喃道,紧抱着孩子贴在脸上,强忍着不回头去看,也是老眼朦胧。
跟在轿子后面走的一个仆妇装扮的中年妇人似乎是不忍,稍退了几步,拖到后面来搀扶起年轻妇人,低声劝慰道:“夫人,您别这样,自个儿身子要紧。老夫人这也是不得已,都是为了孙小姐。跟着老夫人总还是侯府正经的小姐,不比在您身边没名没份的好?等您身子好了想法子总能看上一回的,日后孙小姐长大了,还能不认亲娘?就算是为着孙小姐,您先忍忍……夫人?夫人!”
年轻妇人受不住这样的悲伤,已然昏厥过去了。
是夜。
秋玉络从昏迷中挣扎着惊醒,奶娘连忙上前来按住她。秋玉络愣愣的看着灯火,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瞬间,泪水爬满了苍白的脸。
“可怜的小姐……”奶娘伸手抱住她,老泪纵横。
南安侯爷虽然无情,钱财方面却没有克扣,休了秋玉络后,将她当年的嫁妆也都如数归还了。发现自己怀有身孕后,她带着奶娘和几个老家仆到京郊当年她爹为她娘养病修建的庄子里躲着安胎待产。没曾想,孩子生下来才半个月,今日侯府老夫人,她从前的婆婆就带人闯进来,不由分说的硬将女儿给抱走了。
如果是寻常,像王嬷嬷说的,侯府承认了女儿身份,正经的侯府小姐是比跟着她这下堂人没名没份的好。为着女儿将来,怎么她都得忍着,可是,可是……
秋玉络失声痛哭。可是她那可怜的女儿是个天生残缺的傻孩子啊!
生下来眼睛就睁不开,没有哭过一声,就如那头上受过重创的瘫痪人一般,饿了拉了冷了疼了,自己一点知觉都没有。侯门深如海,人多事杂,如今又是新人当家。听闻新夫人也刚生了一对龙凤,她那苦命的女儿在里面要受怎样的苦?还见不见得着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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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安侯府
六小姐凑过头看了一眼婴儿,失声惊讶道:“娘,我这侄女怎这么好看?!”
老夫人收了心绪,抱过孩子来打量,也是越看越喜欢,有些伤感的道:“玉娘性子不行,相貌却是极好的,生的这孩子也招人喜欢。”
众人都连连点头称是。
六小姐的亲娘、李姨娘稀罕的伸指来摸孩子的小脸,嘴里啧啧称奇:“看这皮肤,莹润得跟北海珍珠一样,仿佛透着光呢。从没见过半个月的娃娃长这样的,就菩萨怀里的玉娃娃也不过如此。”
老夫人抱着孩子侧身让开她的手,责怪道:“你蓄的这长指甲,仔细伤着她了。”
李姨娘收了手,不满的嗔目道:“小心着呢,哪能就伤着了?您眼里这么快没旁人了。”
老夫人看着她笑骂:“你这泼皮,都多大年纪了,还跟我这耍嗔卖乖,没个长辈样子!”
旁人皆赔笑。虽然同是老侯爷的妾室,但李姨娘是老夫人娘家的亲表妹,情分不一般,故此她能放肆乖张,她们却不敢没了规矩。毕竟如今老侯爷不在了,正房夫人的嫡子当家,她们都是生养有儿女的,儿女的前程还在侯爷手里,只盼着安分的过完余生就罢了。
李姨娘凑过来放低了声音道:“比那边大?”
老夫人有些不高兴的道:“大两天。”
李姨娘撇了撇嘴,惋惜道:“这要是个男孩就更好了。看那狐狸精样儿,元齐真是给鬼迷了心窍了!”
元齐就是当今南安侯府的侯爷。也就李姨娘,不光是庶母还是亲表姨,才敢在这母子两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这么火上浇油般的公开指责他。
老夫人看着孩子,没有说话。她是给儿子伤心坏了,对那引得儿子如此忤逆的女人,连提都不愿意提。原还想,等她孩子一生出来就抱过来,绝不让那下贱的女人教养,在知道玉娘有孕后,这心思就再也没有了。虽然玉娘生的只是个女孩,但老夫人现在儿子都不想多看一眼,对那对双生子就更厌倦了。上次,儿子讨好的抱过来,她一看儿子那乐颠颠的模样就来气,一眼也没多看。
一个大丫环瑟缩着走进来,老夫人一下子收了笑脸,冷声道:“怎么说?”
众人都收敛了欢颜,目下垂视。同一府里住着,这母子两闹了近一年的官司还能没数?前头的玉娘性子最是绵软,当家夫人只是个名头,什么都是老夫人做主。如今的新夫人可不那么好说话,又刚得了一对龙凤胎,风头正盛,侯爷更是整个心都过去了,娘的话就不那么管用了。
丫头低声喃喃道:“侯爷说兰园夫人身子不好,走不开……”因为老夫人厌恶,至今下人们还不敢在老夫人面前直呼新夫人为夫人,只能含糊的以兰园夫人相称。
“这狐媚子!”老夫人恨得拍了桌子,桌上茶盏一阵跳动。
见此景,丫头声音更小了:“大孙小姐,侯爷说按,按庶出论……”
众下一阵哗然。
正经大户出身的原配夫人生的孩子成庶出了,反到那未婚先孕的再嫁寡妇生的女儿成了侯府嫡小姐,这叫什么事?!
嫡庶别看就一个字,这差别大了去了,府里待遇不说,日后找婆家都差一个档次。说道是庶出的小姐,走哪人家都看低一眼,想嫁正经的高门大户做正房媳妇那是想都不用想了。
“自己的亲生女儿,哪能这么个狠心法,一定是那狐狸精撺掇的!我找她去!”当下李姨娘跳起来就要冲过去论理。
众人赶紧拦住。开玩笑,她有这个身份不怕闹,她们可不好明面上就得罪侯府夫人,毕竟现在人家当家。
老夫人低头看着孩子玉一般的小脸,叹了口气,有些意态消沉的道:“算了,儿子大了,娘都不放在心上了,何况是这么个小东西。可怜的小东西,也不指着你那没良心的爹取什么名字了,就老祖母给你思量思量吧……”
“有的有的!”丫头像终于能带来什么好点的消息一般,有些兴奋道:“侯爷有给大孙小姐起闺名。”
“叫什么?”老夫人稀奇的问道,其他人也都伸长了耳朵,一脸的好奇。
“芙蓉。”丫头脱口而出。
“什么?”老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丫头吞了吞口水,大着声音又说了一遍:“芙蓉。芙蓉花的那个芙蓉。”
“芙蓉,木芙蓉……”老夫人看着睡得安然的婴儿一阵无语。不能说不好,但跟她那异母弟妹琢磨了几百个名字至今还在三挑四选的是不能比了,兰园倒是正开着芙蓉花,该不会一眼看见随口起的吧?
婴儿可不知道大人在为她惋惜什么,她闭着眼睛安静的熟睡着。莹白的肌肤像羊脂玉一样仿佛含蓄的揉和着光,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比起寻常半个月大的孩子,确实是不同的。
直到傍晚,才渐渐让人觉察出异样来。
首先发现的是老夫人请来带孩子的奶娘。老夫人白日里去抢了人家的孩子又生了一顿儿子的闷气,感到疲倦,连晚饭都没用就早早歇着了,孩子交给了奶娘跟几个得体的丫头就放在隔间照顾。
奶娘开始看孩子这样安静,想着一定好带,心里颇觉得轻松。守着婴儿,边跟几个丫头细声说些闲话边做点针线活,等着孩子睡醒饿了给喂奶。
慢慢等着等着就觉得不对了,这天都黑了,孩子却一点要醒来的迹象都没有。午饭前抱过来的,到现在足有两、三个时辰了吧?依照奶娘的经验刚出生的孩子不可能饿这么久。
正觉得奇怪,突然闻到一阵臭气,匆忙解开襁褓,果然是拉了。可这孩子,一点反应都没有,照样睡得很香。
一直到给她清洗完换了干净的尿布,孩子依旧浅浅的呼吸,合眼沉睡,连手脚都没有动一下。
奶娘把孩子抱起来轻轻晃了几下,未果。又大着胆子在屁股上拍了两下,还是一点反应没有。渐渐力气加大,心里已经觉得不太好了。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也都有些发寒。奶娘把孩子放在床上,俯身轻轻强行扒开她的眼皮,然后一声惊叫,猛得像后跌倒,脸色煞白,指着婴儿结巴得说不出话来。
这孩子竟然只有眼白,没见眼瞳……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头上都开始冒汗。奶娘不死心,又用力扒开了眼皮来看,解开婴儿襁褓,对着赤裸的屁股狠心用力“啪啪”拍了两巴掌,婴儿屁股上都打出红印了,人依旧安安静静的……
老夫人被从床上惊醒,连夜请了大夫来看,几个大夫看了又看,最后都惋惜的摇头。
老夫人跌坐在椅子上,这么漂亮的孩子竟是个天盲的活死人傻儿……
前几年何侍郎家的三公子说是得罪了什么江湖人,被人打得也是这般活死人一般,在床上躺了大半年都没醒转,最后无奈就这么让去了。可这刚出娘胎的娃娃,怎么也会得此绝症?
“你造孽啊——”老夫人半夜闯进兰园把孩子甩到儿子身上,冲过去就是一阵乱打:“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怎么跟你爹交代!当年你是怎么答应你秋叔叔的?你让娘死了怎么去见我那苦命的若水妹子?!这好端端的孩子,造孽啊!”老夫人边骂边打,泪流满面。
如果不是母亲怀着孕时受了太大的刺激,这漂亮得跟玉娃娃一样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木侯爷闪躲着母亲,好容易才搞清楚了原由。低头打量着睡得安安静静的孩子,心里也惊了一下。肤如美玉莹润珠色,眼细长,五官已经清晰,这娃娃着实漂亮得惊人。而后又皱起了眉头,重新招了大夫细细来问。
坐月子中的侯爷夫人听着外间的热闹,披了衣服坐起来,想想,还是呆在帐子里没有露面。
可怜天下娘亲
晚秋季节难得有这样的好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滚毛的蜀锦坎肩搭在身上都有些热了。老夫人搭着丫头的手在碎石小径上慢慢走着。园中芙蓉粉白淡红花开得正艳,一眼看见,刚欢欣了些的神色立刻又黯淡了下来。
老夫人娘家姓叶,跟秋玉络的娘亲正好同姓。年轻时老侯爷跟秋老将军是八拜之交,常有往来。因此她跟秋夫人关系也很好,又因为同姓更亲近几分,索性结了姐妹。儿女亲家也是早早说好的。
秋老将军跟夫人都是孤苦出身,夫妻伉俪情深。她们老侯爷虽重兄弟义气,感情方面却跟儿子一样,是个风流情种,妻妾成群。多少也因为跟将军府两家往来密切,才不曾冷淡了她这正妻。
秋夫人比老将军小近二十岁,早年受苦,身子弱,生下女儿没几年就去了。老将军悲伤欲绝,为了女儿才苦苦支撑了这么些年,才送了女儿出嫁没几月就也故世了。
玉娘相貌生得她娘一样美丽,性子也是一样如水般的柔弱,却没有她娘的福气。侯府虽然富贵,她那儿子却不是秋老将军那样安分的人。前几年老侯爷在世时还好,自从老侯爷过世以后,儿子继承了爵位,就越发不成样了。
可怜玉娘,素来柔顺。老将军当命根子般的疼,老侯爷在世时对这个儿媳妇也是青眼有加,从前与儿子,虽说不上情深什么的,但也能将就过下去,不料却落得这般下场。好不容易得了个孩子又是这样命苦的……
这几日京城的名医都请遍了,连宫里的御医都想法子请了来看,每个人都摇头。说是也曾听说有得这类病症昏睡后醒来的,可那也是躺了十年八年后的事,而且万中罕见其一。更何况他人皆是脑部受到重创才如此,这样刚出生就患上此症的闻所未闻,醒转的几率渺茫到可说是没有。
王御医甚至道,这样的婴儿就是日后天幸得醒来,也是一痴傻儿,男儿尚可牵强,这么一个女娃娃怎堪其苦?何必让孩子拖着受罪,早做决断的好。
做爹的没心思理会,只丢给老夫人拿主意。
老夫人左右为难,不是不知道御医说得是理,可对着这么一个粉嫩嫩的玉娃娃,怎么狠得下心?
这几日她那早逝的若水妹妹的影子总在面前晃。玉娘这辈子算是完了,再连这娃娃也保不住,她如何有脸去见地下人?
可这么拖下去又能怎样?她活着还能维持,她要有个什么不测,这女娃又能活得过几日?日后一天天大了,日子怎么过?
想起这事,又愁上眉头,也没心思散什么心了。还是回去看看孩子吧,怎么她都不相信,那么漂亮的娃娃,会就这么不醒了?
刚要吩咐丫头回去,一个大丫头匆匆走进园来,远远看见老夫人这行,赶紧小跑了过来,贴近老夫人耳边细声一说。
老夫人顿时脸色大变。
前有寡妇进门休了正经的正室,又被人骂造孽,得了一个傻儿,再闹这么一出,这南安侯府的名声是没法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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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玉络挺直了背正正跪在南安侯府大门前,奶娘一脸忧心的在旁边扶着。
她刚生产完还未出月子,又屡受打击,身子越发虚弱得不成样子。虽然披着厚厚的白狐斗篷,却更显得人单薄如纸。
脸面素净,头发梳都极妥帖,仅在脑后用一支翡翠金丝鸾钗松松挽了个堕马髻。单看相貌,虽是憔悴得没了人型也仍尚有几分柔美国色。
在深秋的阳光下,盈盈一弱女子,雪白的白狐斗篷与华贵的翡翠鸾钗更让人觉得此情此景不胜唏嘘。
观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侯府大门紧闭,门口两个侍卫一脸尴尬浑身难受。毕竟是从前的主子,她在门前跪着,让他们怎么站得住……
秋玉络神情麻木目光凄凉,对周围一切似乎浑然不觉。
她人早伤心担忧得没了哭泣的力气,心中除了女儿这一个念想,其他都成一片荒凉。
当了五年南安侯府的正房夫人,却是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清这座朱门,以她的性子,这样大胆的事情漫说做,就是想都不曾到想过,可母亲这个身份,总可以给人不可思议的勇气的。
自那日老夫人抢走她孩儿以后,她日夜以泪洗面。
若是个正常的孩子,在侯府有老夫人疼,她虽然舍不得却也不担心,但她的孩子不是啊……想着女儿在侯府中或许已经性命不存,屡屡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痛哭失声,再难合眼,才几日,便已经没了人型。
眼看着人奄奄一息,几无命在了,奶娘焦急大痛,却一点法子都没有。
天幸今日有故人寻来,给出了这么一个主意。知道女儿有望抱回来,秋玉络如有神助般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稍加梳妆,顾不得自己病体未愈,急急赶来,就在这南安侯府门前跪下了。
此时的她哪里还有心思在乎什么女子德范名门教养。
虽是阳光普照的大晴日,她却浑身发寒。身子一阵阵颤抖,眼前一阵阵发黑,半倚着奶娘自己用力掐着手掌心,才勉强支撑着。
天下最痴是做娘的心。她可怜的女儿,虽说是个活死人傻儿,可也是娘的心肝宝贝啊,亲娘尚在世,又怎由得女儿受苦?宝宝啊,你若不在了,娘也不活了……
可怜也不过是个刚二十桃李年华的弱女子,从小绣楼深闺娇生惯养的,何曾受过这个苦?她那老父母若是在天上看见了,不知要心疼成什么样子。
围观人群中尚有记得当年秋老将军为独生女儿送嫁,嫁妆连绵十里红毯铺满长街的盛况的,一脸感慨。叹人情冷暖,世事无常,听者心皆悲凉。
父母情深莫生女,生女莫养大,十五年掌珠护,一朝嫁为他人妇,生死在别家,纵有箱笼数百,金银万两并托,奈若何?
南安侯府内,得到消息的木侯爷正在大堂大发脾气。那么漂亮的女婴是个活死人傻孩子,他虽然也觉得有点可惜,却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那一对龙凤娇儿跟爱妻已经占了他全部心思。却没料到他那一向柔弱的前妻为了一个活死人傻孩子,竟有这样的勇气。
“去让她走!”木元齐冲着下面大吼
管家瑟缩着:“去了几趟了,夫……她不肯,奴才们也不敢强拉……”
“没用的废物!”木侯爷大怒。
侯府下人们皆低头垂首,谁也不敢吱声。
木元齐砸了一个茶杯,焦躁的转着圈子。明年就是三年一次的春闱大试,京中已经聚集了天南地北的不少士子了。这些年轻的书生热血沸腾最是好事,几首歪诗流传出去,他南安侯府从此以后就不用做人了!最要紧的是,前一阵他休妻之事传到宫里听说已经让太后不喜,这事再要闹大了,惹来天家过问,如何吃罪得起?
“无知妇人,无理取闹,岂有此理!”木侯爷拍桌怒道。
大丈夫休妻,天经地义,他侯府的孩儿,自然生死皆由他侯府处置,岂有下堂妇上门讨要孩儿之理?明明白白的事情,反到闹得好像他犯了天大的过错,真是岂有此理!他是无所谓那么一个傻孩子,但这么被女人欺上门,他南安侯爷以后在京中还怎么混?!
坐在旁边一直冷着脸没有说话的老夫人听他此言突然冷哼了一声,出声吩咐丫头:“去把孩子抱来,把王嬷嬷也叫来。”
下人匆匆把孩子抱上来,王嬷嬷紧跟在后面也走了进来行礼:“老夫人叫奴婢?”
“嗯。”老夫人不置可否的让她起身,伸手接过孩子抱在怀里,看着睡得安安静静跟正常婴儿没什么两样的女婴,一脸爱怜的感叹道:“可怜这天下做娘的心……”
说着,边褪下腕上一串明黄色的珠链放在襁褓里,又理了理包裹孩子的斗篷,转身把孩子递给王嬷嬷,道:“给玉娘抱去,你也跟着去吧,稍后我再让几个丫头也收拾了东西过去,我这大孙女以后就麻烦你了。”
众人皆愣住,那串明黄的珠子还是当年封诰命时御赏的,老夫人几十年不离身,就这么给了一活死人傻孩子?
王嬷嬷也呆了一下,然后立刻明白过来,屈身行礼,伸手接过孩子。
“站住!”木侯爷喝道。
“快去!”老夫人朝王嬷嬷瞪眼,王嬷嬷踌躇了一下,转身急急的抱着孩子出去了。
“娘!”木侯爷一脸的不满。
老夫人脸色也不比他好看:“别叫我娘!你亏待了玉娘,连这么一个傻孩子都不给她,想要她的命不成?!”
“话不是这么说……”
老夫人大怒道:“还怎么说!你自有你的宝贝儿女,那不相干的便宜儿子都欢喜得不得了,几曾在乎过这个孩子了?这孩子生下来这样已经是命苦,当爹的没良心,自然还有亲娘疼,怎么就不能给?不是你的亲生女儿么,还真想亲手掐死她不成?!”
“……反正不行,来人,去给我追回来!”
“你敢!”叶老夫人“砰”的一声拍桌子站起来,眉眼间犹有当年老侯爷故世后,遣散侯府中未生养的老侯爷诸姬妾的煞气:“你敢胡来,老婆子也不替你保这张脸面了,这就进宫奏请太后做主,倒要评个是非曲直出来!顺道搜了你那淫妇夫家宗谱出来,沉塘游街自有她的位置!”
这话说得极重,下人们缩着肩膀小心的屏着呼吸谁也没敢动。木侯爷坐在椅子上脸色铁青,气得说不出话来。
侯府大门外,秋玉络慌忙接过孩子,紧紧的抱在怀里,脸贴着脸,喜得泪如雨下。奶娘急忙搀扶起她,连连叠声道:“这下好了这下好了,阿弥陀佛,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一边偏过头伸手抹眼泪。
围观的众人都一阵唏嘘。
侯府内院高高的一处观景台,一个衣着华贵的美貌妇人牵着一个四五岁,粉妆玉琢般的漂亮男孩,远远的向大门这边看着。
“铭儿,看见了么,那就是娘一生的孽债。”
男孩顺着母亲观望的方向看去,一脸似懂非懂。
一朝梦醒
姬君长生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父后跟皇妹流着泪的悲伤的脸,然后就开始陷入一场奇异的梦境里。
梦里的她在一个漆黑的空间里。
睁不开眼睛——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有眼睛;
听不见声音——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耳朵;
身体没法动——也许没有身体……
自己很虚弱,甚至比二十二年来最虚弱的时候还要虚弱,仅仅是凭空想了一下自己在哪里,就不堪重负的失去了意识。
这就死亡么?自己在地狱里?地狱也有如此类似于关禁闭的刑罚?可她堂堂大民帝国一代帝王,虽不敢说自比太祖太宗,总还不算昏庸吧?怎么可能会落魄在地狱里?
如此昏昏睡睡了好几回,她才终于确定了自己不是在地狱里,而是转世投胎了——得出这样的结论需要相当的想象力跟勇气。感谢她曾度过的二十二年不那么愉快的时光为她练就的强悍的精神力,换了是嫆和碰到这种事情,最起码绝对没法像她这么镇定。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没有看见熬汤的孟“公”,也没有印象是否了走过了奈何桥,就这样带着二十二年的记忆重新投生在了一个孕“夫”的腹中——她对她未来的新父母感到很抱歉。因为如果一直到出生孟“公”都不赶紧把汤给她送来的话,她可能没有办法像正常的婴儿一样听话体贴的当一个孝顺的孩子……可怜的年轻人,不知道是她的帝国哪个角落里一对夫妻,她会让皇妹给她们秘密的补偿跟赏赐的。
她没犯过什么大罪孽,应该不会投为兽胎吧?这绝不可能!
随着一次次的醒来,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逐步的具备人型——可喜可贺。仍然是个女孩——甚好甚好。手脚完备,甚至指甲都开始生长,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在她觉得自己稍微可以折腾一下而不是多想一点事情就会失去意识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大工程——确定这个腹中除了自己外是否还有别的胎儿存在。
结果让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点失落。
她做这么奇怪的事情是有原因的。
姬君长生被人称颂更被人惋惜的二十二年的人生,唯一的失败就是那场先天营养的争夺之战。全面溃败的结果是极其惨痛的。
一胎双生的一对姐妹,出生时合起来快有十斤重。妹妹六斤七两,几乎等同于一个正常的单胎婴儿,可她这个做姐姐却只有可怜巴巴的三斤多一点儿,跟只大耗子差不多。出生时差点吓傻了“接生公公”不说,连一向强韧的母皇捧着她在手心里都胆战心惊。
先天不足,虚不受补。虽然出于愧疚的心理,同胞妹妹对她百依百顺,无止境的让着她。但病痛人生的煎熬,其中的痛苦不是正常健康人可以想象得到的。那样的敏感甚至让她比一般的孩子早熟许多。
如果不是八岁那年强大的母皇骤然驾崩,父后因此崩溃,性情单纯率直的皇妹不足以托付。身为皇长女且皇位第一继承人的她、必须承担起庞大的帝国和姬君家族的荣耀,她不会拖着病躯登上皇位坚持了这么多年,直到皇妹成长为可以信任的帝王。
曾经,一次次挣扎在死亡边缘,无数次想解脱又被父后跟皇妹的眼泪拉回来。
她也曾想过,若是有来生,她不求富贵也不要荣华,只愿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可以走遍让她呕心沥血却无法亲自纵横的大民帝国的大好河山,塞北南疆东海西洋,纵马放舟滑雪攀山。可以大哭大笑大悲大喜,尝遍酸甜苦辣天下美食。哪怕还是只有短暂的二十二年,也一生足矣。
抱着这样的愿望,她于昏昏醒醒的无聊中想起某位直到三百年后还无人可及的武帝的传说。
传说那位大师就是因为出生时含着一口先天之气未散,才早早的成就天人之境,年纪轻轻就打遍天下无敌手被公认为天下第一。
他的禅学经文留在相国寺,可武学道统却落在了皇家。
历代姬君家的孩子皆传承的他的功法习武防身,却再没有人能达到他的高度。纵使也出了一些天才,比起他却总还差那么一线。
毕竟武道不比文科。
技术可以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持续发展,武学却是极个人的事情,皆是从零开始,天资勤奋功法缺一不可。
她从前因为体弱,没有习武,只学了一套养生的心法。虽然极其的简单,但聊胜于无,从父“胎”中开始练,说不定也能跟那位大师一样,天资卓绝,早早成就天人之境,天下无敌呢……
一生受困于破烂病躯壮志屡屡难酬的长生陛下下了决心,是很可怕的。
从此浑噩不知时日过。
意识沉浸,顺着曾经练惯的方式让内息游走经络丹田。一门心思为日后的飞檐走壁努力着,也没有想过婴胎蜷缩状的练功能不能达到盘膝打坐的效果。
不知道已经出生;
不知道因为总是不醒被人诊断为活死人痴傻儿;
不知道沉睡不醒的自己给这世的母亲带来了怎样的痛苦跟悲伤;
不知道如果不是这世娘亲的一腔痴念,早被人给人道主义抹杀了;
不知道因为前几日开始本来珠润莹光异于常人的肤色开始渐渐黯淡下来,吓坏了娘亲,以为她大限已到,再也拖不下去,哭得昏过去了好几回。
她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功德圆满,沉浸在大功告成的喜悦当中,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丫头俯视下来的表情痴呆的脸,然后看着她像见鬼一般尖叫着冲了出去。她也不在意,坐起身来好奇的打量自己白白嫩嫩的小手小脚,这么说,她这是已经出生了?
——拜托,陛下您都三岁了!
没空让她多想,门口一阵嘈杂,跌跌撞撞的冲过来一个相貌柔美的女人。她扶着门框瞪大眼珠子瞪着她,一脸的惊诧。她后面还慌慌张张的跟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人,大家挤在门口,都是一脸不敢置信的痴傻表情。
她平淡的回视着。根据她刚对自己身体的检查,不像是刚出生没几天的样子,可以理解她们这样的表现,就不计较她们的无理了。
秋玉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那睡了三年不省人事的女儿真的醒了吗?
坐在床上的这个两眼又细又长,眼瞳漆黑的女孩真的是她昏睡了三年从来一点知觉都没有过的女儿吗?观世音菩萨啊,她终于求到了这一天。
又哭又笑的摸遍女儿全身,秋玉络一把抱着女儿痛哭了起来。
三年,她为她流了多少眼泪。
一年前,再受不了新请来的奶娘抱着女儿嫌恶又恐惧的样子,她开始喂她吃米糊糊。极其难以下咽,一小碗通常要喂上大半天。时时帮她翻身,活动手脚,按摩手脚,抱出去晒太阳,去庙里求菩萨,找相士问卦,四处打听神医灵药……人都隐晦劝她说,没用的,算了吧算了吧,就她不死心的坚持着,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吗?
秋玉络哭得伤心,奶娘等人也都陪着红了眼眶,唏嘘不已。还是王嬷嬷有心,掉了一会儿眼泪,看夫人哭得什么都顾不上,就自做了主张。一面打发人去请大夫,一面派人赶紧去通知南安侯府的老夫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南安侯府松院的宁静,正侧躺着假寐的叶老夫人皱起了眉头。
她比三年前见老多了。
三年时间,凭着一对子女和相公的宠爱,新夫人坐稳了侯府当家夫人的位置。
虽说儿子还不敢不孝,但她这个做母亲是彻底的养老去了。因为对其母亲的厌恶,连一对孙儿孙女都不能让她喜欢。
自从前年送了最小的女儿——六小姐出嫁以后,她就更是不愿在这边府里呆着,一年倒有大半年是在江南别院过的,难得回京来住几天。
外头报是春兰求见,老夫人一惊,坐了起来,连忙让快叫。春兰是她派出玉娘那边伺候大小姐的几个丫头之一,这么慌忙的求见,可是芙蓉出事了?想着又叹了一口气,还能出什么事,就是有事,那也是预料之中的。前几日就听人来说了,芙蓉这几天恐怕就不好了。这么多年,她早死心了。
“老夫人,大小姐,小姐她,她……”春兰跑得太急,喘得说不出话来。
果然是……几许悲凉涌上叶老夫人心头:“走了吗?走了也好,也好,少受罪……”转了一粒佛珠,念了一声佛号,话音未落,老眼一酸,几乎掉下泪来。可怜的孩子,这一生何其短暂,看都没有看过一眼这个世界,也没有叫过老祖母一声……
“不,不是……”春兰慌忙摇头,急喘了几口气道:“是大小姐她醒了!醒过来了!”
老夫人手中的佛珠“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人也站了起来,瞪着春兰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芙蓉醒了?真的醒了?!”
春兰连连点头:“真的醒了,我们都看见了!还自己坐起来了,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可有精神啦!”
老夫人急急的走下脚踏:“快,快去叫老吴备轿!等等,轿子太慢了,备车,让老吴备车!”
且不说这边老夫人坐着马车连连催促着驾车人急急忙忙的往秋水山庄赶,那边不同于欢喜得乱七八糟的秋玉络等人,姬君长生正一肚子不高兴。
她这是投在哪了?看着不是贫苦人家,可把孩子养得也太娇气了。
这个女人是她娘吧?就算是高兴,可一个大女人这么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也太不成样子了!
她爹呢?怎么都是丫头在内院里转悠忙乎?僮儿小厮们呢?
这家人也太没规矩了!
白粉,胭脂,蔻丹,甚至这一屋子女人都堂晃晃带着耳环,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知道现在有些贵族女儿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可这也太荒唐了,岂有此理!
做主子的这样,丫头们也没一个像样的!
女儿养成这样,跟少爷公子有何区别?
可想而知,这样的女人除了天天混在男人堆里,还能有什么用?非得好好教训一下不可!
到底是做了十四年帝王的人,心思深沉,又因为二十二年的养病生涯,控制情绪已经成了本能。虽然心里不悦,但也还知道目前自己不能表现出什么特异来,表情一直都维持得很正常,没让人看出什么破绽来。
秋玉络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好不容易把眼泪止住了,又上下打量左右摸索着,抱着女儿舍不得撒手,手足无措的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好不容易想起一件事来,连连声问道:“芙蓉饿了没?要吃点东西吗?”
姬君长生看了她一眼,强忍着被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抱在怀里的不满,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见她点头,秋玉络没多想,乐不颠的连声唤着丫头,让去把粥端上来。王嬷嬷跟奶娘等人虽然觉得有些惊奇,但也只一心庆幸,幸好不光醒了,而且看样子还不是痴傻儿。眼睛看得见,耳朵也没问题,真是谢天谢地,菩萨保佑。高兴得合不拢嘴。
毕竟都是些妇道人家,也没想太多。
粥送了上来,糊糊状,姬君长生嫌恶得不行,却没人看出来。做娘的已经习惯性的端起碗拿起勺子来喂她。
这种事一般不是爹干的吗?怎么还不见她爹?难道是已经不在了?
暗地里收集着信息的姬君长生差不多肯定了这个猜想。她这个娘虽然人不像样子,但娘做得还是挺合格的。慈父严母,就算是爹不在世了,出身富贵的妇人,肯这样亲手照顾女儿的母亲也不多见,虽然“郎郎”腔了一点……
张嘴喝了一口粥糊糊,不禁心里暗暗点了下头。味道比样子好多了,肉汤熬的,还有浓浓的补药味道,主药是罕见的玄参,另外加了十几味辅助药性的。虽然比不得她从前天天吃到想吐的药膳,但看她们这就普通的富贵人家家境而言,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看着她顺利的喝下一勺粥,秋玉络刚刚才止住的眼泪“哗”的一下又冒了出来,端着粥的手都在颤抖。姬君长生反射性的伸手扶了一把,以免粥碗打翻倒在自己身上。可秋玉络看她手不光能动竟然还会并且能自己扶住粥碗,高兴得眼泪更是唰唰的流。
这叫什么女人……长生强忍了。
一碗粥刚喝完,秋玉络好不容易才擦干眼泪,外头又闯进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口里叫着“芙蓉啊——”也是扑过来抱着她就老泪纵横起来。后面跟着的一堆丫鬟婆子开始真真假假的陪着抹眼泪。秋玉络等人也闲着,重新开哭。
这老老少少的,都一群什么女人呀……
事情不太对劲,有什么地方一定搞错了。看着眼前这群越看越觉得怪异的妇人,姬君长生忍住了疑惑没在面上显露出来。
——她需要忍耐的东西还很多,最起码比她原以为的要多得多。
身在何方
秋水山庄是当年秋老将军为其妻叶若水养病所建,叶若水是南方人,所以秋水山庄也是一脉江南的风格。九曲回廊,亭台楼阁皆精致秀巧,甚至引水上山挖了一面大湖,湖中遍种莲荷,湖心修建了一座飞檐高挑的小亭,仅以一碧绿竹桥与岸上相连。
秋玉络站在岸边,手扶着竹桥栏杆,担忧往湖心小亭眺望。她人比起半月前,少了忧愁,多了些喜气,看着安详了不少。
虽然芙蓉醒来才不过半个月,但她已经感觉到,醒来后能够表达出喜怒哀乐的女儿并不是个好亲近的孩子。这并不难以觉察。现在整个秋水山庄的下人们称呼起“大小姐”来,都不自觉的带着尊敬与谦卑,就是最咋呼的傻四儿被她一眼扫过,也会自动自觉的安静下来。
那双又细又长的凤眼,高贵而华丽,漆黑的眼瞳里仿佛容纳着无尽的星空与最尊荣的深沉,当它严厉冷淡起来时,几乎没人能与之对视。就是她的生身之父,秋玉络一向敬畏的从前的夫君木元齐侯爷也不曾有过这样气势。
这样与生俱来的气质不是秋家的遗传,南安侯府也没有过先例,除了丫头们议论的仙人来投,生而不凡,自己也找不到别的更好的解释。
现在甚至连她病着的那三年中莹润得含光的肤色也让下人们议论得有条有理,再不说她是病了,只说是仙胎不是凡品,睡了三年。
她虽然已经禁止下人再胡说,但挡不住喜滋滋的南安老侯爷夫人,一个活死人傻孩子一下子被人赞誉为仙童,老人家开心得几乎合不拢嘴。
而那孩子本身,的确是不一样的。
刚开始下床时还只能四肢着地的趴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不到一个时辰活动开了手脚,就能站得笔直,一步一步走得龙行虎步。
举手投足间的教养显而易见。她很挑剔,虽然不曾表示过什么,但明显可以感觉到她的忍耐。这种忍耐甚至表现在各个方面,让下人们一个个不自觉的诚惶诚恐。
她到现在还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但秋玉络以一个母亲特有的敏感意识到,她并不是不会,而是不想。
“芙蓉啊,叫娘——娘——”这样的事情,只做了一次就再没有勇气尝试第二次。视线高高俯视下来,轻飘飘的落在她身上,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就算再怎么不愿意面对现实,秋玉络还不是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这让她欢喜更让她忧虑。
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妇人,百无一用的弱女子,读过几本书,不过是三从四德跟女则之类。性子柔弱,大道理她不懂,但她明白,这个世道,一个不普通的女孩子并不是什么好事情。尤其像芙蓉这样的出身。
想到这,秋玉络忍不住又要落下泪来。都是她这个娘没用,不然,这样的孩子,在其他人家不知该有多宝贝。
——她至今还认为,是由于自己怀孕期间心情悲伤,身体没调理好,才影响了胎儿,导致女儿病了三年才好起来,现在还被人议论纷纷。
“小姐?”
奶娘轻轻碰了碰秋玉络的肩,秋玉络连忙低头掩饰的抹去了眼泪。
“摆早膳了,小小姐在亭子里吗?”奶娘垫起脚来往湖心看。
“在呢。”秋玉络应道,一丝忧虑还挂在眉间。
“小小姐真是的,大清早就跑不见了,躺了这么久,这手脚还虚着呢,要多养养才是。昨天的点心太甜不合口味,今天早上熬了点蔬菜粥,小小姐一定喜欢,一定得让她多吃点。”
“不怪她,躺了这么久,是想动动的。”秋玉络替女儿辩护到。
“那也得先好好补补,不过也是,看她这能跑能跳的,真好。”奶娘欣慰的笑着,回头看了秋玉络一眼,从丫头手里接过斗篷给她披在身上,责怪道,“从前小小姐病着,您天天哭,如今小小姐好了,大夫也都说没事了,您还愁着脸干嘛?您要放宽心,这样身体才好得快。”
秋玉络低下头,轻声道:“我就是有点担心……”
“有什么可担心的。小姐你就是想太多了,身体才一直好不起来。我看小小姐聪明灵慧,比一般孩子不知道强多少倍呢。这是菩萨大发慈悲,补偿她受得这三年的罪。下月初一,我陪小姐去庙里上香,把愿还了吧。”
秋玉络一拍手,失声道:“哎呀,要去还愿的!该死,我都给忘了。”
“没事没事,这不我给记着呢,晚几天菩萨不会见怪的。阿弥驼佛,大吉大利,要多给庙里添点香油钱,这回真是亏得菩萨保佑了。”
两人都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奶娘犹豫着有点忧心的道:“现在小小姐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倒是侯府老夫人那边……”
秋玉络听懂了奶娘没说完的话,脸一下子就煞白了。同样的担忧从女儿醒过来以后就一直徘徊在她心头,就是不敢去想。这时她撑着竹桥栏杆的手都在微微发抖,惊惶的看着奶娘有些哀求的道:“不会,他们不会……”
奶娘难过的看着她,不知该怎么宽慰才好。
当初能抱回小小姐,除了南安侯府怕名声不好之外,更重要的是当时小小姐不过是一个没有治愈希望的活死人傻孩子,南安侯府留着也棘手。如今人好了,小小姐毕竟还是姓木的,那边也派了婆子丫头来照顾,她们的银钱都是侯府支付的。连小小姐的月用也月月送来,说是老夫人惦记,不如看做是暂且寄养。
一个唤“小小姐”一个唤“大小姐”,这就是区别。
他们如果现在想把孩子要回去,名正言顺的,谁也不能说什么。
“我去叫芙蓉吃饭。”秋玉络像要逃避什么似的,一手紧紧抓着斗篷系带,一手提起裙角,急急的踏上竹桥往湖心小亭走去。
奶娘看着她的背影,无奈的叹了口气。
其实如果为小小姐的将来着想,自然还是回南安侯府的好。女孩子将来总是要嫁人的,虽说侯府是给算的庶出,总比没有的强。侯府老夫人估计也是这么想,不会退让的。恐怕到最后,为了小小姐,小姐多半还是得放手。
只是这样小姐就太可怜了,含辛茹苦的养到今天,好不容易醒了就……真怕她受不住,唉……这什么世道,非得要活生生拆散人家母女,真是没天理。看来得去找赵爷商量一下了,希望他还能有什么好法子。
湖心小亭。
一个长眉如画,年纪约莫三、四岁的童子,头上扎着两个用丝帕包着的圆发鬏,耳边散着碎发,盘腿坐在湖心小亭的飞檐上。面对着太阳升起来的方向,小手掐莲花状,眼观鼻鼻观心的闭目打坐。阳光照在她稚嫩的脸上,染成一片金色,表情宁静安详,颇有点神圣的味道,真要冒充起仙童来,倒也有模有样。
湖面上是一水残荷。
或许是尚在胚胎的时候就只想着自己原来的模样,或许是别的不知名的缘故,重新投胎的她依旧长着从前姬君长生的模样。
而姬君家族相貌上的基因,从三百多年前尚没有大民帝国的时候,组成姬君这个姓氏的两个古老的家族——姬家跟君家,就已经都是被世人所公认的美貌与高贵了。
太祖帝后景皇帝的画像至今挂在汉广宫,直到姬君长生在位期间,还曾有人海外朝贡的臣子看痴了眼睛摔跤的故事发生。而据史载当年作画的大师濮阳茜曾言,那时刚开始研究的素描油画技术连景皇帝十分之一的美都没有画出来。史上关于太祖玄皇帝气度姿态上的赞誉甚至还在景皇帝之上,所以濮阳茜为太祖玄皇帝做的油画只是一个侧脸,还是垂目下视的。
虽然史书不免偏颇玄皇帝陛下,说得有些夸张,但这样基因,在只纳美男的皇家直系传承,想要达到难看的标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从前的姬君长生,纵使是个虚弱苍白的病秧子,但就容貌仪态而言,做为帝王,也没有能让人挑剔的地方。
她醒来后诸多怪异的地方,被人传为仙童而不是妖异,恐怕相貌上的加分也不少。
以姬君长生的心性,本不会这么快就让人觉察出不同来。但她实在是受惊过重,再深沉的心思都被惊得翻了个个儿,没有了敷衍的情绪。
说实话,虽然是投胎重生了,但记忆的存在就意味着灵魂的依旧,她并没有把这个新的身份新的家人当成一回事。只做是自己换个样子继续活着了,从她刚开始有意识就什么都不想,只记得为了一个健康的身体努力练功就可见一斑。
虽然也觉得对这家人有点抱歉,但帝王的心性决定了这种歉疚感并不会太重,不足以影响到她什么。她如今三岁,已经有了行动能力,只等搞清楚自己在哪里,就能通知到宫里,让她们派人来接她。虽然事情是离奇了点,但她最起码有一百种法子可以让父后跟嫆和相信事实。至于其她人,她不在乎,也根本就没打算让她们知道。
想到嫆和看到她骤然比自己年轻了二十几岁,无事一身轻飞檐走壁时羡慕得狂流口水的表情,她得意得都要笑出来。
秉着谨慎的原则,她也设想过一些意外,可纵使她怎么想,也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状况。
在大民,的确有些女儿嗜好涂脂抹粉留恋花丛,甚至娇气到不如男子,但哪怕是那种雌伏在女人身下的花娘们,也没有“倒行逆施”到能跟“男人一样会生孩子”的程度……
《西行记》里有一个男子国,只有男人没有女人,不太像。
《镜花缘》中也有一个男子国,男人赚钱养家糊口当家作主,女人在家涂脂抹粉相夫教子,跟眼下情景似乎差不多,但那不是杜撰的么?
大民帝国已经进入航海殖民的时代,越过茫茫大海的确有新的土地,新的王国,新的民族,但从来也没有谁见过什么长人国三眼国半身国,更别提男子国了。那些海外小国也有些男国君,但也没听说过她们的女人会生孩子呀。虽然发色,肤色,瞳色跟大民人不一样,都总还算是正常人,也没记载有她们将女人关着,男人出外养家的。而且,海外诸国的语言风俗文字历史甚至信仰神话等等都跟大民完全不一样,可这里除了口音的微小差别,其他竟然都差不多,简直就是大民倒退三四百年后的阴阳颠倒版,这正常么?
前几日她见屋里放着一本诗经,装作不经意的拿在手里撕着玩,第一篇就翻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再又看到大民汉广宫名的由来,赫然也写的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一样的字,写的却是能让人惊得魂飞魄散的“荒唐”的事实。
会生孩子的女人?
天神……她到底是在哪里?
难道真的是在《镜花缘》中的男子国?大民的舰队也未曾探索到的地方?这里距离大民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