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深浅2009-07-23 14:36:11
夜 深 沉张恨水 著



少女月容不堪养父母的虐待,离家出走,被马车夫丁二和救回家中收养。见她聪明可爱,体貌俱佳,又帮助她拜名师学艺,成为红极一时的京剧名角。她对二和母子感激至深,二和也对她情深意笃。然而月容终究涉世不深,经不住大学生宋信生的诱惑,与他私奔天津同居。但好梦不长,宋对她厌烦后,竟把她送给北京一军阀作妾。月容誓死不从,跳楼装死,在别人的帮助下逃出虎口。她无颜去见二和母子,流落花流水在北京茶楼里,以清唱为生。月容出走后,二和不得已与一刘经理的姘妇结婚。后来,刘经理为月容捧角,知道了二和与月容的关系。刘经理为霸占月容,欲把二和赶出北京,并在散戏后,把月容骗到他的安乐窝里。二和气愤已极,持刀尾追而去……


第一回 陋巷有知音暗聆妙曲 长街援弱女急上奔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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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的夜里,是另一种世界,平常休息的人,到了这个时候,全 在院子里活动起来。这是北京西城一条胡同里一所大杂院,里面四 合的房子,围了一个大院子,所有十八家人家的男女,都到院子里 乘凉来了。满天的星斗,发着浑沌的光,照着地上许多人影子,有坐 的,有躺着的,其间还有几点小小的火星,在暗地里亮着,那是有人 在抽烟。抬头看看天上,银河是很明显的横拦着天空,偶然一颗流 星飞动,拖了一条很长的白尾子,射入了暗空,在流星消减了之后, 暗空一切归于沉寂,只有微微的南风,飞送着凉气到人身上。院子 的东角,有人将小木棍子,撑了一个小木头架子,架子上爬着倭瓜 的粗藤同牵牛花的细藤,风穿了那瓜架子,吹得瓜叶子瑟瑟作响, 在乘凉的环境里,倒是添了许多情趣。

  然而在这院子里乘凉的人,他们是不了解这些的。他们有的是 作鞋匠的,有的是推水车子的,有的是挑零星担子的,而最高职业, 便是开马车行的。其实说他是开马车行的,倒不如说他是赶马车 的,更恰当一些。因为他在这大杂院的小跨院里,单赁了两间小房, 作了一所马车出租的厂。他只有一辆旧的轿式马车,放在小跨院 里;他也只有一匹马,系在一棵老枣子树下;靠短墙,将破旧的木板 子支起了一所马棚子,雨雪的天气,马就引到那木板子下面去。他 是老板,可也是伙计,因为车和马全是他的产业,然而也要他自己 赶出去做生意。这位主人叫丁二和,是一位三十二岁的壮丁,成天 四处作生意。到了晚上,全院子人,都来乘凉,他也搬了一把旧的藤 椅子,横在人中间躺着。他昂了头,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斗,觉得那道 银河,很是有点儿神秘。同时,院邻皮鞋匠王傻子,大谈着牛郎织女 的故事,大家也听得很入神。

  这时,在巷子转弯的所在,有一阵胡琴鼓板声绕了院子处走 着,乃是一把二胡一把月琴,按了调子打着板,在深夜里拉着,那声 音更是入耳。正到这门口,那胡琴变了,拉了一段《夜深沉》,那拍 板也换了一面小鼓,得儿咚咚,得儿咚咚地打着,大家立时把谈话 声停了下去,静静地听着。等那个《夜深沉》的牌子完了,大家就齐 齐地叫了一声好,王傻子还昂着头向墙外叫道:“喂,再来一个。” 丁二和还是躺在藤椅上,将手上的芭蕉扇,拍着椅子道:“喂,喂,王 大哥,人家做小生意卖唱的,怪可怜的,可别同人家闹着玩。”这句 话刚说完,就听到有人在门口问道:“这儿要唱曲儿吗?”那声音是 非常的苍老。丁二和笑道:“好哪,把人家可招了来了。”王傻子道: “来就来了。咱们凑钱,唱两只曲儿听听,也花不了什么。喂,怎么个 算法?”那人道:“一毛钱一支,小调,京戏,全凭你点。要是唱整套 的大鼓,有算双倍的,有算三倍的,不一样。”说着,在星光下可就看 到那人之后,又有两个黑影子跟随了进来。王大傻子已是迎上前 去,丁二和也就坐了起来。看进来的三个人,一个是穿短衣的男子, 一个是短衣的妇人,还有个穿长衣的,个儿很苗条,大概是一位小 姑娘。王大傻子和那人交涉了一阵,却听到那妇人道:“我们这孩 子,大戏唱得很好,你随便挑两出戏听听,准让你过瘾。”二和远远 地插嘴道:“她唱什么的?都会唱些什么?”妇人道:“大嗓小嗓全能 唱。《骂殿》、《别姬》、新学会的《风还巢》,这是青衣戏,胡子戏 《珠帘寨》、《探母》、《打鼓骂曹》,全成。”王傻子笑道:“怪不得 刚才你们拉胡琴拉《夜深沉》了,是《骂曹》的一段。我们这儿全是 穷家主儿,可出不了多少钱,你要能凑钱,一毛钱来两支,成不成?” 那人道:“呵,街上唱曲的也多哪,可没这价钱。我们今天也没生意, 唱一会子该回去了。诸位要是愿意听的话,两毛钱唱三支,可是不 能再加了。”王傻子回转身来,问道:“大家听不听,我出五分。”二 和笑道:“我出一毛。”王傻子拍着腿道:“成啦!只差五分钱,院子 里这么些个人,凑五分钱还凑不出来吗?”乘凉的人,这就同声的答 应着:就是那么办罢。

  那一行三个人,慢拖拖的一溜斜地走进了院子里。王傻子立刻 忙碌起来,一面搬了三条凳子让他们去坐,一面昂了头大声嚷道: “吓!大家全来听曲儿,这儿就开台了!”唱曲儿的男子道:“劳驾, 先给我们一点儿凉水喝。”二和道:“凉茶喝不喝呢?”那人道:“那 就更好了。”二和听说,立刻跑回家中,捧了一把壶三个茶杯子出 来,自然一直迎到他们面前去。在黑暗中,是那位姑娘说了一声劳 驾,两手把茶壶接了过去,连连道了两声劳驾。在她叫劳驾的声中, 二和像扎针扎了什么兴奋剂一样,心里倒是一动,等到自己要去仔 细看这人时,她已经把壶抱着走了,站在黑暗的院子里,倒不免呆 了一呆。他们喝过茶之后,就问道:“各位唱什么,我这儿有个折 子。”王傻子道:“二哥在哪儿啦?我们全不认得字,这件事可托着 你了。”二和道:“看折子吗?连人都看不清楚,你叫我看折子上的 小字,那不是笑话?”说着话,两人走到了一处,王傻子可就塞了一 个硬邦邦的折子在他手上。二和道:“不用瞧了,他们刚才报的那 几出戏,我都爱听。”王傻子道:“唱曲儿的,听见没有?你就挑拿手 的唱罢。”这句吩咐过了,只见三个黑影子,已坐到一处,同时胡琴 鼓板全响起来,那调子,正奏得是南梆子。过门拉完了,那小姑娘唱 了一段“老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的词句,正是《霸王别姬》,唱完 以后,加上一段《夜深沉》的调子,这是虞姬舞剑那一段音乐。二和 本来回到他原位躺在藤椅子上,听完了这段《夜深沉》,二和叫了 一声好,人随了这声好,就坐起来,那男子停了胡琴,问道:“先生, 还唱什么?”王大傻子道:“别骂人了,我们这儿,哪来的先生。”人 丛中有人道:“真好听,再来一个。”王傻子道:“好听尽管是好听, 可也不能老唱这个。”那女孩子道:“那我们唱一段《骂殿》罢。” 王傻子道:“她自己点了这出戏,那准拿手,就唱这个罢。这孩子一 副好甜的嗓子,听了真够昧。”黑暗里刘姥姥坐在阶沿上,只把一 柄芭蕉扇轰蚊子,拍了大腿直响,这就插嘴道:“王傻子,也不管自 己有多大年纪,叫人家孩子。”王傻子道:“我今年三十啦,这小姑 娘也不过十三四罢了。”那唱曲的妇人插话道:“我们这丫头十七, 个儿小,瞧她不怎么大似的。”二和道:“好罢,就是《骂殿》,你唱 罢。”于是胡琴响起来,那女孩子又唱了一大段《骂殿》。


第一回 陋巷有知音暗聆妙曲 长街援弱女急上奔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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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共凑的两毛钱,只唱三段曲子,很快的就唱完了,王傻子 在各人手上凑好了钱,递到唱曲儿的手上去,那妇人道:“各位还 听不听?要不听,我们可得赶别家了。”大家听了,倒沉寂了一下, 没有作声。二和道:“我出一毛钱,你唱一段长一点儿的得了。”那 男子道:“也可以,我老两口子伺候你一段。”二和暗地里笑了,还 没有答言,王傻子道:“谁要听你老两口子的!花一毛大洋,干什么 不好。我们就说这小姑娘嗓子甜,送到耳朵里来,真有那么一些 子……我也说不上,反正很有点意思罢。”那妇人道:“可是她的 戏,是我老两口子教的呢。”二和笑道:“不谈这个了,一毛钱,你再 让你们姑娘唱一段《霸王别姬》,末了,还是来一段胡琴。”唱曲的 还没有答复呢,远远地听到有苍老的妇人声音叫道:“二和可别唱 了。今天下午,花钱可不少,你又喝了酒,这会子听了一毛钱曲儿, 也就够了。明天早上买吃的钱,你预备下了吗?’-二和笑道:“唱曲 儿的,你去赶有钱的主儿罢。我们这穷凑付,唱一个曲儿,凑一个曲 儿的钱,你也不得劲儿。”那唱曲儿的三口子,一声儿没言语,先是 椅子移动着响,后来脚步不得劲似的,鞋子拖了地皮响着,那三个 黑影子,全走出大门去了。

  二和躺着,也没有说什么,虽是在这里乘凉的人依然继续地谈 话,但他却是静静地躺着,只听到胡琴板,一片响声,越走越远,越 远越低,到了最后,那细微的声音,仿佛可以捉摸。二和还在听着, 但是这倭瓜棚上的叶子,被风吹得抖颤起来,这声音就给扰乱了。 王傻子突然问道:“二哥怎么不言语,睡着了吗?”二和道:“我捉 摸着这胡琴的滋味呢。”王傻子笑道:“得了罢,咱们这卖苦力的 人,可别闹上这份子戏迷,别说花不起钱,也没这闲工夫捉摸这滋 味。你家老太太嚷一声,把你那毛钱给断下来了,你还不死心。”二 和笑道:“就是不死心,又怎么着?咱们还能每天叫卖唱的叫到院 子里穷开心吗?”王傻子笑道:“咱们总还算不错,坐在这里,还有 人唱着曲儿伺候我们。伺候我们的,还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有 人问道:“小姑娘这么唱一段,你就受不了了,假使真有这样一位 小姑娘伺候你,你怎么办?”王傻子道:“瞧了干着急,那我就投河 了。今天我媳妇到娘家去了,我敞开来说,好的想不着,赖的还是把 我霸占了,这辈子我白活了,我非投河不可,要不,憋得难受。”二 和笑道:“这傻子说话,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来。”王傻子道:“二哥 你别胡骂人,我说的都是实心眼子的话。你现在还是光棍儿一个, 假使你有这样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伺候着,你能放过她吗?你要不 把她一口吞下去才怪呢。”刘姥姥将扇子伸到他背上,乱扑了几 下,笑骂道:“这小子傻劲儿上来了,什么都说,天不早了,都睡去 罢。”还是她的提议有力量,大家一阵风的就散了。

  在夏夜总是要乘凉的,这也就是穷人的一种安慰。忙了一天, 大家坐在院子里,风凉着,说说笑笑,把一天的劳苦都忘了去。到了 次晚,大家自然是照样的坐在院子里乘凉,然而那卖唱的,奏着 《夜深沉》的调子,由胡同口上经过,可没有人再说,把他们叫进 来。因为除了二和,大家全是舍不得钱的。二和因为昨日已经让母 亲拦阻着了,今天哪还敢发起这事呢。自此,每当晚间卖唱的经过, 只好静静地听一阵子,有时,他们在附近人家唱,也就追到人家门 外,隔了墙去听着。那三口子的嗓音,听得很熟,他们在黑暗里随便 唱一声,也知道是谁,可是他们的脸面,却没有看得出来。自己也曾 想着,要瞧瞧他们,到底是怎么一个样子才好,但是他们白天又不 出来的,哪儿有机会去见他们呢?不久,天气又慢慢的凉了,胡同里 的胡琴声,有时听得着,有时又听不着,后来是整月不来。

  天气就到了深秋了。是一个早上,丁二和要上西车站去接客, 套好了马车,拿了一条细长的鞭子,坐在车前座上,啪地一鞭子,四 个轮子骨碌都作响,直奔前门。街上的槐叶子,带了些焦黄的颜色, 由树枝空当里,垂下一球一球的槐子荚来,早风由树叶子里穿过, 唆唆有声。人身上自也感到一种凉意,心里头正也有一种说不出来 的情绪。忽然有人叫道:“那位赶马车的大哥!”回头看时,一条小 胡同口,一个蓬着头发的姑娘,满脸的泪痕,抬起两只手,只管向这 里招着。二和将马带住,跳下车来,迎向前问道:“姑娘,你认得我 吗?”那姑娘似乎头在发晕,身子晃了两晃,向墙上一靠,将手托住 头。在她这样抬手的时候,看见她两条光手臂,有许多条的粗细紫 痕,那两只青夹袄袖子,犹如美丽的物件下面挂着穗子一样,叮叮 当当的垂下布片来,再看她身上穿的那青布夹袄,胸前的齐缝,也 扯成两半边,裂下一条很大的口子。因问道:“姑娘,你怎么回事? 家里有甚么人打你吗?”她听了这话,两行眼泪,像抛沙一般,滚了 下来,抖颤着声音道:“我师傅,我师傅……”她说到这里,回头看 到巷子里面有人跑了来,放步就跑,却顾不得现谈话,二和跳上车 去,一兜缰绳,马就飞跑上去,赶了一截马路,马车已超过了那姑娘 面前去,二和回头看时,见有一男一女,手里各拿一根藤条,站在那 小胡同口上,只管东张西望着。

  那个哭的姑娘,跑了一截路,也赶上了马车,藏在人家一个大 门楼子下面,向二和乱招手,口里低声叫道:“喂,掌柜的,你带我 跑一截路,免得他们追上我。”二和将马车赶了一截路,已是缓缓 地走着,二和听了姑娘的喊叫声,就向她点点头,低声答道:“你快 上来。”于是把马拉拢一步,带到大门楼子下,那姑娘也不等马车 靠拢,就奔到车子前,两手将车门乱扯。二和一跳,向门楼子下一 窜,势头也来得猛一点,向墙上一碰,咚地一声,可是他也来不及去 管了,左手摸着额角,右手就来开车门。那姑娘跳上了车子,将脚乱 顿着道:“劳你驾,把车子快开走罢,他们追来了,他们追来了!”二 和被她催得心慌意乱,跳上车也只有兜住马缰就跑。跑了一截路, 这才问道:“姑娘,你让我送你到什么地方去?”她答道:“随便到 什么地方去都可以。”二和道:“这是笑话了,怎么随便到什么地方 去都可以呢?我是到西车站接客去的。”她道:“我就上西车站搭火 车去。”二和道:“你搭火车到哪儿?”她道:“到哪儿也可以。”二 和将车子停住了,回转头来,向车子里看着,问道:“姑娘,我好意 把你救了,你可不能连累我。你叫我把你带上西车站,那算怎么回 事?那里熟人很多,侦探也很多,你要让人家告我拐带吗?”她道: “哦,那里有侦探?我家住西城,你把我送到东城去就是,劳你驾, 再送我一趟。”二和道:“送到东城以后,你怎么办?”她道:“我有 个叔叔,在北新桥茶馆里当伙计,我找他去。”二和道:“这样说着, 那倒是成。”

  于是一面赶着马车,一面和她说话,问道:“你师傅干吗打 你?”她道:“师娘不在家,他打我。”二和道:“刚才有一个女人,也 追出了胡同,不是你师娘吗?”她道:“是我师娘,我师娘回来了,听 了师傅的话,也打我。”二和道:“那为什么?”她低住了头,没有作 声。二和道:“师傅常打你吗?”她道:“师娘常打我,师傅倒是不打 我,可是这一程子,师傅尽向我挑眼,也打过我好几回了。”二和 道:“你总有点什么事,得罪你的师傅了。”她道:“不,我在家里, 洗衣煮饭,什么事全替他们做,出去还替他们挣钱。”二和道:“挣 钱?你凭什么挣钱?”她顿了一顿道:“作活。”二和道:“你师傅是 一个裁缝吗?”她道:“唔,是的。”“你家里人呢?”她道:“我什么 亲人也没有,要不,他们打我,怎么也没有人替我作主。”二和道: “你不是还有一个叔叔吗?”她道:“哦,对的,我还有个叔叔。”二 和道:“叔叔不问你的事吗?”她道:“很疏的,他不大管我的事。” 二和道:“你姓什么?”她道:“我姓李。”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把 马车赶到了一所空场。

  二和把马车拢住,由车子上跳下来,问道:“姑娘,你下车来 罢。由这里向北走,向东一拐弯,就是北新桥大街。”她跳下车来, 将手埋着头上的乱发,这才把她的真相露了出来:雪白的鹅蛋脸 儿,两只滴溜乌圆的眼珠,显出那聪明的样子来。二和便道:“倒是 挺好的一个人。”她站着怔了一怔,望了他道:“由北新桥过去,再 是什么地方?”二和道:“过去是东直门,你还要过去干什么?”她 道:“不过去,我不过这样的问一声。”二和道:“你叔叔叫什么名 字?”她道:“叫王大龙。”二和道:“这就不对了,你说你姓李,怎么 你叔叔姓王呢?”她愣住了一会子,笑道:“是我说错了,我叔叔叫 李大龙。”二和向她打量一遍,点点头道:“你去罢,拐弯就是北新 桥。没想到为了你这档子事,耽误了我西车站一道生意,我还得赶 出城去捞东车站的生意呢。”说道,跳上车去,一撒缰绳,车子掉转 过头来向南走。看那姑娘时,将脚拨着地面上的石块,低了头缓缓 的向北走。她没有向二和道谢,二和也没有那闲工夫,再问她向哪 里去了。


第二回 附骥止飘零登堂见母 入门供洒扫作客宜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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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的聚合,大半是偶然的,不过在这偶然之中,往往可以变 为固然。

  二和同那位逃难的姑娘,一路谈到这空场子里,也就觉得她果 然有些可怜。这时虽然掉转马头,自己走自己的,可是再回转脸来 向北看,只见那女孩子两手抄在衣岔上面,低了头,一步拖着一步 的走了去。二和将手上的马鞭子一举,叫道:“喂,那位小姑娘,别忙 走,我还有话问你呢。”那女孩子听了这话,一点也不考虑,立刻跑 了过来。

  她走来的势子,那是很猛的,但是到了他面前以后,这就把头 低了下来,问道:“掌柜的,你叫我干吗?我已经给你道过劳驾了。” 二和跳下车来,笑道:“你不和我道劳驾,这没有关系。我还要问你 一句话,你说你有个叔叔在北新桥茶馆里,这话有点儿靠不住 吧?”她点点头道:“是的,有一个叔叔在茶馆子里。”二和道:“这 茶馆子的字号,大概你不知道。但是这茶馆子是朝东还是朝西,是 朝南还是朝北,你总不会不知道。”她昂着头想了一想,忽然一低 头,却是噗嗤一笑。二和道:“这样说,你简直是撒谎的。你说,你打 算到哪里去?”她抬起头来,把脸色正着,因道:“我实对你说罢,因 为你追问着我到哪里去,我要不告诉你有一个叔叔在北新桥,那你 是会老盯着我问的,教我怎么办呢?”二和道:“我老盯着你问要什 么紧?”她道:“我怕你报告警察,送我到师傅家里去。”二和道: “你不到师傅那里去,又没有家,那么,你打算往哪里跑呢?”

  她听着这话,倒真个愣住了,瞪了那乌溜的眼睛,只管向他望 着,将右脚上的破鞋,不断地在地面画着字。二和道:“你不能跑出 来了,糊里糊涂的乱走一起,你事先总也筹划了一会子,自己究竟 是打算到哪儿去。”她道:“我要是有地方去的话,我早就逃走了。 就因为没地方去,我才是在他们家里待着。”二和道:“怎么今天你 又敢跑呢?”她道:“我要不跑,在他们家里,迟早得死。还有那个畜 类的师傅,他逼得我待不下去,我只好糊里糊涂,先跑出来,逃开了 虎口再说。我也有个想头,一来是逃下乡去,随便帮帮什么人的忙, 总也可以找碗饭吃;第二条路,那不用说,我就打算死啦。别的事情 不好办,一个人要寻死,没什么办不到。”二和道:“你不是说,你师 傅待你还不错吗?”她退后了两步,低了头没有作声,将两个手指 头放在嘴唇皮子上抿着。二和道:“这样子说,你准是走第二条路, 看你脸上,一点没有发愁的样子,反正是死,走一步算一步,你说是 不是?”她沉郁着脸子,把眼皮也同时垂了下去,可没有答话。

  二和抬头看看天色,太阳已高升过了人家门外的高槐树上,皱 了两皱眉毛道:“我不碰着这件事呢,我就不管,现在眼睁睁地看 你去寻死,可没有这个道理,你能不能依着我的话,到我家里去一 趟,我家里有个老太太,她见着的事就多啦,可以劝劝你。”她道: “到你们家去也可以的,可是我得声明一句,你要把我送回师傅家 里去,我是不干的,你可别冤我。”说了这话,她向二和周身上下, 全看了一眼,二和道:“这是笑话了,你这么大一个人,就是你师傅 也关你不住,我们一个过路的人,就能把你送回去吗?脚在你身上, 我要你回去,你不走,我们也算白着急,你先到我家里去瞧瞧,若是 不好,你再走,那也不迟吧?我豁出去了,今天上午,什么买卖也不 作,我再陪你跑一趟,你上车。”说着,就上前把车门打开了,而且 还欠了一欠身子。她跳着上了车,由车门子里伸出了半截身子,向 二和道:“你若是把马车向我师傅家里赶了去,那我就会跳下来 的。”二和道:“你这位姑娘说话,也太小心了。你上我的马车,是你 自己找着来的,又不是我去拉了你来的,你若是不相信我,就不该 叫住我救你。”她笑道:“我倒相信你是个好人,就是保不住你不送 我回去。掌柜的,劳驾了,我跟你去了。”二和跳上了车子,一鞭子 赶了马车就跑,因为是一径的跑着,也就没有功夫来和她说话,到 了家门口,把车子停在门外,那姑娘倒像是熟路似的,开了车门下 来,直向小跨院子里丁家走去。在这屋檐下,坐了一位老太太,背对 了外坐着,二和道:“妈,我告诉你一段新鲜事儿,我带着一位客来 了。”那位老太太扭转身来,尖削的脸上,闪出了许多皱纹,戴了一 把苍白的头发,不住的微微的摇撼着,这是表示着为人受刺激太 深,逼出来的一种毛病。她虽是站起来了,但还依旧仰了脸看人,由 这里可以看出来,她还是个双目不明的残疾人。

  二和站在他母亲面前,向那位姑娘招了两招手,因道:“请你过 来见见,这是我妈。”那姑娘走了过去,叫了一声老太,丁老太就伸出 右手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左手却在她手臂上、肩上,全轻轻地抚 摸一番。因笑道:“这可是一位小姑娘。二和,是哪一家的?”二和道: “你老坐着吧,先让我把一段子经过的事告诉你,然后再让她说她 的。”丁老太就弯了腰,把刚才自己坐的凳子,拍了两下,笑道:“小 姑娘,你就在这儿坐着吧。”她说完了这话,自己慢慢地走到对过的 所在,弯了腰,伸着两手,在各处摸索了两三下,果然就让她摸到了 一把小椅子,然后坐下。二和在墙上钉子上,取下了一条半干湿的毛 巾,在额头上乱摸擦了一阵,这就笑着把今日早上的事,叙述了一 番。

  丁老太虽然看不到来的贵客是怎么一个样子,可是谁说话,她 就把脸朝着谁。等二和把话说完了,这就将脸一转,朝到那位小姑 娘,笑问道:“我儿子说的话,全是真的吗?你贵姓?我应当怎么称 呼呢?”她道:“您太客气,还说这些啦。我姓王,师傅替我起了个名 字叫月容,成天成晚的就是这样叫着。扫地抹桌,洗衣煮饭,什么全 叫我,我真腻了。我在家的时候,小名儿叫小四儿,您就叫我小四儿 罢。”二和道:“姑娘,你同我妈妈有一句便说一句,就别发牢骚 了。”丁老太将脸朝着他道:“二和,你还没有作买卖啦,我听这王 姑娘的话,一定很长,你先去找一点生意,咱们等你回来。”二和向 那姑娘看了一下,又低着头想了一想道:“姑娘,你不要心急,陪着 我妈在这里谈谈,等我回家来了,你才走开。我妈眼睛看不见,你要 跑,她可抓不住。”她站起来道:“你放心去作买卖罢,我这满市找 不着主儿的人,会到哪儿去?”说道,还向他露齿一笑。二和走到院 子里了,回头看到了她这两片鲜红的嘴唇里,透出雪白的牙齿来, 又把那乌溜的眼珠对人一转,这就不觉呆了。丁老太道:“二和,怎 么啦,没听到你的脚步响?”说道,扬了脸,对着院子。二和道:“忙 什么,我这就走啦。喂,那位姑娘,你可别走,走了,我是个漏子。” 于是取下头上的帽子,似乎要向她点个头,可是不知他有了一个什 么感想,一转念头,将手在帽子上拍拍灰,大踏着步子,走了出去 了。

  这位王月容姑娘,一面和丁老太谈话,一面打量他们的家的屋 子。这里是两间北屋,用芦苇秆糊了报纸,隔了开来的,外面这间屋 子,大小堆了三张桌子。正面桌上,有一副变成黑黝的铜五供,右角 一个大的盘龙青花破瓷盘,盛了一个大南瓜,左角堆了一叠破书 本,上面压了一方没盖的砚池,笔墨账本又全放在砚池上。那正墙 上,不是字画,也没供祖先神位,却是一个大镜框子,里面一个穿军 服挂指挥刀的人像。那人军帽上,还树起了一撮绒缨,照相馆门口 悬着袁世凯的相片,就是这一套。这人大概也是一个大武官,可不 知道他们家干吗拿来挂着。其余东西两张桌子,斜斜的对着,盆儿、 罐儿、破报纸、面粉袋、新鲜菜蔬、马毛刷子、破衣服卷,什么东西都 有。两张桌子下面,却是散堆了许多煤球,一套厨房里的家伙。连煤 炉子带水缸,全放在屋子中间,再加上两条板凳,简直的把这屋子 给塞满了。


第二回 附骥止飘零登堂见母 入门供洒扫作客宜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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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老太因为她在谈自己的身世,正垂了头,静心静意,向下听 着,并不知道她在察看这屋子。约摸有大半个钟头,月容把她的身 世全说过了,老太点点头道:“原来你是这么回事,等我们二和家 来,再替你想法子。你既是什么都会作,我家里油盐白面,全现成, 要不然,你等着二和回来,才可以作饭,那就早着啦,恐怕你等不 了。往日,他没作完买卖,也赶回来给我作饭吃,要不,事先就留下 钱在面馆子里,到时候让面馆子送面来。别瞧他是个赶马车的,他 可知道孝顺上人,唉,这话提起来,够叫人惭愧死了。你瞧见上面那 一个大相片没有,那是我们二和他父亲。二和的老爷子官大着啦, 作到了上将军,管两省的地方。二和的父亲,是老爷子的长子,三十 岁的人,除了原配不算,连我在内,是八个少奶奶,把一条性命,活 糟蹋了。我也是好人家儿女,他花了几千块,硬把我强买了来。作第 四房。上辈老爷子,和二和的老爷子,是一年死的,整千万的家财, 像流水一样的淌了去。我是一位第四的姨少奶奶,又没有丈夫,能 摊着我得多少钱?我带了这个儿子,分了两千块钱,就这样过了十 几年。坐吃山空,两千块钱够什么?把我私人藏着的一点首饰.全变 卖完了。到了前两年,孩子也大了,浮财也用光了,我两只眼睛也瞎 了。我们那位大奶奶,过了十几年的光花不挣的舒服日子,钱也完 啦,就把最后剩下的一所房,也给卖了去。我本来也不想分他丁家 财产了,人家说,我们上辈老爷子,共有九个孙子,就是我们这孩子 分得太少,这才托人去说,就是这一次啦,多少得分一点给我们。丁 家人,比我穷的还有呢,早把钱抢了个空,分给了我们一辆马车,一 匹老马。我说,这是给穷人开心,穷得没饭吃,还坐马车啦?二和可 就信了街坊的话,把马车拖回来了,就凭了这匹老马,倒养活了我 这老少两口子过了两年。”月容笑道:“那么说,丁掌柜的倒是一位 贵公子啦。”丁老太道:“贵公子怎么着?没有什么学问,还不是给 人赶马车吗!”月容道:“您这话倒是真的,我只说了我在师傅家的 事,没说我自己家的事。下次我到你府上来,就可以把这话详详细 细地对您说了。”两人这样一谈,倒是很高兴,也忘了谁是主人谁 是客。

  过了两三小时,在外面赶马车的丁二和,对于家里这一位客 人,实在不放心,拉了一笔生意,赶快的就赶回家了。马车放在大门 外,他手上拿了一个马鞭子,大开着步子,就向院子里走,看到王月 容,正在屋檐下站着呢,便道:“姑娘,好啦!我给你想到了一个办 法啦,你先买一点儿东西吃,我这就送你去,你可别……”他一面 说着,一面走近前来,这倒不由得他不大吃一惊。原来这个小跨院 里,扫得干干净净的,破桌子烂板凳,全理齐了,放到墙角落里。院 子里有几只鸡,全用绳子缚了脚,拴在桌子底下,水缸,煤炉,还有 一张条桌,全放在屋檐下来。煤炉子上烧着一铁锅开水,桌上一块 砧板,撑了好些个面条子,在那里预备着。几只碗里,放了酱油,醋, 葱花儿,还有一只碗,放了芝麻酱、甜酱,一个碟子,切了一碟盐水 疙瘩丝儿。再向屋子里一看,全改样啦,那张条桌同作饭家伙全搬 出去了,屋子里也显着空阔起来。煤球全搬出去了,地面上扫得镜 子似的,不带一点脏。左边的桌子空出来了,只有一把茶壶,两只杯 子,正中桌上,书理得齐齐的,笔砚全放在犄角上。院子里有两瓦盆 子鸡冠花,压根儿没理会过,这会子,把瓦盆子上的浮泥,全部擦干 净了,放在桌上五供旁边。母亲坐在桌子边椅子上,手里捧了一杯 茶在喝呢。因道:“呵,屋子全收拾干净了,这是谁收拾的?”月容 道:“掌柜的,是我收拾的,可是我没有多大功夫,还没有收拾得 好。掌柜的,你这就吃饭吗,什么全预备好啦。”二和拿了一条马鞭 子,只管向屋子里外望着,简直说不出话来啦。

  丁老太道:“这位姑娘,为人真勤快,自从你去后,她就作得没 有歇手。”二和道:“这可真难为人家,我们要怎样的谢谢人家 呢?”这句话没说完,月容把一只破旧的铁瓷盆,舀了热水,连手巾 也铺在水面上,这就向他点了两点头笑道:“你先来洗把脸。”二和 将马鞭子插在墙窟窿眼里,两手乱搓了巴掌,向她笑道:“姑娘,你 是一个客,我们怎好要你作事呢?”月容道:“这没关系,我在师傅 家里,就这样伺候师傅惯了的。”说道,她将脸盆放在矮凳子上,自 走开了。二和洗着脸,水哗啦子响,丁老太就听到了,她说:“二和, 你瞧这位姑娘多会当家过日子,我要是有这么一位姑娘,我这个家 就上了正道了。你瞧,人家还是一位客呢,你一回来了,茶是茶,水 是水的,忙了一个不亦乐乎。”二和心里正想着,水倒有了,哪儿来 的茶?一抬头,却看到桌子角上,放了一杯茶,便哟了一声道:“姑 娘,这可劳驾劳驾。”月容站在门外自低了头下去,微微一笑。丁老 太道:“二和,刚才你一进大门,就嚷着有了办法了,你所说的,是 有了什么办法?”二和端起那杯茶来,喝了一口,因道:“我在车站 上,也是听到伙伴里说,妇女救济院里面,就收留各种无家可归的 女人。若是这位姑娘肯去,那里有吃有穿,还有活做,将来可以由院 里头代为择配呢。您看这不是一件好事吗?只要到那里面去了,无 论这姑娘的师傅,是怎么一位天神,他也没有法子,只好白瞪眼。”

  二和同母亲只管说话,一不留神,刚才的那一盆脸水,却让人 家端起走了。接着,桌面子是揩抹干净,月容把两碗下得了的面条 子放在桌子上,而且还搀着丁老太到桌子边坐下,拿了筷子塞到她 手中,笑道:“老太太,我这分手艺可不成,面条,全撑得挺粗的一 根,你尝尝这味儿怎样?”二和两手一提裤脚,张了腿在椅上坐下, 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夹子面,弯腰就待向嘴里送去,可又忽然把筷 子放下,望了她道:“这位姑娘你自己怎么不吃?”她道:“我吃 。啦。”她捧了一碗面,在廊檐下举了两举,笑道:“我在这儿奉陪 啦。”二和笑道:“这可不像话。就算我们这是一张光桌子,我们娘 儿俩全坐在这里,正正经经的吃面,你累了大半天,让你坐在院子 里吃,就是不让别人瞧见,我们心里头也过不去。”说着话自己可 就站起了出来,把她那碗面接到手上,向屋子里端了去笑道:“这 一餐饭,你是自作自食,我也不好说什么客气话,等我作完了下午 两趟买卖,好好儿来请你一请。”二和说着话,可就把那碗面,放到 桌子上,而且搬到了一条凳子,放在横头,将手连连拍了凳子两下, 向她微笑着道:“请坐,请坐。”月容将牙微咬了下嘴唇低头坐下。 二和点点头道:“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这是你作的面,作得很好, 请你多吃一点儿就是了。”月容只是低了头吃面,却没有说什么。

  二和虽不是正面的朝她望着,可是当和她说话的时候,就偷着 看她脸色一下,只看她圆圆的脸儿,头上剪着童式的头发,现在不 蓬了,梳着光滑滑的。两鬓边垂了两仔长的垂鬓,越是显着那脸腮 上的两片红晕,成了苹果般一样好看。她扶了筷子的手,虽然为了 工作太多,显着粗糙一点,却也不见得黄黑,而且指甲里面,不曾带 了一丝脏泥。记得小时候,常和一位刘家小姐在一起玩,她的样子, 倒有些相同。正打量着呢,这位王姑娘的头可就更抬不起来了。丁 老太听到桌面上静悄悄的,这就问道:“二和,那救济院的事,你得 和这位姑娘谈谈,看她是不是愿意去?”月容道:“我早听到了,我 只要有个逃命的地方,哪儿也愿意去的。吃完了饭,就请丁掌柜的 送我一趟罢。”她说着,就仰着脸望了二和,等他的答复。她心里大 概也很高兴,以为是得着一个归宿之处了。


第三回 多半昌色留闻歌忆旧 增一宵梦寐移榻惊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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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二和在今天吃午饭的时候,家里会来了这么一位女客,这是想不到的事。自从脱离大家庭以来,仿佛记得没有吃过这样一餐舒服的饭,可以不用自己费一点心力,饭碗放在桌子上,扶起筷子就吃,觉得自己家里,真有这样一位姑娘,那实在是个乐子。虽然家里多这样一个人吃饭,不免加上一层负担,可是一个小姑娘,又能吃多少,她若是愿意不走,把她留下来也好。因为如此想着,所以月容说上救济院去的话,就没有答复。

  月容向他看看,见他吃着面,只是把筷子夹了两三根面条子,送到门牙下,一截一截地咬了吃,咬完了两三根面条子,再挑两三根面条子起来咬着,两只眼睛,全射在桌子中心那盐水疙瘩丝的小碟子上。心里一转念,是啦,人家家里,突然的来了一位逃跑的小姑娘,可担着一分子干系。这事要让自己师傅知道了,说不定要吃一场飞来的官司,还要落个拐带二字,人家怎么不透着为难呢!人家顾着面子,直不好意思说出口,叫客快点儿走,这也就不必去真等人家说出口来,自己知趣一点儿,就说出来罢。于是掉转脸,对了上座的丁老太道:“您这分恩情,我现在是个逃难的孩子,也没法子报答,将来我有个出头之日,一定到您府上来,给您磕头。”丁老太放下筷子,顺了桌沿,将手摸着过来,摸到了月容的手胳臂,就轻轻地拍着道:“好孩子,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为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彼此帮忙,三年河东,三年河西,我们这样小小的帮你一点忙,算得了什么,将来也许有我们求到你府上的时候,你多照顾我们一点就是了。”二和觉得母亲这种话,劝人家劝得有些不对劲,便端起手上的面碗,连汤带面,稀里呼噜,一阵喝了下去。月容看到,连忙将筷子和碗同时放下,站了起来,笑道:“还有面啦,我去给你盛一点。”二和道:“饱啦,劳你驾。”月容站在桌子角边,对他望着,微笑一笑道:“在外面忙了这样一天,饭又晚了,再吃一点。”二和看了她这样子,倒不好拒绝,因笑道:“也好,我帮着你,一块来下面罢。”说着,同走到屋檐下来,月容捧了他的碗,放在小桌上,还在抽屉里找出了一张小报,将空碗盖上。二和退后两步,两手互相搓着,望了她微笑道:“姑娘,你作事真细心,把空碗放在这里一会子,还怕吹了灰尘进去。”月容笑道:“让你见笑,我白小就让人家折磨得。”她口里说着话,把砧板一块湿面,赶忙的搓搓挪挪,撑起面来,还回转头来向二和微笑道:“下撑面总要现撑,一面撑着,一面向锅里下去,若是撑好放在这里等着,就差味儿。”二和道:“人少可以,人多撑面的人可得累死。”月容笑道:“无论什么,全是一个惯,我在师傅家里,就常常给他们一家人撑面。累死我倒不怕,就是别让我受气。”说着,微微叹了一口气,垂下头去。

  二和看了人家这一副情形,只好把两手挽在身后,来回的在院子里徘徊着。月容手脚敏捷的煮好一碗面,满满的盛着,刚待伸手来端碗,二和口里说了一声不敢当,人就抢过来,把碗端了去。放到屋里桌子上以后,看到月容碗里,只剩了小半碗面了,这就整大夹子的挑了面条子,向她碗里拨了去。月容笑嘻嘻的,跳着跑进屋子来,将手抓住了他的筷子,笑道:“我早就够啦。”丁老太道:“你在我们家吃一顿饭,还是你自个儿动手,若是不让你吃饱,我们心里,也过得去吗?”二和笑道:“若是这样子请客,咱们家虽穷,就是请个周年半载,也还请得起。”丁老太道:“真的,让人家替咱们忙了大半天,也没让人家好吃好喝一顿。”月容道:“丁掌柜帮我一点忙,把我送到救济院,弄一碗长久的饭吃,那也就得啦。”丁老太道:“二和,你瞧,这位姑娘,只惦记着到救济院去,你快点儿吃饭,吃完了饭,你就赶着车子把人家送了去罢。”月容本是坐在旁边,低了头吃饭的,听了这话以后,立刻放了筷子、碗,站起来,向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笑道:“丁掌柜,我这里先谢谢你了。”二和也只得放了筷子、碗,站将起来,因向她道:“这点儿小事,你放心得了,我马上送你去。不但是送你去,而且我还要保你的险,那救济院里是准收。”月容听说,又向他勾了一勾头。二和心里,这就连转了两个念头,说送人家到救济院去,是自己出的主意,现在不到半点钟,那可转不过口来。再说到瞧她这样子,那是非常的愿意到救济院去,自己又怎好去绝了人家的指望呢!如此想着,就对她道:“好的,姑娘,你自己舀一盆水,洗把脸,喝一口水,我到外面套车去。” 他说着,把面碗放下了,自到门外去套车。

  还不曾出得院子呢,有人叫了进来道:“二哥,在家啦?买卖来了。”二和看时,是同行陈麻子,他家相距不远,就在本胡同口上。二和道:“家里喝碗水。”陈麻子站在院子中心四周看了一看,答道:“呵,你这院子里开光啦,你真是里外忙。”二和见他麻脸上的两张薄片嘴,一连串的说着,这倒不好让他进屋子去,便道:“多谢你的好意,既是有生意,就别耽误了,上哪儿呀?”陈麻子道:“就是这胡同外面那座大红门里面,他们要两辆马车,游三贝子花园去。”二和道:“出外城啦,什么时候回来?”陈麻子道:“有一点钟,向坐车的主儿要一个钟头的钱,你怕什么,走罢。”他说了这话,挽住二和的手臂就向外拉。二和被他拉到大门外,笑道:“我丢了帽子没拿,你等一会儿。”说着,向院子里跑了进去。走到屋子里,见到月容正在揩抹桌子,于是低声向她道:“这可对不起,我有一趟城外的买卖,立刻要走。”月容笑道:“掌柜的,你自便罢,我在你府上等着,你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再送我。”丁老太道:“我先留着这姑娘谈谈。”二和怕陈麻子进来,在墙壁钉子上,取下了自己的破呢帽子,匆匆地就跑出门去。

  陈麻子所告诉他的话,倒不是假的,果然,是一趟出城的生意。在路上心里也就想着,这件事,也不忙在今日这一天,只要生意上多挣几个钱,明日早上,就耽搁一早也没关系,于是定下心,把这一趟生意做完。不想这几位游客,偏是兴致甚好,一直游到下午七点钟,才到家。

  二和赶着马车回来,已是满天星斗。自己也是着急于要看看月容还在这里没有,下车也来不及牵马进棚子里去,手上拿了马鞭子,悄悄的走到院子里来。只见屋檐子微微的抽出一丛泥炉子里的火焰,虽是黑沉沉的,显着院子里宽敞了许多,这就想到今日上午,月容收拾院子的这一番功劳不能够忘记。外面屋子里也没点灯,只是里面房间里,有一些浑黄的灯光,隔了玻璃窗向外透露着,于是缓缓的走到廊檐下来,听她们说甚么呢?这就有一种细微的歌声,送到耳朵里来,这词句听得很清楚,乃是“老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正是自己所爱听的一段《霸王别姬》。这就不肯作声,静静儿的向下听着这一段唱腔,不但是好听,而且还十分耳熟,直等这一段南梆子唱完了,接着又是一段嘴唱的胡琴声,滴咯滴咯儿隆,隆咯隆咯儿咚,这岂不是《夜深沉》!在唱着胡琴腔的时候,同时有木板的碰击声,似乎是按着拍子,有人在那里用手指打桌沿。直等这一套胡琴声唱完了,自己再也忍耐不住了,突然叫起来道:“哦,唱得真好。”随着这句话,就一脚跨进屋门来,只在这时,却看到一个人影子,由桌子边站了走来,暗影里也看得清楚,正是王月容。便笑道:“哦,王姑娘,你还会唱戏?”她道:“不瞒你说,我现在是无家可归的人,逃出了天罗地网,不受人家管了,心里一痛快,不知不觉的就唱了起来了。你们老太身上有点儿不舒服,早睡着了,我…个人坐在这里,怪无聊的,随便哼两句,让你听着笑话。”她口里说着话,擦了火柴,就把桌子上一盏煤油灯,给点着了。


第三回 多半昌色留闻歌忆旧 增一宵梦寐移榻惊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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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和在灯光一闪的时候,看到那娇小的身材,这让他想起星光下一段旧事,便问道:“姑娘,你是怎么会唱戏?你学过这玩艺儿的吗?”她在桌子边站着避了灯光,不由得低下头去。二和看到桌上有茶壶,自己觉得把话问得太猛浪了,于是搭讪着斟茶喝。人家是一位客呢,又不便自己喝了倒不理会客人,于是也倒了一杯,悄悄的送到她面前桌子角上。她看到就明白了,向他笑着一点头道:“劳驾了。”二和一抬手道:“我记起来了,一点儿没有错!夏天,你在我们院子里唱过一晚戏,你唱得真好,我永远记得。不想咱们成了朋友了,想不到,想不到!”说得高兴了,两只手掌互相撑着,微扛了肩膀,有说不出来的那一种快乐似的,只管嘻嘻儿的笑,月容臊得耳根子也红了,只是低了头,将一只手去慢慢的抚摸着桌沿。二和这才看出来了,人家很不好意思,因此住了笑容,很沉着的对她道:“这要什么紧,我们赶马车是糊嘴,你卖唱也是糊嘴,又有什么不能对人说的!”她这才低声答道:“我不敢告诉你是学什么,就为的是这个。丁掌柜的,你明天把我送到救济院里去,可别说出来,我觉得真是怪寒碜的。”二和端了一张方凳子在房门口放下,然后又端了那杯茶,朝着她慢慢儿的喝。她忽然身子掉正过来,向二和望着,沉住了颜色道:“丁掌柜……”说着这话,突然的把话止住,而且将头低下去。

  二和虽然不敢正眼的望着她,可是这话也不能不回答她,因之手上捧着茶碗,慢慢儿的向嘴里送着,缓缓的道:“那没什么要紧,我答应了你的事,迟早总得替你办。”月容道:“不是那话,你想不到我是一个卖唱的人吧?”二和见她两手反撑了桌子,背着灯光看了自己的鞋尖,那就够难为情的了,便站起来道:“倒是没有想着。可是等我知道了你是一个卖唱的,我可喜出望外。因为你那天在我们这院子里唱过一回之后,我们这院子里人,全都成了戏迷了。可是我们又没有那么些个钱,可以天天叫唱曲儿的到家里来,所以当你们这一班,拉着弹着,由胡同里过去的时候,我就老是跟了他们走,有时候还走着很远的地方去。你唱的声音,我是听得很熟,可是我还没瞧见过你长的是个什么样子。”月容本就低着头的了,听着这话,不觉噗嗤一声笑着,将头扭了过去。二和见她这样不好意思,更觉得心里有些荡漾起来,拿起桌上的茶壶,又自斟了一杯茶,站在桌子角上喝了。那月容始终把脸朝了那边,也不掉过来,这样,彼此寂然的对立着,约摸有六七分钟。

  丁老太在里面屋子床上,翻了两个身,嘴里哼哼有声,二和这才发言道:“妈,你又不舒服啦?”随着这话,他就走了进去。月容一人在外面屋子里,就靠了桌子角坐下,也是这一天实在是疲劳了,不知不觉的就伏在桌子角上闭眼稍微休息一下。朦胧中觉得这桌子摇撼了一阵,便抬头向前面看着。二和已是将两条板凳,架了一块板子横在堂屋中间,板子上铺了一床薄被。月容站起来,打了两个呵欠,立刻将嘴掩住,笑道:“又要劳你的驾,我自己会来铺床。”二和道:“不,这是我搭的铺。你一位大姑娘家,怎好让你住在外面屋里睡,你别瞧我家穷,还有一张大铜床呢。”月容道:“向来丁掌柜在哪儿睡?”二和道:“你不瞧见屋子里有一张小土炕吗?我向来就睡在那儿。”月容道:“把你揪到这外边屋子里来,倒怪不好意思的。”二和道:“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反正我不能让客人在家里熬一宿。”月容道:“老太太向来一人睡在床上的,今晚上又不太舒服,我怎好去打搅她,我在炕上睡罢。”二和道:“这可以听你的便。”说着,举起两只手,连连打了两个呵欠。月容抬起一只手来,理着自己的鬓发,因道:“你为我受累了一天,这会子该休息了,我这就进房去了。”二和道:“里面屋子里,请你别熄灯。桌上有一壶茶,是拿一件大棉袄包着的,假如半夜里我们老太太要喝茶,请你倒一杯给她喝,别的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睡罢。”月容虽然觉得他最后两句话,是有点赘余,但是自己要睡,人家也就睡,不便我问,自进里屋,掩上屋门睡了。

  二和这方搭床的板子,正是屋子里开向院子里屋门,现在睡下了,屋子门可就不能关上。将一床被,半叠半盖的躺着,没有枕头,只好脱下身上的衣服,作了一个大棉布卷塞在垫被的下面,把头枕头。这一天,早上把东北城跑了一个来回,晚上又把西北城跑了一个来回,也就相当的疲倦。何况为了月容,心里头老是有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牵挂,总觉得安置没有十分妥当,作什么事也有些仿仿佛佛的。这时头靠了那个卷的衣包,眼对了里面房门望着,他心里就在那时想着,假使自己有一天发了财,把这间房当了新房,那就不枉这一生了。不过像王姑娘这分人才,要她作新娘子,也不能太委屈了,必得大大的热闹一下子。

  心里这样想着,眼面前可站着一位新娘子,身上穿了红色的长衣,披了水红色的喜纱,向人微微的一笑。耳边下兀自有音乐响着,但是卜卜呛呛的,却有些不成腔调。这就忘记了自己是新郎,也禁不住发脾气喊起来,为什么音乐队这样的开玩笑。不想这一声嚷着,自己也醒过来了,是墙外面有敲更的经过,是那更梆同更锣响着。于是转了一个身朝里睡着,心里也正责骂自己,未免太不争气,家里来一位女客,立刻就想把人家当新娘子。可是月容倒很赞成这个办法,对他道:“你不要送我上救济院,我们逃跑罢。”说着就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追赶,两个人拼命地跑,后来索性牵了月容的手跑。所跑的正是一条荒僻的大街,刮着大风,飞着雪花,吹得人身上冷水浸了一样,尤其是自己的脊梁上,直凉透了肺腑,站着定了定神,自己并没有站着,却是躺在门板上。那院子里的风,呼呼的向屋子里面灌,吹得脊梁上,犹如冷水浇过,所以把人又惊醒了,于是一个翻身坐起来,定了一定神。今天晚上,怎么老是作梦?这可有些怪了。记得桌上还放下了一盒烟卷的,这就走过去向桌面上摸索着。

  不知道怎么当的一声,把桌上一只茶杯子给撞翻了,自己啊哟了一声。接着便是咿哑一声,原来房门开着,闪出一线灯光来,月容可就手扶了房门,在那里站着。二和道:“你还没睡着吗?准是认床。”月容笑道:“我们是什么命,还认床啦?我想你在外面屋子里躺着,忘了关门,仔细着了凉。我把你挤到外面来,怪难为情的,可是你老太太睡着了,我又不便叫你。”她说着话,就抱了一床小被出来,放到板子上。二和也摸着了火柴,把桌上的灯点了,见她睡眼的蓬乱着一头头发,衣服单单的,又有几个破眼,直露出白肉来。在灯下看到她这种样子,心里未免动荡了几下。月容见他望着,低了头,就走进房去,两手要关上房门的时候,还在房门缝里,同二和连连点了几点头,然后在她微笑的当中,将门缝合上,两个人就在门内外隔开来了。二和当时拿了火柴盒在手,一句什么话也说不出,这时门合上了,才道:“喂,王家大姑娘,你把被给我了,你就别在炕上睡了。”月容道:“我知道了。掌柜的,你可把门掩上一点,别吹了风。”二和答应了一声,自擦火抽着烟。丁老太太咳嗽了几声,隔了屋子叫道:“二和你还没睡啦?”二和道:“我刚醒,抽一枝烟卷就睡。您好一点儿了吗?”丁老太道:“好些了,多谢这位王家姑娘,给我倒了两遍茶。别搅和人家了,让人家好好的睡一会儿罢。”二和静静的抽完了那枝烟,将两床被一垫一盖,却是睡得舒服一点。心里也就想着:可别胡思乱想了,明天一早就得起来套车,送她上救济院去。好好的睡一觉罢,只要把她送走,自己心事就安定下来了,睡罢。这样决定了,口里数着一二三四,一直数到四百数十,这就有点儿数目不清。

  直等这耳朵下听到呼呼的风声,起来一看,天色大亮,那邻院的树叶子被风吹着,只管在半空里打旋转,抬头看看天色,阴沉沉的。这也就来不及作什么想头,到院子里马棚子里去,把马牵出来,将车套好。一回头,月容把头发梳得溜光,脸上还抹了一层胭脂,胁下又夹了一个小布包袱。二和道:“你还带着什么啦。”月容道:“这是你送我的一点儿东西,我带去作纪念品。”二和也就仿佛着曾送过她一点东西,便点头道:“你记得我就好。你到院子里去以后,我还可以让我们老太太常常去瞧你。”月容低了头没作声,自开了车门子,就钻了进去。二和道:“姑娘你也真心急,我车子还没有套好呢。就算我车子套好了,你到大门外去上车也不迟。”月容道:“你外面院子里街坊多,我不愿意同他们见面,你快一点儿走罢。”二和一听这话,觉得这个人太狠心,母子两个人这样款待她。她竟是一点留恋之心没有。一赌气,拿着马鞭子,就跳上车去,口里喝了一声道:“畜牲快走!”那马似乎也生了气,四蹄掀起,向前直奔,就要把这位刚脱樊笼的小鸟,又要送进鸟笼子去了。


第四回 娓婉话朝曦随亲挽客 殷勤进午酒得友为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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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二和无故在街上遇到这样一个少女,本来也就知道事出偶然,并没有什么情爱的意思,及至听到她唱戏,正是自己倾慕的一个人。原来自己料着,一个赶马车的人,是没有法子同这唱曲儿的人混到一处去的,自己追着她们后面听曲子,那一种心事算是作梦。现在这女人到了家里,他的那种侥幸心,就引起了他的占有欲。偏是那女孩子不懂事,只管催了走,所以他气极了,挥着马鞭子,就打了马跑。赶马车的人,自然坐在车前面那一个高高的位子上。马跑得太快了,他只管在车子上颠簸,不想车轮子在地面碰了一块石子,打得车子向旁边一歪,连人带马一齐全倒在马路上。忽然受了这一下子,着实有点害怕,等到自己睁眼翻身一看,不想还是一个梦。摔下地来,那倒是不假,因为那搭铺的门板,未免太窄,自己稍微疏点儿神,就翻身滚下来了。于是坐了起来,凝神了一会,自己这也就想着:这也不能说完全是梦,本来已经和王姑娘商量好了,第二日早上,一定可以送她到救济院去,现在天快亮了,约定的时候,也就快到了。想到这里走出院子去,四周望了一望,然后走回院子 来。

  不想在他走进门来的时候,月容也起来了,站在桌子后面,向他笑道:“你准是惦记着你老太太的病,这倒好些了。就是由半夜那一觉醒过之后,一直到现在,还没有翻过身,睡得香着呢。我怕你要瞧老太太,所以我就开门出来。”二和听说,走进里面屋子里去看看,果然母亲是侧身躺着,鼻子里还呼呼打鼾呢,于是放松了脚步,又悄悄的走了出来。月容道:“掌柜的,你要是没有睡够,你就只管睡罢,我这就去给你拢炉子烧水。”二和笑道:“你是一位作客的人,老是要你替我们作活,我真过意不去。”月容道:“哟,你干吗说这样的话,就怕我年轻不懂甚么,作得不称你的心。”她这样说着,可就走到屋檐下去,先把炉子搬到院子中心,将火筷子把煤灰都捣着漏下去了,于是在屋角里找了一些碎纸,先塞炉子里去,然后在桌子下面,挑了些细小的柴棍,继续着放下去。

  二和本是在院子里站着的,这时就搬了一张矮凳子,在院子里坐着,两腿缩起来,把两只手撑在自己腿上,托住了头,向她看着。她不慌不忙的把炉子里火兴着了,用洋铁簸箕搬了有半炉煤球倒下去,接着将炉子放到原处,找了一把长柄扫帚,就来扫院子。二和这就起身把扫帚接过来笑道:“你的力气很小,怎么扫得动这长扫帚呢,交给我吧。”月容道:“你一会儿又要出去作生意的,在家里就别受累了。”二和扫着地道:“你是知道的,我这位老太太,双目不明,什么也不能干,平常扫地作饭,也就是我。”月容舀了一盆水,放在屋檐矮桌子上,可就把抽屉里的碗筷零碎,一件一件的洗着。手里作活,口里谈话,因道:“掌柜的?你不能找个人帮着一点 吗?你府上可真短不了一个人。”

  二和听了这话,将地面上的尘土, 扫拨到一处,低了头望着地面,答道:“谁说不是。可是我们赶马车的,家里还能雇人吗?”月容道:“不是说雇人的话,你总也有三家两家亲戚的,不会同亲戚打伙儿住在一块儿吗?”二和将扫帚停了,两手环抱着,撑在扫帚柄上,望了她道:“姑娘,咱们是同病相怜吧。我倒不是全没有亲戚,他们可是阔人的底子,有的还在住洋楼坐汽车,他肯认我吗?有的穷是穷了,我还能赶马车,他们连这个也不会,当着卖着过日子。有钱的亲戚找他们,他们欢迎,我干着这一分职业,他不怕我借光吗?再说,他们只知道作官的是上等人,像我这样当马夫的,那算是当了奴才啦。在大街上看着我,那就老远的跑了走,我们怎么和他打起伙来?”

  月容道:“你这人有志气,将 来你一定有好处。”二和笑道:“我会有什么好处呢?难道在大街上拾得着金子吗?”月容道:“不是那样说。一个人总要和气生财,我第一次遇着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很好。”二和道:“哪个第一次?”月容道:“就是那天晚上,我在这院子里唱曲儿的时候。”二和笑了,将手上的长扫帚,又在地面上扫了几下土,笑道:“那晚在星光下,我并没有瞧见你,你倒瞧见我了?”月容道:“当晚我也没有瞧见你,可是有两次白天我走这门口过,我听你说话的声音,又看到你这样的大个儿,我就猜着了。”二和又站住把扫帚柄抱在怀里笑道:“这可巧了,怎么你昨天逃出胡同来的时候,就遇到了 我?”

  月容把碗筷全清好了,将脸盆取过,先在缸里舀起一勺冷水,把脸盆洗过了,然后将炉子上壶里的热水,斟了大半盆,把屋子里绳子上的手巾取来,浮在水面上,回过头来对二和点了两点头道:“掌柜的你洗脸。你的漱口碗呢?”二和抛了扫帚,走过来道:“我以为你自己洗脸呢,这可不敢当。”月容道:“这有甚么不敢当!你昨天驾着马车,送我全城跑了一个周,怎么我就敢当呢?”二和在屋子里拿出漱口碗牙刷子来,在缸里舀了一碗水,一面漱着口,一面问道:“我还得追问那句话,怎么这样巧,昨天你就遇着我呢?”月容笑道:“不是看到你那马车,在胡同口上经过,我还不跑出来呢。”她原是站在屋檐下答话,说着,也就走到院子里去,弯腰拿了一个洋铁簸箕,把扫的积土慢慢搬了起来,然后自运到门角落里土 筐子里去。

  这时东方半边天,已是拥起了许多红黄色的日光。月容却走进屋子去,把二和搭的铺先给收拾起来,那堂屋里,也扫过一个地,听到炉子上的水壶咕噜作声,就跑了出来,将壶提开了火头笑问道:“丁掌柜,给你沏壶茶喝吧,茶叶放在甚么地方?”二和坐在矮凳子上,将马鞭子只管在地面上画着字,眼睛也是看了地面,听了这话,马鞭子依然在地面上画着,很随便地答道:“墙头钉子上,挂了好几包呢。”月容看他那样无精打采的样子,心里可就想着:人家准是讨厌我在这里了,可别让人家多说话,自己告辞罢。她这样的想 着,也没多言多语,自走回屋子里去。




第四回 娓婉话朝曦随亲挽客 殷勤进午酒得友为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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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和先是只管把马鞭子在地面上涂着字,他忽然省悟过来,这样的同人家说话,恐怕是有点儿得罪人,于是向屋子里先看一下,立刻站了起来,这就大声叫道:“姑娘,你休息一会子罢。”他口里说着,人也随了这句话走进来,可是月容没有答话,丁老太倒是答言了,她道:“二和,我口里干得发苦呢,你倒一口水我来喝罢。”二和听了这话,虽看到月容站在堂屋里发呆,自己来不及去理会,立刻斟了一碗开水抢到屋子里去。只见丁老太躺在床上,侧了脸一只手托住了头,一只手伸到下面去,慢慢的捶着自己的胸。二和道:“你怎么了?是周身骨头痛吗?”丁老太道:“可不是。”二和扶起她的头,让她喝了两口水,放下碗,弯了腰,伸手去摸那画满了皱纹的额头,果然有些烫手,使她那颧骨上,在枯蜡似的脸皮??
画眉深浅2009-07-23 14:36:45
夜 深 沉 张恨水 著